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代礼制的“文”与儒家美学的文学观_儒家论文

周代礼制的“文”与儒家美学的文学观_儒家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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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孔子及其儒家美学的文质观,学界习惯于以现代美学思维(如内容与形式、内在性情与外在修饰的二元框架)解说之,这固然道出了儒家美学的某些重要方面,但也遮蔽了它的一些真实内涵和精神要义。本文从周代礼制的“文”化态势入手,揭示儒家美学文质观的思想文化之源;从儒道对照的角度,阐述持从周、宗周立场的儒家和批判周代礼乐文化的道家文质观的重大差异,以期对儒家美学这一重要内容提供一个新的思考和解释。

一、从“郁郁乎文哉”到“周之弊以文胜”

文与质是中国古代文论中一对常见的范畴。究其最初的含义,“文”是指形式、现象,“质”是指内容、本质。再延伸,就是本然与修饰的关系,以至于在风格上表示华美、艳丽与朴素、典雅的区分①。

然而,我们在这里感兴趣的是,“文”作为西周文化制度通向艺术、审美的联结点这一特点。“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儒家创始人孔子对西周礼乐隆盛的文化可谓梦牵魂绕了!要真正理解孔子及其儒家美学的文质观,就必须首先从孔子所梦牵魂绕的周代礼制入手。在周代,“礼”渗透到上层文明社会的各个方面。据《礼记·中庸》,当时“礼仪三千,威仪三千”。礼在周代乃至后来一直被视为“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左传·隐公十一年》)的天纲大法,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礼记·哀公问》曾记载孔子言论:“丘闻之,民之所由生礼为大,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也,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非礼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昏姻疏数之交也。”所以礼就是要把已分化了的不同等级差异合理化、制度化、仪式化,以做到“贵贱有等”(《荀子·礼论》)、“长幼有序”(《孟子·滕文公上》)、“男女有别”(《礼记·大传》)、“贫富轻重皆有称”(《荀子·礼论》)。礼是以“一套象征意义的行为及程序结构来规范、调整个人与他人、宗族、群体的关系,并由此使得交往关系‘文’化,和社会生活高度仪式化”②。从这个意义上,礼一方面是对社群中的人的行为的规范,另一方面则是对人脱离动物性、粗鄙状态的“文”化、雅化、高尚化的努力。因为西周的文化制作,使人“文”化,从本质上来说是对人的雕琢,日本美学家今道友信就把礼的这一方面功能概括为“一种优雅和模范行动的体系”与“举止文雅的艺术”③。用今天的术语,可以说周代礼制所体现的是一种社会生活的美学,它追求的是一种合乎社群价值的理性、适宜、和谐、(言行)规范、(举止)高雅的状态和境界。礼的“文”化,使它通于艺术,通于美学,使它成为一种积淀了丰厚的社会价值内涵的感性形式。辜鸿铭认为英译《礼记》,书名不取“Rite”而用“Art”,是深有用心的。

周尚文,刘勰在《文心雕龙·征圣》中就列举了“先王”时代“政化贵文”、“事迹贵文”、“修身贵文”。从广义上讲,一切制度、器物、人的修养,都是“文”。司马光说:“古之所谓文者,乃所谓礼乐之文,升降进退之容,弦歌雅颂之声。”④“礼自外作,故文。”(《礼记·乐记》)“礼有以文为贵者:天子龙衮,诸侯黼,大夫黻,士玄衣纁裳。”(《礼记·礼器》)“文之以礼乐”(《论语·宪问》),西周文化中最为重要的礼乐制度正是“文”的核心内容。《国语·鲁语下》云:“夫服,心之文也。如龟焉,灼其中,必文于外。”如果说“其中”是内质的话,那么表现出来的可见、可闻、可感的东西就是“文”了。《礼记·乐记》更认为:“屈伸、俯仰、缀兆、舒疾,乐之文也。”“升降、上下、周还、裼袭,礼之文也。”“乐之文”、“礼之文”是礼和乐的表现形式,指人的表情、动作、服饰、语言、声调等,它们是社群中人们诚敬思想的外在表现形式。本来,文与质、本质与现象、内容与形式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然而,“质”是无形的,只有“文”才具体可感,并能示人以遵循、学习的准依。因此,在西周文化以及儒家思想中,一方面高度重视人的内在诚敬等真实的伦理亲情,并由此得出文附于质、内容决定形式的结论;另一方面又大量生产出可供社群共同遵循的形式条文,从而更凸显“文”的重要性来,甚至于出现了如后人所说的“周之弊在文胜”(钱大昕《老子新解·序》)的现象。《礼记·表记》载孔子言夏、商、周三代文化之不同,就触及了这一点。其言:

