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化,还是罗马化——罗马对希腊文化的模仿、调适与创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希腊论文,罗马论文,文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873(2011)05-0150-08
古代世界的罗马怎样面对希腊文化的影响,从一开始就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态度。一种观点认为,在古典希腊文化面前,罗马就是个学生,模仿和继承了老师的文化;“从本质上说罗马人承袭了希腊文化,并使其向着更高级阶段发展”。①第二种观点认为,在人们的印象中,古代希腊和罗马世界具有共同的特征。其实这是神话式的虚构。两者之间存在较大的差距,很难找出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共同之处。②
两种对立观点的存在,本身就说明事情远非人们想象的那样简单,正如古典学家沃尔夫所述:近代对希腊和罗马文化明确而确定的区分所进行的搜寻,最终像为文化变迁搜寻单一的解释一样无用。③历史学家曾被吸引用现代爱情故事的话语来形容罗马人和希腊人的经历。双方的初次相遇得到了一个初步印象,但随后是悲喜剧的误解以及冷漠的表情,导致日益增长的吸引力被越来越明显地掩盖。但和解终于来临(罗马文学的奥古斯都时代),虽然仍然出现了一点小麻烦(尼禄),但最终的结局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哈德良)。在从古风罗马到公元5世纪各个时期的双边关系,都存在着拒绝、模仿、借鉴和调和的情况……历史上从来没有所有罗马人都一个模子对待希腊文化的情况,同样所有希腊人也不是一个模子对待罗马人。④这样的描述用于罗马文化和希腊文化的关系也是恰当的。不过,现实的情况要更为复杂,文化的交流和融合从来都是立体的模式,考察这样的文化现象必将有助于人们进一步清晰地把握和理解这段历史进程。
有鉴于此,本文试图在前人研究基础上,梳理古典时期各个阶段罗马对待希腊文化的整体情形及其表现。⑤说明罗马文化在接触、吸收和借鉴希腊文化的同时,既有罗马的希腊化,更有自身的罗马化特色。文化的活力和张力在于扬弃和创新,形成自己民族的特色。
一 希腊文化对罗马文化的早期渗透
平心而论,罗马人首次出现的那个世界,始终是希腊人的世界。⑥因为希腊文明的成就,很早就渗透向罗马。罗马人无论承认与否,确实从希腊老师那里间接或直接学到了不少东西。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⑦以文化而言,罗马是被希腊的世界所吞没了。
早在伊达拉里亚人统治时期,罗马人通过伊达拉里亚人接触到希腊文化。⑧当时的伊达拉里亚人与希腊之间存在紧密的文化联系,希腊艺术和艺术家不断地流向意大利半岛,这种流动达几代之久。⑨例如希腊字母便是经伊达拉里亚袭用后传于罗马,演变为拉丁字母。他们把希腊人的社会制度、葡萄和橄榄的栽培技术、军事战略技术、建筑雕刻技术、精美的希腊青铜器带进意大利,使希腊文化在那里扎根。⑩考古资料也证实,在伊达拉里亚统治时期,雅典黑像陶器运往罗马的数量有大幅度的增长。(11)
不仅如此,罗马人还直接从意大利南部的希腊殖民城邦接触到希腊文化。在公元前8世纪-前6世纪大殖民时代的希腊人在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岛建立了包括皮提库萨岛、库麦等几十个殖民地,罗马人通过这些城邦可以全面接触地中海世界。罗马人从库迈的希腊人那里学得了字母表,也是通过库迈,罗马人可能首先了解到希腊诸神,诸如赫拉克勒斯和阿波罗。(12)并将更有人性、幽默感、富有冒险感的希腊诸神拿来为己所用,也形成了希腊类型的宗教即所谓“神人同形同神论”。(13)也许在古代特殊的社会背景下,宗教最易被人们认识和接受,也最能反映一个民族对外来文化的态度。