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建国王神话的建构与语境_神话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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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高祖本纪》开篇就叙述了汉代开国之君刘邦的一连串神话,①即泷川龟太郎《史记会注考证》所说,“《高祖本纪》自泽陂遇神,至芒砀云气,皆记高祖微时符瑞”,②包括:一,其母刘媪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龙)遇而感生;二,骨相风貌异于常人,例如“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因而屡获善相者赞誉;③三,醉卧时其上常有龙显现,而所光临之酒铺,生意也会特别旺;四,丰西泽中醉斩大蛇,时人传说为赤帝子斩白帝子;五,当时盛传“东南有天子气”,故秦始皇常东游以厌之,而刘邦“即自疑”,亡匿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氏却常常能找到他的藏身处,据说是因为“所居上常有云气”。

对这些政治意味浓厚的神话,后世的史学家不少持怀疑态度,认为或属刻意伪造,或属神而化之、伪为神奇。梁玉绳指出,“《朱子语录》以高祖赤帝子之事为虚。④《续古今考》言斩蛇事是伪为神奇。”⑤

为什么被誉为“(引)当代雅言,事无邪僻,故能取信一时,擅名千古”的史学名著《史记》,⑥会将“荒诞无稽”的伪造或“伪为神奇”的资讯采入《高祖本纪》呢?一种解释是司马迁“好怪”“不察”,“不能裁之以义”,以致采“荒诞不经”之说入史。⑦另一种解释是这些神话本非太史公原文,疑出后人增窜。⑧

《史记》成书于汉武帝征和二年(前91),宣帝本始初年(前73)才开始流布。因种种政治、意识形态的障碍,在汉代流传已难,传本极少,其后可能有抄错、遗失、补缀、删改,以致在东汉时已难见司马迁原稿面貌。问世两千余年来,在前一千年中辗转传抄,在后一千年中则屡经刊刻,鲁鱼虚虎之误,所在多有。也因此,通行本《史记》或其部分篇章文本的真伪、相关“作者”的身份确实是《史记》和秦汉史研究必须面对的问题。贾谊《新书·立后义》论述刘邦开国之丰功,“起于布衣而兼有天下,臣万方诸侯,为天下辟,兴利除害,寝天下之兵,天下之至德也”,⑨没有片言只语涉及神话符瑞。《史记·高祖本纪》叙诸侯、将相“共请尊汉王为皇帝”,(10)其论述是“大王起微细,诛暴逆,平定四海,有功者辄裂地而封为王侯。大王不尊号,皆疑不信”。刘邦即位后,置酒雒阳南宫,与诸将讨论“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对以“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刘邦自己总结的成功原因是:

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11)

刘邦称帝后,尊其父刘太公为太上皇,理由是“朕亲被坚执锐,自帅士卒,犯危难,平暴乱,立诸侯,偃兵息民,天下大安,此皆太公之教训也”。(12)细玩《史记》、《汉书》文义,“教训”云云,言不由衷。但无论如何,贾谊、诸侯将相乃至刘邦本人关于成功开国原因的论述,均只论人谋,不讲天命。所以《高祖本纪》之太史公赞语,以“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13)解释刘邦开国之正当性。《太史公自序》以“子羽暴虐,汉行功德;愤发蜀汉,还定三秦;诛籍业帝,天下惟宁,改制易俗”,(14)总结刘邦的功业。由此看来,刘邦的开国神话,就算不是事后的伪造或后人的增窜,至少在西汉初年,似乎尚未成为政治和历史编纂的主流论述。但以目前能够掌握的传世及出土文献,要确认《史记·高祖本纪》中的开国之君神话属于后人伪造或增窜,也是不可能的。

《史记》的《秦始皇本纪》、《陈涉世家》及其他一些篇章其实也载有不少神秘预言和政治神话,却并未受到后世史家们“伪造、增窜”的质疑。(15)陆贾《新语》:

樊将军哙问于陆贾曰:“自古人君皆云受命于天,云有瑞应,岂有是乎?”陆贾应之曰:“有。夫目瞤得酒食,灯火花得钱财,干鹊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小既有征,大亦宜然。故目瞤则咒之,灯火花则拜之,干鹊噪则餧之,蜘蛛集则放之;况天下大宝,人君重位,非天命何以得之哉?瑞者,宝也,信也,天以宝为信,应人之德,故曰瑞应。无天命,无宝信,不可以力取也。”(16)

余嘉锡认为:“此所记陆贾之语,以意度之,必出于陆贾二十三篇之中,盖就《论衡》所引观之,知贾喜论性命鬼神之事,此条之论瑞应,与其书之宗旨体裁,正复相合也。”(17)陆贾《楚汉春秋》也记有范增因刘邦之“气”似龙蛇云虎、必非人臣,建议项羽尽早诛杀的故事。(18)而认同刘邦的领袖地位出于“天授”,非关人力的论述,在《史记》中也屡屡出现。(19)项羽于垓下战败后,屡以“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天之亡我,我何渡为”自我开解。(20)刘邦击英布时,为流矢所中,伤病甚重,借口“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21)拒绝医治。以此观之,楚汉之际至西汉初年,符瑞天命观念及开国之君神话在当时的社会政治语境和历史论述中有着良好的孕育、生存和传播机会,《史记》所载刘邦神话,又未必是空穴来风。

徐经指出:“自古帝王受命而兴,必征引符瑞以表其灵异。”(22)俞樾也说:

《五帝纪》云,择其尤雅者,故《唐》《虞》二纪,悉本《尚书》,高辛以上,无稽则略。《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不以入史。至《高帝纪》,乃有刘媪梦神、白帝化蛇之事。盖当时方以为受命之符,不可得而削也。世以史公为好奇,过矣。(23)

所以,《高祖本纪》采入相关神话,在当时的社会政治文化语境中实属自然不过也不得不然的史学编纂笔法,反映的是那一特定时空中的“历史真实”,不能因此责怪司马迁“好奇”和“不察”。

刘邦的一连串开国神话中,最富戏剧性的当数刘媪梦神、丰西斩蛇、芒砀云气三则。刘媪梦神脱胎自先秦、西汉初文献中常见的氏族始祖、文化英雄感生神话,笔者曾有讨论,此不赘。(24)丰西斩蛇神话,以前的论者多纠缠于赤帝子杀白帝子的情节,争论其与汉皇朝五德运序的关系。梁玉绳却注意到斩蛇神话与另一个与蛇有关的流行神话之间的巧合:“晋文公之兴也,蛇当道,梦天杀蛇,曰:‘何故当圣君道?’而蛇死。而汉高之兴也,亦蛇当径,斩蛇,而妪夜哭。”(25)事见贾谊《新书·春秋》:

晋文公出畋,前驱还白:“前有大蛇,高若堤,横道而处。”文公曰:“还车而归”。其御曰:“臣闻祥则迎之,妖则凌之。今前有妖,请以从吾者攻之。”文公曰:“不可。吾闻之曰:天子梦恶则修道,诸侯梦恶则修政,大夫梦恶则修官,庶人梦恶则修身。若是,则祸不至。今我有失行,而天招以妖我,我若攻之,是逆天命。”……乃退而修政。居三月,而梦天诛大蛇,曰:“尔何敢当明君之路!”文公觉,使人视之,蛇已鱼烂矣。文公大说,信其道而行之不解,遂至于伯。故曰:见妖而迎以德,妖反为福也。(26)

刘向《新序·杂事二》所述略同,唯结尾作“未半旬,守蛇吏梦天帝杀蛇,曰:‘何故当圣君道为?而罪当死。’发梦视蛇,臭腐矣。”(27)但此事未见《左传》、《史记·晋世家》记载,当是秦汉时才开始流传。《史记·高祖本纪》中刘邦遇白帝子所化之蛇,与晋文公出猎路遇之巨蛇,皆属挡道之妖征,(28)而两人的因应之道却大相径庭。刘邦奋起斩妖,晋文公则退而修政,妖孽终遭天诛。贾谊和刘向的叙述,是否隐含讽喻意味?不得而知。

梁玉绳又发现:“《宋书》‘武帝之兴也,大蛇见洲里,射之而青衣捣药。’何前后事之同也?”(29)查《宋书》无之,事见《南史·宋本纪》上:

