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上海学风的演变_陈子龙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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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明以来,上海地区元魁继出,文声渐起,“其掇巍科跻显位,上之为名宰相,次之为台阁侍从,以文章勋业名海内者,比肩相望,可谓盛矣。”(注:见鲁超为康熙《上海县志》所撰之序。)但这一时期科举文化的兴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宋元时期所引造的良好人文氛围与起势。咎其缘由,却又与上海僻处海隅的地理环境有关。宋元四百年间,许多地方战火飞溅,而上海却保持了少有的平静与安谧,于是被称为“素无草动之虞”的地区,从而吸引来一批文人士大夫。他们避兵避祸,退身隐居,或为前朝遗老,不愿出仕,选定了上海作为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诸多文士游寓上海,他们的活动,诗文书画,点点滴滴地在上海地区留下了文化的印记。这无疑增加了上海的文化气息,浓重了上海的文化氛围。人们争而趋从其风雅,传诵其诗篇。僻处海隅的文士们不再因衣冠的罕至而寡陋孤闻,他们也开始拥有了广泛的交游网络,有了一些学者大家作为他们的师友朋辈,切磋技艺,磨砺学问,许多文士赖以成名成家。所以,到了明初,便出现了像顾禄所说的那种景象:“余年十五,游郡庠,当时为师者,全公席贤、丘公克庄、杨公孟载、贝公仲琚、鲁公道源、包公叔蕴,皆一时名士。由是慕学之士,自远而来。十余年无虑千数。松江一时文风之盛,不下邹鲁。”(注:(清)钱谦益著:《列朝诗集小传·甲前集》。)

讨论明清时期上海地区的学风衍变,不能不关注邻近苏州对它的影响。当时的苏州,为东南一大都会,商贾云集,名宦大族齐聚,文人骚客赋咏其间,夸富斗侈,奢靡之风号称天下之最,时有“吴风吴俗主天下雅俗”之说。上海近水楼台,受苏州的影响很大。如苏州有着浓厚的尚文氛围和悠久的诗词书画传统,上海地区则紧跟其后,并在书画等方面渐显其特长,“学诗学画学书,三者称苏州为盛,近来此风沿入松江”(注:(明)范濂:《云间据目抄》卷二。)。嘉定一带,当时为苏州府属,文人流动,聚会集社,更与苏州保持密切联系。大致说来,在明代较长一段时期,上海地区的许多文士也像苏州、常州等地的士人一样,一心攻习诗文,为应付科举孜孜矻矻。明代松江府共出进士466余名,在全国诸多府郡中排名12位,而与苏、常诸府同可列入科甲鼎盛之府(明代苏州共有进士970名,常州661名)。

到了明代后期,朝政腐败,边患深重,国事不宁。一些文人士大夫忧患于时势,坐而论道、论政,及至起而涉政。党社纷起,成为晚明社会政治中的重要一幕。著名的东林结社,便是一场发生于江南的士大夫运动。万历三十二年(1604),无锡士人顾宪成、高攀龙、钱一本等邀集附近的一批文士,在江南各地士庶官绅的支持下,修复东林书院,于中讲学论道。面对王朝内部日益突出的各种矛盾,东林人士虽仍以讲习儒家经史著述为主,但他们也关注时局,关注世道国事,忧时疾痛,而不齿于只是“水间林下,三三两两相与讲求性命,切磨德义,念头不在世道上”(注: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五十八。)。于是,讲学、议政,品事,开创出一种新的士习学风,倾动朝野。一时,“抱道忤时者”,闻风响附。东林势力渐壮,并形成强大的政治声势,在晚明纷乱复杂、云谲波诡的政事争端中鲜明地亮出了东林的旗帜,由此东林也从一个舆论集团变成了一个党争集团。