于是我们看到罗马人直接采取“拿来主义”,罗马人心甘情愿地借用希腊神话极好的构造,给这些光秃冰冷的抽象物披上罗马服饰。(14)罗马宗教与希腊宗教呈现出许多共同的形象和特征。天神朱庇特大体与宙斯相当、爱神维纳斯与阿芙罗狄蒂相当、米涅娃与雅典娜相当。(15)月神狄安娜(Diana)、战神马尔斯(Mars)更是由希腊神变成了罗马人自己的神。公元前490年,德墨忒耳(Demeter)与狄奥尼索斯(Dionysus)传入罗马,成为罗马的谷物女神克瑞斯(Ceres)和酒神利柏尔(Libef);卡斯托尔(Castor)与波吕丢克斯(Pollus)也成了罗马的保护神;公元前294年医神阿斯克勒庇奥斯(Aescula pius)被迎至罗马,并在台伯河中的岛上为他建立了医神庙;克洛诺斯(Cronus)则成了罗马农神萨图恩(Sat-urn)。所以说:“罗马的宗教与希腊神话有很多重叠,以至于要发现真正的古罗马的神祇真要费工夫。”(16)可以看出,我们日常所熟知的罗马诸神只不过是希腊诸神在罗马的另一种称呼而已。
为什么希腊文化对罗马及许多其他民族拥有如此重要价值?部分原因在于希腊人自身就是一个其他民族文明的通道。也许希腊文化还是以那种方式结合在一起的,从而使得它容易吸收进多种它最初无意影响的文化之中。希腊神话既导向崇拜也导向艺术,宴会把酒与文学联系起来,诸如此类。也许当人们一旦开始接纳希腊文化,要停下来就困难了。(17)
公元前290年左右,罗马已经成为整个意大利半岛上最强大的势力。不过,除在城市建筑方面稍有建树外,就文化而言罗马仍然还是个“穷学生”。如果一个对雅典卫城怀有深刻印象的希腊游访者,来到罗马城后就会惊愕地发现,整座城市里除了从伊达拉里亚人那里抢来的几件珍宝外,竟然看不到任何雕塑、绘画等艺术作品。直到这个时期,罗马还没有书写自己的历史,事实上,所谓早期罗马历史学家也是用希腊语书写的。罗马当时除了一些相关的法律和条约记载外,没有任何种类的作品——没有诗歌,没有戏剧,没有可以称其为“文学”的作品问世,直到第一次布匿战争以后,才有了一位出身希腊而教学于罗马的人用拉丁文翻译荷马史诗《奥德赛》,揭开了拉丁文学的序幕。(18)直到公元前300年才出现来自于西西里的第一个理发师,随后经验丰富的烹饪师才开始涌现于罗马街头。(19)如果把法律、政治、军事技术除外,罗马人在该时期几乎没有取得多少文明成就。(20)与同时期雅典人丰富多彩的生活和职业相比,罗马人的生活和职业就像这座城市的外表一样单调乏味。就连罗马的元老们也在公务之余津津乐道地亲耕田垄!(21)
罗马人与希腊文明真正的衔接,得从公元前3世纪,也就是希腊化在西部罗马世界产生影响时期算起。
二 从模仿到调适——希腊-罗马化进程
公元前3世纪中叶,希腊文化开始直接影响罗马。特别是罗马征服整个巴尔干半岛之后,希腊文化大规模传入意大利。正如罗马诗人贺拉斯说:“被征服的希腊征服了其野蛮的征服者,将文艺带进了粗野的拉丁姆”。(22)大批受过良好教育的希腊人被作为奴隶带到罗马,给罗马奴隶主贵族充当家庭教师、医生、仆人、建筑师、乐师等等。奴隶教化了主人。同时,许多希腊艺术品被作为战利品运到罗马,各类哲学、文学和科技著作也源源不断地流入罗马。希腊的雕刻家、画家及建筑师大量充斥于罗马。到公元前2世纪末,有钱的罗马人,都要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子弟赴希腊留学。(23)希腊语成为管理、商业、教育等领域的国际性语言,受过教育的罗马人都会希腊语。(24)
布匿战争之后,罗马人以近乎崇拜的心情学习希腊老师的所有文化。一些在西西里转战多年的罗马贵族,常常将西西里岛上那些辉煌的希腊城市作为自己的根据地,在那里他们将自己融入到古老优雅的希腊文化之中,感受着文学艺术的熏陶。一位罗马教师花了一年的时间,应邀将一部分希腊戏剧翻译成拉丁文。于是,罗马人的消遣活动不再是疯狂的竞技和血腥的角斗,而是观赏高雅的希腊戏剧。……(25)希腊的宗教与喜剧给了罗马的平民,而希腊的道德哲学及其艺术则给了上层阶级。西塞罗说:“自希腊流入我们城市的不是一条小溪,而是文化与学问的一条巨川”。(26)“我感激希腊,因为我所得到的艺术和成就无不来自于它”。(27)
