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校园里的“文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校园里论文,大学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8254(2007)02-0005-09
为什么给“文学”加了个引号?因为,走进大学校园,你会发现,遍地都是文学——有作为科系的“文学”,有作为专业的“文学”,有作为课程的“文学”,还有作为文本的“文学”,作为社团的“文学”,以及作为竞赛的“文学”,以致你不加引号,根本无法区别。
这下子你该明白了,大学校园里的“文学”,并不简单,起码是复数,而且五彩斑斓。面对大学校园里五花八门、甚至有点变幻莫测的“文学”,你如何选择、反省、参与、欣赏?这涉及到你四年大学生活的质量——不,如果想念博士,起码还得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不是苏东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江城子】),而更接近黄庭坚的“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寄黄几复》)。所谓大学生活的质量,不是指毕业后的薪金,也不是哪个专业的学生对社会更有用,而是如何让大学生活过得充实、雅致、有趣,日后回想起来余味无穷。如果从这个角度衡量,“文学”绝对是大学校园里的“头等大事”。
1929年,当时的北大教授刘半农曾为《北京大学卅一周年纪念刊》写过一篇很有趣的文章《北大河》,建议将老北大三院旁边的那条臭水沟整治好,收归学校所有,并命名为“北大河”。为什么呢,刘教授有一段精彩的论述:“总而言之,我虽然不相信风水,我总觉得水之为物,用腐旧的话来说,可以启发灵思;用时髦的话来说,可以滋润心田。要是我们真能把现在的一条臭水沟,造成一条绿水涟漪,垂杨飘柳的北大河,它一定能于无形中使北大的文学,美术,及全校同人的精神修养上,得到不少的帮助。”
刘教授在巴黎拿的博士学位,误将塞纳河边读书的经验,移植到了中国。他没想到,缺水是北京的大问题,不仅仅关乎文学美术。日后周作人写过一篇《北平的春天》,感慨北京因为缺少水气,显得不够丰腴、滋润,故春天慌里慌张的,刚感觉到它来,马上又跑了。今天北大校园很美,尤其是未名湖周边,那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可这不是刘半农设想的“北大河”,此处原先是燕京大学的校址,北大1952年院系调整后才迁入。不过,校园里有一汪水,不管大小,总是显得生气勃勃,好多了;我走了那么多大学,发现真的是不成文的规矩,有江河最好——因为是活水,湖泊也不错——面积可大可小,池塘次之,因清污任务很重,实在不行,起码也得弄个喷水池什么的。
让校园里有水,造成小姑娘眼睛“水汪汪”般的“灵气”,这很好;可让校园里有文学,如春雨般“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以为更重要。后者无形、无色、无声、无息,但却是大学校园里最为亮丽的一道风景,值得你我仔细鉴赏。
下面我讲几个问题:第一,曾经,“文学”就是“教育”;第二,关于“文学与大学”;第三,在“趣味”与“专业”之间;第四,何妨“附庸”一下“风雅”;第五,“作家”还是“写作者”。
一、曾经,“文学”就是“教育”
要说“文学”曾经就是“教育”,不妨先从一则逸事说起。十年前,我因研究北京大学校史,关心其前身京师大学堂是如何创设的,注意西方传教士的影响。狄考文(Calvin W.Mateer)曾代表泰西各国寓华教士组织的“文学会”,“上译署拟请创设总学堂议”。我感兴趣的是,他们建议设立总学堂,设计的众多课程中,竟然没有“文学”。既然是“文学会”,开出的课程表,为什么与中国固有的“词章之学”根本无涉?“文学会之设”,据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为这一奏折所加的跋语称,“专以振兴中国文学为己任”。① 仔细琢磨,终于明白,他们所说的“文学”,并非今人熟悉的Literature,而是广义的文化教育。这一点,有此前林译森有礼的《文学兴国策》为证。
日本人森有礼编、美国传教士林乐知等翻译的《文学兴国策》,在晚清影响极大,是梁启超等人理解西方教育制度、创建新学体制的重要样板之一。书中第一篇,耶鲁大学校长华尔赛(Theodore P.Woolsey,1801-1889)复函,论述“文学”如何有益于富国,有意于商务,有益于农务、制造,有益于伦理、德行、身家,有益于法律、国政等[1] (P2~4),这里所说的关系国家兴亡的“文学”,也是广义的文化教育,而不是今人熟悉的Literature。
不是外国人中文不好,误解了;而是他们希望表达得更古雅些,让那些有文化的中国人明白。当然,也是因为那时作为Literature对应物的“文学”,还没真正建立并被广泛接受。先举三个著名人物的“文学观”为例。