帝素贫,时人莫能知,唯琅邪王谧独深敬焉。帝尝负刁逵社钱三万,经时无以还,被逵执,谧密以己钱代偿,由是得释。后伐荻新洲,见大蛇长数丈,射之,伤。明日复至洲,里闻有杵臼声,往觇之。见童子数人皆青衣,于榛中捣药。问其故,答曰:“我王为刘寄奴所射,合散傅之。”帝曰:“王神何不杀之?”答曰:“刘寄奴王者不死,不可杀。”帝叱之,皆散,仍收药而反。(30)

看来,诛杀大蛇成为秦汉之际、晋宋之际反复出现的真命天子排除险阻建功立业的神话母题。

如果用俗世的、现实的眼光去审视这些神话,很容易得到与明人敖英相似的观察:“适然遘蛇而斩之,无足怪者。若神母夜哭,神其事以鼓西行之气耳。田单守墨而天神下降,陈胜首祸而鱼腹献书,类可概见。”(31)或如杨循吉所言:“斩蛇事,沛公自讬以神灵其身,而骇天下之愚夫妇耳。大虹大霓、苍龙赤龙、流火之乌、跃舟之鱼,皆所以兆帝王之兴起者。此斩蛇之计,所由设也。”(32)也就是说,路遇大蛇而斩之,是现实中可能发生的合理情境,至于说神母夜哭、以神灵自居,则是英雄欺人之谈,神道设教的伎俩。事实上,《史记》的叙述,已为读者提供微妙的解构暗示:刘邦从过路人(以示客观性)那儿得知神母夜哭的情节,“乃心独喜,自负”。这样一种心理活动,所形容的与其说是真龙天子感应到天命攸归时的真情流露,倒不如说更像善于利用群众心理、准确把握时势机遇的政治野心家的暧昧心态。“诸从者日益畏之”,则揭示出神话在实际生活中的政治影响力。

芒砀云气神话的叙述是这样展开的:

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33)

战国秦汉时期流行的一种占候术,叫望气,观察云气以预测吉凶。(34)秦始皇所担心的预言“东南有天子气”,应该源出望气术士。《史记·吴王濞列传》:西汉初,

诸子少,乃立濞于沛为吴王,王三郡五十三城。已拜受印,高帝召濞相之,谓曰:“若状有反相。”心独悔,业已拜,因拊其背,告曰:“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者,岂若邪?然天下同姓为一家也,慎无反!”(35)

《集解》裴骃案:“应劭曰‘克期五十,占者所知。若秦始皇东巡以厌气,后刘项起东南,疑当如此耳’。如淳曰‘度其贮积足用为难,又吴楚世不宾服’。《索隐》案:应氏之意,以后五十年东南有乱,本是占气者所说,高祖素闻此说,自以前难未弭,恐后灾更生,故说此言,更以戒濞。如淳之说,亦合事理。”(36)司马贞认为刘邦所说“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者”,就是从秦代“东南有天子气”预言衍生出来的。《史记·淮南衡山列传》引伍被谏淮南王刘安语:“客谓高皇帝曰:‘时可矣’。高帝曰:‘待之,圣人当起东南间。’不一岁,陈胜、吴广发矣。”(37)由此可知,“东南有天子气”预言在秦末汉初广泛流传,并非史家的凭空杜撰或专为刘邦量身订制的事后诸葛亮型谶言。有趣的是,《史记》告诉读者,刘邦听说此预言后,“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38)“自疑”,即自我对号入座,自认“天子气”应于己身,显露出一种强烈的“预言自我实现”的心理状态。

刘邦藏匿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没有固定住所,吕雉却常能轻易找到他,据说是因为她“发现”刘邦所居上空常有云气飘荡。鸿门宴上范增劝项羽及早除去刘邦,说:“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39)如果《史记》和《楚汉春秋》所叙可靠,这个神话当时应该传播甚广,信者颇众。《史记正义》引京房《易飞候》:“何以知贤人隐?师曰:(40)‘四方常有大云,五色具而不雨,其下有贤人隐矣。’”以望气占候术在秦汉之流行,对汉代人来说,吕后望云气而得知高祖所居是合情合理的。

