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夜”的幻想现实主义_一千零一夜论文

“1001夜”的幻想现实主义_一千零一夜论文

《一千零一夜》的魔幻现实主义观照,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现实主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是优秀文学作品的世界性流动极为典型的一个例子。它在产生的过程中吸收外来文学的优秀因子(注:阿拉伯历史学家麦斯欧迪在其《黄金草原》一书中认为山鲁佐德的故事编译自波斯故事集《赫左尔·艾夫萨乃》(即《一千个故事》)。另有学者认为这一波斯故事源自印度梵文故事。),而在它成形、定型以后又传到西方,传到世界各国各地,并产生程度各异的影响。《一千零一夜》在世界范围内的流动是一种十分有趣的现象,值得我们进行深入的研究。本文将截取《一千零一夜》之“流程”的一个分段,即它对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所产生的影响,作一粗浅的探讨。

对《一千零一夜》比较熟悉的读者,在读过一定数量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后,往往会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感觉,是因为两者在风格上极为相近。我们从比较文学的平行研究的角度来分析,可以发现两者在表现手法和技巧上有许多相似之处。

(一)神奇的描写与现实的反映奇妙结合

《一千零一夜》虽然是以浪漫主义为基调的,但没有完全脱离于现实,甚至是正视现实、关心现实的,基本上是以社会现实作为创作源泉的。无论是现实的还是非现实的故事,“它们都反映了古代阿拉伯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表现了他们的习俗,情趣和品格”(注:郅傅浩:《神论与现实——〈一千零一夜〉论》序言,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7。)。在这一点上,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是与之相契合的。特别是表现出了拉美人民反独裁反专制、反侵略反封建,要求民主、渴望自由、暴露黑暗、追求光明的精神。

当然,同样是神奇与现实的结合,拉美魔幻现实主义还是有着自己独特之外的,它不像《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只是把现实与神奇简单地糅合在一起,而是“变现实为幻想而又不失其真”。“在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中,作者的根本目的是试图借助魔幻来表现现实,而不是把魔幻当成现实来表现”。(注:〔阿根廷〕安徒生·因贝特:《魔幻现实主义以及其他论文》,转引自徐玉明编著:《拉丁美洲的“爆炸”文学》,11页,复旦大学出版社,1987。)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中的人与事本来是符合逻辑,符合自然法则和正常思维的,但作者故意以虚幻的想象把它们写得不合情理,不可认识,或不给以合理的解释,幻变了它们的本来面目,从而营造了一种既超自然而又不能脱离自然的气氛,给人一种怪诞的感觉。

(二)打破生与死、人与非人、现实与非现实的界限,亦虚亦实,虚实相生,构建了一个似是而非、真真假假的奇特世界

《一千零一夜》侧重于人与非人之间发生的种种奇事,充斥着魔鬼、蛇女、羽衣姑娘等具备人的思维的非人形象,以及神灯、神戒指、飞毯、飞床、乌木马等神幻物,还有神通广大的咒语魔法,能使人类变猴子、人变鱼、人变狗、人变鸟,也能使之恢复人形。

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则侧重打破时间与空间的界限,把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和发生在不同人物身上的事件放在一个层面上进行描述,把生与死、过去与未来、真实与幻觉糅合在一起,造成魔幻的、神奇的效果。墨西哥的卡洛斯·富恩斯特、胡安·鲁尔福和马尔克斯等许多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笔下都出现过比常人寿命长得多的人物形象,有的甚至经过几个世纪依然出现在人间(富恩斯特:《我们的土地》),令人怀疑其为人抑或为鬼。过去的人和现在的人,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出现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场合。在有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笔下,时间可以停滞,于是历史的发展陷入循环往复的轮回,时间还可以拉长,一个时刻可以拉长为一年的时段,人物的活动在拉长的时段里演化出更为丰富的内容。

(三)借以营造神秘怪诞气氛的夸张手法

魔幻现实主义大量使用夸张、隐喻、象征、暗示和预言等各种技巧来加强作品的神秘感。其中夸张的手法与《一千零一夜》尤其接近。在这里试以人物形象的夸张描写为例进行一下简单的比较。