王韬曾撰《变法自强》,主张按照西方分科立学的原则来测试、选拔人才。作为学校科目,王韬主张分为“文学”和“艺学”两大类:“文学”包括经学、史学、掌故之学和词章之学四科,“艺学”包括舆图、格致、天算、律例四科。如此说来,他心目中的“文学”,约略等于今天的“人文学”。
在《盛世危言·考试》中,郑观应建议设立各式学校,分科则“仿照泰西程式,稍为变通”——“凡文学分其目为六科”,“凡武学分其目为两科”(陆军科与海军科)。其中“文学”六科的划分值得注意:也就是说,在郑观应看来,同是“文学”,有广义、狭义之分。广义的“文学”,涵盖除军事以外的一切人类知识;狭义的“文学”,则仅限于诗文、词赋、章奏、笺启之类。
1901年,蔡元培出版题为《学堂教科论》的小册子,从教学的角度,对人类知识进行分类。在蔡元培的分科体系中,共设算学、博物学、物理学、化学、名学、群学、文学、哲学、宗教学、心理学等十科。其中的“文学”,包含音乐学、诗歌骈文学、图画学、书法学、小说学五个分支。从“美术”以及“玩物怡情”的角度来界定“文学”,这已经迈出了一大步,可还是稍嫌笼统。
回过头来再说“文学”为什么可以等同于“教育”。
《汉语大词典》中【文学】一词,征引的范围,从孔子到鲁迅,分列十种不同含义。第一指孔门四科之一,第二指儒家学说,第三泛指文章经籍,第四儒生,第五学校,第六文才等。关于“文学”可以训为“学校”,即习儒之所,词典引的是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江水一》:“南岸道东,有文学。始文翁为蜀守,立讲堂作石室于南城……”。或许,采用时代更早的曹操的《修学令》,更合适,也更带劲。
建安八年,也就是公元203年,曹操下《修学令》:“丧乱以来,十有五年,后生者不见仁义礼让之风,吾甚伤之。其令郡国各修文学。县满五百户置校官,选其乡之俊造而教学之。庶几先王之道不废,而有以益于天下。”这里说的“各修文学”,当然就是指教育了。你看,设校官,选才俊,认真培育,以使得社会风气改良,“先王之道不废”。前人对此评价甚高,可也有教育史家认为:“其实是利用学校来培植自己的势力,准备夺取政权。”[2] (P204)无论谈什么,都先追问动机,既然曹操是个野心家,热心办学,肯定没安好心。这么深刻的论述,有点走火入魔了。
其实,在古代中国,出现最早且影响久远的关于“文学”的界说,还不是教育,而是“文章博学”。《论语·先进篇》说到孔门四科,分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有所谓“文学:子游,子夏。”也就是说,文章博学,则有子游、子夏二人。这里的“文学”,不是擅长文学创作的意思,而是涵盖了整个人文修养。孔子教导自己的儿子鲤:“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篇》)这不完全是语言表达问题。你看,《论语·阳货篇》称:“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些流传千古的名言,上文学史或批评史课时,都会引用。学习《诗》三百篇,不仅是训练表达能力,更包含思想、趣味、思维、情感、学识等,整个一个人文教育。
学《诗》,其范围及功能远远超过了今天的文学教育;反过来,“六经”中其他科目的训练,也包含了若干今人所理解的文学教育。《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再加上学《易经》、《春秋》,“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所谓孔子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就是这么来的。此后两千多年的中国教育,大体都是这个样子——一方面,所有的读书人都很重视辞章诗赋,另一方面,政府和民间又没有设立专门研究“文学”的学校或科目。东汉末年的鸿都门学可能是个例外。这所创立于灵帝光和元年(公元178)的专门研究文学艺术的新大学,据说是为了与以经学为中心的太学对抗,也是一种政治斗争的策略。不管怎么说,教育史家很看重其开创性:“世界上的专门大学,特别是专门的文学艺术大学,当以鸿都门学为最早。”[2] (P167)这种不以儒家经典为教学中心的教育方式,影响了唐以后各种专门学校的创立。不过,唐宋以降的专门学校,有学艺术的,却没有专攻文学的。除作为读书人正途的国子学、太学外,唐代有四门学,包括律学、书学、算学、医学;宋代则有武学、律学、算学、书学、画学,医学。文学为什么不在其列?就因为那是所有的读书人都必须修习的;既然人人都会,没必要专门训练。
换句话说,文学很重要、很重要,但主要是修养,而不是技艺,不必要设立专门的学校。这个思路一直延续到晚清。建立新学制,创办现代大学时,还曾因是否需要设立“文学”科系,有过激烈的争议。这方面的论述,有兴趣的同学,可参见我收录在《中国大学十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中的《新教育与新文学》一文。