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先禄而后威,先赏而后罚,亲而不尊。其民之敝,蠢而愚,乔而野,朴而不文。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其民之敝,荡而不静,胜而无耻。

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其赏罚用爵列,亲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惭,贼而蔽。

这里尽管对夏、商、周三代文化的概括不一定完全正确,但谈到的三代文与质的特点及其流弊,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夏人由于处于文明之初,保持了人类自然状态的许多东西,正如清人孙希旦所解释的那样,“上之文网疏,则下之机智少”。因此他们“骄倨而鄙野,朴陋而无文”。周代是中国已进入成熟的文明时期。“追逐其章,金玉其相。勉勉我王,纲纪四方。”(《诗·大雅·棫朴》,朱熹《诗集传》:“追,雕也”,“相,质也”。)周代礼制所重视的礼仪层级化,也增加了生活中的繁文缛节。“尊礼尚施则文胜。……文胜则实意衰,习于威仪揖让之节,故其敝也,便利而儇巧;相接以言辞,故其敝也,文辞多而不以捷给为惭;仪物繁多,故其敝也,伤害于财力,至于困敝而不能振也。”因此,礼乐隆盛的周代文化,确实有一种“文胜”的特点和发展为“后世之虚饰”⑤的潜在内涵。在比较了三代不同的文化特点后,《礼记·表记》又传孔子之言,总结道:“虞、夏之质,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胜其质,殷、周之质不胜其文。”正是在肯定了周代“郁郁乎文哉”的“尚文”的同时,也指出了他“质不胜文”的某些片面性。尽管《礼记》中所载的“子曰”不一定真的出自孔子之口,但这里论到的周代文化特点及其流弊,我认为还是切当的。此后,尚周的儒家信徒同样继承了周代这一“文胜”之弊,《刘子》就曾这样概括儒家思想的特点及其可能出现的弊端:

儒者,晏婴、子思、孟轲、荀卿之类也。顺阴阳之性,明教化之本,游心于六艺,留情于五常,厚葬文服,重乐有命,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尊敬其道。然其薄者,流广文繁,难可穷究也。⑥

这里所说的儒者“文繁”之“薄”,正是“周之弊在文胜”的合乎逻辑的发展。汉代大儒扬雄《法言·先知》的一段话,也足以见出周代文质观的这一特点,其曰:

圣人,文质者也。车服以彰之,藻色以明之,声音以扬之,诗书以光之。笾豆不陈,玉帛不分,琴瑟不铿,钟鼓不擅,则吾无以见圣人矣。

本来,孔子就坚持认为:“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玉帛、钟鼓这些礼、乐的外在表现形式只是为了表现真实的礼、乐内容(主要是伦理亲情),才有存在的价值。但是,只有内质,不仅有蹈空之弊,而且对社群的人来说没有示范作用。因此,像玉帛、钟鼓,以及扬雄所列举的车服、藻色、声音、诗书等“文”的形式,不仅必不可少,而且成为周代文质观的核心。对于这一制度来说,“文”这些外在形式的要素不仅依附于内质,是对质的彰显,更重要的是对本来无形的内质体制化、程式化、定型化,使之成为上层贵族社会人人学习、操练的“轨仪可范”的东西,成为在社群交往中可以流通的生活艺术了。毫无疑问,这一“文”的特点正是对艺术设立规范,并使之经典化、教条化的内在深层文化根源。其“文胜”之“弊”、“文繁”之“薄”,有启“后世之虚饰”的潜在内涵和现实可能性。