从东林结社到明亡,恰好40年。这几十年间,是是非非,争争斗斗,东林之名几乎家喻户晓。江南作为东林讲学发源之地,是东林人士相应集中地区,且东林领袖、中坚多出于江南。如顾宪成、顾允成、高攀龙、钱一本、孙慎行等,都是常州府人;周顺昌、文震孟、钱谦益,乃苏州府人;魏大中为嘉善人,黄尊素是余姚人,等等。然而,十分奇怪的是,在这40年中,与苏州、无锡相距不远的松江,却没有出现东林党的中坚或领袖。查《东林党人榜》、《东林朋党录》、《东林胁从》、《东林籍贯录》、《东林同志录》诸名册,极少发现有上海地区的士人列名其中。例外的倒是董其昌,他也被列入了东林官员(注:见天启年间阉党编造诬陷东林官员的《东林籍贯录》,引自朱文杰:《东林党史话》,华东师范大学出版1989年版,第284页。)。董其昌自中进士出仕后,曾有多次请告在家,但却历仕神宗、光宗、熹宗、思宗四朝。这段时期正是东林党人最为轰轰烈烈,也是东林党与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针锋对立的时候。董其昌在朝中与东林党人叶向高等友善,常与往来,不满于魏忠贤等阉党,因此得列名东林。在东林党与阉党的党争中,董其昌虽“为佥人所忌,然不激不随,故免于党人之祸”(注:同治《上海县志》卷十九。)。请告引退,独善其身。东林党人注重名节,多持身以正,在民间享有较好的声誉,而董其昌却纵容子弟仆役横行乡里,以致激起民愤,发生了轰动一时的“民抄董宦”事件,其行径似乎有悖于东林旨意。董其昌不同于其他的东林名士,既未在政治中显露锋芒,因此亦免受阉党祸害,又不见其以东林自律而传道德扬正气,然而,他列名于东林党人之中,这实在又是一件怪事。一种解释是,盖因董其昌以南礼部尚书之位,借书、画之道,激扬文人风气,其手法看似不如从政议政之轰轰烈烈,却是打入文人社会圈层的至要紧处,故东林人士皆与其友善。

自东林讲学始,江南地区士大夫在弥漫论辩、议政的风气中,思想活跃,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而这时的上海地区却沉寂着。事实上,这时上海的许多士人正一心一意埋首攻习,并在欣欣然收获着科甲渐盛的成果,体会着那份荣光与喜悦。明代松江府所出400余位进士中,大部分是在成化朝以后考上的,而集中在成化五年(1469)到崇祯十六年(1643)间,这170多年,松江出进士360多名。这说明上海地区科第的旺盛勃发是在明代中后期。其时,上海的很多士人无暇于关注社会政治的风起云涌,对江南当时一些士人像顾宪成所倡导的“士之号为有志者,未有不亟亟于救时者也”,他们未加深思或不作理会。僻外海隅,使上海地区未能被廓入江南思想活跃的氛围之中。于此,上海的士大夫似乎慢了关拍。

崇祯即位后不久,便“钦定逆案”,惩处魏忠贤及其阉党,为一批东林党人平反昭雪,一些东林党人重新被起用。值得注意的是,在此过程中,华亭钱龙锡、上海徐光启先后入阁柄政,虽时间不长,但两人为东林的东山再起出过力,起过作用。史载,“逆案之定,半为龙锡主持,奸党衔之次骨”(注:《明史》卷二百五十一。)。不过,钱、徐两人却无意于卷入党争,他们更关注于明王朝愈来愈严重的内忧外患,尤其是处于危急之中的边事。然而,两人终难免于朝廷纷争的倾轧,钱龙锡几遭大辟,后遣戍。徐光启“雅负经济才,有志用世……值周炎儒、温体仁专政,不能有所建白”(注:《明史》卷二百五十一。)。不得一展平生才学,曾多次想退隐归里。政治抱负未展,但以徐、钱为代表,明末上海文化思想发展摆脱了原有的地区束缚,开始汇入江南思想主流,并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些特色。