《史记》行文,从斩蛇后的“心独喜,自负”,到获知“所居上常有云气”的“心喜”,从“诸从者日益畏之”,到“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前后呼应。叙述虽然极简略,丰西斩蛇、芒砀云气神话的建构、流传,及其对刘邦本人与丰沛子弟群体的心理影响,生动形象,跃然纸上。而字里行间所揭示的刘邦沾沾自喜的神态以及神话的政治能量,也令后世的《史记》读者对神话的建构过程产生怀疑。明人徐孚远就依据人情常理质问:“高祖隐处,岂不阴语吕后耶?隐而求,求而怪,皆所以动众也。”(41)徐经也认为刘邦和吕雉有串谋之嫌,伪造神迹,“托言以惊动沛中子弟”。(42)与丰西斩蛇故事类似,吕雉与隐匿于山泽之间、行踪不定的丈夫有其联络方法,可以不时前往探访,是现实中可能发生的合理情境,而宣称刘邦“所居上常有云气”,既是对自己和丈夫的保护手段,也是神道设教的伎俩。

汉文帝“不问苍天问鬼神”、宣室夜半前席,汉武帝“尤敬鬼神之祀”、(43)汲汲于“三代受命,其符安在”之问,(44)汉昭帝时有易姓改代、庶人为天子之警告。至元、成、哀、平,西汉政坛上已充斥灾谴论述和集体焦虑,哀帝甚至信服夏贺良所言赤精子之谶,承认“汉家历运中衰,当再受命”,(45)改元、易号。西汉中后期,政治上早非布衣君臣之格局,皇室也不再具备秦汉之际“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种豪迈气魄。先祖的开国神话,已不仅是对辉煌往昔的集体记忆,更提升到论证统治合法性、支撑自信心的信仰层面。(46)新莽末“人心思汉”,各路反新义军纷纷拥戴刘氏宗室成员为首领,“赤伏符”等谶书应运而出,刘邦开国神话进一步丰富化神奇化。西汉末成型、东汉初定型、隋唐以后大部散佚的纬书,其残存佚文中,仍保留有不少这样的新版开国神话:

一、刘媪梦神感生神话之演变,拙文《感生神话与汉代皇权正当性的论证》已有讨论,不赘。

二、骨相风貌异常(“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神话之演变:

《诗纬·含神雾》:“代汉者,龙颜珠额。”(47)

《春秋·演孔图》:“其人日角龙颜,姓卯金刀,含仁义,戴玉英,光中再,仁雄出,日月角。”(48)

《河图·稽命征》:“帝刘季,日角,戴北斗,胸龟背龙,身长七尺八寸,明圣而宽仁,好任主。”(49)

《河图·提刘篇》:“帝季,日角,载胜,斗胸,龟背,龙股,长七尺八寸,明圣而宽仁,好任主轸。”(50)

《河图》:“帝刘季,日角,戴胜,斗胸,龟背,龙眼,长七尺八寸,明圣而宽仁。”“期之兴,天授图,地出道,于张兵矜刘季起。”(51)

三、丰西斩蛇神话之演变:

《春秋·合诚图》:“水神哭,子褒衰败。”宋均注:“高祖斩白蛇而神哭,则此母水精也。”(52)

《春秋·汉含孳》:“枉矢东流,水神哭祖龙。”(53)

四、“东南有天子气”和“芒砀王气”神话之演变:

《尚书·帝命验》:“有人雄起,戴玉英,履赤茅,祈旦失钥,亡其金虎。东南纷纷,注精起,昌光出轸,己图之。”郑玄曰:“谓刘氏也,谓火精当起翼轸之野。”(54)

另外又发展出一批新的政治预言和神话,例如:

一、“刘季当王”:

《河图·玉英》:“刘季为天子”。(55)

《河图》:“期之兴,天授图,地出道,于张兵矜刘季起。”“黄石公谓张良:读此为刘帝师也。”“汉高祖观汶水,见一黄釜,惊却反。化为一翁,言曰:刘季何不受河图?”(56)

