论颜谢与沈谢齐梁地位兴衰的得失_谢灵运论文

论颜谢与沈谢齐梁地位兴衰的得失_谢灵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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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延之、谢灵运是刘宋时期的两大诗人,沈约、谢朓是南齐永明新体诗的代表诗人,他们的诗在当时和身后都产生很大的影响。但是,他们在齐梁间各个阶段的地位并非一成不变。齐梁间颜谢、沈谢地位的升降得失约略分为四个阶段:南齐永明中至梁天监中(沈约去世前)为第一阶段;梁天监中后期为第二阶段;梁普通至中大通中(昭明太子去世前)为第三阶段;梁中大通中以后为第四阶段。研究颜谢、沈谢齐梁间地位微妙的变化,不仅有助于了解这一时期文论家的文学思想,而且有助于观照齐梁间诗体的嬗变和诗歌发展的情况。

谢灵运(385-433),“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东晋末文名已盛,入宋,诗名更是大震,“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宋书》本传)。颜延之(384-456),史称“好读书,无所不览,文章之美,冠绝当时”;“延之与陈郡谢灵运俱以词采齐名,自潘岳、陆机之后,文士莫及也,江左称颜、谢焉”(《宋书》本传)。

颜延之过世时,沈约(441-513)已经16岁。南齐永明六年,沈约撰成《宋书》,其《谢灵运传论》首揭声律理论。沈约诗文兼善,从永明中至去世,一直是当时的文坛领袖,故史称“一代词宗”(《梁书·任昉传》)。谢朓(464-499),“少好学,有美名,文章清丽”(《南齐书》本传),长于五言诗,永明中与沈约、王融提倡声律说。

颜延之、谢灵运在南齐仍有很高的地位。《宋书·谢灵运传论》云:“爰逮宋氏,颜、谢腾声。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透,垂范后昆。”沈约认为颜谢往前可以与历代著名诗人曹植、王粲、潘岳、陆机比并,在齐代和后世,都足以令诗人所学仿。颜延之诗甚为繁密,于时化之,“近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浸以成俗”(《诗品序》)。《文心雕龙·明诗篇》虽然没有直接提到谢灵运的名字,但写道:“《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讲的是谢灵运开创山水诗派,句子尚俪偶,字辞求新奇,谢灵运之后,大家争相仿效。所谓“近世”,指的是谢灵运去世至《文心雕龙》成书的齐末这一时期。沈约、谢朓之诗都受到谢灵运的影响。沈约《钟山诗应西阳王教》、《游金华山》、《登玄畅楼》、《新安江水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游好》、《早发定山》等,都是模山范水之作。谢朓则是继谢灵运之后的又一杰出山水诗人,五言诗清丽,得力于谢灵运清水芙蓉之作,此外,其诗的语汇、句法、章法结构及某些表现手法对谢灵运也有所承袭(注:详拙文《论谢朓对谢灵运诗的继承和发展》,《中古文学论稿》,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史传上还记载武陵昭王萧晔、王籍、伏挺诗学谢灵运(注:王籍、伏挺虽为入梁诗人,但王生于齐建元二年(480,据萧绎《法宝联璧》推算),伏生于永明二年(484),齐时已有诗名。)。

入齐后,颜谢的影响仍然相当大,但是,随着声律论和永明新体诗的兴起,颜谢在永明中至天监初的地位已受到严峻的挑战(注:据《南齐书·高祖十二王传》,武陵昭王晔诗学谢灵运,高祖云:“康乐放荡,作体不辨首尾,安仁、士衡深可宗尚,颜延之抑其次也。”这是入齐以后对颜谢,特别是谢的严厉批评。),江左以来“文士莫及”的至高地位开始动摇。永明中,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首先提出声律论,他认为,这一理论自屈原以来一直未被揭示,“张、蔡、曹、王,曾无先觉,潘、陆、颜、谢,去之弥远”。颜谢不懂声律,“妙达此旨,始可言文”,颜谢如生活在永明之世,也没有资格言文。颜谢有很大的缺陷。反过来说,有资格言文的是沈约本人,以及他的朋友谢朓、王融等。

