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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古诗文名句流传甚广,人们对其部分的理解尚有不妥之处。本文择其十者作一辩析。
关键词 古文,诗词,训诂
(一)“屋漏”不是屋子漏雨
杜甫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其中“屋漏”二字历来被解释为屋子漏雨。如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杜甫草堂诗注》就说:“床头的屋顶漏雨,使整个卧室没有一点干的地方”。1988年版高中语文第六册《教学参考书》也说:“大雨屋漏床湿,夜不成眠……”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唐诗选注》也说“床头屋漏,雨水沾湿被褥”。
这样解释,在字面上似乎没有问题,但从情理上分析,却问题不少。既然是大风卷走了“屋上三重茅”,那大雨之时怎么会只是床头漏雨而别处不漏呢?如果只是床头漏雨,那“无干处”应该只是说的床头,不能说是“使整个卧室没有一点干的地方”。如果“无干处”真的只指“床头”,那“无干处”又成了废话,因为漏雨自然就会湿,只床头一个地方湿,不应该说是“无干处”。再说,只床头漏雨,还可以把床移动一下,躲开漏雨的地方,用容器接住漏雨,也不至于“床湿,夜不成眠”。又,从写作上说,如果“屋漏”是屋子漏雨,那下句的“雨脚如麻”开头又说雨,在意义上也是不无重复之嫌的。诗贵精炼,诗圣的名作出现这种欠精炼的地方,不得不令人深思。
“屋漏”二字,现在似乎很浅显,连小学生也知道是屋子漏雨。但是,根据一些工具书的释义,“屋漏”首先是一个名词,它是屋内西北角的特定名称。如《尔雅·释宫》:“西南隅谓之粤,西北隅谓之屋漏,东北隅谓之宦,东南隅谓之窔。”《辞源》修订本“屋漏”条的第一个义项是:“房子的西北角。古人设床在屋的北窗旁,因西北角上开有天窗,日光由此照射入室,故称屋漏。《诗·大雅·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疏:‘屋漏者,室内处所之名,可施小帐而漏隐之处,正谓西北隅也。’后称不欺屋漏,即不欺暗室的意思。《礼·中庸》‘尚不愧于屋漏’,唐孔颖达疏:‘言无人之处,尚不愧之,况有人之处,不愧之可知也。言君子无问有人无人,恒能畏惧也。’”
本诗中的“屋漏”也当是室内处所之名,指屋子的西北角。这句诗以借代的修辞方式,举出室内的两个具体地方,“床头”和“屋漏”,代指整个屋子,是列举部分以代整体。两句诗是说:整个屋子都没有干地方了,但还是雨脚如麻下个不停。不直言漏湿而说“无干处”,下句的“雨脚如麻”才无语义重复之嫌。从写作艺术上分析,这样理解也比较好。
也许有人会说,“床头”一作“床床”,那“屋漏”就只能解作屋子漏雨了。我们说,那是当然的。但是,近年来出版的选本,包括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的《唐诗选注》,均不取床”而取“床头”,这自有其优劣之分。试想,一个小茅屋能摆得开多少张床?贫寒之家,大都缺铺少盖的,有可能几人分床而睡吗?从“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两句分析,很可能只有一床被子。有的版本作“床床”,或许是因为有人不明“屋漏”是指室内处所,觉得床头屋子漏雨不合情理,自作聪明将“床头”改为“床床”也未可知。
(二)“惶恐”并非惊慌害怕
文天祥诗《过零丁洋》:“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古诗注本对“说惶恐”中的“惶恐”都解释为“惊慌害怕”义。如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宋诗一百首》注:“惶恐——惊慌害怕。公元1277年,作者在江西被元军打败,曾经从惶恐滩一带撤退到福建去。”在一般工具书如《辞源》、《辞海》等,“惶恐”也只有“惊慌害怕”一个义项,所以人们对这样的解释也信而不疑。
可是,认真思考起来,便会觉得这样解释似有于理未安之处。文天祥是名垂千古的民族英雄,他在被俘之后还作了宁死不屈的《正气歌》,说“鼎甘如饴,求之不可得”(即使把我放在里去烹煮,我会觉得像喝糖浆一样甜)。他在被元蒙统治者囚禁的3年中, 受尽了各种折磨,经历了种种恶毒的威胁利诱,但他始终铁骨铮铮,坚定地选择了杀身报国的道路。正是由于他有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才写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名句。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怎么会因失败撤退就“惊慌害怕”呢?
