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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景熙(一作景曦),字德阳(一作德旸),号霁山。宋理宗淳祐二年(1242),出生于温州平阳县亲仁乡林坳村(今属浙江省苍南县)①。林家兄弟三人,景熙居第二。长兄景怡,字德和,号晓山,从事教育,是当地乡校主持人。景怡的诗也写得很好,谢翱《天地间集》登录他的五古《晓起》,结云:“海色上寒梢,渐识梅花面。”清孙锵鸣《东嘉诗话》称其“清绝峭绝,亦可想见人品之高洁,于霁山不愧难兄矣。”季弟字德渊。
景熙年少聪颖,好学不倦,二十岁时已有诗名②。约这时他被荐送首都临安(杭州)就读太学,经历了“邅回三舍间”③的刻苦攻读,于度宗咸淳七年(1271)获上舍释褐(相当于进士及第),时年三十。后来他每每提及,引为荣耀,有“曾搴月窟一枝红”、“手折一枝惊昨梦”诸句。景熙入仕后,始任福建泉州教授(谢翱赠诗称“府教”),迁礼部架阁(掌储藏帐籍文案之官),转从政郎(文阶官从八品)。
咸淳十年(1274)七月,度宗死,贾似道立四岁赵显为帝,专权误国,政治极端腐败。伯颜率元军大举南侵,国势岌岌可危。景熙大约在德祐元年(1275)还归平阳故里④。次年正月,帝显降元。宋都陷落后,益王赵昰、广王赵昺经由婺州(金华)抵达温州,陈宜中、张世杰等奉赵昰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赵昺为副元帅,随后南下福建。五月,赵昰即帝位于福州,改元景炎。景熙时方英锐,与同里周景灏(字行之,咸淳四年进士)曾有南行入闽追随二王的意向⑤。他在为景灏写的《鞍山斋记》中吐露了“舄奕高驷,驱策要途”的远志:
八骏不游,六螭犹在。……翁(指周景灏)年过伏波,而貌腴意远,如有用我,尚堪一行否?翁笑曰:“吕公后车,申公薄轮,皆后吾十年。吾秣吾马矣!”予闻翁言,颇壮翁,而知翁之寿未艾也。翁行,予亦执鞭从后。“六螭犹在”,是说宋帝朝廷仍在。“如有用我”,愿“执鞭”前行,表达了踊跃从军的强烈愿望。但终因联系不及和道路梗阻等原因,未果成行。在写给友人汪鼎新的诗中他慨叹道:“征途险在前,而况车折轴”;“意远力不任,化作邓林木。”(《杂咏十首酬汪镇卿》)又托为商妇之词:“良人沧海上,孤帆渺何之?……妾身不出门,妾梦万里驰。”(《商妇吟》)对在闽广沿海坚持斗争的宋室君臣,表示了深切的怀念。
景熙“栖隐故山”,居住平阳城内县治后的白石巷。他后来把诗集名为《白石樵唱》,文集名《白石稿》。同景熙相来住的均为守节不屈的遗民志士,如郑朴翁(字宗仁,曾任国子监学正)、林千之(字能一,曾任枢密院编修)、陈则翁(字仁则,曾任广东副使)、曹稆孙(号许山,历任权准西机制承直郎待班)、曹告春(号近山,咸淳七年进士)及林正(浩渊)、裴庾(季昌)等。帝昺祥兴二年(1279)二月,崖山战败,陆秀夫负帝蹈海自尽。这个哀痛的消息传来,陈则翁“奉宋主龙牌,朝夕哭奠”;景熙与裴庾、林正、曹稆孙也都参加了哭祭活动⑥。他们“以诗文往来,私相痛悼。作为诗歌,离黍之悲,溢于言外。”景熙《题陆大参秀夫广陵牡丹诗卷后》写道:“南海英魂叫不醒,旧题重展墨香凝。当时京洛花无主,犹有春风寄广陵。”对民族英雄深致敬仰。后二句借牡丹发慨,用抒亡国之痛,笔墨极为蕴藉。