谢朓的诗最能代表永明诗人的成绩,沈约曾说:“二百年来无此诗也。”(《南齐书·谢朓传》)当时社会也流传着“谢朓今古独步”(《诗品序》)的评价。从阮籍、嵇康去世,到谢朓出生,正好二百年;从潘岳、陆机去世,到谢朓去世,约略二百年;从永嘉之乱、司马睿在南方建立东晋政权到谢朓去世,则近二百年。“二百年来无此诗”,至少是说江左以来无此诗。如果说颜谢“自潘岳、陆机之后,文士莫逮”在永明中还是事实的话,随着永明末谢朓的崛起,颜谢至高的地位就该让位给谢朓了,在沈约看来,自潘陆(或嵇阮)之后,谢朓诗文士(包括颜谢)莫逮。谢朓去世后,沈约作《伤谢朓》以追怀,有云:“吏部信才杰,文峰振奇响。调与金石谐,思逐风云上。”调谐金石,说的是谢朓诗谐合声律理论,音韵锵铿;思逐风云,则说谢朓诗想象力丰富新奇,能启示读者产生联想。调谐金石,思逐风云,确也是谢朓诗的长处,为颜谢所不及。《宋书·谢灵运传论》论西晋至宋初文体,分为三期三变,从该文内容看,永明声律论的提出,则又是新的一期一变,即沈谢永明新体大变颜谢元嘉古体之风。沈谢作为新体诗的领袖出现在永明诗坛,从此,元嘉以来颜谢至高地位第一次受到摇撼。

刘勰《文心雕龙》论刘宋以后的作家,只用“王袁联宗以龙章,颜谢重叶以凤采,何范张沈之徒,亦不可胜数也”数句加以笼统概括。然其《通变篇》论述历代文风嬗变则云:

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谈。何则?竞今疏古,风末气衰也。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

“宋初讹而新”,当然包括颜谢在内,而主要指谢。沈约评颜谢,以为可以“方轨前秀,垂范后昆”,刘勰则以为颜谢前不可与汉魏诸贤比并,后难为今士之楷模。他认为,今世的文风弄到“讹”、“新”、“衰”以及“奇”、“巧”、“诡”(《定势篇》)、“采滥忽真”(《情采篇》)的地步,颜谢等宋代诗人有着不可推诿的责任。平心而论,刘勰对刘宋初年的诗歌还是较为肯定的,例如说其时“庄老告退,山水方滋”等。而包括沈谢在内的当世文士的文风,批评就更为尖锐了。《文心雕龙》为了扭转当世文风的某些不正,例如为文而造情等,用意是好的,论述也有不少精采之处,但对当世文学贬抑太过,只见其弊而轻视其成绩未免偏颇。颜谢之宋集尚且不可学,遑论沈谢了!所以,从南齐永明中至沈约去世的天监中,沈谢方轨甚至超过颜谢的地位虽然逐渐在确立中,但未取得文坛上的一致认可。

《诗品》登录最后一位诗人为沈约。沈约于天监十二年(513)过世,《诗品》成书年代最早在此年。钟嵘过世于天监十七年(518)(注:段熙仲师《钟嵘与〈诗品〉考年及其他》,《文学评论丛刊》第3辑,1979年。)。钟嵘的《诗品》对颜谢、沈谢都有较详细的品评。