在《一千零一夜》中,渔夫的故事所描述的魔鬼形象,经过极度的夸张,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披头散发、巍峨高耸的超级巨型类人形象:头颅像堡垒,手臂像铁叉,脚杆像桅杆,大嘴像山洞,牙齿像石头,鼻孔像喇叭,眼睛像灯笼。这种夸张的丑陋形象所展示的神奇与魔幻现实主义所追求的神奇观念是相同的,即无论美丑均可见出其神奇之处。古巴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阿莱德·卡彭铁尔指出:“不能认为神奇的事物之所以令人感到惊奇,是因为它是美丽的。不,丑陋的、荒诞的、可怕的东西也可以是神奇的。一切奇妙的东西都是神奇的。”(注:〔古巴〕阿莱霍·卡彭铁尔:《根据》,转引自朱景冬:《魔幻现实主义、神奇的现实与超现实》,见《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西方文艺思潮论丛》),428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

与渔夫故事中的巨魔相类似,我们看到马尔克斯所描写的何塞·阿卡迪奥这一巨人形象:这位身躯魁伟的巨人通过门口时,那方方正正的肩背几乎被卡住,他的腰带比马的肚带还要宽两倍。他的脚踩落下去时,踩得地面直颤,犹如发生了一场地震。他一觉睡了3天之后,一口气吃了16个未煮熟的鸡蛋。五个人联手同时跟他掰手腕也未能取胜,只得甘拜下风。11个人一起使劲才能搬得动的大柜台,他一把就举过头顶,轻而易举地搬到街上。(《百年孤独》83~84页)

在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魔幻现实主义与《一千零一夜》的“同中之异”,即魔幻现实主义“化现实为幻想又不失其真”的原则。尽管何塞·阿卡迪奥这一巨人形象给人的感觉神乎其神,但其在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可能性比《一千零一夜》的巨魔大得多。换言之,魔幻现实主义更注重以一种具体的现实为依据。当然这种具体的现实可以是自然的、社会的、历史的现实,也可以是心理方面的现实。具体的现实经过作家的想象上升到幻想,“创造”出带有“魔幻”或幻想色彩的“新现实”,却又不完全脱离原来意义上的现实。

(四)神话与传说的插入,有时将神话与现实融会在一起

《一千零一夜》汇总了阿拉伯、波斯、印度、希腊、罗马等民族的神话、传说。这些超自然的神话和传说“使不合理的变成合理的,或使绝不可能的事情变成现实”(注:〔科威特〕哈尼·伊勒哈赫(Hani Ilhaah):《介于幻想与实现性之间的〈一千零一夜〉》,《科威特》杂志部第165期,1997年7月1日。)。马克思也认为:“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的。”(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49页。)在神话的作用和运用神话的目的性这一点上,魔幻现实主义与《一千零一夜》并没有太多的差别。魔幻现实主义主要运用了本土印第安神话、玛雅人神话,有时也吸取其他民族的神话。有论者认为:“《百年孤独》还大量运用了印第安传说和阿拉伯神话以及《圣经》故事来加强马孔多的神秘气氛。”(注:黄锦炎等:《加西亚·马尔克斯与他的〈百年孤独〉——〈百年孤独〉中文版译者序》,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

不过,关于神话有两点值得注意的地方。一是神话在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中的作用具体而言还是拉丁美洲的知识分子反抗独裁政治和专制统治的工具,是他们在批判精神的有效载体。二是在以是玛雅人和印第安人为主的拉丁美洲土著民族的文化传统和精神世界里,人们往往视神话为真理,并以之衡量、观照现实世界,使现实与神话缠结在一起,难以分开。(注:参阅陈众议《魔幻现实主义的民族渊源》,《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396页。)