可以说,在皮洛士战争和西西里战争中,罗马人不断开疆拓土,军事战争的胜利带来了罗马人心里的变化,罗马人开始滋生“自我意识”,罗马人渴望在有文化的地中海世界赢得一席之地,渴望拥有自己值得夸耀的历史,证明“罗马的存在”。于是出现了罗马人与特洛伊人拥有共同祖先的神话传说,出现了罗马的第一部历史著作,一些元老也在使用他们认为美丽的词汇,对枯燥无味的罗马历史事件加以美化和装饰,从而让有学问的地区和人民知道,罗马也有值得夸耀的历史。(28)
令罗马人苦恼的是,希腊人在向他们申诉和求援中,仍然使用了“未开化的人”(barbari)这个词语,从中传达出来的蔑视和侮辱,令他们深感痛苦。在文明世界里,他们毫无价值。纵观希腊作家每年出版的多卷本的世界历史著作,就连最缺乏活力的、最不起眼的希腊村庄发生的每一件区区琐事都有详细记录,而罗马发生的那些划时代意义的重大事件却被归置于类似插入语和注释之中。(29)
战争“巨人”与文化“矮子”的落差,使得罗马人表现出对希腊文化的冲动与痴迷。亲希腊主义思想在整个国家弥漫。罗马国家将翻译过来的希腊悲剧和喜剧作品,无论内容好坏、无论剧情多么平庸,一律进行公演。大量引进来的希腊著作遏制了罗马本土文学的创造之源,所有的罗马人都以空前的热情吸纳这些来自希腊的艺术形式和本质。就连罗马的元老们也开始用希腊语来书写罗马民族的历史。雕刻家和画家复制着希腊的杰作、描绘着希腊的神话。(30)希腊文化正在走向罗马人生活的方方面面。罗马神与希腊神融合一致,在罗马国家的危急时刻,求助的是德尔斐神庙的神谕,并将其视为一个决定性的因素。(31)甚至于早期罗马城建立的传说也打上了希腊神话和历史的烙印。(32)
罗马的统治者们倾慕希腊文明的非凡魅力,渴望这种魅力能够将罗马从它迟钝单调的实用主义中解脱出来,从而使罗马快速地摆脱受人轻视的“蛮族”帽子,跃居为与启迪它的希腊老师同等的地位。(33)
若据此认为罗马就是全盘复制希腊文化,那就错了。通常所谓的“罗马的希腊化”并非全盘的希腊化。罗马文化与希腊文化关系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则是它不仅充分吸收其积极成果,对其消极面也有所回避。显示出罗马有它自己的优势。(34)罗马希腊化的进程仍在继续,但罗马人最终走上的是一条选择性的希腊化道路,并在其“希腊化”中建构了自己强烈的罗马特性。(35)
如果说,罗马人在初期是怀着一种深厚感情,对希腊文化加以盲目崇拜,那么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罗马人不断与希腊世界的接触,他们对希腊文化采取了审视的态度。
在公元前188年左右,罗马开始践行务实政治,他们觉得亲希腊主义、为希腊竞技赛会鼓掌喝彩等做法,都会导致罗马人的流血、国家财富的流失等惨重后果。即便雅典的演说家将生活在希腊政治圈以外的人,统统叫做“野蛮人”又能怎样?他们对希腊文化的消极腐朽的一面有着越来越清醒的认识。加图等人指出,从希腊、东方作战而归的罗马士兵把他们新养成的恶习带回了家中,罗马的将军和军官也带回了非罗马传统的生活方式——从希腊烹饪到希腊的大理石雕像等等。(36)普林尼报道的大加图对希腊人的看法:“关于那些希腊人……我从自己在雅典的经历中了解到的情况是浏览一下他们的文学作品是个好主意,但不是全身心地投入,我会向你们证明,他们是最为邪恶和桀骜不驯的民族,而且你可以把我的话作为预言家的预言。只要那个民族把文学作品传给我们,他将败坏所有的东西。”(37)西塞罗的祖父就曾对希腊文化表达过很有些疾恶如仇的态度。他说,“我们这的人就像是叙利亚的奴隶,他们对希腊了解得越多就越卑鄙。(38)编年史家反复强调有关罗马道德败坏的时间是从曼利乌斯的军队返回罗马开始的等等,即使平民中也存在反对亲希腊主义的倾向。(39)
罗马人开始以一种冷静的眼光重新审视希腊文化。罗马将军在征服中发现,希腊民族在理论上建立起一套理想国家的学说,而在实践中却使国家陷入混乱无序、虚弱不堪的境地;这个民族表面上大谈伦理道德的高贵品质,却在背地里从事着行贿受贿、挥霍滥用国家钱财的勾当。(40)还认为希腊人性格“轻率”,而与罗马人的“沉稳”截然不同;说话容易激动而过于草率,喜好卖弄理论,热衷于讲述神话;他们在体育馆中的裸体锻炼对军事训练来说毫无用处。(41)