从东林党始,晚明思想界日趋讲求实学。徐光启则可视为晚明实学思潮的重要代表。他提倡实学,致力于经世致用,平生所学,“博究天人,而皆主于实用,至于农事,尤所关心”(注:《农政全书·凡例》。)。于天文、数学、兵法、屯盐、水利、工艺等“可施于用”、事关国计民生的问题,皆身体力行,予以关注研究。徐光启最杰出的是农学,代表作《农政全书》,包罗宏伟,集以往农学之大成。尤为可贵的是,作为传统时代的高官显宦,他较早从传教士利玛窦等人那里学习西方科技知识,主持编修《崇祯历书》,翻译了很多著作,其中以《几何原本》为著名,对早期西学传播起到重要作用。徐光启对后一代苏松文人影响至深。张溥、陈子龙等都尊其为师辈,而光启亦“勉以读书经世大义”(注:张溥:《农政全书·序》。)。从张溥、陈子龙等人以后思想发展的脉络来看,他们深受着徐光启经世致用实学的学术思想启发与影响。

陈子龙、夏允彝这一代上海士人,是继徐光启之后,于天启、崇祯年间成长起来的。陈子龙,字卧子,少以擅文名,四方名士无不乐与之交。崇祯十年中进士,任绍兴推官,升兵科给事中。文章卓绝,才华殊异。夏允彝,字彝仲,好古博学,工于文辞。为诸生时与子龙齐名,及同登进士,皆名冠词坛,望隆一时,时有云间陈、夏之称。另有徐孚远、周立勋及嘉定黄淳耀等人,相与往来,倡和应答。“启、祯之际,社稿盛行,主持文社者……吾松则有陈卧子子龙、夏彝仲允彝、彭燕又宾、徐闇公孚远、周勒卣立勋,皆望隆海内,名冠词坛”(注:《阅世编》卷八。)。一时上海地区文风称极盛,而名人才士之辈出,也使上海地区在文化、人才上渐展风采。崇祯年间,这些名士多半三四十岁,风华正茂,然而,他们所处的明王朝却崩溃在即,他们看到晚明士习学风的空疏,看到了明王朝“已入晚宋之迂腐而不自觉”的糟糕境地,认识到“君子之学,贵于识时,时之所急,务之恐后”(注:《陈子龙文集》下册,《安雅堂稿》卷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版。),怀有着深重的忧国忧民思绪,推崇实学。崇祯初年,陈子龙、夏允彝、徐孚远、彭宾、杜鳞征、周立勋六人组成几社,取义于“绝学再兴之几”之意,后发展至百多人。当时,除了海地区的几社外,江北有匡社,中洲有端社,莱阳有邑社,浙东有超社,浙西有庄社,江南有应社,黄州有质社等,各分坛坫。后由太仓张溥出面,合诸社为一,“期与四方多士共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因名曰复社”(注:眉史氏《复社纪略》卷一,载《东林始末》,神州国光社1938年版,第181页。),一时名震海内,成为当时最有影响的社盟。复社是一个学术文化团体,以复兴古学为己任。其盟词是:“毋从匪彝,毋非圣书,毋违老成人,毋矜己长,毋形彼短,毋巧言乱政,毋干进辱身”(注:眉史氏《复社纪略》卷一,载《东林始末》,第191页。)。虽然,复社成员并未因此讳避政治,他们时时关注着局势的发展,因而也时常卷入政争纠纷中去,复社常被人们视作“嗣东林”、“小东林”。但总体而言,复社不同于东林党,未结成政治力量,而是主张以学救时,以学卫教。

“几社六君子”中,陈子龙年龄最小,但其才气横溢,文章冠世,人称其诗作“高华雄浑,睥睨一世”(注:吴伟业:《梅村诗话》。),当时言文章者,莫不盛称几、复社,称几社者,必首推陈、夏,而陈子龙文名尤著,是公认的文坛盟主。公卿都与折节缔交,各地士子后学纷纷携文来松,以求品题。崇祯十一年,陈子龙因守制,读书陆氏南园,他与徐孚远、宋征璧等合作编订了《皇明经世文编》504卷,补遗4卷。参与此书编纂的基本上是松江人,而尤以陈子龙、徐孚远为主,“选辑之功,十居其七”。在为该书所作序中,陈子龙谈到晚明三患,其中一患乃“士无实学”,对当时学风作了评析:

俗儒是古而非今,文士撷华而舍实。夫抱残守缺,则训诂之文,充栋不厌。寻声设色,则雕绘之作,永日以思。至于时王所尚,世务所急,是非得失之际,未之用心,苟能访求其书者盖寡宜,天下才智日以绌,故曰士无实学(注:《陈忠裕公全集》卷二十六,《经世文编序》,载《陈子龙文集》上册。)。

反对空疏,倡导实学。在编辑文编前后,陈子龙还重订徐光启所著《农政全书》。两书之编订,反映了陈子龙等对实学及经世致用的重视、倡导与实践。对于诗文,陈子龙等几、复社名士,大都主张“驰才华,矜识见,议论以新辟为奇,文词以曲丽为美”(注:《阅世编》卷八。),提倡宏词博洽,赞成引经据典,一时文士翕然风向。但流风至后来,竟发展到“集古文之事以成句,不以为生涩而以为新;取后世之事以实经,不以为粗而以为警”的地步,这似乎有悖陈子龙诸人的本义。不过,清初文风却受此影响颇深。崇祯十四年,张溥去世,陈子龙实际上成为复社后期公认的领袖,上海地区从而也成为当时复社活动的中心之一。

王朝末世的气氛越来越浓重。陈子龙等未及一展抱负,实践其经世之学,明王朝已走到了它的尽头。清兵入关,甲申之变,陈子龙等几社人士大多追随南明政权,以期匡复明朝。然而,悲局已定,无力回天,剩下的便是明末清初江南社会最悲壮的一幕,陈子龙、夏允彝、夏完淳、黄淳耀等上海地区的一代名士也就成为其中最悲壮的人物,他们先后在抗清斗争中牺牲流散。

明中叶以后,上海人才辈出,熠熠生辉,人文发展后来居上,进入高潮,士习文运昂扬勃发。明清的改朝易代,牺牲了一批上海地区最为出色、享有盛誉的文士名流。入清以后,满清统治者对于抗清至为坚决的江南士大夫深以为虑,试图以高压和严酷的政策报复、驯服江南士大夫,其中,奏销案便是其发动的一次规模空前的、以打击江南士大夫为目的的大案。上海地区亦深受其祸。

顺治十六年(1659),朱国治就任江宁巡抚,一到任,即雷厉风行清查赋粮。次年,嘉定有生员乡绅数十名因欠粮被官府捉拿。顺治十八年,朱国治造抗粮册送部,内列苏、松、常、镇四府并溧阳一县未完赋税的文武绅衿13500多名。朝廷下令:“不问大僚,不分多寡,在籍绅衿,按名黜革,现在缙绅,概行降调”(注:《阅世编》卷六。)。于是,四府一县乡绅有2171人,生员有11346名,俱在褫革之列。这便是清初轰动一时的奏销案。“一经题参,玉石不分”,张讱庵、叶方蔼等人因欠赋米一厘而降调,叶方蔼乃探花,故民间有“探花不值一文钱”之谣。鞭扑纷纷,衣冠扫地。

奏销案之起,背后是有其政治因素的。清廷假借抗粮之罪名,以惩怀明抗清的江南士绅。这宗大案,使江南人士饱尝清朝苛政酷吏的滋味。初议要将降革的万余士绅提解北京,严加议处,一时人心惴惴,惶恐不宁。后稍加缓和,限旨到之日能完纳者免于提解,舆情少安。于是,各家纷纷筹措银两以完赋,典产售田,四处借贷,唯恐逾期。当时,唯一可借贷的地方是清兵军营,称为借营债。营债每月利息加二加三,稍迟还一日,则利上加利,被称为雷钱、月钱。借贷者明知其害,然事急不容别择。往往借十两,扣除利息,只有九两,再估足纹银,不过八两,换钱完串,就只剩七两多点了。一月以后,“营兵追索,引类呼群,百亩之产,举家中日用器皿、房屋、人口而籍没之,尚不足以清理,鞭笞挚缚,窘急万状”。故当时多弃田而逃者,“以得脱为乐”。(注:《阅世编》卷六。)康熙元年十一月十五日,讹传上谕限积欠钱粮于本日完足,欠者籍没,全家流徙。人情大震,这天从早到晚,完纳者争先恐后,官府应接不暇。后来知道为谣传,然“人人胆落矣”,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赋税之惨,未有甚于此者。”(注:《阅世编》卷六。)