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谈及教育,文学既是中心,也是余事。确实有过对于教育专门化的追求(比如清代的颜元),更不乏对于科举制度的严厉批判。这里面,朝廷取士与民间办学二者的纠葛,始终是个大问题。去年是废除科举制度百年,不少学者发表了意见,如何重新看待中国人延续千年的科举制度。从隋炀帝大业二年(606)置进士科,开创了绵延一千四百年的科举制度。历朝历代考试科目有所变化,其中诗赋取士,对唐代诗文繁荣影响很大;但一般说来,科举出不了伟大的文学家。这一点也不奇怪。科举取士,很像今天的公务员考试,第一思想正确,第二头脑清楚,第三常识丰富。行了,就这样,具体事务有吏(专门人才)来处理。这是选拔官员,又不是“新概念作文”比赛或者“红楼梦文学奖”评选。程式化的考试,确实摧残人才;可另一方面,形式上的公平,使得下层百姓有可能通过考试改变命运。还记得《烂柯山》里朱买臣马前泼水吗?别小看穷书生,苦读诗书的结果,说不定有朝一日高中。读书就是为了当官,专门家不被看好,这使得传统中国的科学不甚发达。可另一方面,大一统中国,之所以能上下贯通,自由流动,靠的就是这个制度。“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必须通过战争甚至改朝换代来落实;至于科举考试,则真的使得穷苦人家的孩子有改变自家命运的可能性。这一上下流通,不仅仅是从乡下到城市,还有倒过来的,比如官员的“告老还乡”。你到婺源去旅游,那里古代属于徽州,20世纪50年代才划归江西,很多偏僻的乡村里,都能见到精致的徽派建筑。谁盖的?或是商人发财,或是官员告老还乡。官员之所以告老还乡,可能是颐养天年,也可能是逃避政敌的迫害。至于回到乡里,可能鱼肉乡民,也可能提升当地民众的文化水平。“一乡有一善士,则一乡化之”,这是传统中国文化普及、道德提升的一大特征。从什么时候起,商人发了财不回家,官员退休后更愿意呆在城里?晚清以后。这跟西方文化的进入有关,但更关键的是,城市的医疗及文化娱乐大发展,相形之下,农村日益衰败。在此之前,城乡的生活水平相差不是很大,各有各的好处。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文人愿意隐居山林?现在呢,除了度假村或乡间别墅,还有哪个得志的官员或富豪愿意“告老还乡”?前一阵子读报,见韩国总统卢武炫回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家乡盖房子,准备退休后回来,跟老邻居一起钓鱼。我很感动。什么时候我们这些从乡下走出来的读书人,功成名就后,还愿意回到老家去,那个时候,“新农村建设”才能说是获得了成功。
好,闲话就此打住,还是回到文学教育。我关注的是,现代大学制度建立后,“文学”在校园里的地位以及命运。
二、关于“文学与大学”
一百年前,美国新人文主义大家欧文·白璧德(Irving Babbitt,1865-1933)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著作《文学与美国的大学》,其中第四章的题目就叫做“文学与大学”。白璧德强调,大学的目的,就是“在这个量化时代中造就有‘质’的人”。此前,斯宾塞在《论教育》中,“带着真正的预言精神宣告科学将日渐战胜艺术与文学”,称文学艺术只配“占据教育的闲散部分”。这么贬低文学的功用,作为文学教授,白璧德当然非常愤怒,于是奋起反驳:“尽管整个世界似乎都醉心于量化的生活,大学却必须牢记自己的任务是使自己的毕业生成为高质量的人”,关键在于“人文”,而文学又是关键中的关键。[3] (P57~72)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1920年代因弟子吴宓、梁实秋等人的大力宣扬,在中国引起关注。但因《学衡》派是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对立面出现的,长期以来受排斥,最近十几年,才重新得到学界比较正面的评价。
在此之前,英国著名神学家、教育家约翰·亨利·纽曼(John Henry Newman,1801-1890)出版了《大学的理想》一书,那是西方教育史上较早系统、全面地论述大学教育基本理论的名著,其中包括一篇《文学——在哲学和文学学院的演讲》。文学是什么?纽曼的回答是:“文学就是用语言来表达思想。我所说的‘思想’是指各种主见、情感、观点、推理及其他的大脑思维活动。”前些年,有人嘲笑鲁迅没写过长篇小说,因而不能算伟大的作家;也有人将抒情作为散文的最高境界,这些我都反对。不是为鲁迅争气,而是涉及文学的定义。“这些伟大的作家按照自己感悟到的方式去创作,用最恰如其分的方式把他们自己要说的话写下来。”[4] (P144~150)或简洁自如,或热情奔放,或实事求是,或条理分明,如此精雕细刻,都是好文章。纽曼举的例子,是历史学家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他的代表作是《罗马帝国衰亡史》。《吉本自传》三联书店出过中译本,其中谈及如何再三斟酌这部历史巨著的叙述文体,很有意思,值得品味。