罗马人在用理性的态度看待希腊文化同时,还将希腊文化和罗马文化的优劣进行对比,并在对比中强化他们对罗马文化的认同。“我认为,罗马共和国最明显与众不同的特点是罗马人对宗教的信仰。我相信正是这种执著认真近于迷信的信仰——保持了罗马国家的凝聚力。而我们当代的希腊人却极为草率地抛弃了这种信仰,结果是世风日下,不可收拾……可是罗马管理大量财物的官员却能保持廉政之风。在其他国家,要找到不侵吞公共财物的人决非易事,相比之下,罗马的有关文献却清楚表明,在他们中要找一个类似这类错误的人相当困难。”(42)希波利比乌的以上言论无异于承认,虽然罗马在文化的成熟方面低于希腊,却在文化的气质方面优于希腊。昆体良的持论显然比较公正,他认为希腊罗马各有所长,他反对的盲目崇拜希腊、希腊一切皆优的观点。(43)西塞罗将他作为一名演说家的成功,归功于他所受到的希腊哲学训练。对西塞罗而言,希腊的教育是非常必要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不该献身于希腊文化,但是可以友好的方式对待希腊人。”(44)加图一贯认为,罗马人根本不同于希腊人。在与希腊城邦对比时,他指出,罗马不把国家的成就归于少数人,而是归于一起生活和工作的各个民族的集体智慧。
这样,罗马人崇拜和追求希腊精神的热情逐渐冷却淡化,尽管希腊文化的魅力仍然存在。
三 融合与创新——罗马文化的新成就
共和国时代的罗马也许会对下述事实感到惊奇:有朝一日,罗马帝国会把希腊人的文化和对希腊文化的认同传播到历史上最广大的地区。与希腊人一起成长的罗马人,难道不曾张狂地表示他们并非希腊人吗?在维吉尔高声张扬反希腊的特洛伊王子爱涅阿斯的史诗故事中,难道不曾宣扬他们的城市起源吗?(45)
尽管对希腊人爱恨交加,罗马统治者中亲希腊主义思潮从共和时代到早期帝国时代还在继续。卢库卢斯(Lucullus,约公元前110年-前56年)喜爱希腊文化,其私人图书馆对希腊人开放。对于前来罗马的希腊人来说,他的家俨然成了“希腊人之家”。奥古斯都在阿克兴胜利后返还了安东尼攫取的某些希腊艺术品。他还将希腊哲学家留在宫中,并给予很高的荣誉。克劳狄授予很多希腊人以罗马公民权。尼禄在位时期,他还远赴希腊,花15个月的时间(公元66年-67年)参加了所有泛希腊竞技会和重要的城邦竞技会,等等。(46)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希腊人与罗马人的关系确实发生了变化,直到各自的特征在很大程度上因为与对方的关系得到重塑为止。(47)到2世纪左右,希腊人与罗马人的界限已经模糊,既有罗马人的希腊化,也有希腊人的罗马化。从现存的文献来看,琉善是第一个将罗马帝国及其居民称为“我们”的希腊人。他称希腊历史学家阿里安为“第一流的罗马人”。稍后的埃利优斯·阿里斯提戴斯在对希腊文化和历史充满自豪的同时,又将罗马视为伟大的统一者,称之为“共同的城邦”。他认为现在罗马已经把世界划分为罗马人和非罗马人,从而取代了原来希腊人和蛮族人的划分。(48)
与这种同化相对应的是该时期希腊和罗马文化出现高度统一与综合的趋势,罗马人所享受的文化生活,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物,也是帝国统治下东西各地区、各民族在古典文化主导下的更大范围的统一与综合。(49)此时,在地中海区域形成了一种东西文化合二而一的新的综合性的、国际性的文化,它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罗马,以希腊罗马的形式由罗马共和国和罗马帝国继承下来。(50)
人类历史上任何一次文化交流都离不开输出与接纳双方,离不开后者对前者的适应与调适,而任何一次的适应与调适,都是一种新的文化的再生和创造。(51)例如,普罗塔克既是希腊学者又是罗马公民。在他身上体现了希腊文化和罗马文化融合的精髓。普罗塔克青年时期到雅典学习,求教于名师阿诺尼乌斯,到希腊和小亚细亚等地四处游历。在《希腊罗马名人传》中,他把希腊和罗马名人合在一起立传,其用意在于说明希腊人和罗马人都是伟大的民族,都产生过杰出人物,有共同之处,应互相借鉴。
