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禛神韵说的三部曲,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神韵论文,王士禛论文,三部曲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神韵说是清代王士禛(号渔洋)诗学理论的核心,这一理论的创建有一个发展、演变和成熟的过程,贯穿了王渔洋的一生。研究和探察这一过程,对我们把握神韵说的丰富内蕴有重要帮助。我认为,王士禛神韵说的建立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下面分别予以论说。
一
神韵说的第一阶段可以称之为萌发阶段。这个阶段以清顺治十四年(1657)《丙申诗序》的发表为标志,那时王士禛二十四岁,正值诗歌风格的确立时期。理论的创建与创作的发展显然是有重要关系的。现引录该篇序文中有关诗论的一段文字于下:
一曰典。画潇湘洞庭,不必蹙山结水,善画竹者,乃独在于荒寒风雪之中,李龙眠作阳关图,意不在渭城车马,而设钓者于水滨,忘形块坐,哀乐嗒然,此诗旨也;次曰远。三百五篇,吾夫子皆尝弦而歌之,故古无乐经。而《由庚》、《华黍》皆有声无词,土鼓、敛铎、非所以披管弦,叶丝肉也;次曰谐音律。昔人云,《楚辞》、《世说》,诗中佳料,为其风藻神韵,去风雅未遥。学者由此意而通之,摇荡性情,晖丽万有,皆是物也:次曰丽以则。[1](卷三)
这段文字中,王士禛提出了“典、远、谐、则”的四字原则,这是作者踏上诗坛以后的第一个创作纲领。很显然,它是一个古典主义的纲领。其中最突出的,是强调诗歌的典雅性,包括向经典著作吸取养料,遵循既定的音律,强调抒情而不离乎正统准则等,此主要是针对明末性灵派的浅率俚鄙去的,即所谓“赟结谩谐之习”。其实,这些思想并不是渔洋的首倡,而是继承了他的前辈如钱谦益、吴伟业、黄宗羲等人的观点。比如钱谦益就主张以学问来充实创作:“夫诗之为道,性情参会者也。性情者,学问之精神也,学问者,性情之孚尹也。”[2](第七册,p.525)王士禛与上述诸人的观点可谓一脉相承(王士禛又曾拜钱、吴二人为师)。正因为此,他的四字纲领受到了钱谦益的大力称赏:“其谈艺四言,曰典、曰远、曰谐、曰则,沿波讨源,平原之遗则也;截断众流,杼山之微言也;别裁伪体,转益多师,草堂之金丹大药也;平心易气,耽思旁讯,深知古学之由来……微斯人,其谁与归!”[3](第五册,p.765)从此意义上说,四字纲领是一个以继承为主的诗学纲领。
然而,我们应该特别注意第二字——“远”,它有别于其他三字原则,传达了新的理论信息。实际上,“远”字就是神韵说最初的雏型。作为一个类似于基因的美学原则,“远”又包含了两个层面的意思。第一,关于作品的意旨。在这个字下,作者一共列举了三个例子,都是关于绘画方面的。从这层意思看去,王士禛推崇的是一种意在言外的艺术手法,即不直接表达作品的主题,通过间接和暗示的方式烘托要说的意思,此无疑属于神韵说一个十分重要的方面。然而,作者要表达的显然不只这些,他更深一层的意思在于:跟要表现的生活保持一定距离。遗民作家冒襄在《阮亭诗选序》中评价王士禛诗作时说:“其标旨也,微而远,其托物也,思而多风。”可谓抓住了“远”字的核心意旨。远,不仅是一个艺术手法的问题,它乃是一种审美态度,要求既对生活保持新鲜的感受,又对其实现一定程度的超越。这里所谓的与生活保持距离,并非意味着脱离生活。没有生活的存在,也就无所谓距离。审美距离保持到什么程度,要看作者能在多大范围内通过生活感受来酿造一种更加高远的诗情。比如作者作于顺治十四年的《秋柳四章》就抒发了一种意旨微远的悼伤之情。其后,在扬州期间渔洋所作的怀古诗也是托旨遥深的抒情诗,它们拉开了时间的距离,通过观照历史来体验现实,此也是一种远的表现。一旦失去了生活感受,以上一切必然就失去意义了。总之,远的意旨有别于清初的一批遗民作家,也有别于他的老师钱谦益和吴伟业。