苏松税粮最重,所以奏销案中诖误者亦多。其中松江一府就有2000余名,罹难甚剧。就上海县而言,遭到拏问的秀才有12名,绅宦1名,所有在任士绅全部削籍为民,最后全县只留下28名完足钱的秀才(注:姚廷遴《记事编》,引自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下册,第438页,中华书局版。)。在这次大案中,明代上海的世家大姓多不免于祸,有的就此破产毁家。官宦世家平日以读书、科第课督子弟,试图以科甲保持家业有坠。而奏销案中,痛遭毁家破产的一些家族子孙,在此之后,许多人从此与科第无缘,只得别图生计,有的甚至无以维持书香门风,沦落流离。对于广大士子而言,奏销案尽数褫革功名,这一打击恐怕甚于毁家之痛。数年苦读,磨砺时文学问,有的几经周折以至皓首穷经,终于在科场上搏得功名。科甲功名所系士子一生前途命运,故而,在大多数的士子心目中,功名竟似身家性命一般重要。然而,奏销令一下,不分皂白,将士子们辛辛苦苦攻习而来的功名革除于一旦。清统治者本意欲打击、压服江南士大夫,这一招击中了要害,江南士大夫因此深受挫折,失意忧愤者比比。

华亭董氏一脉在明代科第继起,后先接踵,成为海邑望族。清初,董含、董俞兄弟,一进士,一举人,重振家声。顺治十七年,二董俱遭奏销诖误,家居不仕。宋琬在其《安雅堂集·董阆石诗序》中描述了董含遭诖误后的情形:

进士董君阆石,与其弟孝廉仓水,云间世家也。当宗伯、少宰两先生凋丧之后,乃能联翩鹊起,克绳祖武,人以为今之二陆也。亡何,逋赋徽眚,同时被斥者甚众。董君自以盛年见废清时,既已嘿不自得,而其家徒四壁立。于是,愈益无,幽尤憏,酒酣以往,悲歌慷慨,遇夫高山旷谷,精蓝名梵,乔松嘉卉,草虫沙鸟,凡可以解其郁陶者,莫不自得(注:宋琬《安雅堂集·董阆石诗序》,引自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下册,第437页。)

作为奏销案中人,董含在其所著《三冈识略》中言及奏销案时,对于奏销案的“轩冕与杂犯同科,千金与一毫等罚”的做法,吁叹道:过矣!其情状跃然纸上。

“如董含辈者非一人”(注:周寿昌《思益堂日札》,引自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下册,第437页。),这一带的进、举、监、生大都被革功名,幸免者寥寥无几。一时,“仕籍学校为之一空”(注:《三冈识略》卷四。)。明末,上海地区府、县学全盛之时,像上海县学,生员约650余名,加上三年两试,科入新生每县60余名。县试时,童生则不下二、三千人。而奏销案发生的当年冬末,行岁试,与试者“每学多者不过六、七十人,少者二、三十人,如嘉定学不过数人而已”,所以,学臣胡在恪唱名时,不禁堕泪,“以为江南英俊销铄殆尽也”(注:《阅世编》卷二。)。以后,每逢县试,与试者不过二、三百人,不及原先的十分之一。长期以来,只要士子一游庠序,即为地方官长所关注,为乡党绅士所钦重,平民、厮役无人敢与抗衡。一登科甲,则列名缙绅,人人敬重,才而身列驶林,是尊贵荣光之事,人们争而趋之。及奏销案起,衣冠扫地,士大夫形同囚犯,受尽鞭扑骂辱。后学士子因之丧气折锐,多无意于入泮求学,搏取功名。

经此变故,数年之间,上海文风一度中衰,风气不振。康熙八年,松江知府张升衢为上海地区人材之淹抑,风气之不振而上书申呈,其中写道:“一经题参,玉石不分,淹滞至今,几近数载。遂致怀才抱璞之士,沦落无光,家弦户诵之风,忽焉中辍,一方文运顿觉索然。岂非文教之衰微,而受土之扼腕也哉!”(注:《阅世编》卷六。)