二、“卯金刀”:(57)

《春秋·演孔图》:“有人卯金,兴于丰,击玉鼓,驾六龙。”“有人卯金丰,击玉鼓,驾六龙。”“有人卯金刀,握天镜。”(58)

《春秋·汉含孳》:“刘季握卯金刀,在轸北,字季,天下服。卯在东方,阳所立,仁且明。金在西方,阴所立,义成功。刀居右,字成章。刀系秦,枉矢东流,水神哭祖龙。”(59)

三、刘邦开国之后汉皇室的命运:

《河图·会昌符》:“汉大兴之道在九世之王”。(60)

《河图·稽命征》:“帝刘即位,百七十年,太阴在庚辰,江充诡其变,天鸣所坼。”(61)

《春秋·演孔图》:“卯金刀,名为刘,中国东南出荆州,赤帝后次代周。”(62)

《汉书·叙传》载班彪《王命论》:

是故刘氏承尧之祚,氏族之世,着乎《春秋》。唐据火德,而汉绍之,始起沛泽,则神母夜号,以章赤帝之符……世俗见高祖兴于布衣,不达其故,以为适遭暴乱,得奋其剑,游说之士至比天下于逐鹿,幸捷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也……盖在高祖,其兴也有五:一曰帝尧之苗裔,二曰体貌多奇异,三曰神武有征应,四曰宽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初刘媪任高祖而梦与神遇,震电晦冥,有龙蛇之怪。及其长而多灵,有异于众,是以王、武感物而折券,吕公睹形而进女;秦皇东游以厌其气,吕后望云而知所处;始受命则白蛇分,西入关则五星聚。故淮阴、留侯谓之天授,非人力也。(63)

班固撰《汉书·高帝纪》,荀悦《汉纪》述西汉开国,几乎全盘照搬《史记·高祖本纪》的神话。《汉书·高帝纪》赞曰:“汉承尧运,德祚已盛,断蛇着符,旗帜上赤,协于火德,自然之应,得天统矣。”(64)《汉纪》赞曰:“汉祖初定天下。则从火德。斩蛇着符。旗帜尚赤。自然之应。得天统矣。”(65)

杜笃不赞成光武帝建都洛阳,上《论都赋》颂扬长安之壮观奇伟,开篇即云:“大汉开基,高祖有勋,斩白蛇,屯黑云,聚五星于东井。”(66)王充《论衡》中多处讨论刘媪梦神、丰西斩蛇、芒砀云气、龙颜黑子等神话,称颂刘邦禀贵命于天、汉家祥瑞盛于西周,批评龙交感生、雷雨晦冥为虚妄之言,争辩丰西所斩之蛇当为妖而非白帝子。(67)孔融与曹操书论酒之德,称“高祖非醉斩白蛇,无以畅其灵。”(68)

很明显,《史记·高祖本纪》记叙的开国神话,在新末、东汉的知识界中是众所周知的历史常识,汉皇朝统治正当性的必备论述。甚至连刘邦“斩白蛇”的“长剑”,(69)也被尊为国之重器,与极具传奇色彩的秦传国玺,并列为“乘舆所宝”。(70)“法驾出,则多识者一人负传国玺,操斩白蛇剑,参乘;余皆骑,在乘舆车后。”(71)直至“晋惠帝元康五年闰月庚寅,武库火。张华疑有乱,先固守,然后救灾。是以累代异宝,王莽头,孔子履,汉高断白蛇剑及二百万人器械,一时荡尽。”(72)丰西斩蛇神话乃至刘邦的一连串开国神话至此丧失其物质的和仪式的象征及寄托。

孙广德指出,汉代以来历代开国之君有神话的,算上曹丕、王莽、刘备、孙权,有二十三人,占总人数百分之九十二。“它说明了开国之君所以有神话,绝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其中必有一番道理。”(73)

