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实在性:古希腊哲学的思维方式问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古希腊论文,思维方式论文,哲学论文,实在性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简略来说,《荷马史诗》是古希腊文明的开端;其中的神话构成了希腊-罗马宗教的基本框架,并规定了早期希腊人的思维方式,即神话思维。在这种思维中,《荷马史诗》这个文本是思维的根据,具有原始实在性。然而,随着对《神谱》中的“混沌之神”的理解陷入困境,人们通过比喻来理解“混沌”,进而引导了一种经验思维。经验思维以经验对象为根据,赋予了经验对象原始实在性,从而从“混沌”想象引申出“本源”概念。不过,在理解本源概念时,经验思维可以直接把握比喻中的经验对象(如水火气等),但无法直接把握其中的非经验对象(如本源)。为了呈现非经验对象的实在性,从巴门尼德开始,希腊哲学开始在论证中界定非经验对象,并在论证中呈现其实在性。我们称此为理性思维。在理性思维中,论证可以否定经验。而且,不同论证给出不同结论。于是,希腊哲学遇到了所谓的真理问题。此后,希腊哲学在真理情结的支配下走入怀疑主义,陷入真理困境。基督教把信仰引入人的认识活动,企图通过恩典真理论来摆脱真理困境。这便是以信仰为出发点的思维方式。本文将追踪并揭示这一发展线索。
从神话思维到经验思维
在《荷马史诗》中,人们关于自然的思考采取了神话的形式。神话是人们在想象中对自然现象背后的原因或支配力量进行理解和说明。比如,克洛诺斯不断地吞吃自己的儿子(说明万物在时间中成为过去而消失);太阳运动的原因是阿波罗(太阳神)驱车跨越天空;雷电是万神之主宙斯发怒时使用的武器等等。每一种自然现象都有相应的神话解释。由于自然现象复杂多变,而且各种现象之间的关系也十分复杂。于是,为了逐一解释它们,希腊神话就渐渐积累成一个复杂而连贯的话语体系。
希腊人的神话思维有两个关键因素。首先,神话故事以《荷马史诗》为本。我们知道,《荷马史诗》是希腊文的原始文本。希腊人是在阅读和背诵《荷马史诗》中掌握希腊语的。因此,对于在神话思维中的希腊人来说,他们首先是一个《荷马史诗》的阅读者和接受者。在他们中间,任何与《荷马史诗》不同的神话故事,无论如何完美,都不可能得到广泛的共鸣。其次,读者必须通过自己的想象来理解这些神话故事。《荷马史诗》中的诸神并不是在视觉中呈现的。人不能看见神。如何理解这些不在感觉中呈现的神?一种神话故事规定了一种文化传统。在本传统内,一个人可以在重述故事的基础上发挥想象力来丰富原有故事的内容。但是,他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批评或否定《荷马史诗》中的神话故事。比如,对于一个想象力十分丰富的人来说,他可能会觉得《荷马史诗》的神话故事不够完美。为此,他可以在原有故事的基础补充情节,但不能批评和否定原有神话故事。任何批评和否定都是直接破坏现有神话故事,使自己成为众人的对立面,受到传统的排斥。实际上,与《神谱》几乎同时出现的还有一种所谓的奥菲斯神话(起源已不可考,估计不会晚于西元前6世纪)。奥菲斯神话把(Xρóνο)归为原始神,作为所有的神的起源。这种说法没有完全遵守《荷马史诗》的思路,因而没有被希腊人广泛接受①。由此看来,接受-想象-重述-补充是希腊神话思维的根本特点②。
不过,古希腊神话思维在“混沌之神”的理解上陷入了困境。赫西奥德的《神谱》以《荷马史诗》为基础,对诸神之间的家族关系进行了梳理。在这个梳理中,赫西奥德提出了诸神之祖,即混沌之神。就文本而言,混沌并不存在于《荷马史诗》中。不过,在《神谱》追踪诸神宗谱时,混沌的存在具有某种不可避免性。这里的思路是:一代一代的诸神,最终必然追踪到原始之神的存在问题。《神谱》对混沌的存在只是一语带过:“起初是混沌,接着便有了宽阔胸怀的大地作为不朽诸神之永恒基础。”③但是,在神话思维中如何理解混沌?