纽曼书中有这么一句:“谚语说得好:‘诗人是天生的,不是后天造就的。’经无数事例验证,这对其诗作或诗人本身都是确凿无疑的。它们是生出来的,而不是编造出来的。”[4] (P139)对于文学院的学生来说,这话该如何理解?没有天才,你学了也没用;若是天才,又何苦来这里念书?确实,真正伟大的作家,很少是大学里培养出来的文学博士。还记得高尔基的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吧?苦难是人间最重要的学习与教育。这一点,跟章太炎说的差不多:平生学问得于师友讲习者少,得于人生忧患者多。哈佛旁边的书店里,陈列着许多经典文学作品,但它们的作者,大多没受过很好的教育。写《汤姆·索耶历险记》的马克·吐温,小学没念完;写《嘉莉妹妹》的德莱塞,中学退学;至于爱伦·坡、福克纳、斯坦贝克等,也都是大学未毕业。②
中国的情况也差不多。举个例子,沈从文就是自学成才的。沈从文1923年到北京后,曾在北大旁听,但那无关紧要;结识郁达夫、徐志摩、林徽音等作家,或许那才是关键。沈从文日后曾在青岛大学、西南联大、北京大学教小说写作,因此,这个命题应该倒过来了:不是大学教育启发了他的文学才华,而是他改变了学院里的教学方式。
也有正儿八经留学的,可所学专业跟其日后的文学创作距离十万八千里。比如,鲁迅曾在日本的仙台医专读书,成绩中等,作为外国人,这已经很不容易了。鲁迅不是像有人胡乱猜测的,因学医失败,才弃医从文,这点学界多有考证。真正因自身缺陷而放弃医学的,是诗人兼史学家郭沫若。郭沫若曾在九州帝国大学学医,可因为17岁在嘉定府中学读书时得过一次肠伤寒,病中并发的中耳炎严重损害了听力。作为医生,临床使用听诊器有困难,于是改为从事文学、史学以及政治活动。不能说早期的医学教育对他们的文学创作毫无帮助,比如鲁迅的《狂人日记》以及郭沫若早期小说,都可以看到一点学医的影子,如对于迫害妄想狂的病理学分析,或对性心理学的了解。但这些,都不是鲁迅、郭沫若成为伟大作家的关键所在。
最近的例子是余华,他当过五年牙医,不过,好像没受过什么专业训练,属于耳濡目染,说好听点是“家学渊源”。日后转过来写小说,从小在医院长大这一经历,还是在潜移默化中起作用。余华的小说,擅长以冷静笔调描写血腥、暴力和死亡,揭示人性的残酷与存在的荒谬,我以为这与其短暂的行医经历有关。
当然,我也可以举冯至、汪曾祺等,他们是学文学的,以后的成就与早年的学校教育关系密切。1920年代在北大念德文系的冯至,日后成为现代中国最为著名的抒情诗人之一,在《“但开风气不为师”——记我在北大受到的教育》中,冯至提到:“我喜欢诗,常去听讲诗的课。”特别讲到,沈尹默讲唐诗,黄节讲汉魏乐府,如何让他大受感动。③ 汪曾祺《西南联大中文系》中,提到了在“大一国文”这门各系学生都必修的课上,听刘文典讲《庄子》、闻一多讲《楚辞》、罗庸讲杜诗,还有沈从文教的三门课“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中国小说史”,文章最后称:“我要不是读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一个作家。至少不会成为一个像现在这样的作家。”④ 沈从文讲授的课程,对汪曾祺影响最大,这点文学史家都注意到了;而汪本人在《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中,也有详细的描写。那是一篇好文章,不但对于理解沈、汪的师承联系,而且对于理解大学里的文学教育,也都很有益处。
这两个例子,很长学文学人的志气。可也有让人泄气的,比如作家刘绍棠从北大中文系退学的故事。刘绍棠的文学创作起步很早,13岁便在报刊上发表作品。1952年上高中一年级时,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他的成名作《青枝绿叶》。这篇小说被臧克家主持的《新华月报》文艺版转载,还被编入1953年高中二年级的语文教科书。于是,引起了主持团中央工作的胡耀邦的注意,将刘列为重点培养对象。1954年,刘绍棠被推荐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一年后申请退学。原因呢,据说是课程学习和文学创作之间的冲突——他本人希望乘胜追击,多少也有像张爱玲所说的“出名要早”的意思。退学申请交上去后,北大校方以及高教部都不同意,最后求助于胡耀邦,才得以成功。两年后,在反右运动中,刘被打成右派,20年后才得以翻身,重获创作自由。如何看待这个退学事件,是北大教学方式有问题,还是刘绍棠自我设计的错误,或者是整个大环境使然?当然你可以说,以他的狂傲,退不退学都可能摔跤,被错划成右派,那是国家的事,自己把握不了。可我听北大好些老教授感叹,刘绍棠有才气,但底子薄,急于成名,急于出大作品,结果很快就才思枯竭。被打成右派之前,其创作已经出现某种颓势。
我还是那句话,文学很重要,但主要是修养,而不是技艺。没读大学的,若有天分以及好的机遇,可以成为优秀作家;念了中文系或外文系的,不见得就能写出好诗或好小说。但反过来,大学里的文学教育,对于作家之“厚积薄发”,还是起作用的。这么说,不至于被误解为“文学”与“大学”毫无关系吧?