“惶恐”在宋元时期的作品中有作“惭愧”解的。如:(1 )“白拿这利物,惶恐!”(《清平山堂话本·杨温拦路虎传》)(2 )“自谓功名垂手可得,岂知累科下第,惶恐难归!”(《竹叶舟》剧楔子)这两例中的“惶恐”都不能解作“惊慌害怕”,很明显有“惭愧”之义。陆游的《老学庵笔记》卷六介绍,有一个教官根据一本有文字错误的《易经》出题说:《乾为金,坤亦为金,何也?”有一名考生觉得可疑,拿出善本《易经》查对,原来是“坤为釜”。教官因此“惶恐”,“乃谢曰:‘某当罚!’”教官在考生面前不至于“惊慌害怕”,“惶恐”只能解作“惭愧”。
文天祥诗中的“说惶恐”,应是“说惭愧”的意思。本来忠心报效国家,但却遭到失败,回忆起来总觉得惭愧。这正是英雄本质的一个方面。如果理解为“惊慌害怕”,那就与诗意大相径庭了。
(三)“沧海一粟”的“粟”并不是小米
苏轼《赤壁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周大璞等《古文观止注译》译为:“寄托蜉蝣一般的短暂生命在天地之间,渺小得像大海里的一粒小米。”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注释说:“这是说人在宇宙中小得像大海中的一颗小米粒”。阴法鲁主编的《古文观止译注》将“粟”译为“谷粒”。
苏轼的话后来演变出成语“沧海一粟”。一些成语词典,如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汉语成语小词典》、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汉语成语词典》、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汉语成语大辞典》等,也都将“粟”解为米粒、谷粒。
只要认真想一想,我们就会发现这样解释不妥当。大海并不是农田,海里不生长谷子,哪里来的谷粒、米粒?成语有“九牛一毛”、“大海中的一滴水”,因为牛身上有毛,大海中有水,所以人们觉得合情理。大海与米粒根本没有内在联系,将二者扯在一起,是不合情理的。苏轼是名垂千古的大文学家,怎么会写出这样违背情理的话呢?即使写了,这样违背情理的话又怎能被概括为成语而流传呢?
实际上,“粟”由谷粒之类的意义可引申为指颗粒如粟之物。沙粒如粟,故粟可以指沙。《山海经·南山经》:“英水出焉,西南流注于赤水,其中多白玉,多丹粟。”郭璞注云:“细丹沙如粟也。”中华书局出版的《实用大字典》“粟”的第四义项是“沙也”,即以此为例。《康熙字典》“粟”字条也有“沙谓之粟”的解释。
据此,“沧海一粟”当是说大海中的一粒沙。海中是多沙的,一般海滩都是沙滩,这是人所共知的。
《辞海》、《辞源》的修订本大概也意识到将“粟”解为米粒之类不妥,在“粟”字的“颗粒如粟之物”义顶中举上述苏轼的句子为例,遗憾的是没有说明就是沙,真可以说是失之交臂。
(四)“羊很狼贪”的“很”并不通“狠”
《史记·项羽本纪》:“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许多古文注本都说“很”是“狠”的通假字。如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注:“很,通狠。”成语“羊很狼贪”是由上面的话演变来的。由于认为“很”是“狠”的通假字,所以近年修订的《辞海》、《辞源》及一些成语词典都将成语写作“羊狠狼贪”,甚至将其出处《项羽本纪》中的“很如羊”也引作“狠如羊”。
实际上,羊性善良,并不凶狠,这是人所共知的。因此,把“很”解作“狠”的通假字,在情理上讲不通。
“很如羊”的“很”应是“执拗、不听话”的意思。《说文》:“很,不听从也。”《玉篇》:“愎,很也。”“愎”就是执拗、不听命令的意思。《易经·夬卦》:“牵羊悔亡,闻言不信。”王弼和孔颖达的注释都说:“羊者,抵很难移之物。”意思是说羊是一种倔强、执拗的动物。