二、孔子的文质观

正如历史学家杨向奎所说:“宗周社会思潮凝聚到周公而有制礼作乐;凝聚到孔子而有新儒家的产生。”⑦因此,孔子的文质观,不仅是儒家美学文质观的集大成者,也是周代礼乐文化的传承者、弘扬者。但是,孔子生当春秋之际,不仅面对“礼崩乐坏”的情势勇敢地承担起挽救、维护、光大周代文化的使命,同时也针对当时已经出现的“周末文胜之弊”显示出了难得的清醒。可以说,孔子是在极力肯定周代礼制的“文”化机制、尊崇周代尚文的文化格调的同时,又对周代礼制日益走向繁琐、僵化和因“文胜之弊”而产生的浇薄、巧饰风气表达了不满。其文质观的最大亮点,是追求文质兼善、和谐相济、避免偏胜的“时中”精神。“时”,《孟子·万章下》曾说孔子为“圣之时者也”,意谓孔子能根据时代、社会的变化而对古代的礼乐制度加以适当的损益、变通。而“中”呢?则是适宜、不走极端,与孔子哲学上的“中庸”思想紧紧联系在一起。我们看《论语》所载孔子有关文质观的论述,必须从具体的时机、语境上加以体会。

说到孔子的文质观,人们首先当然会想到《论语·雍也》中的一段话:“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避免文质偏胜,追求文质兼备,这应该是孔子文质观的最高美学原则。《礼记·表记》亦曾载子曰:“情欲信,辞欲巧。”但具体的情况则是,那种兼善、兼备的理想状况只是一种理论上、理想上的要求,而更多的时候则需要在具体时空语境下去具体把握、运用。而怎样把握、怎样运用,则需要我们贯彻前面所说的“时中”精神。不然,我们会看到《论语》中看似矛盾的文质论述。

首先是尚文。这是以周代礼制作为社会文化蓝本的儒家文化的一个共同特点,孔子更是这样。“文之以礼乐”,人文教化以及外在的礼节修饰、进退揖让、言辞艺术,是孔子君子人格的一个重要表征。《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曾载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而有关孔子尚文、重文思想,《论语·颜渊》篇最为直接: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哉,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论语集解》引孔安国注:“皮去毛曰鞟。虎豹与犬羊别者,正以毛文异耳。今使文质同者,何以别虎豹于犬羊耶?”棘子成认为,君子保持自然天性就可以了,何必要用礼法修饰?而在孔子弟子子贡看来,如果不要文饰,君子小人就没有区别了。君子小人之别正体现在包括礼义教化、举止讲究、言辞修饰的“文”上。这一思想也正如《荀子·富国》所言:“雕琢、刻镂、黼黻、文章,使足以辨贵贱而已。”

而《论语·乡党》那段夫子令门人敬羡不已的文雅举止,更是孔子尚文、重文的一个活“标本”: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

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

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誾誾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

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蠼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趋进,翼如也。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

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

立不中门,行不履阀。

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

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及者。

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

没阶,趋进,翼如也。

复其位,踧躇如也。

这段关于夫子优雅、修饰、适宜的言行举止的生动描述,把周代礼文所讲究的“升降进退之容”演示得淋漓尽致!对此,持从周、尚文立场的儒家门徒只是敬羡,而批判周代礼乐文化的庄子则可能恰恰相反。《庄子·田子方》就嘲讽那些儒生“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失于刻板、虚矫。

但孔子的伟大、深刻之处在于,他也看到了周代礼制尚“文”的某些弊端。因此,我们在同样的文本《论语》中看到孔子不少尚质的言论。《八佾》载:“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可与言《诗》已矣。’”绚,即有文采。全祖望《经史问答》:“夫巧笑美目,是素地也。有此而后可加粉黛簪珥衣裳之饰,是犹之绘事也。所谓绚也,故曰绘事后于素也。而因之以悟礼,则忠信其素地也,节文度数之饰,是犹之绘事也,所谓绚也。”⑧这就明确主张质素先于、重要于外在的文饰。又《学而》言孔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公冶长》:“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集解》引孔安国注:“足恭,便辟貌。”又《季氏》:“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也。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清人黄式三《论语后案》谓“便辟者,习惯其般旋退避之容,一于卑逊,是足恭也。善柔,马注云面柔,是令色也。便佞,《说文》作‘谝佞’,郑君读辩,辩谝义同,是巧言也。”⑨前面对“升降进退之容”极尽赞赏,而这里却对“般旋退避之容”深表反感;“辞欲巧”中对言辞的巧饰表示肯定,而这里则持否定态度。对于这些看似矛盾的地方,我们需要把它们放到具体的时机、语境之下进行审视。这是孔子对当时(即后来儒家经生所说的“衰周之世”)“文胜”之“弊”、“文繁”之“薄”的批判,它们远离了孔子所主张的文质兼善、兼备的境界。