南齐永明中至梁初,颜谢的地位较宋时齐初有所下降,而完成于天监中后期的《诗品》,颜谢(特别是谢)又上升了。《诗品序》认为颜谢与曹植、刘桢、王粲、陆机、潘岳、张协诸人一样,都可称得上“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相反,沈谢无此殊荣。钟嵘论“五言之警策”,有“灵运(邺中)”、“谢客山泉”(注:谢客,或以为谢膽,或以为谢朓,今暂从众说,指灵运。)、“颜延入洛”诸例,而未及沈谢。和沈约《宋书》颜谢并称略不同,《诗品》以为“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有主次之分。品第颜谢时,谢在上品、颜在中品,有高下之分。评谢云:“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固已含跨刘郭、凌轹潘左。”在钟嵘眼中,魏晋以来最突出的诗人只有曹植、陆机和谢灵运三人,谢灵运的地位不可谓不高。相对而言,颜延之就没有那样荣幸了。钟嵘对颜的批评,主要集中在用事方面,或云“尤为繁密”,或以为“喜用古事”,弥见拘束。此外,钟嵘对颜诗还是相当肯定的:“动无虚散,一句一字,皆致意焉……是经纶文雅才。”雅,是《诗品》批评的常用术语,被钟嵘肯定或赞赏的称为“雅才”、“渊雅”、“闲雅”、“清雅”、“雅致”、“雅宗”;反之,则为“伤渊雅”、“伤清雅”(注:详中品“晋中散嵇康”、“宋参军鲍照”、“梁太常任昉”,及下品“魏白马王彪文学徐干”、“宋光禄谢庄”、“齐黄门谢超宗……”、“齐雍州刺史张欣泰梁中书郎范缜”诸条。)。颜虽不及谢,但作为元嘉的次席诗人与刘桢、王粲、潘岳、张协比肩,可见他的地位还是相当高的。

对于沈谢,在钟嵘看来,他们的地位就比较低了。首先,在《序》中没有任何肯定赞许的话,有的只是尖锐的批评:

千百年中,而不闻宫商之辨,四声之论……王元长创其首,谢朓、沈约扬其波。三贤或贵公子孙,幼有文辩。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

次有轻薄之徒,笑曹、刘为古拙,谓鲍照羲皇上人,谢朓今古独步。而师鲍照,终不及“日中市朝满”,学谢朓,劣得“黄鸟度青枝”,徒自弃于高朝,无涉于文流矣。

沈约认为声律论是他们的独得之秘,“妙达此旨,始可言文”,沈谢较颜谢等前辈的高明之处在此,而受钟嵘批评得最尖锐的也正在此。钟嵘云:“平上去入,则余病不能。”四声,不是所有诗人都分辨得清,未必被诗坛接受:“蜂腰鹤膝,闾里已具”,连市井都懂的东西,还有什么创新可言?既然声律论不能被广泛接受,站不住脚,那么沈谢的地位也就值得怀疑。再说,沈谢的诗也不怎么好,不值得学。刘勰说,宋集不可学,钟嵘只说鲍照不可学,而在他看来,最不可学的则是齐梁间的谢朓、沈约和王融。学谢朓,是“徒自弃于高明,无涉于文流”,更不用说学成绩在谢之下的沈、王!钟嵘对时人谓“谢朓今古独步”甚为蔑视,实际上,“今古独步”无非是“二百年来无此诗”的另一种说法而已。钟嵘认为说“谢朓今古独步”的那些人是“轻薄之徒”,那么说“二百年来无此诗”的沈约又是什么呢?

其次,在中品具体品评沈谢时,钟嵘也有较多的保留。钟嵘认为沈约当初独步永明有点偶然性,“于时谢朓未遒,江淹才尽,范云名级故微”,机遇促成了沈约文坛领袖的地位。中品品齐梁诗人,计有谢朓、江淹、范云、丘迟、任昉和沈约,共六人。在六人中,钟嵘认为江淹的成就高于沈约诸人(注:详拙文《钟嵘当代诗歌批评》,《中州学刊》1990年第1期。)。钟嵘说沈约“宪章鲍明远”。而鲍照也是钟嵘评价偏低的一位诗人,《诗品》云:“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故言险俗者,多以附照。”在《诗品》中,“俗”是与“雅”相对的一个概念,钟嵘品诗重雅轻俗。依附鲍照,则为险俗者,沈约宪章明远,“见重闾里,诵咏成音”,当也在险俗者之列。钟嵘又云:“约所著既多,今剪除淫杂,收其精要。”就是说,沈约好诗有一些,总体看,是多而杂。钟嵘对谢朓的评价高一点,但“末篇多踬”、“才弱”的批评,语气也是很重的。