魔幻现实主义与《一千零一夜》不仅在某些表现手法上有可比性,两者在产生的背景上也颇为相似:都是在多种文化的冲突与融合的过程中脱颖而出。《一千零一夜》成形成书的年代,正值阿拉伯阿拔斯朝时期向不同文化敞开大门,特别是百年翻译运动极大地推动了波斯文化、印度文化、希腊—罗马文化与固有的阿拉伯文化汇聚、整合,犹太教文化、基督教文化和伊斯兰文化像一条条小溪在阿拔斯朝宽松自由的文化氛围中汇合成一条巨大的河流,构建了阿拉伯—伊斯兰文化的主体。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千零一夜》吸收了波斯、印度、希腊、罗马等各民族的神话、传说、寓言、故事,在阿拉伯民间流传、发展,最后经文人加以润色、登录成书,既是阿拉伯广大人民群众智慧的结晶,也是多民族文化融汇的产物。

拉丁美洲的绝大多数国家由于历史的原因存在着不同的文化传统,由文化的差异而导致的文化冲突,即西方文化与土著印第安文化、白人文化与黑人文化之间的互相冲撞在所难免。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发展,随着白人与土著印第安人、白人与黑人等多血缘混血儿的产生和不断增多,不同的文化在冲突的过程中不断整合、融会,使许多国家的文化差异逐渐缩小,一种集中了多民族风俗习惯和文化传统的新型文化已经或正在形成。这种新型文化的混杂性成了拉丁美洲民族的重要特征。以墨西哥为例,它的文化综合了西班牙文化系统和印第安文化系统,其中,西班牙文化系统本身就掺杂了伊比利亚、腓尼基、罗马、哥特、犹太、阿拉伯等各种不同的民族文化因素,而印第安文化系统又集聚了阿兹台克、玛雅、奥尔梅卡、特奥蒂华坎、米斯特科、多尔特科等土著印第安民族的文化因素。

魔幻现实主义正是探索拉丁美洲混杂性文化传统的结果。它“表现了不同种族文化的冲突,混杂现实(这种冲突和混杂现象最强烈的国家恰恰也是魔幻现实主义得以产生和发展的地方),同时在其作品的一系列合乎逻辑、合乎事实的种族与种族之间,文明与落后之间的矛盾冲突中,自然地、本能地制造了一种神奇的氛围。”(注:参阅陈众议《魔幻现实主义的民族渊源》,《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414~415页。)可见,《一千零一夜》和魔幻现实主义小说都是在多种文化冲突、撞击、融会的过程中出现的,而且都产生神奇的效果,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值得我们进行深入的探讨。

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与《一千零一夜》的诸多相似之处,我们很容易想到另一个问题,即前者是否受到后者的影响?回答是肯定的。由于资料有限,我们说不清在表现手法和技巧上所产生的影响究竟如何,但在具体的内容和情节上,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所受到的影响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寻的。

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198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类的哥伦比亚人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中就留有《一千零一夜》的痕迹。马尔克斯的代表作《百年孤独》中有多处情节与《一千零一夜》的某些情节极为相似。在这里试举两个例子:

一是飞毯的奇迹。马尔克斯叙述道:“吉卜赛人带来了一条飞毯……当做一种玩耍的东西。为了享受在村舍顶上飞一飞的乐趣。有一天下午,飞毯使得兄弟俩高兴极了,它在试验窗前飞过,上面有一个驾驶飞毯的吉卜赛人和几个乡村孩子。”(注: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这一情节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夜》中的飞床(《尔辽温丁·艾彼·沙蒙特》)、飞木马(《乌木马的故事》),特别是飞毯的故事:在《钢城和胆瓶》中,所罗门大帝大战搞偶像崇拜的国王,动用飞毯来运载神兵,前往征战。