称《史记·高祖本纪》记载的刘媪梦神、骨相异常、丰西斩蛇、芒砀云气等叙述为“神话”,当然是因为我们认为,这些故事是超现实、超自然的,是不可能在俗世、现实生活中发生的,这些神话是在特定的社会政治文化语境中,按照当时的习俗、文化观念建构出来的。但这并不是说,所有的故事都是事后伪造的。故事中的某些元素,可能是当时的客观事实。例如刘邦的骨相,也许有与众不同之处;途中遇蛇而斩之,在现实生活中并非不可能发生;刘邦藏匿芒砀山中,也许与吕雉有秘密的联络方法,但为了安全,不得不假托神灵,等等。“开国之君能开创一个朝代,而使整个天下归他统治,当然是不平凡的人物,必然有些与常人不同之处。”(74)其突出的个人魅力和能力,可能令周围的人感受到特殊的吸引力,从而期盼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而秦末社会政治的风云变幻,自古流传的无数感生神话,战国以来盛行的骨相、望气方术,群众寻觅真命天子的心理需求,形成了建构政治神话的丰富语境。与此同时,《史记·高祖本纪》所描绘的刘邦,有强烈的“预言自我实现”倾向,对自己“应运而生”衷诚信仰。在适当的语境中,以他那极强的自信心、敏锐的政治嗅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圆熟的人际沟通能力,有能力对其徒众乃至更大范围的群众发出较强的心理暗示,影响他们的行为及对自己的评价。

“神话的内容大概都有些虚构,但有神话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而这些事实的发生,必然有其原因,也必然有其功能”。(75)在刘邦及其追随者逐鹿中原的过程中,在有意无意的心理激荡中,一连串神话建构出来并传播开来,超现实、超自然的故事,获得了现实的、自然的生存空间,在社会和政治活动中发挥了实际的作用,参与了历史的创造。在这个意义上,《史记·高祖本纪》所记载的开国之君神话,从某一个侧面展现了历史的真相。

注释:

①传统史注(如《史记索隐》)指出,《汉书·高帝纪》称高祖“名邦,字季”,《史记·高祖本纪》却“单云字,亦又可疑”,很可能在高祖未显之时,长兄名伯,次名仲,他则名季,即老大、老二、老三之谓也。至即位后,始易名邦。高祖父太公,史缺其名。母刘媪,史缺其氏,然汉代人持续神化之,遂有纬书所谓太公名执嘉、刘媪氏王名含始等神话流传。

②泷川龟太郎:《史记会注考证》,台北:洪氏出版社1982年版,第161页。

③高祖的岳父吕公好相人,因见高祖状貌瑰奇,妻以女,即吕后。高祖为亭长时,妻吕氏与子女居田中耨。某善相老父相吕氏及其子女皆贵,及见高祖,称“君相贵不可言”。

④邵泰衢《史记疑问·高祖纪》有类似质疑:“白帝赤帝之讹,盖如白鱼赤乌之伪而已”,转引自杨燕起、陈可青、赖长扬编:《历代名家评〈史记〉》,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58页。

⑤梁玉绳:《史记志疑》,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15页。

⑥刘知几撰、浦起龙释:《史通通释·探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5页。钱钟书赞誉《史记》“不好奇轻信”(录李因笃语),不录荒诞事,“言择雅驯,笔削谨严”,白璧微瑕处是“《史记》于‘怪事’、‘轶闻’,固未能芟除净尽,如刘媪交龙、武安谢鬼,时复一遭。”钱钟书:《管锥编》第1册,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482、483页。

⑦徐经:《雅歌堂文集》卷四《书高帝本纪》,转引自杨燕起、陈可青、赖长扬编:《历代名家评〈史记〉》,第358页。王先谦:《汉书补注》上《高帝纪》引沈钦韩说,亦持此议。(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7页。)

⑧崔适:《史记探源》:“各本中述赤帝子斩白帝子事,此从《郊祀志》窜入。”(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1页);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但司马迁时不能有此故事(斩蛇,云气),必出伪窜。”(顾颉刚:《古史辨》第五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重印本,第493页);吕思勉:《秦汉史》第二十章:“赤帝子之说,则又因高祖为沛公旗帜皆赤而附会,未必与行序有关。《史记》本纪言旗帜皆赤,由所杀蛇白帝子,杀者赤帝子,疑出后人增窜,非谈、迁原文也。”(吕思勉:《秦汉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817页。)