罗马人的伟大就在于他们不仅拜希腊人为师,而且有选择地广采博收,并配合自己的创造进而形成独具一格的文化。这突出地体现在罗马政治文化的构建以及罗马法、建筑学等方面的成就。(52)出现了可与公元前5世纪雅典“伯里克利时代”相媲美的“奥古斯都时代”,形成了“朴实务实、坚定开阔”的罗马精神。
我们可以从当时的建筑、艺术、哲学、文学等领域看出:“一方面是对帝国统治的执著追求,另一方面是人性共通自由崇高的理想的交流,在统御天下的同时又求人文的增进,在坚持传统之余又兼容并蓄、广采博收,既有人本主义的理性的发扬,也有组织才能和实用精神的加强。”(53)又如在法律上面:把确立法典作为政治妥协的手段,是希腊人驾轻就熟的权宜之计。罗马十人立法委员会可能访问了南意大利和西西里的希腊城市,或至少学习了他们的程序,甚至有传说讲到十人立法委员会去了雅典。受希腊思想的启示,罗马人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法典——《十二铜表法》。(54)并且随后把古代法律发展到光辉境界。公元2世纪-3世纪之交,罗马先后出现了盖尤斯、帕皮尼安、乌尔比安、保罗、莫德斯丁等五大法学家,他们撰写了不少法学著作,为后世留下了丰厚的法学遗产。他们都继承了古希腊法理学家的思想,把法律和正义、道德看作是一回事,也一致承认人民是政治和法律权力的来源。罗马法的陪审制度、律师制度、法人制度等为近代司法制度树立了榜样。美国学者赞恩评价到:“当今世界对其法律的划分、一般理论和实施方法都应归功于罗马。……罗马法律成为现代世界法律推理和原则永不枯竭的宝库。”(55)德国法学家耶林在《罗马法的精神》一书中强调:罗马帝国曾三次征服世界,第一次以武力,第二次以宗教,第三次以法律。武力因罗马帝国的灭亡而消失,宗教随着人民思想觉悟的提高而缩小了影响,唯有法律征服世界是最为持久的征服。(56)
那个时代罗马人创造的许多成就繁花似锦、照耀后世。帝国时代的建筑形式仍然保存在中世纪教会建筑中,还在应用。奥古斯都时代的雕刻,在用以装点我们的林荫大道和公园的骑士塑像上。近代的律师,尤其是美国的法官,仍经常引用盖约斯和阿尔皮安最早创造的格言。罗马人的文学成就为振兴文艺提供了许多精神食粮。如此等等,不胜枚举。(57)
四 结语
希腊文化和罗马文化是两种不同类型的文化模式。特奥多尔·蒙森曾就希腊与罗马的差异指出:古代文明在这两个民族中都达到登峰造极,可是这两个民族既渊源相同,又发展悬殊。希腊人的优胜之处比意大利人易被人们较为广泛了解,其余辉较为壮丽;但是普遍性寓于特殊性的深刻情感,个人献身和牺牲精神,对自己神祇的笃信不疑,这些是意大利民族的瑰宝。这两个民族都获得片面的发展,而达到各自完满的地步。(58)
罗马对待希腊文化的态度,一方面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模仿希腊的文学、历史、宗教、法律和建筑等文化,另一方面选择、拒绝它们并且接受某些新影响,打上自己民族的烙印,形成自己文化的特色。
之所以如此,其一、在于罗马人的务实态度。如果说希腊人长于创造性的理论思考,那么罗马人更富于文治武功的实践。希腊人可能热衷于医药学、建筑学、外科学等专业,而正是罗马人建造了医院,建构了一套军队医疗服务体系或者将几何学应用于道路系统或水上运输。罗马人理当被视作是一个务实的民族。(59)罗马人的这一务实特性,集中表现在他们对待外来宗教问题。罗马人习惯于把被征服者和外来移民所奉之神引进罗马万神殿。例如维爱战争之后维爱城的俘虏就是捧着本城的神像进入罗马的。当维爱城的神成为万神殿的一个新神时,罗马将其视为一种征服的象征和保证。同样,罗马人也允许迁入罗马的外地人带着他们的神同来,以免新居民的精神道德之源被突然折断,而无法适应新的生活环境。从某种意义来说,罗马的万神殿成了容纳各民族文化的聚宝盆。罗马人务实的特性和处理人际关系的杰出才能,使他们能够积极地接受各种外来文化,这一传统到希腊化时代更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60)