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景熙应王英孙延聘,前往越州(绍兴)⑦。英孙字才翁,号修竹,宋时官将作监主簿,世称王监簿。他是山阴世家望族,家富财资,雅节不凡,喜延致四方贤俊。一时节义之士如谢翱、邓牧、郑朴翁、唐珏、胡侨(汲古)、黄庚等相从与游,在他的庄上住过。其中景熙与英孙的交谊可说最为密笃,也最得英孙赏重⑧。景熙实际上是当时山阴遗民吟社的“领袖”⑨。
就在这年八月,山阴发生了一起政治上的严重事件⑩。江南释教总统杨琏真伽(亦作嘉木杨喇勒智)重赂执政大臣桑哥,以修复旧寺为名,帅凶徒发掘会稽南宋六帝(高、孝、光、宁、理、度宗)陵墓,盗劫金玉宝货。这一暴行得到元蒙最高统治者的默许和纵容(11),杨髡仗势横行,地方官司“拦挡不住”。景熙适寓越上,痛愤不已,与同乡好友郑朴翁扮作丐者,身背竹箩,手持竹夹,潜往拾取暴露的陵骨。又铸银作两许小牌百十,系于腰间,取贿番憎。检得高宗、孝宗遗骼,装为两函,托言佛经,秘密移葬于兰亭,在土坟上种植冬青树作为标志(12)。事后他作诗以纪事抒怀,由于“不敢明言其事,但以《梦中作》为题”,诗云:
珠亡忽震蛟龙睡,轩敝宁忘犬马情。亲拾寒琼出幽草,四山风雨鬼神惊。
一抔自筑珠立土,双匣犹传竺国经。独有春风知此意,年年杜宇哭冬青。
昭陵玉匣走天涯,金粟堆前几吠鸦。水到兰亭转呜咽,不知真帖落谁家。
珠凫玉雁又成埃,斑竹临江首重回。犹忆年时寒食节,天家一骑捧香来。(13)
忠义足动千古,词章亦彪炳史册,堪称风雅正声。“屈子《离骚》,杜陵诗史”(14),兼而有之。其悲恻幽惋之情,千载下犹令人感泣。与景熙同时,山阴人唐珏(玉潜)亦有收葬陵骸义举。明时修复绍兴六陵,并于陵旁建林、唐双义祠,文征明为作《双义祠记》,称为“千古之大义士”。
至元二十七年(1290)春天,景熙从越中还乡,正遇上平阳发生山寇骚乱,于是避地县东海滨仙口(今平阳敖江区墨城)(15)。著名杂文《蜃说》就是这时写的。乱平后景熙回至白石旧居,看到“四邻井灶出荒墟”(《归白石故庐》),无限枨触。他在州郭西马鞍山麓辟建赵奥别业(16),开池种竹,教授生徒,箪瓢自乐。诗人倘佯在宁静的湖光山色之间:“野色延幽步,秋声入暮年。”(《溪行》)“野杖日寻壑,家书时到城。”(《赵奥别业》)
至元二十八年(1291)春,瓯中雨土,他在诗中记下这次罕见的凶灾(17)。鄱阳李思衍以浙东宣慰使巡部至平阳,于公余单车造访闭门隐居的诗人,他们“促膝谈礼乐”(《李两山侍郎仲氏儒而医,邂逅会稽索诗识别》),极为相得。
至元三十一年(1294)夏六月,季弟德渊去世,冬天长兄景怡继亡。景熙作《哭德和伯氏六首》以表悼念,有“只今风雪栖栖影,天老地荒一个鸿”等句,反映了“五十三年老弟兄”的友悌深情。
元成宗贞元元年(1295),景熙复往越州。这时王英孙陶山书院落成,他应请为之作《陶山修竹书院记》。次年,杭人邓牧(牧心)受聘书院(18),景熙有《陶山十咏和邓牧心》的组诗。