其次,“远”字也是一种具体的艺术原则,它要求对被描写的景物作远距离的观照,作全境式的把握,而不是作细致入微的局部观察。在王士禛自己创作的神韵诗中,作者的目光往往投向了视觉的极限,放到天地之外,正是这种极限的观察造成了陌生化的效果,造成了那种似真似幻、既亲切又神秘的美感体验。王士禛诗的神韵魅力就在这些因素当中。与此相联系,另一个意思是在描写山水时不要作精雕细刻,或者施用浓笔重彩,要用尽可能少的笔墨来创造那种朦胧不清、远而不尽的艺术境界。关于这一点,王士禛倒是明显受到过绘画艺术的启发,他曾说:“余尝观荆浩论山水,而悟诗家三昧,曰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又王楙《野客丛书》,太史公如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意在笔墨之外也。”[4](卷六),中国山水画与神韵诗有一个共同的美学特点,那就是用极简练的笔墨创造一种无限开阔的艺术境界。在山水画中,空白是一种极高的艺术手法,它能够表现能见度之外的、富有想象的世界;同样地,疏淡也是一种很高的手法,它能绘出那若有若无、连绵不尽的山水群象。精笔刻画的山水不过是客观的景物而已,其所具有的只是形似,那种“略有笔墨”、施用空白的艺术手法,绘出的乃是山水之神,一种人格化的艺术境界。神韵诗也是如此,它的目标不在再现景物,而在于表现山水的神韵,包括作者本人的神韵,所谓“意在笔墨之外”。写实了,写满了,就把高远的情怀给挤跑了,作品自然索然无味,所以“远”也是一种艺术描写的原则。毫无疑问,作者的“远”字纲领很大程度上已经包含了神韵说理论基本的内核,它为今后该理论的进一步展开奠定了基础。
二
康熙二年(1663),作者三十岁的时候,著名的《论诗绝句》组诗问世,这标志着神韵论进入了第二阶段。翁方纲曾经在《复初斋精华录评》中指出:“此三十首,已开阮亭‘神韵’二字之端矣。但未说出耳。”的确,这组仿元好问式的绝句诗当中并没有出现“神韵”两个字,说明作者还没有想到用神韵来概括自己的诗学思想,而且他的组诗内容也并不单一,还带有“博综赅洽”的倾向,尚未达到全面成熟的程度。但是两年前,作者还曾经选编过两个诗集,一个是唐人五七言律绝句诗集,另一个则是当代作家的诗集,皆命名为《神韵集》[5](卷二一),此举证明渔洋当时对这个词还是给予了相当的注意的。这组论诗诗最重要的价值在于,把神韵理论具体化为某种创作范畴,从而突出了神韵的本质内涵——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诚然,“远”字纲领中已经体现出对自然景物的注重,但是作者总的意思还是宽泛的,这一次通过评论历代作家作品的方式,他首次突出了诗歌创作中的山水田园一支,从而使山水自然题材与神韵说的关系变得特别密切起来。如:“五字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使人思。定知妙不关文字,已是千秋幼妇词。”[6]
此诗借用了钟嵘《诗品序》中的语句,钟文原话为:“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即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钟嵘所举魏晋作家的作品都是即景会心、自然成句的例子,作者原意是反对用典,反对人为修饰。王士禛在这里显然重申了钟氏的意见,然而同时,又将自然景物的描写着重予以突出,造成文字、故实相对立的态势。反对用典在钟嵘是厌恶以学问为诗,对王士禛来说,除了这一点之外,还有一个突破古典主义格调框架的含义。层层相因,模拟重复,很大程度上就是从学问、故实来的,作家的真实感受、创造才能都被这些典故学问埋没了。而当诗人面对自然景物时,他们的体会又是因人而异、千古常新的,所以作者强调面对自然景物时的直接感受。他还在《渔洋诗话》中说过:“萧子显云,登高极目,临水送归,早雁初莺,花开花落。有来斯应,每不能已,须其自来,不以力构。王士禛源序孟浩然诗云:每有制作,伫兴而就。余生平服膺此言。”[7]一切诗意都是在人与自然间发生了一种审美关系之后才产生出来的,这是诗的真正源泉。在他《论诗绝句》的组诗中贯穿了同样的思想:诗不是靠学问堆积出来的,不是从文字当中推敲出来的,诗是人与大自然亲切对话、互相交流时不知不觉萌发出来的。所谓“绝妙好辞”,正在于此。我们说,王士禛前期的创作就实践了自己的这一观点,所以才被誉为神韵独绝。其实这一思想,王夫之也表达过:“禅家有三量,惟现量发光为依佛性。‘长河落日圆’,初无定景,‘隔水问樵夫’,初非想得。则禅家所谓现量也。‘僧敲月下门’,只是妄想揣摩,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何劳拟议哉。”[8](卷下)王夫之所言佛家“现量”也就是即景会心,在这方面他们二人的观点是相呼应的。