更值得玩味的是《先进》篇的开首那段话:

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历代对这几句话的注解歧义最多。此处“从野”,岂不与孔子“质胜文则野”互相矛盾?如果我们从孔子不满“周末文胜之弊”,追求文质兼善、和谐相济、避免偏胜的“时中”精神,则此处的解释就顺了。历代一些注家实际上也触及了这一点。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引程子曰:“先进于礼乐,文质得宜,今反谓之质朴,而以为野人。后进之于礼乐,文过其质,今反谓之彬彬,而以为君子。盖周末文胜,故时人之言如此,不自知其过于文也。”并指出孔子“盖欲损过以就中也。”⑩明代政治家张居正亦云:“盖周末文胜,古道寝薄,孔子伤今思古,欲损过以就中,故其言如此。”(11)而民初岭南大儒简朝亮更是坚持“文质之中”并引《礼记》作证:“礼表记言周之敝者,则云‘文而不惭’。故言周之质者,则云‘不胜其文’。今辩礼乐而失其中也,诬野人夺君子。其不惭也,其文胜也。”(12)无论朱、张的“损过以就中”,还是简氏有鉴于周弊文胜而坚持的“文质之中”,都切合孔子的一贯主张和整体思想。近人钱穆的注解则更为明确:“先进之于礼乐,文质得宜,犹存淳素之风。较之后辈,转若朴野。君子多文,后进讲明礼乐愈细密,文胜质,然非孔子心中所谓文质彬彬之君子。”(13)这些注释从一个方面有力支撑了笔者对孔子文质观的上述基本看法。

当然,还需指出,孔子所谓的文与质,在一定的语境之下含义有很大的变化。就以“礼”来说吧,当它指车服藻色、进退升降等节文度数时,它是“文”,是形式,因此孔子认为它就象“绘事后素”一样“后于”忠信等内在的思想;但当“礼”作为一种道德诉求和人格修养,它则可能成为质、成为内容了,故孔子要“立于礼”,深叹“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再就是从本然(质)与修饰(文)这层含义来看,孔子及其儒家信徒大多强调后天的修养和修饰,而认为本然、原始状态是鄙陋、粗野不文的。综之以观,孔子的文质观,可说是一种带有尚文色彩的文质兼备论。

三、儒道文质观之对照

有趣的是,道家的文质观表面上与儒家有相似的地方,都强调质实、素朴,但内在精神却背道而驰。老子有一经典言论,曰“朴散则为器”(《老子》第二十八章)。浑朴未分、天真未凿的状态往往被老庄当作“道”的最重要的形象指称。正如王弼注云,真朴“散则百行出,殊类生,若器也”。也就是说人类历史是由混沌同一分化而为奇态百生、奇技百出,由原始的简单发展为越来越复杂的过程。儒家所倡导的仁义礼德等概念,就是这种越来越复杂的社会状态的反映,后来制作上越来越繁复、精致的文饰、技巧等也都在这一“朴散为器”的情势下应运而生。《庄子·缮性》云:

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挠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

这里,“然后”的语序中明显包含了“历史”的观念,包含了对文明、文化状态的否定。在庄子看来,后世一切形式的“文”化,都是对原始美好人性的质朴、自然的离散。人类失去了原初的和谐、纯一,“然后附之以文”,达到了“文灭质”、“言隐于荣华”的本末倒置的地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则是回返到文化状态前的朴素、简单、与自然同体的原始自然状态。对于庄子的这一文质观,孔子肯定深表不满,而认为这是没有修饰、没有教养,而流于“野”了,“质胜文则野”即是此意。对于儒道文质观的这一不同,我们从《说苑·脩文》所载孔子与子桑伯子的相互评论中看得更清楚:

孔子曰:可也简?简者,易野也。易野者,无礼文也。

孔子见子桑伯子,子桑伯子不衣冠而处。弟子曰:“夫子何为见此人乎?”曰:“其质美而无文,吾欲说而文之。”孔子去,子桑伯子门人不说,曰:“何为见孔子乎?”曰:“其质美而文繁,吾欲说而去其文。”故曰:文质修者谓之君子,有质而无文谓之易野。子桑伯子易野,欲同人道于牛马。