三、在“专业”与“趣味”之间
大学校园里,同样谈论文学,可能是专攻唐诗宋词的文学博士,也可能是研究天体物理的老教授。他们之间有没有共同语言?有,那就是都喜欢“文学”。至于具体评说,则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你们大概会以为,我是独尊专家,而看不起业余爱好者。相反,我对凭直觉、凭兴趣,童言无忌,信口开河,很是羡慕。碍于专家身份,你必须与人为善,以理服人——前两天,有记者电话采访,说有人认为韩寒比鲁迅还伟大,你怎么看?这是哪跟哪,真想破口大骂。另外,专业研究者有时会出现审美疲劳,或者碍于常规,对新出现的文学现象判断不准。所以,蔑视常规,纯凭个人兴趣,下大判断,有时也能出采,让职业批评家相形见绌。我大致同意法国学者蒂博代(Albert Thibaudet,1874-1936)的说法,职业批评“乃是一种讲坛上的批评”,长于逻辑与条理、着重整理和推论,相对来说不够敏感。而“对同代人的批评,尤其需要鉴赏力,一种活跃的、敏锐的、年轻的鉴赏力”。[5] (P30~70)因此,我们不该完全排斥那些作家、记者或一般读者所作的“自发的批评”。而作为职业批评,我们应该努力进入文学的内部,尊重自家的眼光与文学立场,在“专业”与“趣味”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
在现代中国,“文学教育”这个职业,或者说“文学”作为一个学科,到底是如何建立起来的,我在《新教育与新文学——从京师大学堂到北京大学》中有所辨析。[6] (P101~133)而在《“文学”如何“教育”》中,我提到晚清以降文学教育的变化:“文学教育的重心,由技能训练的‘词章之学’,转为知识积累的‘文学史’,并不取决于个别文人学者的审美趣味,而是整个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有机组成部分。‘文学史’作为一种知识体系,在表达民族意识、凝聚民族精神,以及吸取异文化、融入‘世界文学’进程方面,曾发挥巨大作用。至于本国文学精华的表彰以及文学技法的承传,反而不是其最重要的功能。”⑤
经过一百年的演进,现在中国的“文学教育”,已经树大根深,花繁似锦。到底复杂到什么程度,举两条材料,让大家有个感性的认识。先看国家标准《学科分类与代码》,750是文学,750.11是文学理论,750.14是文艺美学,750.17是文学批评,750.21是比较文学,750.24是中国古代文学史,古代文学下面又分周秦汉文学、魏晋文学、南北朝文学等。750.34是中国各体文学,接下来分中国诗歌文学、中国戏剧文学、中国小说文学、中国散文文学。750.37是中国民间文学,750.41是中国儿童文学,750.44是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不用说,下面又有蒙古族文学、藏族文学、维吾尔族文学等。750.47是世界文学史,接下来有按时代分的,如古代世界文学史、中世纪世界文学史、近代世界文学史、现代世界文学史。又有按国别分的,如印度文学、日本文学、俄国文学、英国文学等。最有意思的是,代码为750.99的“文学其他学科”,也就是说,实在塞不下的,都可以搁在这里。至于新闻学、艺术学等,有另外的学科代码。如此细致的分类,可见专业化程度之高。不是一句“我喜欢文学”,或“我是教文学的”,就敢包打天下。
之所以提到新闻学、艺术学等,那是因为,按照国务院学位办的规定,拿“文学”学位的,包括中国语言文学、外国语言文学、新闻传播学、艺术等4个学科66个本科专业。据统计,最近几年,我国大学授予文学学位的,约占同期毕业生总数的9%。换句话说,两千多万在校大学生中,大约有两百万是准备拿文学学位的(学士、硕士、博士)。
说这些,无非想说明,“文学”已经成为大学里十分重要的专业设置或主干课程。读文学学士、硕士、博士学位的,即使不专门研究文学,也都修过文学方面的课程。作为专业的“文学”,因为有体制方面的支持,目前进展顺利;反而是另外一方面,即作为“趣味”的文学,让人牵肠挂肚。不是课程,没有学分,也缺乏必要的经费支持,大学校园里非专业的“文学”,还能不能存活下去?还有没有发展前景?这是我所关注的。
我想强调的是,大学校园里的文学教育,其工作目标主要不是培养作家——能出大作家,那最好,没有,也无所谓。不是办作家班,而是养成热爱文学的风气,以及欣赏文学的能力。这样来看待校园里各种层次的“文学”——包括科系设置、课程选择,以及社团活动等,会有比较通达的见解。
记得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思想解放运动时,各大学的学生刊物曾发挥很大作用。我曾撰文谈及中山大学的《红豆》,以及全国大学生杂志《这一代》等。现在呢?北大每年都举行“未名湖诗歌节”,还有中文系学生办《启明星》等,很活跃,但影响有限。其实,从五四时期北大学生办《新潮》起,校园文学始终生机勃勃,是文学人才的摇篮,也是文学创新的试验田。