突出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并不意味着再现自然。我们从渔洋推崇的诗句来看,确乎全是描写山水自然的作品,但是作者真正强调的不是景物本身,而是人与景物相遇时发生的一种审美感受,这种感受无法直接表述出来,需要通过对自然景物的描写来体现,所以才会“意在笔墨之外”。那类在笔墨之外的东西就是神韵。所以仅仅以山水田园为题材并不意味着是神韵诗,那种侧重在描写自然美本身,或者假山水为喻表达某种意念的作品当然不属于神韵之列,只有通过山水自然来表达其审美感受的作品,才具有神韵。在这个意义上,它是一种地道的抒情诗。正因为神韵诗以表达感受为主,它的侧重点不在再现景物,这类作品中的景物往往处在一种似真似幻、似实又似虚的状态,作者称之为“神到不可凑泊”[4](卷二)。王士禛本人的山水诗突出地表现了这一特点,被施闰章称之为“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又如仙人五城十二楼,缥缈俱在天际”[7](卷上)。固然,这种效果确是由“远”的艺术手法造成的,然而本质上说,它应根源于人与自然之间的审美关系,这是人的个性、人的整体情绪状态在景物上的投射。在人与自然二者之间,人是主导的因素,决定性的因素。这样看起来,神韵诗又是一种以表现为主的诗体了。
在众多的诗歌流派当中,作者推崇的还是以孟浩然、王维为代表的山水田园派,这一派比较集中地体现了渔洋的神韵理想,或者说神韵论很大程度上是这一派经验的理论总结。很显然,他们的艺术倾向跟儒家诗学讲求教化的社会功利观是不同的,诗人们更多关心的是个体的价值,即超功利的审美感受,作者誉之为“高情”。其实在古典诗歌当中,山水自然的描写是大量的,从《诗经》、《楚辞》开始,这方面的内容可以说贯穿了整个中国诗歌史,既然如此,孟浩然、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派是否有某种特殊内质区别于其他各家各派呢?所谓山水田园诗派是否可以说就是神韵诗派呢?这些问题作者当时还不能给予回答。他在感性上领悟到的东西还不能从理论上加以说明。所以说,总的看起来,论诗绝句是对神韵诗论的一种感性表达,它只是为这种理论确立了方向,圈定了范围而已。
三
康熙二十四年至二十八年(1685-1689),作者五十余岁家居守丧的时候,正值他本人诗风再次转变之际,也是神韵说全面成熟并进入第三阶段的契机。这段时间,作者编辑了《唐诗十选》,自选了《唐贤三昧集》、《古诗选》,撰写了《池北偶谈》杂著,这些著作从不同角度对神韵说作了理论上的阐述,体现了作者对古典诗学的反思,标志着神韵说在理论上的成熟。此后,作者又在《居易录》、《分甘余话》、《香祖笔记》、《古夫于亭杂录》等著作中继续对其学说进行补充,晚年还编撰有《渔洋诗话》,重申了许多观点。作者的诗学观在第三阶段由兼容并蓄,越来越走向单纯专一,倾向性亦愈益鲜明,神韵理论于是趋向于完善。
历来为人们所重视的作者对神韵说正面阐述的一段话载之于《池北偶谈》,现引之于下:
汾阳孔文谷(天允)云:诗以达性,然须清远为尚。薛西原论诗,独取谢康乐、王摩诘、孟浩然、韦应物,言“‘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清也,‘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远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清远兼之也。”总其妙在神韵矣。神韵二字,予向论诗,首为学人拈出,不知先见于此。[9](卷一八)(注:按:此段话中,从“言”至“清远兼之也”为薛蕙语,“神韵二字”以后为王渔洋语,其他则为孔天允语。参看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这段话中作者正式提出了“神韵”二字,而且对之做出了解释。渔洋借用了明代孔天允、薛蕙的话语,但可以说基本上代表了他本人的思想。此段语言之所以重要,不仅在于作者以神韵二字涵盖自己的全部诗学观点,还在于用“清远”来诠解神韵。“清远”二字的叠加和统一,从某种意义上说恰好将渔洋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的观点结合起来了,所以,这是一个必然的、水到渠成的结论。我们知道,作者在早期就提出了“远”字纲领,主张与要表现的生活保持一定距离,里面也包含了崇尚高远情怀的意思,他提到李龙眠作阳关图,其意不在渭城车马,而设一钓者于水滨,忘形块坐,便已含有此层意思。现在作者再借薛蕙之口引谢灵运的《登江中孤屿》诗,言“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意谓江景有灵而无人堪赏,自然含道却谁人传之,将假山水而悟玄远情怀的意思特别予以突出,强调了超然的审美情趣。至于说到“清”字,那是一个有关自然山水的范畴。薛蕙语中所引的也是谢灵运写景的名句,它要求作者用简淡的笔调表现清新淡雅的景致,不要浓墨重彩,也不主张雄奇壮丽,此基本上属于人与自然审美关系的范围。最后作者将清远合一,要求用清淡的自然景物来展露诗人高超的情怀,如此,则神韵出矣。