大德二年(1298)前后(19),景熙进行了一次(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跋涉长途的旅行。他从平阳出发,取道天台、新昌,由越至杭。在杭州旧地重游,有《重过虎林》、《故宫》、《拜岳王墓》等诗。然后北出嘉兴,端午那天在嘉禾学宫,友人顾东浦载酒饯别,尽欢极醉,翌日从水路抵达云间(今上海松江县)。他对遁迹云间九山的太学同学邵德芳说:“尔来涉长途,征衣拂天姥。遥泛松江舟,薰风采芳杜。”(20)景熙“居云间甚久”(21),曾拜谒陆宣公祠、内史祠,寻访二陆故居、顾野王读书堆,以及秦皇驰道、吴王猎场遗址,作诗多首。渡过淀山湖后,景熙到了苏州,虎丘寺、剑池、馆娃宫、真娘墓和吴江垂虹桥,都留下了他的踪迹和吟咏。在镇江,景熙凭吊许浑的丁卯桥故宅,游览了鹤林寺、金山寺、焦山寺胜迹和多景楼故址。南朝宋武帝刘裕旧宅成了僧寺,引起了他的很深感触:“青衣梦破满林烟,一掷乾坤亦偶然。僧屋翠微看月上,江山犹似永初年。”(《宋武帝居今为寿丘寺》)写刘裕的功业和身后衰微景况,“江山”句怀古伤今,寄其世变的悲慨。沉郁苍凉,极饶顿挫之致,是一篇很见笔力的名作。
到镇江后,景熙再没有往前走,于是折返丹阳。在新丰道中他回望嵯峨的润州城,吟道“迢迢铁瓮城,回首隔苍雾”(《新丰道中》),很表示留恋。路过常州,著名的太平寺壁画吸引了他:“山风不动云四寂,万顷波涛生素壁。三峡夜怒摇星河,九溟昼沸卷霹雳。”(《毗陵太平院壁间画山水》)景熙从无锡回转苏州(有《过吴门感前游》诗),又从苏州横越太湖进入湖州,他是这样描绘水乡吴兴的美景:“钓舟远隔菰蒲雨,酒幔轻飘菡萏风。仿佛层城鳌背上,万家帘幕水精宫。”(《舟次吴兴二首》)这真是“有声画”(章祖程评),比画境还要生动逼真。景熙最后溯钱塘江而上,到达桐庐,登临严子陵钓台,访问了钓台之东白云原方干故居。夜宿七里濑,对着乱山雪意,滩声雁影,开樽独酌,心中不禁涌起飘泛江湖的寥落感(22)。
这一次景熙称为“汗漫游”的吴越之行,经历江南十座名城,沿途作诗五十余首,拓开视野和境界,在他的创作上具有重要意义。
吴越游归,大德三年(1299)至十一年(1307),景熙大部分时间是在故乡度过(23),其间也曾有出访。武宗至大元年(1308),景熙最后一次从武林(杭州)返归,染上疾病。二年后即至大三年(1310),这位宋元之际最富成就的诗人,在家溘然长逝,终年六十九岁(24)。
清初著名诗评家贺裳在《载酒园诗话》中说:“尝叹诗法坏而宋衰。宋垂亡诗道反振,真咄咄怪事!读林景熙诗,真令心眼一开。”吴瞻泰称此评“可谓知林诗者”(25)。宋元易代之际出现的一批遗民诗人,如林景熙、谢翱、谢枋得、汪元量、郑思肖、真山民等,的确使诗坛重放光彩,使宋诗有了一个光辉的终结。其中林、谢齐名,并称翘楚;而从创作的实际成就来看,景熙的地位又超过谢翱,贺裳的评论不为虚誉。