我刚接到2006年第8期《文讯》,这是一份由台湾文学发展基金会支持的刊物,上面有一个专题“啼声初试——综观大学校园文学奖”,值得一读。根据调查,台湾161所大专院校中,举办文学奖的有62所。这些文学奖的设立,大都超过十年,最长的已经举办37届。奖金最高的,是“台大文学奖”,小说组首奖奖金新台币3万元,约合人民币七八千。最低的是台南护理专科学校的“夏之页文学奖”,奖金300元新台币,等于七八十元人民币。奖金多少无所谓,主要是精神鼓励。更有趣的是,设奖最普遍的是散文,总共设了60种。其次是新诗,57种。小说第三,51种。文学评论只有6种,很可怜。倒是设立古典诗奖的,有10种之多,大大出乎意料。另外,还设有古文、词、骈文和曲等奖项。[7] 单看设奖方式,就知道他们的文学教育,与我们有很大差别。这事情有意思,建议《当代作家评论》也做一次,把全国各大学校园里的文学社团、文学杂志以及文学奖项整理一下,既显示实绩,也暴露问题,以便进一步改进。同时,我想,应该让全社会以及学界明白,当代中国,所谓的“青少年写作”,并非只有商业模式,校园文学依然是重镇。只看谁谁谁卖了多少册书,得了多少版税,那并不代表文学的未来。
说到“专业”以外的“文学趣味”,最容易让人联想起来的,是现在大学里普遍开设的通识课程。你是学物理的,他是念计算机的,但都必须修一点文学方面的课程。解放前叫“大一国文”,现在则是《大学语文》。作为教师,面对千差万别的学生,如何引导他们进入“文学”殿堂,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课本的编写,就是个大问题。以前基本上都用徐中玉等主编的《大学语文》,后来许多大学教师自己编,或联合若干院校教师一起编,真可谓“异彩纷呈”。我看过的,比较有特色的是温儒敏主编的《高等语文》(江苏教育出版社)、夏中义主编的《大学新语文》(北京大学出版社),以及钱理群等编撰的《大学文学》(上海教育出版社)——后者更是旗帜鲜明地提出改革《大学语文》的思路,即轻装上阵,撇开语文知识以及思想教化,而以“文学经典”为中心。
这些书的编者都很用心,出版销售情况也很好。可我一直怀疑,大学里的文学教育,能否有另外的路子。靠增加一门必修课,是否就能提高学生的阅读欣赏文学的能力?希望一册选本定乾坤,很可能怎么编都有问题。我更倾向于开设各种文学方面的选修课程,让学生自由选择,学校只要规定学分就行了。千万不要低估学生的阅读和鉴赏的能力。甲选的是小说,乙选散文,丙喜欢韩愈,丁专攻莎士比亚,都可以,只要你感兴趣就行。一定要走出“中学语文”的教学模式,主要是培养学生选择、阅读、欣赏文学作品的兴趣与能力。你可能担心,这么一来,学生的阅读很不全面。本来就不是专业研究,要那么全面的知识干什么?与其全面开花,不如千里走单骑。文学课程不同于物理或化学,缺了这一环,后面的就完全听不懂。文学阅读没必要这么循规蹈矩。有了基本的阅读训练后(这个阶段,中学已经完成了),完全可以选着听,跳着读,没必要过分强调知识的系统性。所谓“循序渐进”,主要指的是专业训练,不适合于文学爱好者。跳过唐诗讲宋词,是有些遗憾,但不是完全听不懂。更何况,就像学外语,听录音带,只要你愿意,可以来回倒带子。没有人规定,一辈子就只能看一遍《水浒传》,或者只能读一遍《离骚》。随着时间的推移,你的阅读理解会不断加深。这才是正道。关键是培养阅读兴趣,至于专注《楚辞》,还是偏爱托尔斯泰,没关系,都是好事情。读书的人都明白,只要你养成兴趣,自然会由此及彼,触类旁通。在我看来,以培养“阅读兴趣”作为大学里非专业的文学教育的工作目标,这样做更实在,也更有效。
四、何妨附庸一下“风雅”
同样是“阅读”,其实天差地别。有人读经典,有人读时尚,有人深度阅读,有人浅层阅读,有人随便翻翻,有人正襟危坐。哪一种阅读最好,很难说,取决于你读书的目标。
时代变了,如果我引用先贤的话,告诉你只能读经典,不要读那些没经过时间淘洗的新书,你肯定觉得太迂腐了。可反过来,你只读时尚书籍(包括流行文学),即使整天手不释卷,也都收获不大。读时尚,不是不可以,只是别太赶热闹,最好保持自由选择的权利以及独立思考的空间。
你可能会说,我也知道经典很好,可我读不懂,而且,读起来很累很累。读不懂还在读,读得很累仍然坚持,这不等于在“附庸风雅”吗?好,就从附庸风雅说起。清人蒋士铨撰有传奇《临川梦》,在第二出“隐奸”中,陈继儒的上场诗是:“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结尾则是“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你们念中国文学史的,大概都会知道这一节。其实,这个评价,清初大诗人钱谦益已有言在先。不用说,这里的“附庸风雅”是贬义词。过去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有件事,改变了我对这个词的理解。