我们可以这样看,神话思维是在想象中进行的;想象需要一定的感觉经验作为基础。《荷马史诗》是在想象中通过描述性语言来呈现诸神的。每一位神都是在他或她所管辖的事物中被想象的,并因此而被理解。每一位神在理解上都受他或她所管辖的事物限制。混沌之神产生诸神;诸神管辖万物;因此,混沌之神与万物无直接关系。如果我们在某种感觉经验基础上来理解“混沌”,那么,它就受到感觉经验的限制而成为派生之神,无法成为诸神始祖。我们无法在想象中理解作为诸神始祖的“混沌”。
为了理解“混沌”,泰利士引入了一种新的思维方式,即类比。通常地,为了向某人说明一种他所不熟悉的事情,我们可以通过和他所熟知的事物进行比较,指出两者的相似处和不同点,从而达到让他理解的目的。类比思维是一种经验思维,即:理解者根据自己的经验来理解自己尚未经验的对象。泰利士认为,混沌其实是一种类似于水的存在。换一种说法,原始存在是一种类似于水的存在。更加直接的说法是:水是万物的本源。④这里,我关心是这种说法的思维方式问题。“水”是可以在经验中观察到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形成关于“水”的感觉。因此,当泰利士说“水是万物的本源”时,人们都可以凭据自己的感觉经验来理解这句话。这样一来,每一个人关于水的感觉经验具有共同性,但也会出现角度不同。因此,泰利士所认识的“水”和其他人所认识的“水”有共同的指称。比如,小河里的水;湖里的水;用来浇灌植物的水;能喝的水等等。但是,泰利士见多识广,他可能还看见过包围着地球的天外“水”和沙漠里面的地下水等等其他希腊人没有见过的“水”⑤。但是,对于其他希腊人来说,他们只能根据自己在感觉经验中看到的“水”来理解“水是万物本源”这句话。
经验思维中的思维出发点是个人经验。在人们的经验观察中,水火不相容。也许,泰利士关于“水”的理解更加宽泛,比如,他可能把“油”也包括进“水”的界定内;那些能够熔化的金属也可以属于“水”。但是,对于一般人来说,水可以用来灭火;火可以把水烧干。所以,根据自己的经验,人们很快就发现,他们无法认同泰利士的说法:万物中的“火”(干且热)是如何从“水”(湿且冷)中产生的?于是,泰利士的学生阿那克西曼德(约西元前610—前546年)为了替老师辩护,强调指出,泰利士所说的“水”不是人们在经验基础上观察到的那种水,而是一种包容万物的像水那样的“不定者”;因为它包容了水火,所以水火都能够从中产生出来。在阿那克西曼德的辩护中,经验思维展示了和神话思维的一个根本区别。在神话思维中,人们只是听者-读者-接受者,并且以他们所接受的神话故事为基础进行思维。在经验思维中,人们根据各自经验进行思维。根据经验,他们质疑、放弃、甚至改变前人的说法。于是,在经验思维的引导下,人们纷纷从不同的经验观察角度提出自己关于本源的看法,如“气”、“火”、“土”等等。这便是神话思维向经验思维的转变。
经验思维还有一个特点,即:感觉经验中呈现的个例具有判决性的力量。比如,赫拉克利特(约西元前530-前470年)提出,万物是一定尺度上燃烧、在一定尺度上熄灭的火。为了说明万物中每一物看似固定的、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他举了河流的流动性。河流在不断流动;它看似一条河而实际上每时每刻都在流逝;因此,人无法踏入同一条河流。万物变化如同河流,每个瞬间都在流动。再如,阿那克萨哥拉(西元前488-前428年)仍然没有摆脱经验思维。他提出种子说,认为万物都是由不同种类的种子按不同比例混合而成。为了说明他的种子说,他举出这样的例子,吃面包能够使人长肉长头发,原因就在于面包里面有肉种子、头发种子等等。这种依靠感觉经验来说明一个思想的做法便是所谓举例说明。这种通过举例来说明理论的做法,我们称之为个例说明。
从经验思维到理性思维