《诗品》品汉魏以来五言诗122家,而齐梁的现当代诗人约占三分之一,较于刘勰有意回避刘宋以来作家的做法,表现出批评家应有的胆识。但是,评价现当代诗人确有其困难的地方,批评家对现时的环境和人事不能不有所考虑。梁武帝萧衍也是竟陵八友之一,他既不懂四声,也不用四声。齐梁之际,萧衍诗名也不如沈谢。在诸种情况制约下,《诗品》若充分肯定沈约在齐梁间文坛的领袖地位,若给予沈谢以很高的评价,将置武帝于何地?

在钟嵘完成《诗品》前后,萧子显撰写了《南齐书·文学传论》。据《梁书·萧子显传》,子显著《鸿序赋》,得到尚书令沈约的赏识,又“采众家《后汉》,考正同异,为一家之书。又启撰《齐史》,书成,表奏之,诏付秘阁”。沈约为尚书令在天监六年至九年(507-510),有学者考订,萧子显撰《南齐书》的时间在天监六年至十八年之间(注:詹秀惠:《萧子显及其文学批评》第二章、附录《萧子显年谱》,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4年。)。天监六年,萧子显只有二十一岁,史学家和文学家不同,文学家二十来岁就可以写出优秀的传世之作,而史学家需要更多的积累。如果《梁书·萧子显传》是按时间顺序来载述史实的话,子显在撰《南齐书》之前,先已完成一部《后汉》异同的书,假设每部书都得花两三年的时间,《南齐书》完成最早当在沈约去世的天监十二年左右。这样看来,《南齐书·文学传论》的完成时间当与《诗品》相近。

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裴子野《雕虫论》、钟嵘《诗品》都是颜谢并称,都把颜谢当成刘宋一代的代表诗人,《南齐书·文学传论》虽然也是颜谢并称,但颜谢之后又多了(惠)休鲍(照)一对诗人:“颜、谢并起,乃各擅奇,休、鲍后出,咸亦标世。”在萧子显眼中,颜谢仍是代表诗人,只不过,他们的“擅奇”多局限于刘宋前期,至于后期,则是休鲍“标志”的时代。

萧子显把当今的文章约略分为三体:

“一则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存巧绮,终致迂回。”此体源于谢灵运。

“次则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此体源于晋傅玄和应璩。当今学者多认为颜延之和谢庄也属于此体。

“次则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此体源于鲍照(惠休)。

对于三体,子显都有所肯定,也有所批评。近有学者认为子显于三体较倾向鲍,对颜谢的批评比较激烈(注:丁福林《〈南齐书·文学传论〉对文坛三派的评价》,《辽宁大学学报》1996年第3期。),联系上文提及的颜谢擅奇,休鲍标世之说,萧子显对鲍照确相当重视,至少,鲍照也足以同颜谢抗衡,子显这一看法,既与前人异趣,也与《诗品》有很大不同。萧子显对颜的批评与钟嵘大体相同,而对谢的批评则迥异。钟嵘虽然也指出谢的不足:“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芜为累。”但他又回护说,谢诗的逸荡、繁芜,是由于学多才博,思如泉涌,外界事物无不可入诗所致,与其说是“逸荡”、“繁芜”,不如说是“繁富”!而繁富对于一个诗人和他的作品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好。“逸荡”、“繁芜”是时论,“繁富”才是钟嵘自己的见解。即使谢诗杂有一点“灌木”、“尘沙”,但他的名章迥句、丽典新声,“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与钟嵘的态度相反,萧子显对谢及谢体的批评就没有那样客气、那样婉转了,他在称赞谢体“启心闲绎,托辞华旷”后接着说:

虽存巧绮,终致迂回。宜登公宴,本非准的。而疏慢阐缓,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

萧子显的批评,一曰“迂回”,即齐高帝(子显之祖)所说的“康乐放荡,作体不辨首尾”(《南齐书·高祖十二王传》)。二是“疏慢阐缓”,《文选·马融〈长笛赋〉》:“安翔骀荡,从容阐缓。”阐缓原指乐声的和缓徐舒,疏慢阐缓,形容作品的冗长不简练。如果仅仅是作品冗长不简练,恐怕还不至于病入膏肓。这里的“阐缓”袭用沈约《与陆厥书》语:“若以文章之音韵,同弦管之声曲,则美恶妍蚩,不得顿相乖反。譬由子野操曲,安得忽有阐缓失调之声。”“阐缓”与“失调”连用,当指声津不协,作品冗长;声律不协,则为膏肓之病,难于救药。三是虽典正却不入情。钟嵘品诗,极重视典雅,许谢以“丽典”,评价很高。萧子显认为,谢诗典则典矣,但不能表现真情实感,矫情或者节情,虽典何益?“膏肓之病”、“酷不入情”,下语极重,直截了当,子显之前,谢灵运及谢体何尝遭到这样激烈的批评!

三体之外,萧子显又说:

若夫委自天机,参之史传,应思悱来,勿先构聚。言尚易了,文憎过意,吐石含金,滋润婉切。杂以风谣,轻唇利吻,不雅不俗,独中胸怀。

有学者认为,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所论实际上是“四体”,“委自天机”云云为“理想诗体”(注:詹惠秀《萧子显及其文学批评》第四章,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4年。)。“理想诗体”的提出,在我看来,是基于对以沈谢为代表的新体诗方兴未艾的认识。理想诗体,兼有三体之优,而克服三体之弊。这种诗体,出于自然,少雕缋,无凿迹;虽然也用史传事典,但不至于“职成拘制”、“崎岖牵引”,仍不失清采;文尚简易,与沈约的“三易”说相通,无冗长拖沓、文过其意之弊;具有声律之美,金石温润,摒弃“疏慢阐缓”之病;采民间风谣入诗,便于吟咏,能收到“倾炫心魂”的效果;不一味讲雅,但也不过于俚俗,以能独抒胸怀之情为佳。沈谢新体,当然不可能每一篇都达到这样的标准,但从总体上看,则基本与此吻合。如果我们这样分析大体不误的话,在萧子显的心目中沈谢的地位无疑高于颜谢(还有休鲍)。

南齐永明间声律论的发明,新体诗的出现,在实践过程中,可能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钟嵘夸大了这种不足,进而否定声律在诗歌创作中的运用,从而认为沈谢不及颜谢、沈谢不可学。萧子显正好与钟嵘针锋相对,认为颜谢诗虽有长处,但欠缺之处也很多,而只有以沈谢为代表的新体诗才能发扬颜谢(还有休鲍)的长处,而克服其短处,以沈谢为代表的新体诗才是当今诗歌发展的方向。“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如果只一味强调学颜谢,如果不去研究新体诗,发现它的长处,如果无视沈谢已经产生的巨大影响,就无异于倒退。钟、萧之争,表面上看是颜谢、沈谢的地位之争,实则是元嘉古体与永明新体之争。中国诗歌发展到梁天监中,是回到元嘉颜谢的路数还是顺沿着永明新体变革的方向发展?

第三阶段,我们将着重讨论昭明太子萧统对颜谢、沈谢的评价,以见这两对诗人在这一阶段地位的升降得失情况。

昭明太子萧统(501-531),幻年起就开始接受传统教育,7岁,尚书令沈约行太子少傅;沈约行太子少傅一直到去世时的天监十二年,这一年萧统13岁。萧统文学活动开始很早,在沈约行太子少傅期间,他已写下《大言诗》和《细言诗》。梁武帝萧衍很注意培养萧统的文才,沈约卒后,又选派各年龄段的十学士进入东宫,“武帝敕锡与秘书郎张缵之宫……又敕陆倕、张率、谢举、王规、王筠、刘孝绰、到洽、张缅为学士,十人尽一时之选”(《南史·王锡传》)。太子官属,除上述诸人,先后还有陆襄、殷芸、刘勰、明山宾等文士。