与前两个阶段相比,渔洋对自己的理论作了更进一步的规定,从审美对象来说,前期的诗沦虽然强调了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然而相当程度上还带有“江山之助”的意思;从审美态度来说,前期强调的主要是保持距离,包括生活与艺术审美的距离。这两条都是比较宽泛的。然而到了此时,作者又明确的提出了新的限定,人与自然,强调一个“清”字,排斥雄奇壮丽;审美态度,强调超悟情怀,把屈原“冷雁哀猿”式的感伤给排除在外了。实际上,超悟是在“远”字基础上进一步的发展。联系渔洋本人的作品来看,作者早期在创作中遵循的正是保持距离的原则,他所崇拜的阮籍的诗作,“寄愁天上,埋忧地下”[10](p.140),并非超然之作。而到了后期,作者逐渐突出了超然玄悟的倾向,把魏晋精神当中玄对山水的方面吸收进来,并用其来诠释山水田园诗派,这样就给神韵说的内涵下了更为严格的规定。我们前面说过,“远”字是一种来自于具体生活、又向着超越生活方面努力的美学倾向。生活感受,特别是给人以冲击、甚至于打击的生活经验,与追求超越、追求本性化的倾向形成两种反向的张力,这样就造成了距离的效果。而作者后期提出清远合一的神韵说,单向地强调了超悟,是不是就舍弃了来自于生活本身的种种情感经验呢?从这段话来看,的确是这样。作者标举的神韵就是平和、淡远、超然自得的审美情趣,就是反对忧患悲伤,反对长歌当哭,反对抒发现实生活中带来的种种强烈的情感经验。这里已经把作者的某种审美倾向推到了极端了。
根据渔洋后期对神韵说的多方阐释来看,事情还存在着更为深刻的方面。作者确是崇尚超然的感受,反对表现强烈的现实经验,但是,这种超然是作为一种心理过程的结果呈现出来的,也就是说,在这个结果的前面,还有一个没有表达的心理演化过程。“远”字强调的是由一种心理状态向另一种心理状态过渡的努力。努力,就是过程,而现在作者强调的是结果,结果乃过程之完成。如果我们仅仅根据呈现出来的结果,判定神韵的超现实性与超对立性,即仅仅根据作者的这一段话来给神韵下断语,就可能误解神韵,误解渔洋。这里不妨举作者晚年与画家王原祁的一段对话来为此诠说作一佐证:
(王原祁)又曰:“凡为画者,始贵能入,继贵能出,要以沈著痛快为板致。”予难之曰:吾子于元推云林,于明推文敏,彼二家者,画家所谓逸品也。所云沈著痛快者安在?”给事(王原祁)笑曰:“否、否。见以为古澹闲远,而中实沈著痛快,此非流俗所能知也。”予闻给事之论,嗒然而思,涣然而兴,谓之曰:“子之论画也,至矣。虽然,非独画也。古今风骚流别之道固不越此,……入之,出之,其诗家之舍筏登岸乎?沈著痛快,非惟李、杜、昌黎有之,乃陶、谢、王、孟而下,莫不有之。子之论,论画也,而通于诗。诗也,而几于道矣。”[1](卷三)
文中所言的“能入”“能出”,乃指是审美对象而言,扩而言之,也指生活现实。所谓沈著痛快,实属于对生活、对人生的透彻领悟。神韵诗人必要经过一个能入、能出的过程,才可能达到舍筏登岸的境界。这个境界就是刚才提到的冲和、淡远,超然自得的境界。没有丰富的生活经验,没有一番情感上的冲撞和净化,哪里来大彻大悟的境界?看似古澹闲远,实质上沈著痛快,这才是神韵诗学的真谛。
王士禛在创作题材上提倡山水自然,在艺术风格上又偏向于清简淡雅,使得他推崇的诗歌具有了比较明显的外部特征。钱仲联先生认为,王士禛所主张的神韵诗说代表了中国古典诗歌当中的一大支:“古代的山水诗的艺术风格,总的可以划分为雄奇和清远两大派。语言艺术则有设色妍丽和白描淡素之分,刻意雕琢和自然天成之分。清远风格的山水诗,语言往往以白描自然的为多,雄奇风格的山水诗,语言往往以藻丽雕刻的为多。”[11](p.208)这种把握应该说基本上是正确的。钱先生看到王士禛的神韵说标举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实际上却又无法涵盖所有的古典山水创作,于是将全部山水诗一分为二,一半判给神韵。其实这还只是从外部特征判定神韵,根据作者本人的界定,仅有白描淡素是不够的,诗人必须经历某种审美经验之后,再将其表达出来,那时才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神韵诗。如果说白描淡素为外部特征的话,那么审美经验才是神韵诗的内部特征。