所谓“怀才抱璞”的文士们,或隐居山水之间,或闭门读书,以书画自娱,没有了晚明上海文人的那种慷慨激昂,不再有前代文士的意气奋发,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结社盟会渐少,继而禁绝,诗文酬答不再那么频繁,宴乐群游也日益稀少。凝重沉闷的气氛压抑着士风人心。

晚明士风的慷慨激越在明王朝的覆灭中演绎成一出千古悲剧。经历了改朝换代阵痛的士人,痛定思痛,在身世家国之变中从世运追究学风,反思宋明的士习文风。虽然清朝统治者为了显示中原王朝的正统,匡正人心,极力提倡程朱理学,而处于沉痛反思之中的清初文人学者,看到了宋明理学,尤其是在明代风靡一时,影响达一百多年的王学的日趋空疏,力图离开理学,摆脱理学,以黄宗羲、顾炎武等代表的清初思潮,即以批判理学,提倡经学,主张经世致用为其主流。

随着顾炎武、黄宗羲一代明朝遗老的逝去,在18世纪初,清代的学术界又经历了一次演变。在满清统治下成长起来的这一代文人学士,成为这个时期学术思想的代表。在他们的笔端、字里行间已没有了亡国之痛的深沉,也少了些经世济世的精神。这代学士文人饱受清廷屡屡而兴的文字灾祸,触笔即犯时忌,血的教训使他们变得谨小慎微,不敢议论朝政,不敢接触现实,在学术思想和作风上,日趋朴实,重视实证。这一学风至乾隆时代,渐而构筑起“汉学”的阵地,形成和宋学壁垒分明的对立。

高举“汉学”旗帜,构筑汉学壁垒的是惠栋等人。惠栋,苏州元和人,他继承了顾炎武以来的传统,治经从研究古文字入手,重视声音训诂,以求义理,即所谓“但当正文字,辨音读,释训诂,通传注,则义理自见,而道在其中矣。”(注: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序》。)由文字音训以求义理,是汉学家共同信奉的原则。另一方面,惠栋在治学上尊崇汉代经学,“必古皆真,凡汉皆好”,主张回复汉学。汉学壁垒既成,其“流风所被,海内人士无不重通经,通经无不知信古”(注:萧一山著:《清代通史》卷中,商务印书馆,第569页。)。汉学由此成为一时之显学,即“乾嘉之学”。惠栋及其后学沈彤、江声、余萧客、王鸣盛、钱大听、钱塘、钱坫等,都是江南苏州等地人,恪守惠栋尊崇汉儒宗旨,被为汉学吴派(也称惠派),以与戴震之皖派区分。惠栋去世后,其弟子门人皆笃信所授,不失师法。然学有专攻,各有所长。如专门研究《尚书》者,有江声、王鸣盛;余萧客的《古经解钩沉》,则与他老师的《九经古义》略近。而“不专治一经而无经不通,不专攻一艺而无艺不精”的钱大昕,虽守汉学之家法,秉惠先生的治学宗旨,但研究领域极为宽阔,学识博广,成绩辈然。王鸣盛、钱大昕及弟侄门生钱大昭、钱塘、钱坫、金日追、吴云等,皆为嘉定人。清乾嘉之际,这里人才辈也,形成了阵容强大的吴派学者群体,成为汉学吴派的重镇,对周边一带士人学风产生着深远影响。