在经验思维中,感觉就是思想的根据。所有的思想都必须得到感觉经验的支持和说明才能具有可靠性。因此,感觉具有完全的实在性。在拥有相同经验的共同体内部,人们可以相当肯定地谈论感觉经验的可靠性。然而,任何经验都是个体性的。有些个体经验是共享的,可以作为共同经验;有的则不是,仅仅属于某个主体。对于那些非共享的纯个体感觉经验,它们是否可靠?比如,毕达哥拉斯说他能够听到天体运行的声音,并以此个例来说明他关于数是万物本源这一说法。但是,其他人听不到这个声音。那么,这个感觉是否可靠?能否作为思想的根据?而且,感觉经验在时空中是会发生变化的。比如,对于同一对象,在不同距离呈现为不同的现象,在不同时间里也有不同的表现。那么,人应该以哪个空间\时间中感觉经验为根据呢?正是由于感觉经验的多样性,人们可以从不同的经验角度来谈论本源,导致了本源论的纷争。
巴门尼德(约西元前515-前440年)是最先发现这个问题的思想家。他批评人们的经验思维,认为依靠“盲眼”、“聋耳”的经验是不可能获得真正的知识的,充其量只能获得一些莫衷一是的意见。思维不可能在经验中获得可靠性。在巴门尼德看来,从泰利士开始的希腊人在谈论本源时就是这样思维的。于是,他们陷入了争论不休的争论中,如“水是万物本源”、“气是万物本源”、“火是万物本源”等等。这些命题都着眼于从感觉经验中寻找一种适合描述本源状态的物体。
然而,巴门尼德指出,这种思维方式有一个盲点。当人们说某物是本源时,大家对“本源是什么”并没有确定的界定。如果对一种东西缺乏界定,我们就无法说它是什么。那么,我们关于“什么是本源”的争论就会没完没了。这里,巴门尼德注意到了一个重要的语言现象:主词和谓词在逻辑内涵上的差异。比如,甲是乙这个命题中,甲是主词,而乙是谓词。主词是全称的;谓词则不全称。除非甲乙所指为同一物,两者不可以互换位置。因此,“水是本源”和“本源是水”乃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命题。在“水是本源”命题中,水被本源所界定。水在经验中可以指称;而本源不是经验对象。在经验思维中,水不能由本源来界定。在“本源是水”命题中,本源由水来界定。水在经验中具有一些规定性,如冷、不定性、可消失性等。如果把冷和可消失性加在本源上,本源的原始性就会受到破坏。
问题的焦点在于如何界定本源。巴门尼德是这样界定本源的。首先,他指出,本源不是经验对象,而是思想对象。但是,本源作为思想对象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为此,巴门尼德提供一个论证:人们在谈论本源的时候,就已经把本源当作思想对象。思想不可能没有对象;有思想就有对象。没有对象就没有思想。因此,作为思想对象的本源一定是实在的。他说:“思想和存在【思想对象】是同一的。”⑥他进而通过论证而证明了本源的三个基本特性:不生不灭、独一无二且不运动、完满无缺。⑦这里,巴门尼德谈论的理性思维,概括而言,是一种从界定概念开始的抽象性思维;它要求思想者首先界定概念,然后才能通过概念形成命题,并在论证中使诸命题之间达到前后一致。
我们进一步分析这种理性思维。在他的关于本源的实在性之论证中,巴门尼德展示了一种有别于感觉对象的新的存在。在他看来,“本源”这个存在不能在感觉经验中呈现,因而它的实在性不是来自于感觉经验。但是,人们在争论什么是本源时一定是在思想接触到本源的实在性。对他们来说,在万物之初,一定有一种最原始的存在,它便是本源。这个不能在感觉中呈现而又被思想者确认为真实存在的东西,其实在性是如何给出的呢?巴门尼德认为,它的实在性来自于人们在思想它、谈论它。人的思想不能没有对象。人不可能对着不存在的东西进行思想。也就是说,作为人的思想对象,它一定存在。因此,人们在谈论什么是本源时实际上指向了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然而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本源不是一个感觉对象;作为一种存在,它的实在性是在思想中通过论证而给出来的。