景熙将诗作为毕生事业,他有自己的文艺观。他的论诗主张反映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关合时世。《二薛先生文集序》引乡贤叶适的话说:“为学而不接统绪,虽博无益也。为文而不关世教,虽工无益也。”永嘉学派关切社会,注重事功的观点,奠定了他的文艺思想基础。他认为作诗要有补时政,羽翼“六义”(26),起到“美化厚俗”(27)的作用。因此推崇“三百篇”的现实主义精神,批评“晋宋齐梁而下”,“掇拾风烟,组缀花鸟”而“义日益离”的形式主义作风;肯定“李、杜手障狂澜,离者复合”(28),恢复了《诗经》以来的优良传统。杜甫和陆游是景熙心目中最敬重的诗人,他称着杜甫“感时触景,花泪鸟惊”(29),“诗中有史”(30);又说“臣甫再拜鹃,高风或可蹑”(31)。称美陆游“龟堂一老旗鼓雄,劲气往往摩其垒”(32);又说“陆务观拟杜,意在寤寐不忘中原,与拜鹃心事,悲惋实同”(33)。
(二)根底性情。他解释“诗无邪”就是“诚之发”,“根性情而作”(34),表达真实的情感。“当喜而喜,当怒而怒,当哀而哀,当乐而乐”(35),直抒胸臆。反对“剽窃声响,窍蚓争喧”(36)。所以特别看重那种“悲凉于残山剩水”,“彷徨颠沛,将写其悲惋无憀之鸣”(37)的感慨之作。
(三)重视作家的品德修养。他把孟子的“浩然之气”说引入文学创作领域,提出:“天地间惟正气不挠,故清气不浑。清气与正气包含而为文,可以化今,可以传后”(38)。又指出习为粉泽靡丽之词者,“必毁刚毁直”(39)。将文风与人品,与作家的气质修养联系起来考察。章祖程谓林诗“祖陶而宗杜”(《注白石樵唱》),祖陶,就是追效陶渊明处乱世而不夺其志的高尚品格。他在诗中一再说:“老爱归田追靖节”(《答郑即翁》);“黄花心事几人同”(《答陈植父》);“千载东篱有晋香,客床风雨梦浔阳”(《次韵谢诸公见寿》),深致慕往之情。不苟富贵,不移贫贱,以文章风节自励,正是宋季遗民诗人守身立世的共同信则。
(四)追求清腴婉壮的艺术风格,要求作品浑雄和谐,既有华藻,又见气骨。“清而腴,丽而则,逸而敛,婉而壮。悲凉于残山剩水,豪放于明月清风。”(40)“辞语浑雄,而发之以华藻;气骨苍劲,而节之以声律。”(41)“发天葩于枯槁,振古响于寂寥。”(42)这三段话,反映了他的艺术崇尚和审美情趣。
诗为心声。景熙生当陵谷之变,“忠愤之气,无所于托”(43),发而为诗,故其作品凄怆幽恻,充满故国情思,表现出深沉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他在诗中热情歌颂文天祥、陆秀夫、家铉翁、谢枋得大义凛然的民族节概。写文天祥临刑不屈:“英风傲砧几,滨死犹铁脊。血染沙场秋,寒日亦为碧。”(《杂咏十首酬汪镇卿》之九)表彰家铉翁出使不辱,“名节千年日月悬”(《闻家则堂大参归自北寄呈》)。对谢枋得被拘北行至燕绝食而死,唱叹道:“何人续迁《史》,表为节义雄!”(《杂咏十首》之十)另一方面,对那些屈节投降的贰臣,投以辛辣的讽剌:“皤皤长乐老,阅代如传舍。”(《孙供奉》)“桓桓李将军,甘作单于鬼。”(《秦吉了》)指斥他们禽兽不如,笔端饱含义愤,见出爱憎分明的态度。