⑨贾谊:《贾谊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182页。

(10)据《汉书·高帝纪下》,请上尊号的诸侯包括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故衡山王吴芮、赵王张敖、燕王臧荼等。

(11)《史记》卷八《高祖本纪》,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81页。

(12)《汉书》卷一《高帝纪下》,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62页。

(13)《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393-394页。

(14)《史记》卷一三○《太史公自序》,第3302页。

(15)清代以来的疑古学者对《史记》神话出于伪造、增窜的质疑,主要集中于《高祖本纪》,是因为围绕刘邦的开国神话,似乎带有西汉末才兴起的五德终始论之气息。然近年来学者们已指出,赤帝、白帝之说,未必关五德说事,更可能与先秦流行的五方帝信仰有关。秦末汉初出现此类神话,完全可能。

(16)此段为《新语》佚文,王利器辑自《西京杂记》。《太平广记》卷一三五引作《殷芸小说》。见王利器:《新语校注》,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80-181页。

(17)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十《新语》,转引自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81页。

(18)亦佚文,王利器辑自《水经·渭水注》、《太平御览》卷十五、卷八七、卷八七二。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84页。《史记·项羽本纪》有类似叙述。

(19)参见《史记》卷一○《孝文本纪》、卷五五《留侯世家》、卷九二《淮阴侯列传》。

(20)《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334、336页。

(21)《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391页。

(22)徐经:《雅歌堂文集》卷四《书高帝本纪》,转引自杨燕起、陈可青、赖长扬编:《历代名家评〈史记〉》,第358页;王先谦:《汉书补注》上《高帝纪》引沈钦韩说,亦持此议。(第27页)

(23)泷川龟太郎:《史记会注考证》,第161页引。

(24)吕宗力:《感生神话与汉代皇权正当性的论证》,中国秦汉史研究会编:《秦汉史论丛》第8辑,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15-434页。

(25)梁玉绳:《史记志疑》,第215页。

(26)贾谊:《贾谊集》,第114-115页。

(27)刘向:《新序》,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90年版,第10页。

(28)虽然在先秦典籍中有梦蛇兆生女之祥,但《左传·庄公十四年》、《史记·郑世家》叙内蛇与外蛇斗而死,《左传·文公十六年》叙蛇自泉宫出,皆视蛇为妖征。

(29)梁玉绳:《史记志疑》,第215页。

(30)《南史》卷一《宋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2页。

(31)凌稚隆:《〈汉书评林〉引》,梁玉绳:《史记志疑》,第215页。

(32)泷川龟太郎:《史记会注考证》,第163页引。

(33)《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348页。

(34)《墨子·迎敌祠》:“凡望气,有大将气,有小将气,有往气,有来气,有败气,能得明此者,可知成败吉凶。”(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闲诂》,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574页。)西汉马王堆帛书中有《天文气象杂占》。汉代设有专掌观察云气、星象的望气、望气佐等职官,著名者有文帝时的新垣平、武帝时的王朔等。《史记》、《汉书》中有不少汉初以望气占候的史例。如《汉书·宣帝纪》:“至后元二年,武帝疾,往来长杨、五柞宫,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上遣使者分条中都官狱系者,轻重皆杀之。”(第236页)《汉书》卷九七上《外戚传》:“孝武钩弋婕婕妤,昭帝母也,家在河间。武帝巡狩过河间,望气者言此有奇女,天子亟使使召之。既至,女两手皆拳,上自披之,手实时伸。由是得幸,号曰拳夫人。”(第3956页)

(35)《史记》卷一○六《吴王濞列传》,第2821页。

(36)《史记》卷一○六《吴王濞列传》,第2822页。

(37)《史记》卷一一八《淮南衡山列传》,第3086页。

(38)泷川龟太郎《史记会注考证》引赵翼曰:“即自疑三字,高祖匹夫而以天子自疑,正见其志气不凡。汉书删之。”(第163页)

(39)《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311页;陆贾《楚汉春秋》佚文略同:“吾使人望沛公,其气冲天,五色相摎,或似龙,或似蛇,或似虎,或似云,或似人,此非人臣之气也,不若杀之。”(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84页)。

(40)从中华书局标点本之校勘。原文“师”作“颜师古”,《史记会注考证》从之,不妥。京房说《易》,岂能引述颜师古说?