二是磁铁的情节。吉卜赛人“手里拿着两大块磁铁,从一座农舍走到另一座农舍,大家都惊异地看见,铁锅、铁盆、铁钳、铁炉都从原地倒下,木板上的钉子和螺丝嘎吱嘎吱地拼命想挣脱出来,甚至那些早就丢失的东西也从找过多次的地方兀然出现,乱七八糟地跟在梅尔加德斯的魔铁后面……”这一情节与《第三个僧人》所叙述的磁石山的故事颇为相似。瞎了眼睛、剃了胡须的僧人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率十艘大船周游群岛。船行至大黑石山即磁石山的时候,船上的钉子和金属物,全都受到磁石的吸引,飞上山去,船身因此而渐支离、解体,终至沉没海中。

尽管《百年孤独》中的升天、飞毯、魔鬼、地窖宝藏等的叙述并不只是对《一千零一夜》情节的生搬硬套,而是根据故事情节发展的需要恰如其分地插入,但是“它们并没有超越《一千零一夜》迷离恍惚的幻想和虚构”(注:参阅陈众议《魔幻现实主义的民族渊源》,《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409页。)。

而事实上,马尔克斯的确是受到了《一千零一夜》的影响。有资料指出马尔克斯“七岁便开始阅读《一千零一夜》”(注:陈光孚选编:《拉丁美洲当代文学论评》,510页,漓江出版社,1988。)。也许我们会怀疑马尔克斯是否在这么小的时候就具备阅读《一千零一夜》的能力,但我们尽可以相信他从7岁开始便已接触到《一千零一夜》的事故,如听别人讲《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这是完全可能的。

如果说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受到《一千零一夜》的影响仅仅表现在对某些情节的改编上,另一位著名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阿根廷的豪·路·博尔赫斯对于《一千零一夜》的接受则完全是深入其心,并随时在自己的作品中体现其对《一千零一夜》的理解与欣赏。正像博尔赫斯作品的一位中文译者在描述这位作家的创作特点时所说的:“他总是经常提到《一千零一夜》。”(注:王央乐:《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译者前言,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在短篇小说《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忒蒂乌斯》中,博尔赫斯把《一千零一夜》与中国的《道德经》相提并论。他说:“一切的作品都是唯一的一个作家的作品;他是无限的,也是无名的。评论界往往发明作者:选择两本不一样的作品——譬如说:《道德经》和《一千零一夜》——让它们属于同一位作家,然后真心诚意地来判断这位有趣的homme de lertves(法文:文人学士)的心理……”他在这里把《一千零一夜》与《道德经》并排放在一起是为了说明评论界的荒唐,但从另一方面可以看出,《一千零一夜》在他的心目中是占有很重要的位置的。事实上他认为《一千零一夜》是与中国的《聊斋志异》归于同一类的:“《聊斋》在中国的地位,犹如《一千零一夜》之在西方。”(注:博尔赫斯:《〈聊斋〉序》,见《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91页,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一千零一夜》还不止一次地成了博尔赫斯小说中人物经常使用的“道具”。在《沙之书》中“我”获得一本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奇书之后,需要找一个安全、稳妥的地方来存放,找来找去,“最后我决定把它藏在那套残缺的《一千零一夜》后面”(注:《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383页。)。在《另一个我》(又译《另一个》)中,另一个博尔赫斯房间衣橱里摆着的两排书中,最显眼的就是“莱恩译的三卷本《一千零一夜》,钢刻插图,每一章末尾有小字注解”(注:《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312页。)。在《南方》中,图书馆职员胡安·达尔曼选择祖先浪漫地去死的传统。临近奔赴南方殉死的旅程之前,他弄到了一部魏尔(注:古斯塔夫·魏尔(1808-1889),德国东方学家、历史学家,1837-1841年出版了他译述的《一千零一夜》。)版的《一千零一夜》残本。这部书与他的命运密切相关。刚得到这本书时他就得了寒热病。“寒热折磨着他,《一千零一夜》里面的插图成了他恶梦的装饰。”病愈之后,他带着这套《一千零一夜》,开始了“南方”之行。“在列车开动的时候,他打开箱子,犹豫了一会儿,取出了《一千零一夜》第1卷。这一部书与他遭到的不幸,关系如此密切,带着它出门旅行,就是这种不幸已经消失的证明,就是对失败了的恶势力的快活而隐秘的挑战。”(注:《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123~126页。)