王鸣盛,字凤喈,号西庄,学者们称他“西庄先生”,晚年更号西沚。17岁补县学生,肄业于苏州紫阳书院。幼从长洲沈德潜学诗,后又从惠栋问经义,遂一心攻习汉学,“知训诂必以汉儒为宗”(注: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四十八,“西沚先生墓志铭”。)。乾隆十九年一甲二名进士,授编修,做过福建乡试正考官、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光禄寺卿。后丁忧回籍,遂不复出。“鸣盛性俭,素无色玩好之娱,晏坐一室,咿唔如寒士”(注:《清史稿》卷四八一。)。他长期从事《尚书》研究。所撰之《尚书后案》30卷,附《尚书后辨》,是他的重要著作。书中之考辨很能反映他的治学精神,尊汉信古,但他太迷信郑玄等人了。王鸣盛里居30余年,“日以经史诗古文自娱,撰述等身,弟子著录数百人”(注:《潜研堂文集》卷四十八,“西沚先生墓志铭”。)。其主要著作除《尚书后案》,还有《周礼军赋说》、《十七史商榷》、《蛾术编》等。《周礼军赋说》,乃“发明郑氏之旨”(注:《清史列传》卷六十八。)。《十七史商榷》亦为其名著,根据校读史书随手札记汇录而成,书中所包者,“实有十九史,谓之十七史者,沿用宋时汇刻十七史之名也。”(注:萧一山《清代通史》卷中,第576页。)在各史中纪志表传互相稽考,从中得其异同,并广征博引,取稗史丛说,修订其中之舛误,于舆地、职官、典章、名物等方面的考校尤详。但王氏独不喜褒贬臧否人物,以为空言无益,体现出他一贯之学风。

王鸣盛致仕后,曾迁居苏州,“学者望风至,鸣盛故与长洲吴泰来、青浦王昶、上海赵文哲、张熙纯及其妹夫钱大昕以博学工诗文称,继又有江左十二子”(注:嘉庆《直隶太仓州志》卷二十八。)。在他的周围集聚了一批文士,唱诗应和,钻研经史。里居期间“弟子著录数百人”,其中金日追、吴云、汪照等都是嘉定人。金日追受业鸣盛,推为“及门第一”,研究实学,深于《九经正义》,后撰《仪礼注疏讹》,颇有影响。

在吴派学者群中,钱大昕之学识最足称道。钱大昕,乃至王鸣盛的妹夫,少鸣盛6岁。字晓徵,一字辛楣,号竹汀。少时,与王鸣盛、王昶同学于苏州紫阳书院。乾隆十九年,中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后授编修,擢侍读,担任过乡试、会试的考官,曾提督广东学政。乾隆四十年,丁父忧,遂不复仕。之后一直主讲于钟山、娄东、紫阳等书院,而在紫阳书院长达16年,直至卒于书院。

钱大昕始以辞章出名,沈德潜编《吴中七子诗选》,大昕居一,后乃研读经史。极其推崇汉学吴派的代表惠栋,他有一段对惠先生的评论:予尝论宋元以来,说经之书,盈屋充栋,高者蔑弃古训,自夸心得,下者勦袭人言,以为己有。儒林之名,徒为空疏藏拙之地。独惠氏世守古学,而先生所得尤深。拟诸汉儒,当在何邵公服子慎之间,马融赵岐辈不能及也。(注:《潜研堂文集》卷三十九,“传三·惠先生栋传”。)

大昕笃信汉学,赞赏这样的观点,“六经者,圣人之言,因其言以求其义,则必自诂训始”(注:《潜研堂文集》卷二十四,“臧玉林经义杂识序”、“二十二史考异序”。)。然而,他本人治学视野则极为宽阔,不名一家,举凡经学、史学、天文、历算、训诂、音韵、地理、金石,无不通达,几乎涵盖考据学的全部,“蔚为著述”,成为吴派学者中学识最为渊深的一位。《二十二史考异》,是钱大昕的代表作,倾其毕生心血。自《史记》、《汉书》,以迄《金史》、《元史》,对篇幅浩繁的二十二史,大昕都作了全面细致的研究。他博综群籍,校勘文字,考订典实,“反覆校勘,寒暑疾疢,未曾少辍”。大昕认为:“唯有实事求是,护惜古人之苦心,可与海内共白”(注:《潜研堂文集》卷二十四,“臧玉林经义杂识序”、“二十二史考异序”。)。而这点颇足表明汉学吴派学者的治学态度。