同时代诗人何梦桂评述景熙诗说:“其辞意皆婉娩凄恻,使人读之,如异代遗黎及见渭南铜盘、长安金爵,有不动其心者哉!”(《永嘉林霁山诗序》)是深有体会的话。以藻思绮合之笔,写激楚苍凉之情,是林诗的最显著特色。除前面已经引述的《梦中作四首》外,又如《送春》:“蜀魄声声诉绿阴,谁家门巷落花深。游丝不系春晖住,愁绝天涯寸草心。”用比兴的语言,抒写自己对祖国的眷念和赤诚之心,极为缠绵悱恻。“春晖”比喻哺育自己的祖国,与《故衣》所咏“终怜寸草心,何以报春晖”,托意相同。他常用“辽鹤、蜀鹃、铜盘、铜驼”这类典实,借达黍离之感。即使在一些酬应送别的诗中,也往往融注进眷念情思。《赠天目吴君实》云:“梦回残月苍梧晓,家在春风秀麦西。”著“苍梧”“秀麦”,寄托亡国哀思,情辞凄切。《哭薛榆溆同舍》云:“桂死月亦灰,鹏枯海为陆。自我哭斯文,老泪几盈掬。故国忽春梦,故人复霜木……问天天梦梦,秋声满岩谷。”真是一字一泪,令人泣下。
爱国主义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对人民命运的深切关怀。景熙关心民瘼,在题为《赠泰霞真士祈雨之验》的诗中,他没有着力渲染“祈雨之验”,却是借题发挥,把抨击的矛头指向“庙堂”“司牧”,揭露执政者养尊处优,玩忽职守,不能负起“调元”之功,致使旱涝无常,荒馑频仍。诗中还写道:“肥羊日日供大官”,“淮南捕蝗蝗更在,饥蛟啮人陆成海。”言淮南蝗灾,官府遣吏捕蝗,而猾胥敲诈祸民,更有甚于蝗害,故说“蝗更在”。这即是孔子叹息的“苛政猛于虎”、柳宗元《捕蛇者说》讲的“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的意思。当时必实有其事,故作者引以为例。这样锐利的笔锋,对弊政的大胆抨击,在同时代的作品中是很突出的。《陶山十咏和邓牧心·任公子钓石》云:“千年无此垂纶手,多少饥民向浙河!”(用《庄子·外物》任公子钓得巨鱼,浙河以东民“莫不厌若鱼”典事,前题《上下二镬》云:“却问黄梁几番熟,不知沸鼎在人间。”(沸鼎人间,喻民受煎熬之苦)在这些题咏古迹的诗作中,也同样折射出现实主义的光芒。
景熙的咏物诗取境高卓,多用以写意,如“芳信不消三两点,已压春风二十四。”(《赋梅一花得使字》)“制裳香冷微云护,倾盖盟深独月知。”(《荷花》)“掀髯相视雪贸贸,拥盖对立云童童。”(《赋双松堂呈薛监簿》)下笔落落大方,都具有象征的意义。又如咏《古松》“独占宽闲地,不知摇落天。山林犹古色,风雪自穷年”,称颂岁寒不易的品操;《赋冬岭孤松得秀字》“冻蛟出壑苍髯秀,劲气独与玄冥斗。秦官五辈空遗臭,陶径单传无别胄……花开花谢当春昼,蒲柳迎秋唯恐后。此地不知黄落候,一盖高风撑宇宙”,塑造坚贞不拔的形象,皆借以明志。还有一首《枯树》:
凋悴缘何事,青青忆旧丛。有枝撑夜月,无叶起秋风。暑路行人惜,寒巢宿鸟空。倘留心不死,嘘拂待春工。
通篇以凋悴的枯树,比况被倾覆的祖国,抒写亡国的痛苦和有志匡复而无力立功的慨叹,结末表现了热切的期待。章祖程评:“凡诗结语贵有生意。设若此诗,终篇言枯瘁,则非所以为诗矣。故曰‘倘留心不死,嘘拂待春工’也。”颇有见地。有的文学史说林诗意绪消沉,那并不确切。
景熙的诗古近兼备,各体并有佳构,这一点使他能够在宋末元初的诗坛称雄。宋季遗民诗人多事近体,如郑思肖、汪元量等皆擅七绝;五古较有气格者数谢翱。景熙与皋羽节义既同,才略亦相似,其《酬谢皋父见寄》云:
入山采芝薇,豺虎据我丘;入海寻蓬莱,鲸鲵掀我舟。山海两有碍,独立凝远愁。美人渺天西,瑶音寄青羽。自言招客星,寒川钓烟雨。风雅一手提,学子屦满户。行行古台上,仰天哭所思。馀哀散林木,此意谁能知?夜梦绕句越,落日冬青枝。
这是酬答谢翱《远游篇寄府教景熙》(《晞发集》卷三)而作。开首就谢诗“远游”发兴,有苍茫百感之慨;后半篇刻划了谢翱不屈的形象和眷怀哀思。全诗格高意远,充满肝胆相照的知己之情。林、谢古诗悉出《骚》《选》,谢兼效孟郊、李贺,林直法子昂、杜老,而皆能匠心自恣。吴之振谓“翱诗奇崛,熙诗幽宛”(《宋诗钞·白石樵唱钞叙》),乃就大较而言;如此作则“奇崛”“幽宛”兼有。《杂咏十首酬汪镇卿》之二:“百感凑孤夜,江楼起呼月。秋虫声转悲,念此众芳歇。人生非金石,青鬓忽已雪。逾淮橘心移,出山泉性汩。猗兰抱孤芳,不受宿莽没。”隽朴的词旨,高远的意境,可以方驾陈子昂、张九龄《感遇》诸作。
景熙的七言歌行词气蹇拔,意韵沉至,比五古更能见出他的才力。胡应麟曰:“宋末盛传谢翱歌行,虽奇邃精工,备极人力,大概李长吉锦囊中物耳。林德旸七古不多见,而合处劲逸雄迈,视谢不啻过之。”(《诗薮》外编卷六)这是很有眼力的评论。请看他的《读文山集》:
黑风夜撼天柱折,万里风尘九溟竭。谁欲扶之两腕绝,英泪浪浪满襟血。龙庭戈⑽烂如雪,孤臣生死早已决。纲常万古悬日月,百年身世轻一发。苦寒尚握苏武节,垂尽犹存杲卿舌。膝不可下头可截,白日不照吾忠切。哀鸿上诉天欲裂,一编千载虹光发。书生倚剑歌激烈,万壑松声助幽咽。世间泪洒儿女别,大丈夫心一寸铁!
哀弦促节,句句紧逼,一气盘折中跳荡着高亢激越的旋律,真可以“凄金石而泣鬼神”(44)。乾坤浩然正气,民族刚烈精神,笔底毫间淋漓感发。胡应鹿推为“元初绝唱”,千古定评。他如《饯盛景则教授》,表现盛才高位下的境遇,抒发抑塞磊落襟怀,很有感人的力量。《书陆放翁诗卷后》,笔调沉郁而又豪放,“劲气”直摩放翁之垒。
景熙的五律,可举《郑宗仁会宿山中》为例:“挑灯怀旧梦,移席近春泉。共话忽深夜,相看非少年。斗垂天末树,磷出雨馀田。亦有茅檐下,饭牛人未眠。”感触深沉,写得凝炼含蓄,句句稳妥。摘句如《山阴秋怀》:“风雨行金气,乾坤老铁心。”章注:“此言天地肃杀,虽铁心亦老矣。意远而语健。”《新春》:“兵革儿童长,风霜天地仁。”平淡而饶有意味。唐戴叔伦写战乱的诗《过申州》有“井邑初安堵,儿童未长成”句,此云“儿童长”,翻用之更进一层,于世变沧桑,慨乎言外。“天地仁”暗用《礼记·乡饮酒义》孔疏:“春夏皆生育万物,俱有仁恩之义。”隐寓磨砺而不易所守意。写景如“霜增孤月白,江截乱峰青”(《宿台州城外》);“开池纳天影,种竹引秋声”(《赵奥别业》);“迟花春后见,远瀑夜深闻”(《访武伯山居》),或清峭,或淡逸,俱有远致。至如“独行穿落叶,闲坐数流萤”(《溪亭》),章云“用‘穿’、‘数’二字,便觉精神振竦”,又见善于锻炼。
但是,景熙最为擅长并且也最能体现他诗歌艺术风格的却是七言律体。《霁山集》现存诗313首,其中七律85首,数量最多。景熙的七律完全是宋派宋调。他远绍杜甫,近俪放翁,又效法黄庭坚、陈师道奇警遒劲的格律,豪健跌宕,郁勃沉挚,表现出“清而腴”“婉而壮”又蕴藉又酣畅的特点,在宋季戛戛独造,凌驾诸家之上。他说自己“独提诗律继黄陈”(《重游镜曲次韵》),表明艺术上的追崇;但没有沾染江西诗派后期作家枯涩生僻的弊病,说明善能推陈出新。