博尔赫斯甚至直接改编《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他自称《两个人做梦的故事》便是采自《一千零一夜》第351夜的故事。故事的梗概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位开罗人,一天晚上在自家花园的无花果树下睡觉时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告诉他应该去波斯的伊斯法罕去寻找他的财富。这位开罗人第二天早上就出发了,经过长途跋涉,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了伊斯法罕城,但一进城天就黑了。他只好在一座清真寺的院子里躺下休息。没料到夜里一群盗匪到隔壁的房子行窃时惊动了房主,大声呼救,周围居民一齐跟着大喊,引来了巡逻队队长,把盗匪吓走。搜查过后抓到了这位从开罗来的陌生人,便对他鞭打审问。开罗人如实说了自己的梦。队长听后哈哈大笑,告诉开罗人说自己多次梦见开罗一个花园的无花果树旁的喷泉底下有个大宝藏,却从未想去找寻。说完之后就把他释放了。开罗人回到老家之后,照着队长的梦境,在自家花园的喷泉下发掘了一大批财宝。

博尔赫斯之所以直接复述《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是基于这样一种思想:他认为一本书的作者都有意无意地期待着被后人继承并以此获得新生甚至获得永恒。(注:参见陈从议:《拉美当代小说流派》(胡绳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青年学者文库》),231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博尔赫斯把《一千零一夜》看成是一部十分优秀、十分奇妙的书,他深深为之吸引。青少年时代他就对《一千零一夜》中的神奇故事非常着迷。他在父亲的藏书室里发现一部英国作家伯顿(1577-1640)编译的《一千零一夜》(英文版)。这本书在当时被视为淫秽书籍,家人不准他读,但他对家人的警告和责难置若罔闻,常躲到屋顶平台上去偷偷阅读。(注:参阅《我的生活》,《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101页。)后来他还读过西班牙文等其他语种版本的《一千零一夜》。他不仅觉得《一千零一夜》是很神奇的,同时也认为《一千零一夜》是很古朴的。在短篇小说《门槛上的人》开篇,他告诉读者自己将忠实复述他的朋友讲的故事,然后感叹说:“何况,这个故事本身就具有古老的纯朴的味道,《一千零一夜》中竟然没有收入,也许真是一大憾事。”(注:《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215页。)博尔赫斯在谈到自己创作小说《两个国王和两个迷宫》时表达了类似的想法:“在这篇不大可能发生的寓言中,可以看到若干个人的成份或个人的特点。首先是它的东方舞台和想成为《一千零一夜》其中一页的意图……”(注:《我的创作》,见《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154页。)他还把《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所产生的效果当成自己的创作所要达到的目标。他说:“我不是而且从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寓言家或传道士和‘介入作家’。我渴望做一个伊索,但我的故事又像《一千零一夜》,要的是吸引或者感动而不是说明。”(注:《〈布罗迪的报告〉序》,转引自《拉美当代小说流派》,232页。)

作为一位文学评论家和学者,博尔赫斯对《一千零一夜》是有着一定的研究的。他的许多评论文章中都提到《一千零一夜》。他曾专门探讨过《一千零一夜》的翻译问题,写有评论文章《〈一千零一夜〉的译者们》。(注:《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10页。)47岁的时候,他开始在阿根廷和乌拉圭各地旅行,沿途举办各种讲座,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题目,就是《一千零一夜》。(注:参阅《我的生活》,《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134页。)

在谈到《神曲》与《一千零一夜》的关系时,博尔赫斯认为但丁并未曾读到过《一千零一夜》,但是《神曲》有着与《一千零一夜》相似的东方意蕴。博尔赫斯谈到《炼狱篇》的几句诗:

甜美的天空像东方蓝宝石

它聚集了一切宁静、安详

及初转第一轮的无限纯洁

他顿时联想到《一千零一夜》的东方韵味。他说:“我一直想追究这几句诗的创作机制(对我试图表达的内容而言,也许‘机制’这个词过于生硬)。但丁描写东方的天空、东方的早晨,所用的比喻竟是蓝宝石,而且是‘东方的蓝宝石’。在‘甜美的天空像蓝宝石’一句中,有一种镜子游戏:东方的天空像蓝宝石,蓝宝石是东方的。这就是说,蓝宝石被赋于‘东方’的意蕴。总之,在《神曲》中,但丁未曾读到的《一千零一夜》的影子所在皆是。”(注:《〈神曲〉》,见《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15页。)在他看来,《神曲》所建构的尤利西斯的传说简直就是《辛巴达航海旅行记》的翻版:“于是我们读到但丁创造的传说,这个传说超越了《奥德修纪》和《埃涅阿斯纪》,甚至还有重构尤利西斯(海员辛巴达)的《辛巴达航海旅行记》或《一千零一夜》。”(注:《〈神曲〉》,见《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25页。)

博尔赫斯甚至从《一千零一夜》看到了故事不断循环往复的可能性以及作品人物与现实观众或读者进行角色互换的可能性,看到这种可能性对人们心理所产生的影响。他分析道:“这个怪异故事的集子从一个中心故事衍生出许多偶然的小故事,枝叶纷披,使人眼花缭乱,但不是逐渐深入,层次分明,原应深刻的效果像波斯地毯一样成为浮光掠影。集子开始的故事众所周知:国王狠毒地发誓每夜娶一个童女,翌晨砍掉她的脑袋,山鲁佐德决心自荐,每晚讲故事给国王消遣,一直到一千零一夜,给国王看了他亲生的儿子。处于凑足一千零一篇数的需要,誊写员不得不插进各种各样的内容,最令人困惑的是那个神奇的第六百零二夜的穿插。那夜,国王从王后的嘴里听到她自己的故事。他听到那个包括所有故事的总故事的开头,也不可思议地听到故事的本身。读者是否已经清楚地觉察到这一穿插的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与奇怪的危险?往后不断讲下去,静止的国王将永远听那周而复始、没完没了的、不完整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图中之图和《一千零一夜》中的一千零一夜为什么使我们感到不安?堂吉诃德成为《堂吉诃德》的读者,哈姆雷特成为《哈姆雷特》的观众,为什么我们感到不安?我认为我已经找到了答案:如果虚构作品中的人物能成为读者或观众,反过来说,作为读者或观众的我们就有可能成为虚构的人物。”(注:《堂吉诃德的部分魔术》,见《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32~33页。)

《一千零一夜》对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产生影响,其实是有着相对便利的途径的,首先是西班牙文化中蕴含着极为丰富的阿拉伯因素。阿拉伯人占领西班牙后,统治的时间长达8个世纪。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阿拉伯文化对于西班牙文化的构成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一千零一夜》作为民间文学“最壮丽的一座纪念碑”(注:高尔基:《〈一千零一夜〉俄译本序》,《光明日报》1962年2月20日。),在西班牙文化中亦占有相当的一席之地。于是由西班牙文化为载体,把《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传送到拉美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

其次是近代以来,特别是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黎巴嫩、叙利亚人由于宗教的和政治的原因而大量移居国外,其中有一大批人来到拉丁美洲定居,因此布宜诺斯艾利斯在本世纪20年代就成为世界第四大阿拉伯人城市也就不足为怪了。(注:参见《拉美当代小说流派》,229页。)在这些旅居拉美的阿拉伯人中有相当数量的知识分子和文人,组织了许多的文学社团,是后来的阿拉伯旅美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阿拉伯文人不可能不知道《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因此,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们从他们那里接触到《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应该是近水楼台、理所当然的。

尽管《一千零一夜》在世界文学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受到世界人民的喜爱,但至今仍被一些正统文人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学。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们却从中吸取了有益的养分,再一次引起世人对《一千零一夜》的瞩目,这种“墙内开花墙外香”的现象的重复出现也算是《一千零一夜》的“不幸之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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