其二、在于罗马人的存异精神。罗马人在学习希腊文化的同时,不曾忘记自己的文化特色。在吸收希腊等民族建筑文化遗产时,根据自己民族的特点对它们进行了改造。比如罗马建筑在空间创造方面,重视空间的层次、形体与组合,使之达到宏伟的效果。在结构方面,罗马人在伊达拉里亚和希腊基础上,发展了综合东西方各种优点的梁柱与拱券结合的体系,圆拱、拱顶的普遍运用被称为拱式的建筑革命。在建筑材料上,希腊人已经熟悉水、石灰石和沙子混合后生成的混凝土。但是,只有当罗马人发现了粉末状的天然火山灰与黏土的混合物之后,这种混凝土才开始真正被利用。在柱式体系方面,希腊人创造了圆柱式,而罗马人通过采用新的建筑技术提升了希腊式的设计,也采纳了希腊建筑风格的长方形会堂,不过圆柱置于内部而不是外部,将长方形会堂作为公共会议大厅。(61)在理论上,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是唯一完整保留下来的西方古典建筑,自文艺复兴后300余年一直被作为建筑学的基本教材。(62)在拱顶技艺、极有特色的工程技术——修筑道路方面,例如有“女王之路”美誉的阿庇乌斯道路,直到今天还在使用。罗马在这个方面则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此英国史家杜德利评述说:这种道路工程的伟大体系纯属罗马人的事业,希腊化各大王国在这个方面可说毫无作为。直至铁路时代到来以前,它使陆路旅行在方便快捷达到无可比拟的高度。(63)为研究《建城记》,加图肯定搜罗了大量希腊语的传记、人物志和地方史著作,这一过程被称为“借鉴”,罗马人之劫掠希腊文化,不是要复制或者模仿他,而是要把它派上新的用场,变为自己的文化资本。(64)西塞罗是罗与文化的大师,根据普鲁塔克为他写的传记,他在罗德岛再遇费都鲁斯,与哲学家阿波罗纽斯和波赛唐纽斯交往,后者属于斯多亚学派。阿波罗纽斯不懂拉丁语,请求西塞罗用希腊语讲话,西塞罗就用希腊语发表演讲,在别人的一片赞誉声中讲完。阿波罗纽斯沉默不语,西塞罗细问何故?阿波罗纽斯说:“我在为希腊的命运悲伤,因为我看到希腊人最后的优势——知识和雄辩——也已经到了罗马”。(65)这一故事表明,在西塞罗的时代,古希腊的学术在罗马已经本土化,且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其三、在于希腊和罗马的文化的同根同源。从历史上看,西方各民族对希腊文化的充分吸收无不取决于当时与当地在社会条件和价值标准上有所相似和相通。这种基于相同社会体制而产生的深义层次的文化精神的共鸣,才是希腊主义作为罗马文化源泉的无可比拟的重大意义。(66)学界论曰:“希腊可称为光荣,人类精神自由创造,自由思索,自由信仰之光荣;罗马可称为伟大,权力、纪律和一致之伟大。”故希腊产生了荷马与苏格拉底,罗马则造就了恺撒与奥古斯都,对于这两种同质而又差异的古典文化来说,无论是模仿与吸收前人的文化遗产而形成的方面,还是融汇并努力创造而形成的方面,都在不同程度上有力地与某一民族群体赖以生存的社会、历史和自然的特性及需求相观照的。(67)人类集体和个人都有“弥补心理”,当自身的某些因素缺失较为明显,靠自己的努力又解决不了的时候,他们往往会对缺失的因素极为敏感,一旦其他群体和个人展现出他们感兴趣的素材,则会立即引起他们的向往,并试图弥补这个缺失的部分。