在人们的心目中,羊是比较温顺的,怎么又说它是执拗不听话的呢?其实,这是羊性情的两个方面。在两羊相斗、碰头的时候,人是很难将它们分解开的。有个人所周知的童话故事说,牧羊老汉的两只羊,在一个独木桥上顶架,互不相让,最后都掉到河沟里去了。这就是“羊很(执拗)”的证明。
羊性情的两个方面,实际上和鸡一样。“好斗的公鸡”是人们常说的话,但初中语文第二册《桓灵时童谣》中又有“高第良将怯如鸡”一句。这鸡决不是单指母鸡,母鸡有时也像公鸡一样好斗,而且常斗得毛落血流。笔者家中多年养鸡,对此非常了解。“怯”只是鸡在斗败后的表现。无论公鸡、母鸡,斗败后都缩颈垂尾而去,不敢再斗。“怯如鸡”就是指怯得如斗败后的鸡。好斗,斗败则怯,是鸡性情的二重性。平时温顺,斗起来执拗,也是羊性情的二重性。
有人说:“很如羊”的“羊”是指鬼怪,即“羊角兽”(见1991年2月10日《语言美》),那不妥。《史记》上下文中的虎、狼, 都是人们熟知的动物,若指羊为鬼怪,便与上下文不协调。《辞源》修订本“很石”条说:“江苏镇江市北固山甘露寺,旧有石,状如伏羊,称很石。相传孙权、刘备曾坐此石,共论曹操。唐罗隐题诗云:‘紫髯桑盖两沉吟,很石空存事莫寻。’”这肯定与“很如羊”有关。石状如羊,也可证“很如羊”的羊非鬼怪。
前引《项羽本纪》中的几句话,是宋义针对项羽说的。当时宋义是卿子冠军,带兵“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作为副将的项羽对此不满,他主张疾引兵渡河,被宋义否决。宋知其不服,便下达此令,意在指斥项羽为人凶猛,性格执拗,贪功无厌,总之是“强不可使”。将“很”讲成”“狠”,不但不符合羊的实际,也不符合项羽的实际。这一点,在鸿门宴上表现得非常明显,“范增数目项王”杀刘邦,但项羽“为人不忍”,因而导致最后失败自刎,这足见项羽不狠,只是执拗而已。
(五)“挟天子”并不含贬义
古书中多次出现“挟天子而(以)令诸侯”之类的话,今人人所周知,一般都按贬义语理解。如1983年版初中语文第六册《隆中对》一文的注释是:“挟持皇帝来号令诸侯……挟,挟持,控制。”《辞海·语词分册》的解释是:“挟制着皇帝,用皇帝的名义发号施令。”《辞源》修订本的解释也大体同此。在封建社会中,皇帝是至高无上的,谁对皇帝挟持、控制,那必定是专横至极,惹众唾骂的人,所以,这样的解释,使“挟天子……”成了明显的贬义语。
可是,在出现“挟天子”之语的古书中,根据其上下文,都看不出它含有贬义。
节选自《三国志·诸葛亮传》的《隆中对》是写诸葛亮与刘备第一次会面时的谈话。刘备先说:“汉室倾颓,奸臣窃命,主上蒙尘”,然后问诸葛亮“君谓计将安出”。诸葛亮回答说:“自董卓以来,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曹操比于袁绍,则名微而众寡,然操遂能克绍,以弱为强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而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从这段话不难看出,当时诸葛亮对曹操并无贬意。虽然刘备先说了“奸臣窃命”等话,但他还是说“豪杰并起”,并强调曹操“以人谋”而由弱到强,别人“不可与争锋”,意思显然只是说曹操势力大,并没有流露指责曹操挟持、控制天子的意思。又,《三国志·周瑜鲁肃吕蒙传》末作者评曰:“曹公乘汉相之资,挟天子而扫群杰,新荡荆城,仗威东夏……”这里评说曹操的政治、军事优势,指出曹操之所以能“挟天子……”,是由于“乘汉相之资”。这显然只是客观叙述他的有利条件,从言辞到内容都看不出对曹操有什么贬意。再说,仅凭“乘汉相之资”,也不足以使曹操挟持、控制天子,要说他挟持、控制天子,必然要说他专横。可是,上下文都没有说曹操如何专横的文字。又《三国志·周瑜传》:“议者咸曰:‘曹公,豺虎也,然托名汉相,挟天子以征四方,动以朝庭为辞……’”虽说曹公是豺虎,但用“然”字一转,说他“托名汉相”、“动以朝庭为辞”,表明他“以征四方”所凭借的“挟天子”也不会是挟持、控制天子。