普通元年(519),萧统19岁,已经成年。据刘孝绰《昭明太子集序》,昭明文集编于“梁二十一载”,即普通三年(522)。《文选》所录最后一位作者陆倕卒于普通七年(526),可知《文选》编成于此年之后、萧统去世的中大通三年(531)之前。萧统的著作多已散佚,流传至今的《文选》是我们研究萧统文学思想最重要的依据。

萧统没有直接论述颜谢、沈谢的文字传世,我们只能从《文选》登录颜谢、沈谢诗的情况作些分析。《文选》登录齐梁间诗人9家,诗77篇,其中沈约13篇,谢朓21篇,两家合计34篇,占总数的44%,客观说,不算少了。在萧统的心目中,沈谢在齐梁间的地位是相当高的。但是,在77篇中,江淹就独占32篇(包括《杂体诗三十首》),即便不说江淹地位比沈谢高,至少说明江与沈谢在齐梁间都是非常重要的诗人。再看看颜谢,《文选》登录颜延之诗17篇,谢灵运40篇。沈以颜约少20%,小谢比大谢约少50%。一比较,可以发现,萧统对颜谢比对沈谢来得重视。

永明新体诗最基本的特色,一是讲声律,二是体制比较短小。近人王闿运依据这两个特点,在他的《八代诗选》中“五言”之外别立“齐已后新体诗”一类。《文选》谢朓诗21篇,被王闿运确定新体的只有《新亭渚别范零陵诗》、《同谢咨议铜雀台》、《鼓吹曲·入朝曲》及《和徐都曹》4篇,占19%;沈约13篇,新体只有《别范安成诗》、《季节后至丞相第诣车中》及《咏湖中雁》3篇,占23%。沈谢新体共7篇,只占入选齐梁诗77篇的9%。而入选诸作中,像谢朓的《始出尚书省》、《和伏武昌孙权故城》、《和王著作八公山》,沈约的《钟山诗应西阳王教》、《应诏乐游苑饯吕僧珍诗》等,都比较古奥,篇幅也长些,更加接近元嘉颜谢古体的风格。总的看来,萧统对沈谢还是喜爱的,对新体也不排斥,但也应该说,在接纳声律理论方面并不积极(注:详拙文《萧统与声律说》,《中州学刊》1996年第3期。)。至于如何评价颜谢、沈谢的地位,萧统似较偏向颜谢,而大体游移于元嘉古体和永明新体之间。

从流传下来的《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陶渊明集〉序》、《〈文选〉序》等文看,萧统的文学观不守旧、有创新,但不激进,对各种文学问题的看法比较平稳,这或许与他的“宽和容众”(《梁书·昭明太子传》)的性格有关。在东宫官属中,有过声律理论领袖人物沈约、天监中之后新体诗名家王筠以及刘孝绰,也有著名的经学家明山宾、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刘勰,萧统受到的熏陶是多方面的。当然,我们也不应忘记另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萧统的父亲梁武帝萧衍对他的影响。萧衍对待永明新体诗态度比较折衷,他不懂四声、不提倡声律,但也没有明显反对的态度。对谢朓诗他极为欣赏,以至说:“不读谢诗三日,觉口臭。”(《谈薮》,《太平广记》卷一九八引)梁武帝又好作或喜欢他人作二三十韵、甚至五十韵的长诗(注:详《梁书》中的《到洽传》、《羊侃传》、《褚翔传》、《到沅传》、《谢徵传》,以及《南史·萧纶传》等。)。萧统也善作长诗,“每游宴祖道,赋诗至十数韵。或命作剧韵赋之,皆属思便成,无所点易”(《梁书·昭明太子传》)。萧统编《文选》也是在萧衍直接关心和影响下编成的(注:详拙文《萧统文学论》,《艺文述林》第1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萧统的文学思想和萧衍比较接近,萧统对颜谢、沈谢的看法,可能也是萧衍的看法。