总而言之,当罗马人在各个领域以很快的速度吸收希腊文化时,他们也极力试图保持自身文化的特性;当罗马人在探索自身艺术时,也注意把这两者相区分,因为在希腊化的同时,还存在另一个倾向——罗马化。(68)事实上,罗马与希腊文化的交流,是由一系列转折点组成的。罗马人经常发现他们自己“突然变成希腊式的”,因为只有通过不断地对希腊文化的他者性质感到震惊,他们才能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他们仍然是罗马人。(69)也就是说,罗马文化不是对希腊模式的简单效仿,罗马的成就是别树一帜的。罗马人自身对人类文明有着独特的贡献。(70)“当希腊文化渗透到罗马的时候,后者能够吸收它却没有失去自己的独特性和民族特色。”(71)千百年来,罗马及其所代表的古典文明成为近代欧洲各民族迈向某些新领域的引导,就像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大师但丁在《神曲》中开始神游时尊罗马诗人维吉尔为向导一样,无论从政治到军事,从法律到诗词,从建筑到艺术,人们以罗马古典文明为良师益友。“因罗马传播了希腊文化,从而西方世界得益于它,这也是不应该忽视的。”(72)如果罗马在希腊化的同时,没有罗马化,也就没有“伟大属于希腊,光荣属于罗马”的称谓。
注释:
①Chester G.Starr,The Ancient Romans,Oxford University,1971,p.100。持这个观点的以雪莱说法最为典型,他说:“如果没有希腊,罗马这个我们的导师、征服者家园,将没有什么光明可供撒播,我们也许还是野蛮人和偶像崇拜者,也许比这还有糟……”。参见晏绍详:《罗马的遗产》,《博览群书》2002年第7期。
②汉密尔顿:《希腊方式——通向西方文明的源流》,徐齐平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页。
③④沃尔夫:《剑桥插图罗马史》,郭小凌、晏绍详等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年版,第85、81-82页。
⑤就国内学术界引介希腊罗马文化之间关系而言,有沃尔夫:《剑桥插图罗马史》,郭小凌、晏绍详等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年版;朱龙华:《罗马文化与古典传统》,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以及本文所涉及的几篇论文,但是专门论述罗马对希腊文化态度的论文还没有,本文是个尝试,请方家指教。当然文章所涉及的两种文化之间影响的几个阶段只是粗线条的划分,在各个阶段罗马文化对希腊文化的态度都会存在吸收与排斥,文化间的影响不会是一成不变的。把观念、技术、思想等这些历久而产生的东西追溯到其本源,是一件极其困难的工作。因为传播的轨迹是极其细小的游丝,时常扰乱探询者的眼睛和心灵。裔昭印主编:《世界文化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9页。
⑥沃尔夫:《剑桥插图罗马史》,郭小凌、晏绍详等译,第76页。
⑦张广智:《继承与超越:西方古典文化三题》,《探索与争鸣》1994年第7期。
⑧学界还有观点认为伊达拉里亚人艺术,相当大程度是复制希腊艺术,起初他们的艺术和文化也是学习希腊人,只是为了需要作适当修饰。因此,在记着希腊与伊达拉里亚人之间的传承关系的前提下,我们看到罗马在很早的时期就准备接纳希腊文化。参见斯托巴特:《伟大属于罗马》,王三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8页。
⑨斯托巴特:《伟大属于罗马》,王三义译,第80页。
⑩裔昭印主编:《世界文化史》,第123页。
(11)朱龙华:《罗马文化与古典传统》,第14页。
(12)陈恒:《希腊化的另一面:罗马的希腊化》,《学术研究》2005年第10期。
(13)朱龙华:《罗马文化与古典传统》,第42页。
(14)斯托巴特:《伟大属于罗马》,王三义译,第50页。
(15)拉尔夫等:《世界文明史》,赵丰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94页。
(16)斯托巴特:《伟大属于罗马》,王三义译,第48页。
(17)沃尔夫:《剑桥插图罗马史》,郭小凌、晏绍详等译,第85页。
(18)朱龙华:《罗马文化与古典传统》,第25页。
(19)Chester G.Starr,The Ancient Romans,Oxford University,1971,p.100.