(41)泷川龟太郎:《史记会注考证》引,第163页。

(42)徐经:《雅歌堂文集》卷四《书高帝本纪》,转引自杨燕起、陈可青、赖长扬编:《历代名家评〈史记〉》,第358页。

(43)《汉书》卷二五上《郊祀志上》,第1215页。

(44)《汉书》卷五六《董仲舒传》,第2496页。

(45)《汉书》卷一一《哀帝纪》,第340页。

(46)司马相如《封禅文》称颂大汉之德,招致种种符瑞,“宛宛黄龙,兴德而生……云受命所乘。”(胡克家校刻:《文选》,台北:艺文印书馆重印本,1983年版,第691页);扬雄《剧秦美新》:“会汉祖龙腾丰沛”(胡克家校刻:《文选》,第693页)都反映出西汉中期以后追述高祖开国神迹的政治文化氛围。

(47)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编:《纬书集成》上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63页。

(48)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编:《纬书集成》中册,第580页。

(49)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编:《纬书集成》下册,第1179页。

(50)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编:《纬书集成》下册,第1185页。

(51)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编:《纬书集成》下册,第1223页。

(52)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编:《纬书集成》中册,第765页。

(53)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编:《纬书集成》中册,第812页。

(54)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编:《纬书集成》上册,第372页。

(55)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编:《纬书集成》下册,第1193页。

(56)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编:《纬书集成》下册,第1223页。

(57)这个神话母题在新莽末极为流行,成为光武复汉正当性的重要神话依据。东汉以后的社会政治动荡中,也屡次浮现,例如东晋末刘裕的开国神话。

(58)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编:《纬书集成》中册,第580页。

(59)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编:《纬书集成》中册,第812页。

(60)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编:《纬书集成》下册,第1178页。

(61)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编:《纬书集成》下册,第1179页。

(62)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编:《纬书集成》中册,第812页。

(63)《汉书》卷一○○《叙传》,第4208-4212页。

(64)《汉书》卷一下《高帝纪》,第82页。

(65)荀悦著,张烈点校:《两汉纪》卷一《高祖皇帝纪》,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2页。

(66)《后汉书》卷八○《文苑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598页。

(67)参见王充《论衡》中的《吉验》、《骨相》、《初禀》、《奇怪》、《语增》、《感类》、《宣汉》、《纪妖》诸篇。

(68)《后汉书》卷七○《孔融传》注引《孔融集》,第2273页。

(69)《史记·高祖本纪》索隐:“《汉旧仪》云‘斩蛇剑长七尺’。又高祖云‘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二文不同者,崔豹《古今注》:‘当高祖为亭长,理应提三尺剑耳;及贵,当别得七尺宝剑’,故《旧仪》因言之。”正义按:“其蛇大,理须别求是剑斩之。三尺剑者,常佩之剑。”可见汉晋唐人对传奇“宝剑”真实形态的讨论颇为认真。(《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348页。)

(70)《宋书》卷一八《礼志五》,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06页。

(71)《宋书》卷二九《百官志上》,第1239页。

(72)《宋书》卷三二《五行志三》,第933页。

(73)孙广德:《我国正史中的政治神话》,杜维运、王寿南、王德毅、李云汉编:《中国史学论文选集》第六辑,台北:幼狮文化事业公司1986年版,第65-66页。开国之君为什么会有神话?怎样理解这些神话的“真实性”?孙广德已作出很好的论述,拙文《感生神话与汉代皇权正当性的论证》也曾稍加探讨。本文仅就《史记·高祖本纪》中的例子,探讨政治神话的建构过程。

(74)孙广德:《我国正史中的政治神话》,杜维运、王寿南、王德毅、李云汉编:《中国史学论文选集》第六辑,第65-66页。

(75)孙广德:《我国正史中的政治神话》,杜维运、王寿南、王德毅、李云汉编:《中国史学论文选集》第六辑,第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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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建国王神话的建构与语境_神话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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