清乾嘉时期,嘉定钱氏名闻海内,大昕深于经史,“一门群从,皆治古学,能文章,为东南之望”(注:《清史稿》卷四八一。)。大昕之弟大昭,字晦之,亦贯通经史,曾撰《尔雅释文补》、《广雅疏义》等,于正史尤精两汉,有《后汉书补表》8卷行世。大昭三子东垣、绎、侗,少承家学,皆潜研经史、金石,时称“三凤”。绵延汉学,卓有成绩。又有族子钱塘、钱坫。钱塘,字学渊,进士,选江宁府学教授,刻苦撰述,著《律吕古义》等书,钱大昕称他“于声音、文字、律吕、推步,尤有神解”。其弟钱坫,字献之,少孤,好读古书,因家贫后人京依大昕。大昕教以习篆书。尝与名家洪亮吉、孙星衍讨论训诂、舆地之学。钱坫的主要著作有《诗音表》、《车制考》、《尔雅释义》、《释地》等,广有影响。

乾嘉吴派汉学考据之风盛,渐而也蔓及上海县。上海的一些文士如赵文哲、张熙纯等经常游学至苏州、嘉定一带,与王鸣盛、钱大昕相交甚深,问学切磋。这一时期的上海文风,亦以治经史者居多。著名的有黄烈父子,黄烈,字右方,号一斋。其父黄中松,曾撰《诗疑辨证》6卷,《文渊阁著录提要》论云:“主于考订名物,折衷诸说之是非”,考正讹谬,校定异同,其言多有依据。黄烈则尤善治经,覃精研思,历寒暑五十余而无倦,著《书疑辨证》。王鸣盛尝致书云,“兄可作中流砥柱”(注:同治《上海县志》卷十四。)。另有李林松,字仲熙,乾隆时进士,曾观政户部,也当过考试官。致仕归里后,葺所居后圃为易园,著书其中。其经术邃深,尤精汉学,所著称富,有《周易述补》、《通韵便览》、《礼运》、《中庸礼说》等问世。“沪中人物,盛于乾隆时,如陆耳山、赵璞函、褚文渊,张策时、曹锡宝,皆名重当世”(注:《瀛壖杂志》卷三。)。褚文渊,即褚华,这是一位性格傲睨的学者,自放于诗酒间,但为学扎实,“生平留心海隅铁事及经济名物”(注:同治《上海县志》卷十四。)。所著《沪城备考》,订误补遗,以订补此前所修之《上海县志》。褚氏另辑《海防辑要》,并著《木棉谱》、《水蜜桃谱》,别具特色,为研究上海地方史提供许多珍贵资料。

兴考据,讲实证,成为学术之主流,盛极一时。然而,“言言有据,字字有考”的汉学学者,在经历了一段盛世之后,却面临着这样一个现实社会:经济凋敝,政治腐朽,思想沉寂,一派残破败落之象。也就在这时,乾嘉汉学开始受到了另外一批学者的指责:

汉学诸人,言言有据,字字有考,只向纸上与古人争训诂形声,传注驳杂,援据群籍,证佐数百千条,反之身己心行,推之民人家国,了无益处,徒使人狂惑失守,不得所用(注:方东树:《汉学商兑》卷中之上。)。

丧失了“盛世”的基础,汉学考据自然走向衰落。上海当地的士人也看到了这一颓势,被王韬称为“沪之士林中品方行直”的翼云师江驾鹏曾言及当时上海的士人文风:“顾自嘉、道间,已云中弱,至今益不自振,可称绝无仅有矣。盛极而衰,其势然也。”(注:《瀛壖杂志》卷三。)虽然还有点怀恋乾嘉士风,考据人才辈出的局面,但也明白“其势然也”。这时,一种新的士风学风也正在酝酿之中。

明清数百年间,在上海地区的文人学术圈中,曾涌现出陈子龙、钱大昕这样一流的学者文人,在江南区域以至在全国范围内都具有一定影响。然而从总体上说,其时江南的文化学术中心是在苏州,上海的人文学风受苏州影响较大。及至近代开埠通商,伴随着上海城市地位提升,大批文士流入集聚,才使它的学术文化地位日益凸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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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时期上海学风的演变_陈子龙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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