巴门尼德展示了一种新的实在性,即理性实在性。在人的感觉经验中,感觉对象才是实实在在的。这一点对于那些共同的感觉经验来说毫无疑问。但是,感觉经验的个体性(不同个体从不同角度观察同一对象)和可变性(在不同时空中表现不同)引发了人们关于它的实在性的质疑。巴门尼德并没有简单地否定从感觉经验而来的知识。然而,他发现,那种在思想(论证)中呈现的实在性,如本源的存在,具有更加稳定的实在性。只有把握住理性实在性,才算到达了真理之地。于是,如何处理这两种实在性及其之间的关系,从此就成了思想家的中心关注。
巴门尼德的学生芝诺(鼎盛年约西元前5世纪中叶)提出了四个著名的“悖论”,突出地展示了两种实在性之间的对立。比如,他的“飞矢不动”这一论证指出,人们在经验中观察到的运动是一种假象或幻觉,缺乏实在性。芝诺在给出这些推论时似乎有意地要破坏感觉实在性。但是,反过来看,我们如果坚持感觉经验,就会认为,芝诺的这些论证都是虚假推论(诡辩),缺乏实在性。在巴门尼德和芝诺的这些想法和论证的刺激下,两种实在性之间的争论从此成为古希腊思想界的重要话题。
柏拉图(西元前426-前346年)对这两种实在性之争有深刻体会。在他的早期著作中,概念界定(如神、美德、善、正义、爱等等)是主要话题。在这些讨论中,柏拉图提出了一个所谓的理型世界(概念所指向的对象),认为人们在感觉经验中所认识的各种现象都是理型的摹本,因而其实在性来源于理型世界。然而,随着他的思想深入发展,他对感觉实在性有更加切身的感受。比如,在《智者篇》,柏拉图注意到,在人们的判断中,一个命题的真假取决于它是否符合事实。这里,“事实”是在感觉经验中提供的,因而事实的实在性是一种感觉实在性。如果理型世界是实在的,如果事实也是实在的,那么,问题就在于如何处理这两种实在性在认识中的关系。
解释现象和预知感觉
我们看到,柏拉图关于“命题符合事实”的说法已经是在处理两种实在性的认识论关系问题了。可以这样分析。“命题”在语言上表现为一句话。任何一个命题都包含了主词、系词和谓词。其中,谓词是对主词的界定。主词是在思想中给出的,所指称的对象(如理型)具有理性实在性。因此,命题是在理性思维中给出的。但是,谓词对主词的界定是否恰当呢?换句话说,我们对主词所指称的对象是否有正确的把握呢?比如,“张三在空中飞翔”是一个命题。“在空中飞翔”(作为谓词)是对“张三”这个主词加以界定。这个界定是否恰当呢?如果在经验观察中张三在那里坐着,那么,“张三在空中飞翔”这一命题就不符合事实,因而“在空中飞翔”这个界定是不恰当的。一个符合事实的命题也就是谓词恰当地界定主词的命题。比如,“张三在那里坐着”而张三在观察中也在坐着,那么,这个命题就是真的。这种关于真假命题的谈论方式显然是经验性的。由此可以看到,柏拉图关于真命题的说法包含了感觉实在性和理性实在性。
顺着这个思路,柏拉图认为,在认识宇宙自然这件事上,我们首先要通过我们的理性建立一个纯粹的思想体系。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理性存在(如纯数学形式和纯概念)上,并且通过论证和演绎来展示它们的实在性。然后,在此基础上,我们就可以运用这个纯思想体系逐一解释在观察中呈现的事实或现象。在《蒂迈欧篇》,柏拉图从几何学的角度提出了一个数学模型作为宇宙的本质构造。这个数学模型认为,我们可以从两个原始三角形(一个是直角等腰三角的一半,另一个是等边三角形的一半)构造出四个正面体(四棱体、正八面体、正二十面体、正方体)。这四个正面体便是火、气、水、土四种物体的几何原型。万物都可以归类为这四种物体的变型。于是,柏拉图便可以通过这些变型而具体地解释每一物体。比如,构成正二十面体(水)的三角形在数目上是正八面体(气)的一倍;因此,一个水能够生成2.5个气。柏拉图用这四种几何原型及其变型来解释自然界的每一现象。⑧