又,《三国志·袁绍传》宋裴松之注引《献帝传》曰:“……(沮)授曰:‘以曹兖州之明略,又挟天子以为资,我虽克公孙,……”这里称曹操为“曹兖州”,并说其“明略”,足见其对曹操无贬意。说他“挟天子”只是“以为资”,也可知“挟天子”不是含贬义的挟持、控制天子。《三国志·袁绍传》记“太祖迎天子都许”,“天子以绍为太尉,转为大将军,封邺侯,绍让侯不受”时,宋裴松之注云:“《献帝春秋》曰:绍耻班在太祖下,怒曰:‘曹操当死数矣,我辄救存之,今乃背恩,挟天子以令我乎!’太祖闻,而以大将军让于绍。”当时曹操只是“迎天子都许”,还没能挟持、控制天子。如果曹操当时已能挟持、控制天子,那他何必怕袁绍,把大将军位让给袁绍呢?袁绍只是“耻班在太祖下”,所说“挟天子”也不会是说曹操挟持、控制天子。
我们再看其他书上的例子。《后汉书·袁绍传》:“沮授说绍曰:‘今州城粗定,兵强士附,西迎大驾,即宫邺都,挟天子而令诸侯,蓄士马以讨不庭,谁能御之!’”沮授是袁绍的谋士,他对主帅当面献策时说的“挟天子”是不会含贬义的。再从前面的“西迎大驾”看,沮授对天子是尊敬的,他接着说的“挟天子”也决不会是挟持、控制天子之义。
我们再看一个较早的例子。《战国策·秦策·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这是张仪给秦王分析伐韩的好处时说的话,意在指出伐韩会给秦王带来什么样的美好前景,所说“挟天子”也不会含有贬义。
如果“挟天子”是挟持、控制天子,那无疑是对天子的大不敬,“挟天子”者当罪在不赦。谋士献策决不会说让主子去干那种大逆不道的事。
又,在《三国志》一书中,无论是刘备、孙权等人对曹操的斥骂,还是袁绍讨曹的檄州郡文,都没有出现过“挟天子”之语。而是说曹操“窃执天衡”(《先主传》刘备语)、“逆臣乘衅,劫夺国柄,始于董卓,终于曹操,穷凶极恶,以覆四海。”(《吴主传》孙权语)“放志专行,胁迁省禁,卑侮王官,败法乱纪,坐召三台,专制朝政。”(《袁绍传》裴注引檄州郡文)如果“挟天子”是挟持、控制天子,这些人责骂曹操时为什么都不责骂他“挟天子”呢?由此推知,“挟天子”并非罪状。
综上所述,“挟天子”不是贬义语,不宜解作“挟持、控制天子”之类。
“挟”字在《辞源》、《辞海》的修订本中有“依仗、依以自重”、“恃以自重”之类的一个常用义项。“挟天子”之“挟”当取此义。“挟天子”就是依仗天子,依仗天子以自重。只有地位高、靠近天子的人才能依仗天子,所以“挟天子”实际上是一种政治优势。在各派斗争中,谁能依仗天子,谁就有最大的政治优势,故有以上所引“挟天子以为资”、“挟天子以令我”等语。也正因为如此,沮授向主帅献策时说“挟天子”,诸葛亮给刘备分析形势,说曹操势力大时,也说他“挟天子”。
(六)“落霞”不是云霞
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其中“落霞”,古文选注本,如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冯其庸主编的《历代文选》、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古代散文选》等都不注,人们一般理解为傍晚的云霞。有些古文译本也这样译。如周大璞等《古文观止注译》将句子译为:“晚霞飘落,仿佛和孤单的野鸭一齐飞翔……”阴法鲁主编的《古文观止译注》译文“落霞”照抄。