十年前,我出版过一册《阅读日本》的小书,其中谈到我在日本看画展的体会——开始很不以为然,嘲笑日本人不懂装懂,慢慢才悟出其中奥秘,于是产生了敬意。什么叫文化,什么叫教养,就是这么一点点积累、一点点提升的。用《论语》的话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公冶长篇》)各人天赋不同,机遇不等,不可能每个人都成为文学家、艺术家,但保持一种对于文学艺术的敬畏,努力去学习,去观赏,甚至只是去“捧场”,去消费,都是件好事。因为喜欢——或者假装“真的很喜欢”,别笑,很多人都是这么起步的。对于“风雅”,从“附庸”日渐走向知音,从装点门面,最后走到登堂入室。
所谓“附庸风雅”,有个前提,那就是知道什么是风雅,什么是粗俗。你要是不承认书有好坏之分,只要有字,拿起来就读,那样的话,开卷无益,不能怨别人。你说,我不管,什么书读起来轻松,我就读什么书;什么事做起来容易,我就做什么事。那也可以,这叫“消闲”,不叫学习。在某种意义上,学习有趣,但是个很累的事情,不可能永远快乐。
我相信,人都有向上之心,又都有很大的惰性。一般来说,“放松”比“抓紧”容易、“下坠”也比“提升”舒服。作为教育者,我以为,指出向上一路,比怂恿向下滑落要好。同样道理,“附庸风雅”比“假装流氓”好。因为,二者都有可能经过一番努力,越学越像。我不喜欢“我是流氓我怕谁”这样的名言,因为,这里所隐含的,除了反叛——这点我们往往从正面去理解,还有对于道德约束与精神提升的彻底放弃。提升很累,放下则很舒服;久而久之,很可能无法分辨良莠,或者假装看不清,以推卸责任。
因此,我反其道而行之,提倡何妨也来“附庸”一下“风雅”——取法其上,起码还有向上走的可能。我说的是道德、文章、学养、趣味,而不是金钱和享受。20世纪80年代,我们会因为加缪的《西叙福斯的神话》而激动不已,今天的大学生还会这样吗?基于某种信念,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样的人现在太少、太少了。有句老话,叫“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以它来解读“附庸风雅”,也是别有风味。
回过头来,还想说说读书。嘲笑人家整天沉湎于时尚读物,是“自甘沉沦”,未免言重了。不过,如何选择有效的读书方法,确实是个问题。不久前,我在三联书店举行的“文史阅读消夏读书会”上,做了题为“现代中国的文人与学者”的专题演讲,其中谈及金克木先生。金先生写文章之所以纵横捭阖,跟他青年时期的读书不拘一格有关。那时,他在北大图书馆工作,看到著名学者来借书,他就偷偷记下来,然后跟着读。如此“取法其上”,很聪明。现在不一样了,很多人读书是跟着广告,跟着电视,跟着明星,那太可惜了。
五、“作家”,还是“作者”
刚才说了,大学文学教育的主要目标,是培养兴趣、提高修养,而不是造成多少“作家”。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中国的“作家”有其特殊含义,不是每个“码字的”(王朔语)或出书的人,都可以被称为“作家”。
这里所说的作家,其实就是文学家,也就是专门撰写诗文小说戏剧的。我们都知道,这样来理解“文学”,是晚清以降才形成的思路。“文学”的概念在演变,并非从来如此。这一点,中、外都一样。《不列颠百科全书》是这样界说“文学”的:【Literature文学】用文字记录下来的作品的总称。常指凭作者的想像写成的诗和散文,可依作者的意图以及写作的完美程度而区分优劣。文学有各种不同的分类法,可按语言或国别分,亦可按历史时期、体裁或题材分。⑥
依据想像创作出来的,才叫文学,那是后来的定义。最初则涵盖了所有用文字记录下来的作品。实际上,直到今天,文学的定义也仍有很大的伸缩性。刚才提到,纽曼特别推崇的爱德华·吉本,主要不是辞章家,而是史学家。可他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很受欢迎,在文学史上也有崇高地位。王佐良在《英国散文的流变》中,专门提及此书“表面上的典雅与骨子里的嘲讽”相混合的这么一种特殊的散文风格,并且称:“这才是他的杰作,也是英国和欧洲史学界文学界至今称颂的不朽巨著。”[8] (P87)