(20)斯托巴特:《伟大属于罗马》,王三义译,第80页。
(21)弗兰克:《罗马帝国主义》,宫秀华译,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59-60页。
(22)E.R.Boak,A History of Rome to 565 A.D.,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1921,p.119.
(23)郝际陶:《罗马与希腊文化的变迁》,《东北师大学报》1999年第5期。
(24)"Greek Civilization and Nationalism"辞条,刊Encyclopedia of Nationalism:Leaders,Movements,and Concepts,Oxford:Elsevier Science & Technology.2000.
(25)(28)(29)(31)(33)弗兰克:《罗马帝国主义》,宫秀华译,第106、106、148、149、182页。
(26)杜兰:《恺撒与基督》,幼狮文化公司译,东方出版社1999年版,第75页。
(27)(30)Cheter G.Starr,The Ancient Romans,p.100,p.101.
(32)R.M.Ogilivie,Early Rome and the Etruscans,William Collins Sons & Co.Ltd.,Glasgow,1976,p.16.
(34)朱龙华:《罗马文化与古典传统》,第46页。
(35)徐晓旭:《罗马统治时期希腊人的民族认同》,《历史研究》2006年第4期。
(36)弗兰克:《罗马帝国主义》,宫秀华译,第187页。
(37)Cheter G.Starr,The Ancient Romans,p.100.
(38)A.E.Astin,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Cambridge,2008,p.244.
(39)(40)弗兰克:《罗马帝国主义》,宫秀华译,第187、214页。
(41)徐晓旭:《罗马统治时期希腊人的民族认同》,《历史研究》2006年第4期。
(42)(43)朱龙华:《罗马文化与古典传统》,第114页。
(44)Harold Guite,"Cicero's Attitude to the Greeks",in Greece & Rome,Vol.9,No.2(oct.,1962),pp.142-159.
(45)沃尔夫:《剑桥插图罗马史》,郭小凌、晏绍详等译,第80页。
(46)徐晓旭:《罗马统治时期希腊人的民族认同》,《历史研究》2006年第4期。
(47)沃尔夫:《剑桥插图罗马史》,郭小凌、晏绍详等译,第76页。
(48)徐晓旭:《罗马统治时期希腊人的民族认同》,《历史研究》2006年第4期。
(49)朱龙华:《罗马文化与古典传统》,第200页。
(50)刘爱兰:《从基督教的产生看古代文明的相互影响与交融》,《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3年第2期。
(51)林金水:《从罗可可之风看17-18世纪西方对东方文化的接纳与调适》,《史学理论研究》2010年第2期。
(52)张广智:《继承与超越:西方古典文化三题》,《探索与争鸣》1994年第7期。
(53)解光云、房列曙主编:《中外文明史纲》,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93页。
(54)郝际陶:《罗马与希腊文化的变迁》,《东北师大学报》1999年第5期。
(55)朱龙华:《罗马文化与古典传统》,第129页。
(56)(60)刘爱兰:《从基督教的产生看古代文明的相互影响与交融》,《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3年第2期。
(57)拉尔夫等:《世界文明史》,赵丰等译,第332页。
(58)蒙森:《罗马史》,李稼年译,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27页。
(59)巴洛:《罗马人》,黄韬译,上海出版社2000年版,第154页。
(61)Michael Bargan,Great Empire of the Past:Empire of Ancient Rome,New York,2005,p.95.
(62)裔昭印主编:《世界文化史》,第137页。
(63)(66)(69)朱龙华:《罗马文化与古典传统》,第81、33、82页。
(64)沃尔夫:《剑桥插图罗马史》,郭小凌、晏绍详等译,第81页。
(65)徐国栋:《共和晚期希腊哲学对罗马法之技术和内容的影响》,《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5期。
(67)张广智:《继承与超越:西方古典文化三题》,《探索与争鸣》1994年第7期。
(68)陈恒:《希腊化的另一面:罗马的希腊化》,《学术研究》2005年第10期。
(70)格兰特:《罗马史》,王乃新、郝际陶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
(71)Wm.Stuart Messer,"The Roman World of Caesar,Cicero and Vergil",in The Classical Journal,Vol.19,No.6(Mar.,1924),p.359.
(72)拉尔夫等:《世界文明史》,赵丰等译,第3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