这样理解,在情理上很令人生疑。晚霞与野鸭根本不是同类的东西,二者在大小、形体、特征等各方面都不可能有相近之处,云霞即使飘落,其速度也一定是很慢的,不可能“仿佛和孤单的野鸭一齐飞翔”。如果“落霞”真的是傍晚的云霞,那么这句话简直成了败笔,不可能成为名句。
滕王阁故址在今江西省南昌市赣江畔。要了解王勃此序的意义,当时当地的风物不可不晓。对此,宋代吴曾在其《能改斋漫录·辨霞鹜》中说:“落霞非云霞之霞,盖南昌秋间有一种飞蛾,若今所在麦蛾是也。当七八月间,皆纷纷堕于江中,不究自所来,江鱼每食之,土人谓之霞,故勃取以配鹜耳。”宋代俞元德也在其《莹雪丛说下》中说:“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世率以为警联。然落霞者,飞蛾也,即非云霞之霞,土人呼为霞蛾。至若鹜者,野鸭也。野鸭飞逐蛾虫而欲食之故也,所以齐飞。”由此看来,“霞”不是云霞,而是一种飞蛾,这样解就合情理了。
还应该说明的是,“落霞”之“落”并不是“飘落”的意思,“落”在句中与“孤”相对,意思当相同或相近,是“散落、零散”之义。零散的飞蛾被孤单的野鸭在水面上追捕,就形成“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场面。
《辞源》修订本“落霞”条释为“晚霞”,举王勃此句为例后又说:“一说,此‘落霞’指飞蛾。见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十六《辨霞》。”既然已知吴曾的飞蛾说,却不作分析比较,仍将“落霞”首先释为“晚霞”,未能“择善而从”——实在令人遗憾。
(七)“素琴”不是朴素的琴
刘禹锡《陋室铭》:“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其中“素琴”,中学语文课本多年来一直解释为“不加装饰的琴”。阴法鲁主编的《古文观止译注》译作“朴素无华的琴”。冯其庸主编的《历史文选》解作“朴素无华的琴。”《辞源》修订本“素琴”条解作“不加装饰的琴”。
琴是一种弹奏乐器,多么不加装饰,多么朴素无华,照常理说,琴弦是起码应具备的东西。可是,文中有“无丝竹之乱耳”一句,那分明是说无乐器之声的扰乱。所以,“调素琴”又不会是弹奏有弦能出声的琴。以上对“素琴”虽有所解释,但仍使人莫名其妙。
要弄清文中的“素琴”,须从晋代的陶渊明说起。《宋书·陶潜传》说:“潜不解音律,而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志。”《晋书·隐逸传》也说陶潜“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由此可知,“素琴”是没有弦和徽(系弦的绳)的琴,抚弄这样的琴,是陶渊明的一种雅趣。刘禹锡在《陋室铭》中当是用陶渊明之典,意指在陋室内的高雅活动,所以下文有“无丝竹之乱耳”之句。
没有弦的琴为什么称“素琴”呢?因为“素”有“空”义。有名无实或有实无名的东西可冠之以“素”。如《辞源》修订本中“素官”是指有官名而“无实权的闲官”,“素王”是指“有帝王之德而未居其位的人”。“素琴”实际上就是空琴,有名无实的琴。
前面所引《宋书·陶潜传》的话,《辞源》修订本和周大璞等《古文观止注译》都有所引。遗憾的是,前者只引到“素琴一张”,略去了“无弦……”的关键部分,后者虽全引,但仍将“素琴”释为“不加装饰的琴”,都可以说是拘泥于旧说而不能自拔。
(八)“志之”不是做记号
陶渊明《桃花源记》:“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其中“志”字,古文注译本都解释为“作标志”之类的意思。如郭锡良等《古代汉语》注:“志:作标记。”人民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初中语文第四册《教学参考书》将“处处志之”译为“(一路上)处处做记号”。阴法鲁主编的《古文观止译注》注:“志:记,这里指作标志”。