罗素以及丘吉尔的获奖,更可见文学概念的弹性。1950年,伯特兰·亚瑟·威廉·罗素(Bertrand Arthur Wieeiam Russel,1872-1970)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年恰好是诺奖设立50周年。你可以说罗素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学者,是理性主义、人道主义的代言人,是西方思想解放与言论自由的见证人,可其众多影响深远的著述,如《数学原理》、《物的分析》、《意义与真理的探究》、《人类的知识:它的范围和界限》等,涉及哲学、数学、伦理学等诸多领域,跟一般想像的诗文、小说、戏剧等“文学”,实在离得太远了。1953年,诺贝尔奖评委会又把文学奖颁给了政治家、演说家以及历史传记作者丘吉尔(Sir Winston Churchill,1874-1965)。他那6巨册300万字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确实是好书,却也远离了世人对于“文学”必须基于“想像”的传统预设。
提及这些,跟我本人的学术趣味有关。在《当年游侠人——现代中国的文人与学者》中,我谈到,我关注的是有学问的文人,以及有情怀、有文采的学者。为什么?就因为晚清以降,专业化潮流势不可挡,学者和作家各自画地为牢。人多讥笑作家没学问,很少反省学者不会写文章。最近这些年,面试博士生时,我会让考生当场写点东西,不要求妙笔生花、声情并茂,但要求有想法,而且能准确、生动、简洁地表达出来。现在的大学生,在想像、虚构以及使用隐喻、反讽等文字技巧方面,远比我们那一代强。但如果不是天马行空的“美文”,而是要求通过广泛的阅读、调查、探索、归纳,而后撰写文章,这样“有学有文”的写作训练,则比较缺乏。这与我们的中学语文教育有关,也与世人对“文学”的理解有关。
清人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称:“史所载者,事也;事必藉文而传,故良史莫不工文。”(《史德》)史学家钱穆,对此很有体会:“诸位要学历史,首先宜注重文学。文字通了,才能写书。现在只讲科学方法,不通文,不通书,只取一堆材料来做分析考据工夫,认为这便是科学方法了,然而史学则不就如此而止。”[9] (P267)在《科学的古史家崔述》中,胡适征引崔述35岁那年自陈有志著述而先从熟玩韩愈、柳宗元、欧阳修三家文章入手的书信,然后大加发挥:“要知文章虽是思想的附属工具,但工具不良,工作也必不能如意。”⑦ 所有这些,都是经验之谈。
近年流行学者散文,其实,更值得关注的,是那些有文学趣味的著述。我特别欣赏朱自清的《经典常谈》,不仅通俗易懂,本身便是好文章——我以为比其成名作《背影》(散文集)还好。费孝通的《乡土中国》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宗白华、朱光潜以及近年的金克木、季羡林等,都有此本事,在学术著作中,不经意间,显露其文学才华。另外,也有社会科学家越界操作,直接将“文学”作为研究对象的,比如学公法学的萨孟武写过《水浒传与中国社会》、《西游记与中国政治》、《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三本有趣的小书,最近北大法学教授朱苏力则出版了《法律与文学——以中国传统戏剧为材料》。这些书都别有新意,值得我们关注。
我曾经发过感慨,国外著名学者,不管是哲学家、史学家,还是法学家、社会学家,著书立说时,都喜欢征引文学经典。因为,那既是必要的人文修养,也确实有利于论题的深入展开。可见,不一定当“作家”,成为学识丰富、趣味广泛的“作者”,具有很好的文类意识与表达能力,能写一手雅致的白话文,我以为更值得期许。在这方面,大学里的文学教育,将大有用武之地。
说这些,无非是诱惑诸位热爱文学,亲近文学。在你进入专业训练甚至成为“术业有专攻”的学者以后,希望你还记得,就在你隔壁,还有位老朋友,值得你不时前去拜访——那就是“文学”。
注释:
①参见狄考文等《上译署拟请创设总学堂议》及林乐知所作跋语,见《北京大学史料》:第一卷,第14~18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②参见童元方《布鲁克兰书匠铺》,《书城》2006年9月。
③冯至《“但开风气不为师”——记我在北大受到的教育》,《精神的魅力》第18~2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
④汪曾祺《西南联大中文系》,《精神的魅力》第77~81页。
⑤《“文学”如何“教育”》,《当代中国人文观察》第240~24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
⑥《不列颠百科全书》:第10卷,第128页,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2年版。
⑦参见《科学的古史家崔述》,《胡适文集》:第七卷,第176~177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