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父亲念论语,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论语论文,我给论文,父亲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我进了中学才接触《论语》,在国文课上读过若干片段,总共不满二十章,而每一章又如此之短,真个少得可怜。《学而篇第一》的第一章倒学过好几遍,孔老夫子的这三句话,我总算记熟了。第一句劝勉学生要反复学习。第二句说有朋友从远方来,心里很快活。——这也是理所当然。第三句说别人不知道,心里不懊恼,不也是个“君子”吗?——好像是安慰那些急于扬名的学生的。都是好话,我想,却并无深文大义,用不着多费心思;只有那个“说”字得记住,它不是“说”而是“悦”。可是记住了用处也不大,在后来念到的文言文中,没碰到哪位“泥古”的作者愣把“悦”写成“说”的。有趣的是后来出了简化字的本子,把“学而时习之”改排作“学而时习之”,“说”也改成了“说”,可是谁也不肯(或者不敢)把它迳直改作“悦”了事。
一本正经读《论语》,是1987年秋天。那年四月初,父亲长期住院回家,身体仍衰弱,躺在床上的时候多。如何消遣呢,主要听孙辈们读报刊,每天两个来小时。有一天父亲对我说,《论语》是小时候能背的,现在却多半想不起来了;记得30年前中华书局出过一本杨伯峻的《论语译注》,当时翻过,好像不错,书就在床边的小书架上。听到这里我就明白了,接碴说:就让我来念吧。父亲笑了,说是得让你念,他们都念不了文言,许多繁体字他们也不认得;叫我一字不拉从头念,要慢,每天至多念十个“配其”(英文page的译音,即“页”),大概两个月能念完。我说好,就这么办。年届古稀才读《论语》,说出来也难为情。
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按本文分章排,白话译文跟在本文后头;下边才是词语的“注释”,还有扼要阐明中心思想的“馀论”。《学而篇第一》的第一章,译文如下:
孔子说:“学了,然后按一定的时间去实习它,不也高兴吗?有志同道合的人从远处来,不也快乐吗?人家不了解我,我却不怨恨,这样的人,不也是君子吗?”
我边念边想,不由得心里发毛,早先自以为懂得了,其实是望文生义,似是而非。念完之后我问父亲:后边的“注释”念不念?父亲说,念。他就要听听杨先生是怎么注的。
杨先生的注释很有特色,看得出来,他是处处替不曾念过文言的读者着想的。头一章三句只32个字,他作了八条注,有的似乎用不着注,念过了再想想,的确得注,甚至非注不可。第一条就注开头的“子”字。他说在这部《论语》中,“子曰”的“子”,都指孔子。对头一回读《论语》的人来说,这是必须知道的,哪能不交代清楚呢?第二条注的是那个“时”字。杨先生说:“‘时’字在周秦时候若作副字用,等于《孟子·梁惠王上》‘斧斤以时入山林’的‘以时’,即‘在一定的时候’或者‘在适当的时候’的意思。王肃的《论语注》正是这样解释的。朱熹的《论语集注》把它解为‘时常’,是用后代的词义解释古书。”
念到这儿我说:我一直把“时”当成“时常”,没想到朱熹这位祖师爷也会犯同样的错。父亲说:用后代的词义注古书,本是常见的毛病。朱熹这一错,影响就大了,他的“集注”一向是解释《论语》的权威,老师们照着它一代又一代往下教,用不着怀疑,也没人敢怀疑。杨先生点朱熹的名,等于提醒读者不要盲目相信权威。要是在前清,他这样做很可能掉脑袋。我问父亲:那么杨先生的解释,是否完全符合孔子的想法呢?父亲说:朱熹所以出错,推想起来就因为这个“时”字太寻常,下笔轻率了一些。杨先生觉得朱熹的解释讲不大通,他像查账似地,查了不少周秦时候的古书,才轧出这么个结论来,还找到了一个佐证;跟朱熹的相比,他的解释自然可靠得多。
第三条注“时”字后头的“习”字。杨先生说:一般人把“习”解释成“温习”,但是在古书中,“习”还有“演习”和“实习”的意义。他举了好几个例子,说在这儿以解释成“实习”为好。我非常赞同为了强调实践,把“学习”两个字的意义分开;拿现而今作比,读文件听传达,那是“学”,碰到适当的时机就按照体会的精神去做,去检验并加深理解,才是“习”。我举“温故而知新”作例,对父亲说:古书上如果说“温习”,恐怕不用“习”而单用一个“温”字。父亲想了想说有这个可能,光凭一个例子可不能作准,何况在“温故而知新”中,“温”是动词,“温习”的“温”却是副词,得多找些例子来作比较。
第四条就注那个“说”字。杨先生也没说明为什么在这儿,非把“悦”写成“说”不可。我说孔夫子是山东人,山东口音,“悦”和“说”差不太多。负责记录的定是个外地人,孔夫子说的是“不亦悦乎”,他偏偏听错了,在竹简上把“悦”刻成了“说”。圣人的话谁敢妄改?所以一直错到现在。——父亲让我给逗乐了。
孔子的头一句话,杨先生作了四条注;第二句却只注了开头两个字——“有朋”。这条注着重说明把“朋”字译作“志同道合的人”,并非他独出心裁,出典在《史记》的《孔子世家》中。父亲和我都赞同这个译法,志同道合的人不远千里而来,交流切磋学和习的体会,其快乐可想而知。“不亦悦乎”就有了着落。父亲说,老师在讲解的时候,不妨作这样的补充。
第三句话,杨先生作了三条注,先注开头的“人不知”。他说后头少了个宾语,有人解释作“人家不知道我所讲述的”;他“嫌牵强”,可是想不出“人不知”的究竟是什么,只好袭用“一般的解释”,译作“人家不了解我”,口气之间不怎么满意。父亲听我念到这儿也摇了摇头,说人家老远来找他,可见是了解他的,不能把“不知”译作“不了解他”。我想了一阵子才说:孔夫子对学生们讲这三句话的时候,意思一定是连贯的。第二句说“有朋自远方来”,那位“朋”当然知道他在“学而时习之”,所以老远赶来向他请教。可是没有“朋”来也是可能的,孔夫子怕学生泄气,所以劝他们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父亲听了莞尔而笑,说《论语》上可没有这样的话。我说想当年孔夫子坐在上面作报告,学生们一边听,一边不停手作笔记,用小刀刻竹简。书写工具不凑手,使他们不得不删繁就简。结果只记下了三条结论,没记下问题是怎么提出来的。
最后两条注很简短:一条是“愠”,杨先生注作“怨恨”。我说分量似乎太重,不如注作“懊恼”。父亲说可以考虑。一条是“君子”,注得极其地道,说“君子”在《论语》中,“有时指‘有德者’,有时指‘有位者’,这里是指‘有德者’。”
念完“注释”,接着念“馀论”。杨先生说:“这一章是孔子叙述求学的方法和态度。‘时习’是方法,‘有朋自远方来’是乐趣,‘人不知而不愠’是态度。”父亲说:在语文课本中,这样的话放在正文前头,作为“提示”,杨先生让读者念完了正文,再提纲挈领给他们作些指点,从读者来说,思路似乎顺一些。
这样边念边议,自然很费工夫。父亲有点儿倦了,说反正不急,明天再念吧。我合上书,心想这么个念法好是好,但一个来钟头才念了一个半“配其”,两个月是无论如何念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