如果渔人是在道路上行走,处处作标志是容易做到的,合乎情理。可是,文中已写明渔人走的不是旱路,而是划船走水路。这样,处处作标志恐怕就不是容易做到的了。他每作一次标记,必须把船靠岸,停下,再下去作记号。这远远不如在船行进过程中随时记住河两边的自然标志物省事。作为劳动者的渔人,一般说来应该有这样的智慧,不会愚蠢地不断停船下去做记号。陶渊明塑造的渔人,决不是一个智能异常低下的人。所以,将“志”解为“作标志”之类是不合情理的。
“志”在古代汉语中除去“作标记”之类的意思以外,还可作“记”解,这在工具书中就可以查到。如《辞源》修订本“志”的第三义项是:“记识事物。通‘识’、‘誌’。……”《辞海·语词分册》释“志”说:“记,记在心里……”
根据“志”的词义和《桃花源记》所写的内容,“处处志之”的“志”应是“记识事物”、“记在心里”的意思。原文那几句是说:渔人从桃花源里出来,找到自己的船,划船而归,他在归途中处处在心里记下河边可作标志的景物。
(九)“岁赋其二”不是每年征收两次
柳宗元《捕蛇者说》:“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注释都说“岁赋其二”是每年征收两次。如中学语文课本、阴法鲁主编的《古文观止译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古文选读》、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等,都这样注释或翻译。
这样解,从语法、词义和文章内容等各方面看,都难以令人信服。从语法上说,古代汉语表示行为数量的词序和现代汉语不同,不是把数词和动量词放在动词之后作补语(如“看三遍”),而是把数词放在动词之前作状语,一般不用动量词。如《墨子·公输》:“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其中“九设”、“九距”就是“设了九回”、“抵挡了九回”。众所周知的“三顾茅庐”也体现了古代汉语的这一语法特点。如果要强调某一动作行为的数量,可以改变句式,即把数词移到句尾,并在数词前面用“者”字复指,使“者”字结构作句子的主语,句尾的数词作谓语。如《鸿门宴》:“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这是“三举所佩玉玦以示之”的变式。《捕蛇者说》中“一岁之犯死者二焉”,也是强调动量的句式。根据古代汉语表示动量的语法规律,如果是每年征收两次,那应该说成“岁二赋之”或“岁赋之者二”。
再从“其”字的词义和用法上看,它是代词,是“N的”之义。 (N为“其”所指代之对象)。如果“二”指次数, 那“其二”就成了“蛇的二次”,这显然不通。在语言实际中,代词“其”后面所带的数词是指物量而不指动量。如《聊斋志异·狼》:“一狼径去,其一犬坐于前。”“其一”指其中的一只狼。《石钟山记》:“于乱石中择其一二扣之。”“其一二”指石头中的一二块。同此,“岁赋其二”的“二”也是表物量的。句意应是说:向应募者每年征收毒蛇两条。
再从文章的内容上分析,蒋氏“以捕蛇独存”,“专其利三世”,表明只有他一人捕蛇。而他的情况是“一岁之犯死者二焉”。每捕一条蛇“犯死”一次,每年“犯死”两次,说明他每年捕两条蛇交差,这同时也就表明朝廷每年只征收两条蛇。
也许有人会说,如果朝廷每年只征收两条毒蛇,那为什么会出现“永之人争奔走焉”的情形呢?我们说,“永之人争奔走焉”不是说人们争着去捕蛇(有些书这样注译),而是争着要取得捕蛇抵租而不纳税的差使。从上文的“募有能捕之者”和下文的“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都可以清楚地看出,捕蛇是一种官差,并不是人们随便捕了蛇上交就可抵租不纳税。还可能有人会说,该蛇有几种用处,怎么会每年只征收两条呢?我们说,“太医以王命聚之”,说明只是朝廷里用,并且只是“以为饵”,作药引子用。其用量不会多大,不可能像现在药材公司收购中草药那样大量地收购。