简单比较一下举例说明和解释现象这两种思路。在解释现象这个思路中,出发点是某种思想体系(或概念知识,即理性实在性的一种表达),现象是被解释的。现象的实在性(或感觉实在性)仍然得到认可,但却是建立在理性实在性的基础之上的。如果一种思想是正确的,则在它的解释下的事物就具有实在性。反过来,在错误思想之中谈论的事物都是幻觉,缺乏实在性。在这个思路中,感觉的实在性依赖于理性实在性。作为对比,在举例说明这一思路中,感觉是出发点,是思想的根据,是要通过感觉来说明某一命题或概念的实在性。比如,阿那克萨戈拉为了说明“任何事物都包含了其他一切事物的种子”这一命题,举了面包这个例子。人吃了面包而长肉、长头发、长骨头、长皮肤等等,因而面包这个事物包含了其他一切事物的种子。对于阿那克萨戈拉来说,面包长肉、长头发等等是在感觉经验中呈现出来的事实,因而是实实在在的。如果承认这个事实,读者就可以理解他的命题。在举例说明这种思维方式中,理性实在性依赖于感觉实在性。
柏拉图的“解释现象”思路提供了一种在理性实在性基础上承认感觉实在性的途径。就思想史而言,巴门尼德-芝诺从理性实在性的角度对感觉实在性进行质疑,其冲击力是巨大的。它推动了人们对感觉的不稳定性进行了深入的考察。感觉经验确实是不稳定的、暂时的和紊乱的。但是,人们在感觉经验中所感受到的实在性是切身的、直接的。我们无法把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得清清楚楚的事物说成是幻觉,说它不存在。柏拉图之后,为了肯定感觉的实在性,人们把感觉分为两类。一类是没有理性参与的感觉,虽然是原始的、自明的,却是暂时的、个别的和紊乱的。另一类是在理性参与下的感觉,即:观察者事先就已经拥有了一定的概念性知识,并在这知识的指导下进行观察。这后一类感觉具有稳定性和可靠性。伊壁鸠鲁主义者称之为“预知感觉”,斯多亚学派则称之为“认知印象”。感觉实在性问题是晚期希腊思想家的主要关注。
不难发现,“预知感觉”或“认知印象”(作为感觉)之所以是可靠的,原因在于观察者在观察之先就已经拥有了某种概念性的理性知识。也就是说,我们的经验观察在理性知识的参与下获得了稳定性;但是,作为感觉经验,它仍然保留着直接性。当然,如果观察者所拥有的理性知识是错误的,那么,由此获得的“预知感觉”或“认知印象”也就一定会受到严重的污染。比如,亚里士多德认为,物体下降,重者快轻者慢。按照亚里士多德这个原则(在先的概念性知识),人们在观察中所获得的感觉(物体下降运动)就缺乏可靠性。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拥有正确的概念性知识(真理),才能获得正确的“预知感觉”或“认知印象”。这里,我们寻求人类知识的实在性之保障,就既不可能忽略理性实在性,也不能视感觉实在性于不顾。两者如何结合就成了思想史的重要话题。⑨
真理问题:理性和信仰
真理问题最早是由巴门尼德提出来的。前面指出,巴门尼德区分了两种实在性,感觉实在性和理性实在性。这一区分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哪个实在性才是真正的实在性?在巴门尼德看来,我们不能停留在感觉经验中。真理在理性实在性那里,因而我们必须进一步去把握理性实在性。不过,真理问题要远远比巴门尼德说的更为复杂。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从语言分析的角度切入真理问题。他谈到,句子是由主词和谓词组成的。谓词是关于主词的界定,而这个界定是可能出错的。比如,我们拥有了关于“鸟”的概念知识(对理性实在性的把握),当我们用这个概念知识去认识某一对象时,可能错把某一其他动物归为“鸟”(未能正确把握感觉实在性)。可见,即使把握了理性实在性,我们关于对象的认识仍然可能出错。在这个思路中,知识问题就不是抽象的理性实在性或感觉实在性问题,而是如何判断句子(命题)的真假问题。