天监中后期,钟嵘针对声律论提出尖锐批评,以为沈谢新体不可学,并大力提倡元嘉古体。萧子显则认为,刘宋于颜谢之外,尚有休鲍,颜谢二体之外,还有鲍体,三体都不完美,都需要变革,因此,只有沈谢的新变体才是理想的诗体,才是诗歌发展的出路。普通之后,萧统已经逐渐成熟,成为文坛领袖。他的著论,例如“夫文典则累野,丽则伤浮,能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之类,大抵立论平稳。《文选》所选颜谢、沈谢诗以及所反映出来的对待元嘉古体与永明新体的态度,比较折衷,似有调和钟嵘、萧子显两派意见的用意。

萧统卒于中大通三年(531),时31岁。这一年,他的三弟、后为梁简文帝的萧纲已经29岁,七弟、后为梁元帝的萧绎已经24岁。他们和萧统一样,孩童时就能写诗作文,有着很好的天赋。普通、大通间,萧纲、萧绎陆续步入成年,并且崭露文学才华。

昭明太子卒后,被立为太子的萧纲毫无愧色地认为,当今文坛他自己是领袖,其次是萧绎,其《与湘东王书》云:“文章未坠,必有英绝,领袖之者,非弟而谁?每欲论之,无可与语,思吾子建,一共商榷。”萧纲把萧绎比作曹植,自己当然是太子曹丕了,说萧绎是领袖英绝,实际上自己更是领袖英绝。该文又云:

比见京师文体,懦钝殊常,竞学浮疏,争为阐缓。玄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兴,正背《风》、《骚》。若夫六典三礼,所抱则有地;吉凶嘉宾,用之则有所。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

吾既拙于为文,不敢轻有掎摭。但以当世之作,历方古之才人,远则扬、马、曹、王,近则潘、陆、颜、谢,而观其遣辞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为是,则古文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俱为盍各,则未之敢许。又时有效谢康乐、裴鸿胪文者,亦颇有惑焉。何者?谢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时有不拘,是其糟粕;裴氏乃是良史之才,了无篇什之美。是为学谢则不届其精,但得其冗长;师裴则蔑绝其所长,惟得其所短。谢故巧不可阶,裴亦质不宜慕……

至如近世谢朓、沈约之诗,任昉、陆倕之笔,斯实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

沈约卒后,钟嵘著《诗品》反对声律论,萧子显则有所回护,两派对峙,普通至中大通间,萧统又加以调和,从天监中后期至中大通中,声律论和新变体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萧纲长期在藩镇,京镇的文学氛围对他影响不大,梁武帝和萧统调和折衷的思想也不想对他起太大的束缚作用。沈约谢世时萧纲已经11岁,从7岁起他就有诗癖,当时风靡的新变体一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回到京城后,感觉和外藩很不一样,怎么还有一大帮人诗学谢灵运、文师裴子野呢?《与湘东王书》第一段虽然没有直接提到谢灵运,但“浮疏”、“阐缓”,实则是萧子显批评谢灵运体时所说的“疏慢阐缓”,诚如上文所分析,是批评谢诗冗长不精练、声律不协。萧纲认为,诗应用来抒写情志,其功用与典籍不同,如果诗写得像《内则》、《酒诰》、《归藏》、《大传》那样,就不成为诗了。这是对萧子显批评谢体所说的“典正可采,酷不入情”的发挥。萧纲没有提到颜延之,大抵钟嵘、萧子显在评价颜时意见基本一致,到了大通、中大通间颜体的影响力已经不那么大了。