又,从朝廷所作以蛇“当其租人”的规定分析,也应该是规定捕多少条蛇就可抵租,而不应该只规定征收的次数。
总之,“岁赋其二”不宜解为“每年征收两次”,只能解作“每年征收两条”。
(十)“谁与归”不是与谁归
范仲淹《岳阳楼记》:“微斯人,吾谁与归?”初中语文课本一直解释为:“没有这种人,我同谁一道呢?谁与归,就是‘与谁归’。归,归依。”郭锡良等《古代汉语》注释说:“谁与:与谁。疑问句中代词宾语前置。归:归从,汇聚在一起。”阴法鲁主编的《古文观止译注》也说:“谁与归”就是“与谁归”。
这样解释,好像是作者要找一个同归的伙伴,似觉不符合文意。原文该段是赞颂“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古仁人”,接下来作者怎么能说和这样的“古仁人”一同“归”呢?他要“归”到哪里去呢?与古人同归,在情理上根本不通。变通为和古人一道,和古人汇聚在一起,也都不通。
实际上,“吾谁与归”是引用古书中现成的句子。该句出于《礼记·檀弓下》:“赵文子与叔誉观乎九原。文子曰:‘死者如可作也,吾谁与归?’叔誉曰:‘其阳处父乎!’文子曰:‘行并植于晋国,不没其身,其知不足称也。’‘其舅犯乎!’文子曰:‘见利不顾其君,其仁不足称也。我则随武子乎!利其君不忘其身,谋其身不遗其友。’晋人谓文子知人。”《国语·晋语》也有类似记载:“死者若可作也,吾谁与归?”《礼记义疏》对上引前两句的疏文是:“先世大夫死者既众,假令生而可作起,吾于众大夫之内,而谁最贤,可以与归?”由此看来,“与归”似应连起来理解。上引文末赵文子“我则随武子乎”一句,实是对“吾谁与归”的自我回答。由此可知,“与归”应是“随”的意思。
在古代汉语中,“与”可作“随、从”解。如《荀子·非相》:“与时迁徒,与世偃仰。”两个“与”字都作“随”解。《辞源》修订本“与世偃仰”条解作“谓随俗浮沉”。又《国语·齐语》:“桓公知天下诸侯多与己也。”韦昭注:“与,从也。”“归”有归依、归向、归从之义,跟“与”同义。“与归”是同义词连用。所以,“与归”可解为“随,追随”。
范仲淹在文末借“求古仁人之心”发感慨,是表明自己要追随“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古仁人”。所说“谁与归”不是“与谁归”,而“与归谁”,即追随谁。只有这样理解,才字顺理通。
Study of Exegesis of Ancient Texts
Cheng Ruijun
Abstract Ancient Chinese prose and poetry have produced a galaxy of much—quoted phrases and lines,which spread far and wide and are handed down from generation to generation.Yet,inappropriate interpretations of part of them have long been in existence.An analysis is given to ten of the misinterpretations in this paper.
Key words ancient Chinese prose,classic poetry(including ci),exege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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