大雅凋零尚此翁,醉乡一笑寄无功。衣冠洛社浮云散,弓剑桥山落照空。东鲁有书藏古壁,西湖无树挽春风。巾车莫过青华北,城角吹愁送暮鸿。(《寄林编修》)
初阳蒙雾山林迟,贫病虽兼气不衰。老爱归田追靖节,狂思入海访安期。春风门巷杨花后,旧国山河杜宇时。一种闲愁无著处,酒醒重读寄来诗。(《答郑即翁》)
玄发相逢雪满颠,一番欲别一凄然。离亭落日马嘶渡,旧国西风人唤船。湖海已空弹铗梦,山林犹有著书年。蓬莱不隔青禽信,还折南枝寄老仙。(《别王监簿》)
这三诗可以视为霁山体七律的代表作。流丽中感慨顿挫,那种悱恻的情思,深沉的郁愤,始终盘绕笔端,读之有一种回肠荡气的力量。而词采朴茂,韵姿跃出,又称得上“发天葩于枯槁,振古响于寂寥”了。难怪像“旧国西风”这样的警联为越上诗社诸公所吟赏(45)。在当时已经传诵人口。
景熙七律也有松俊秀逸的一面,隽句络绎。如《喜刘邦瑞迁居采芹坊二首》之一:“卜邻俎豆三迁后,负郭田畴二顷初。”贺乔迁之喜,上句用孟母择邻事,下句用《史记·苏秦传》语,使典恰切自然,运化无迹。《酬合沙徐君寅》:“乡心荔子薰风国,客路槐花细雨时。”用白描手法,展现南土风物,令人向往。《用韵寄陈振先同舍》:“煮茗敲冰贫有味,看花隔雾老无情。”写日常生活琐事,亦饶有情趣。《新晴偶出》云:“风动松枝山鹊语,雪消菜甲野虫飞。看花春入桄榔杖,听瀑寒生薛荔衣。”章注谓“前联融景趣之妙,后联得句法之新”。桄榔杖、薛荔衣,借“看花春入、听瀑寒生”点染生神,一片自然浑化之意。春入桄榔杖,又从东坡诗“春在先生杖覆中”化出,韵味悠远。
景熙七绝的成绩,前文已数见称引,读者当能窥见其精奥。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复详论了。
注释:
①关于景熙的乡籍,据《霁山集》卷五《送松存弟序》:“林氏自闽徒居平阳之坳中,至予十二世。”乾隆《平阳县志》卷一《与地上·疆里》:“亲仁乡,二十六都,在县南七十里。林坳。”民国《平阳县志》卷三五《林景熙传》:“世居亲仁乡之坳中,实林坳。”林坳,在今苍南县繁枝乡南山至三岙村一带。但其地巳无林氏遗迹可考。有人认为平阳县带溪乡联源村为林之故里,该处有林景熙祠、墓等古迹。
②卷三《赠兰坡星翁》:“嗟余偶阅理,焚膏自童时。”卷五《顾近仁诗集序》:“予自二十已学诗。”
③卷二《会严陵邵德芳同舍》。宋时太学分外舍、内舍、上舍三等,逐等选升。内舍、上舍均有限额。上舍考试上等,即可授职,称上舍释褐。
④卷五《宋朝请大夫周公墓志铭》作于恭帝德祐元年(1275)夏,《州内河记》作于是年冬,其时当已在平阳。
⑤参用民国《平阳县志》林传说。该传注云据吴承志《平阳县志稿》说约补。
⑥见元陈供编录瑞安陈氏家集《清颍一源集》卷一《陈则翁传》。温州市图书馆古籍部藏本。
⑦元章祖程《题白石樵唱》:“既而会稽王监簿移书屈致,与寻岁晏之盟,于是先生往来吴越间,殆二十余年。”景熙始赴山阴的时间,章注没有记明。据卷四《陶山王修竹书院记》:“越为东浙望,前将作监簿修竹王公为越望。岁乙酉,予与里人陈用宾同客公第。”下文云“后四年,陆氏以陶山归公”;“又六年,书院成”。可见乙酉(1285年)为其初抵越之年。