刚才所举的作者有关神韵的一段话中没有提到审美经验,实际上,当时以及之后,作者在其他地方曾经多处论述到这一问题,他称这种经验为“兴会神到”,或者“伫兴”,如:
世谓王右丞画雪中芭蕉,其诗亦然。……大抵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若刻舟缘木求之,失其指矣。[10](卷一八)
……余少时在扬州,亦有数作……又在京师有诗云:“凌晨出西郭,招提过微雨。日出不逢人,满院风铃语。”皆一时伫兴之言,知味外味者,当自得之。[5](卷二)
“兴会神到”或者“伫兴”,都是古人曾经使用过的词语,一般指艺术创作的心理状态,并非王士禛所首创。但是,王士禛将其放在人与自然之间发生一定审美关系的背景之下来论述,这使得二者均具有了特别的内涵。王士禛指的是诗人与景物相遇的一刹那,作者心理上涌起的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这种冲动单方面不可能发生,必定要在诗人与景物相交流的情况下才能发生,而且时间很短暂,一旦流逝,便无处追踪。捕捉和表现这种感受乃是神韵创作的关键。有人认为,作者本人在这一过程中只能处在完全被动的状态下,不能有所作为。实际上,短暂的相遇和碰撞之前,作者是一直处在潜在的情绪积聚过程中的,相遇并非完全偶然。王士禛强调“伫兴”,即指长期积聚和一时兴发之间的关系。没有潜在的情感积聚过程,就没有辉煌的碰撞。我们前面所讲的能入、能出、心理演化等等,都是在这一整个过程当中发生的。过程的尽头,就是那种相遇。相遇把人的精神境界提到一个新的高度。所谓舍筏登岸,所谓能入能出,都说明相遇最后把作者又带回到诗人自身。
作为以特殊的审美经验为核心的神韵诗论,不光在创作领域有自己的特色,同样地,在鉴赏领域也有自己的特点。在审美心态方面,读者与作者其实是相通的。后期王士禛也曾专门论述到这方面的问题,他称神韵阅读法为“悟”或者“神会”:
观王、裴《辋川集》及祖咏《终南残雪》诗,虽钝根初机亦能顿悟。[5](卷二)
宋景文云:左太冲“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不减嵇叔夜“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愚案:左语豪矣,然他人可到,嵇语妙在象外。六朝人诗,如“池塘生春草”,“清晖能娱人”,及谢坰、何逊佳句多此类,读者当以神会,庶几遇之。[1](卷三)
以悟言诗,本承之于严羽的妙悟说,专门针对作家的创作心态,王士禛则将它移归于读者的欣赏,而用兴会神到代替了严羽原先的妙悟说,显然作者较严羽更为关心读者的接受问题。审美经验在作者那里只是一刹那间发生的事情,而诗人一旦将之写成诗歌,它就成为凝固静止的了。神韵诗的存在并不仅是为了告诉后人,作者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这其实已经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每一位读者在阅读之后自己将会发生什么。这一类发生将无数的读者带入那流星碰撞的美妙世界中去。难道那不是更为重要的事情吗?为了让更多的人体味到这种审美乐趣,作者倡导读者运用神会的阅读法。我个人体会,神会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是伫兴,读者应该学会培养某种心态,积聚一定的情感,这样,以情会情,以神遇神,就可能更好地进入诗的境界。根据以上引文,我们也可以推测,王士禛并没有将神韵看作少数诗人的精神专利,而是当作广泛的可以供多数人事受的艺术品。这类审美经验一旦为人们所接受,就能够帮助和引导更多的人们,超越身边因功利追求带来的种种烦恼,进入高远、淡泊、并且更加本性的世界。
神韵诗学在王士禛的晚期已经呈现出全面展开的势态,远远超出了前两个阶段,它包含了作者自己一生创作经验的总结,但是更多的,还是对整个古典诗歌创作及其理论的综合提炼。毫无疑问,作为一个典型的古典主义诗论体系,神韵说是中国古代诗学的集大成。王士禛本人不过是一个总结者而已,他自己并没有提供更多新的东西。但对于王士禛来说,这已足以使其不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