我们来分析判断命题的真假值。判断这个动作首先要对命题的主词和谓词分别进行界定或给出定义;然后对主词和谓词之间关系进行分析,最后根据某一标准(如经验观察)对两者用系词连接的合法性加以判断。比如,对于“张三是有能力的”这一命题进行真假判断。第一步:界定概念。“张三”作为一个个体可以在经验上加以指称(如此这般的一个人);“有能力”的意思是能够走路、能够学习、能够打铁等等。第二步:分析“张三”和“能力”的词性。有些名词之间在词性上不相容,如“张三”和“饮料”在词性上不可联用;“这杯水”和“能力”一般也不可联用;等等。第三步:我们必须拥有关于张三的经验知识,如我们看过张三打铁。那么,我们就会下判断说,就打铁而言,张三是有能力的。因此,上述命题为真。亚里士多德(西元前384-前322年)从范畴界定、句子结构、形式逻辑等角度对判断问题进行了相当详细的分析和讨论。这些讨论大大深化了我们对概念、语法、逻辑等方面的认识。不过,这些都属于技术层次上的事。除了技术上的因素,我们注意到,命题的真假判断最后要落实到判断标准。在上述例子中,我们把在经验观察中所形成的关于“张三”的认识作为上述命题真假判断的最后根据。需要指出的是,一旦判断标准出现了变化,如经验观察的角度不同,整个命题真假判断的结论可以完全不同。
在亚里士多德之后,希腊思想界出现了一股怀疑主义思潮,突出了命题判断中的真理标准问题。在他们看来,任何判断都需要一个判断标准。如果判断标准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就可以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范畴论、语法分析和形式逻辑进行真理判断。但是,如果判断标准本身就是错误的,那么,无论其中的分析如何严格,推论如何符合逻辑,由此给出的判断都不是真理判断。这便是所谓的真理标准问题。
在怀疑主义的主要文本《皮罗主义纲要》⑩一书的第二卷,我们可以读到怀疑主义关于真理标准的两个基本论证,即:循环论证和无穷后退论证。这两个论证的大概思路如下。命题真假判断最终依据一定的判断标准。只要遵循逻辑,依据这一标准给出命题真假判断,就能达到判断标准和命题判断之间的一致性。这种做法要求预先设定某一判断标准的正确性,命题的真理性已经隐含在预设判断标准中,因而称为循环论证。然而,我们在进行命题真假判断时可以采用不同的判断标准。从不同判断标准出发对同一命题进行判断,给出的结论可以完全相反。问题在于,哪个判断标准才是正确的呢?为了判断这些相互冲突的判断标准是否正确,我们需要在它们之上设立一个判断标准。但是,这样一来,我们就会进入一个无穷的后退过程:这个作为其他判断标准之根据的判断标准,其正确性又是如何判断的?因此,怀疑主义认为,我们无法在判断中谈论真理标准。实际上,所有的命题判断都是在循环论证范围内的判断,其真假值都取决于预先设定的判断标准,因而不是在真理意义上的判断,而是一种独断论。怀疑主义关于判断标准的分析对于所有的命题真假判断来说,乃是令人绝望。我们无法通过判断来保证一个命题是否把握了对象的实在性(无论是感觉实在性还是理性实在性),因而我们关于事物本性的知识,其真理性是缺乏保障的。
基督教的原始文本《约翰福音》提出了一条新的途径,即:在信心(或信任情感)中接受实在性的自我显现。《约翰福音》完全接受了怀疑主义关于独断论的说法。但是,它认为,人可以在见证意义上接触对象的实在性,或在见证意义上谈论真理。“见证”原为法庭用语,在操作上有两个基本要求:见证者必须在事发现场并且诚实可靠,而听者必须在信任情感中接受见证者的说法。《约翰福音》从见证的角度展示了耶稣作为唯一的真理之路,指出,耶稣来自真理并彰显真理(作为真理见证),而人只有承认耶稣的真理见证身份,并在相信中和真理发生关系,接受真理的给予,在恩典中认识真理。我们称这种说法为“恩典真理论”。(11)
恩典真理论展示了一种新的实在性。和感觉实在性及理性实在性不同的是,在信任情感中接触到的实在性是在放弃判断权的前提下获得的。当一种信任情感建立起来之后,它的信任对象是实实在在的。比如,孩童是在信任情感中依赖父母的。对他来说,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是来自父母,那就一定是好事,包括父母的惩罚(因为自己做了错事)。换句话说,父母对他的爱(供给、保护、培养等等)在他意识中是实实在在的,尽管他无法对这种实在性进行任何判断。不过,恩典真理论要求的信任情感是绝对的,即:完全相信耶稣作为唯一的通向真理之路。我们称这种信任情感为基督信仰。