萧纲并不认为谢灵运诗不可学,而是认为谢诗精华与糟粕并存,学谢诗应学其“吐言天拔,出于自然”的优点,摒弃浮疏冗长之弊。在此,萧纲提出一个理论问题,即一代有一代的文学,一代有一代的代表作家,汉的扬雄、司马迁,魏的曹植、王粲,晋的潘岳、陆机,宋的颜延之、谢灵运,“观其遣辞用心,了不相似”,他们之所以取得可观的成就,主要的不在于因袭前人而在于独创。“若以今文为是,则古文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表面看,这两句话并没有侧重,实际上,肯定今文以否定古文的不一定有其人,而称赞昔贤以否定今体的大有人在,并且相当有势力。大力称赞谢灵运,极力主张学谢以至到了盲目的地步,其用意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抬高谢的地位,而是为了维护元嘉古体从而否定永明新体——讲究声律情性、体制比较短小的新变体,贬低新体的代表人沈约和谢朓的地位。

《梁书·文学·庾肩吾传》介绍萧纲这封书信的背景:“齐永明中,文士王融、谢朓、沈约文章始用四声,以为新变,至是转拘声韵,弥尚丽靡,复逾于往时。”就是说,萧纲被立为太子之后,以运用四声为标帜的新变体诗有了长足的发展。沈约卒后,新变体的发展虽然没有中止过,但曾有过不少怀疑甚至反对的意见。到了萧纲写这封信时,情况有了很大的转变,新变体的地位不仅超过天监中以来的任何时候,也超过了诗体初起的时期。而要进一步推进新变体的发展,提高新体诗的地位,重要的是确立沈谢不可动摇的地位:“至如近世谢朓、沈约之诗……斯实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冠冕”,是说沈谢地位之高;“楷模”,是说沈谢新体诗成绩之杰出,学新变体应从沈谢入手。从刘勰主张近世之诗文不宜学,到钟嵘不赞成学沈谢所引起的争论,至此告一段落。终梁一代,新体诗和沈谢的地位不再动摇。

萧绎在新体诗方面的观点,基本与萧纲相同。《八代诗选》录萧纲诗83篇,新体就有76篇,占90%以上。录萧绎诗33篇,全部都是新体。萧绎今存评沈谢的议论仅有两条,值得注意的是,《诗品》“五言之冠冕”的名单有颜谢而无沈谢,萧纲许沈约以“冠冕”,当有感而发,而萧绎这两条也都是针对钟嵘《诗品》而发的:

诗多而能者沈约,少而能者谢朓、何逊。(《梁书·文学·何逊传》)

这一条针对“嵘谓:约所著既多,今剪除淫杂,收其精要,允为中品之第矣”。钟嵘说沈诗多而淫杂;萧绎说:不对,沈是多而能。

至于谢玄晖,始见贫小,然而天才命世,过足以补尤。(《金楼子·立言篇》)

这一条针对“善自发诗端,而末篇多踬。此意锐而才弱也”。钟嵘说谢朓才弱,因而末篇多踬;萧绎说:不对,谢是天才命世,天才足以弥补其不足。二萧的评论并非偶然的巧合,而是萧统去世后文坛对沈谢重要地位的权威认定。

颜谢与沈谢的地位之争,事关声律理论,是元嘉古体与永明新体之争。从永明中沈约撰《宋书》说颜谢足以“方轨前秀,垂范后昆”,到天监中后期钟嵘、萧子显对颜提出尖锐的批评,直至中大通中萧纲指出大谢诗的声韵、情性、篇章多方面的不足,颜谢的地位下降了;然而,五十年间颜谢的地位也并非始终处在下降的状况。从永明间沈谢倡导新体诗、崛起于诗坛,到中大通中之后被萧纲确立为文章冠冕、述作楷模,沈谢的地位上升了;然而,沈谢的地位也并非始终处在直线上升的状况。颜谢、沈谢地位的得失升降,实则是元嘉古体与永明新体的得失升降,五十年间,整个过程是曲折的。只有到中大通中之后沈谢冠冕、楷模地位的被确立,永明新体超越元嘉古体的地位才被正式确立。从此,中国的诗歌也才比较顺畅地沿着新体的方向发展,并且最终在唐初完成了向近体诗过渡的历史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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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颜谢与沈谢齐梁地位兴衰的得失_谢灵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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