⑧《霁山集》中景熙酬赠王诗多至9首,又为其诗集作序,书院作记。
⑨见李慈铭《越缦堂诗话》卷上,林景熙条。
⑩关于掘陵时间,诸书记载不同,此从周密《癸辛杂识》说。译拙文《林景熙事迹作品辨疑》,《苏州大学学报》将刊。
(11)参看《元史·世祖纪》七、十四。
(12)元郑元祐《遂昌杂录》谓林扮为丐者潜往拾骨,章祖程《梦中作》注谓林与郑朴翁等数人相率为采药者至陵上收瘗。此处参合两家说。
(13)《梦中作四首》,元罗有开《唐义士传》引为唐珏诗,实出误传。详拙文《林景熙事迹作品辨疑》。
(14)清鲍正言《霁山先生集序》(知不足斋丛书本)。
(15)卷一《归自越避寇海滨,寒食不得祭扫》。又《避寇海滨》章注:“庚寅岁,山寇为妖,先生避地仙口作也。”
(16)卷二《赵奥别业》章注:“在平阳城西二里马鞍山下。”明吕洪《霁山集序》:“别墅在城西赵奥马鞍山之麓,予今所卜筑即其故址也。”
(17)卷三《雨土》章注:“至元辛卯春,瓯中雨土。”《元史·五行志一》记雨土灾五次,此次失载。
(18)《宋诗纪事》卷八一邓牧传:“岁丙申(1296)至山阴,王修竹延致陶山书院。”
(19)景熙抵云间曾记邵德芳(名桂子,号玄同)。据何梦桂《潜斋集》卷九《邵古香行窝记》云:“玄同邵某,古睦清溪家也,而赘于嘉禾之云间。”该文作于“大德戊戌”(1298),故可推知景熙吴越之行当在该年前后。
(20)卷二《会严陵邵德芳同舍》。
(21)见《江南通志》、陆心源《宋史翼》卷三二林景熙传。
(22)卷二《宿七里滩》、《钓台》、《方玄英故居》诗。
(23)写有《永嘉县重建法空院记》(1299年);《次韵谢诸公见寿》、《公溥堂记》(均1301年);《顾近仁诗集序》、《故国子正郑公墓志铭》(均1302年);《龙源普渡纪胜诗序》(1304年);《平阳州志序》(1307年)。
(24)章祖程《题白石樵唱》:“戊申岁,归自武林,感疾。迨庚戌冬,终于家。时年六十九。”
(25)清吴瞻泰《霁山集序》(汪士鋐刻本)。
(26)卷二《杂咏十首酬汪镇卿》。(“作诗匪雕锼,要与六义涉。”)
(27)卷五《胡汲古乐府序》。
(28)卷五《王修竹诗集序》。
(29)卷五《马静山诗集序》。
(30)卷五《郑中隐诗集序》。
(31)卷二《杂咏十首酬汪镇卿》。
(32)卷三《书陆放翁诗卷后》。
(33)卷五《王修竹诗集序》。
(34)卷五《王修竹诗集序》。
(35)卷五《王修竹诗集序》。
(36)卷五《顾近仁诗集序》。
(37)卷五《郑中隐诗集序》。
(38)卷五《王修竹诗集序》。
(39)卷五《胡汲古乐府序》。
(40)卷五《胡汲古乐府序》。
(41)卷五《顾近仁诗集序》。
(42)卷五《马静山诗集序》。
(43)清吴瞻泰《霁山集序》。
(44)清鲍正言《霁山先生集序》(知不足斋丛书本)。
(45)章祖程《白石樵唱注》卷三:“越上诸公最赏先生此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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