恩典真理论把宗教信仰引入认识论,导致了西方思想史上的理性与信仰之争,以及所谓的宗教与科学的冲突。我们指出,人在感觉经验中能够感受到感觉实在性;而人在论证中则可以展示理性实在性。对于人的认识活动来说,无论人对这两种实在性的把握如何不充分,否定它们等于否定自己的认识能力。现在,在基督教这里,人们还发现了在基督信仰中所接触到的实在性。和前两种实在性不同的是,信仰实在性是在放弃判断的基础上向信仰者展现的。
于是,在人的认识活动中,我们遇到了三种实在性:在感觉中的感觉实在性;在论证中的理性实在性;以及在信仰中的信仰实在性。在西方思想史上,这三种实在性共存于认识活动中。它们之间的张力是思想发展的动力。
注释:
①根据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记载,费雷西德(Pherecydes of Syros,前6世纪,据说为毕达哥拉斯的老师)有这样的说法:“宙斯和柯洛诺斯()是亘古存在的;大地也是如此。大地被称为
,原因就在于宙斯把
(大地)作为报偿(
)而给了她。”(见《著名哲学家的生平和著作》1:119)我们知道,《荷马史诗》和《神谱》都出现了两个拼写和发音相近的词:
(克罗诺斯)和
(柯洛诺斯)。
是一个神。这个神统治过诸神。因为害怕他的孩子夺权,所以吞吃自己的孩子。这种吞吃自己孩子的想象源于人们对时间流逝的原始意识。但是,
则是指时间。奥菲斯神话的作者显然是注意到这两个词的内在联系,进而把它们合二为一。
②这里不拟全面分析神话思维的特点。我想指出的是,希腊神话思维是以《荷马史诗》为蓝本,加上自己的想象。《荷马史诗》就是这种思维的根据。
③《神谱》115。译文参考了Hugh G.Evelyn-White的英译本(Theogon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4)。
④参阅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1卷第3章。泰利士没有著作留世。所有关于他的思想的说法都是后人在谈论他时留下的。至少在亚里士多德那个时代,人们都认为泰利士认为本源是水,或水是本源。复原泰利士的原始说法需要在解释中进行。我这里希望提供一种在我看来是比较恰当的解释。
⑤参阅亚里士多德的《论天体》第2卷第13章。亚里士多德提到,泰利士说过,大地漂浮在水上。
⑥巴门尼德残篇8;见《古希腊罗马哲学》,商务印书馆,1961年。
⑦具体论证参见谢文郁《巴门尼德的Eστιν:本源论语境中的“它是”》,《云南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
⑧详细讨论可参见谢文郁译注《蒂迈欧篇》,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
⑨在科学史上,柏拉图的数学构造-现象解释思路和晚期希腊思想家关于感觉实在性问题的追究,对于近代物理学的数学-实验方法的提出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伽利略引入数学研究物理现象,首先,对物理对象有一种理性的理解和设计;其次,在这些理解和设计中进行实验。由此获得的知识便是一种“预知感觉”或“认知现象”。关于这一点,需要另文专门论述。
⑩Sextus Empiricus,Outlines of Scepticism,Trans.J.Annas and J.Barne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
(11)详细讨论可以参见谢文郁《道路与真理:解读〈约翰福音〉的思想史密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导论”(4)。
标签:巴门尼德论文; 柏拉图主义论文; 古希腊哲学论文; 命题的否定论文; 命题逻辑论文; 性知识论文; 神话论文; 哲学家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