这段重要讨论是对《论语·雍也》所载话题的阐释和发展:“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子曰:‘雍之言然。’”简,是后来中国美学的一个重要思想,组合成诸如“简放”、“简狂”、“简易”、“简淡”、“简省”等美学概念,与自然、平淡、朴素、疏野相通。孔子说子桑伯子“可也简”(意谓可以但失于简单、朴陋),表明儒家文质观对上述美学观的怀疑和不取。《庄子》一书《大宗师》篇有子桑户、《山木》篇有子桑雽,俞樾《庄子平议》认为二者乃同一人物:“雽音户,则固与子桑户同矣。”此处流于“易野”、被儒家人物视为“欲同人道于牛马”的子桑伯子,可能就是《庄子》所载人物。他的行为简放无礼,属于庄子所谓的“得道之人”。孔子和他,互相指责对方,一方“质美而无文”,一方“质美而文繁”,颇能见出儒道文质观上的差异。孔子批评子路“野哉”(《论语·子路》),正是因为子路好勇质直,而缺少“文”的修饰和规范,流于粗野、鄙陋了。

与儒家的极力推崇周代礼乐文化不同,老庄认为礼乐文章有失性命之情,它是朴散素分、虚伪公行的根源。“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第八十一章),“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知北游》),真正的美是不需要文饰、言说的,它从自然质实的状态中诞生。针对儒家所崇尚的周代礼制因“文胜”、“文繁”而走向虚饰、文饰甚至矫情的现象,道家特别是庄子提出了尖锐而犀利的批判。《论语·乡党》那段描写孔子令门人敬羡不已的文雅举止,尽显夫子的优雅、修饰和适宜。而《庄子·田子方》则言:“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仪而陋于知人心。”(“中国”在当时指北方中原)他们“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言行举止依循一套刻板的礼仪程式运转,很容易导向“习惯性的伪善”(恩格斯语),导向虚矫和失真。这几乎就是对上述孔门极力称羡的优雅举止的讽刺和批判!日本学者青木正儿曾经指出,儒家是“文化主义”,而道家是“非文化主义”,并且这两大思潮深深影响了中国文学思想(14)。这表现在文质观上,就是儒家在“文质彬彬”的前提下崇文,而道家则是彻底地尚质。唐代老子注家陆希声亦略窥斯旨,他在《道德真经传序》中说:“天下方大乱,……于是仲尼阐五代之文,以扶其衰;老氏据三皇之质,以救其乱。”(15)“文益其质,故人生而学,非学不入。”(《国语·晋语四》)崇文者重视学养、强调规范;而尚质者则“不尚贤,不使能”,否定后天的学养和规范,剥落文采,刊华求质,主张纯任天机,质朴自然。

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在儒家文论所主张的文附于质的所谓“内容决定形式”的抽象表述里,“质”已经不是自然固有的东西了。“君子义以为质。”(《论语·卫灵公》)尽管孔子有“绘事后素”的说法,把“绘事”这类“文”的行为视为比质素次要的东西,但接下来启发的却是“礼”这一外在表现形式“后于”忠信、仁义等内在的道德内容。也就是说,儒家文质观中所讲的内质,更多地导向一种理性化了、通过后天人文化育而成的社会道德内容。从这种意义上,“质”为“文”(取其人文化育之意)内化而成,这就与道家所崇尚的纯朴、自然有很大的不同。儒家的这一因内符外(“灼其中,必文于外”、“绷中彪外”)、文质合一的观点,在历史的发展中就更多地走向了“有德者必有言”、道德与文章合一的主张。后世论儒家文质者之所以很难跳出窠臼,在于对儒家所讲的“质”只是从抽象地去认识,好像文质观一旦由文化观而延伸到文学理论,与“文”相对的“质”则成了与外(外在形式)相对的内(内在性情)了,而忽视了儒家文质观的具体内容。而这一具体内容一旦与道家的文质观相比较,就很清楚地见出它的特点。尽管同是儒家的孟子、荀子对人性善恶的看法对立(一主“性善”,一主“性恶”),但却有一共同的思想基础:极力重视后天的道德修养和人文化育。孟子主张“尽心知性”(《孟子·尽心上》)、“收其放心”,以“养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来充实人的性情和内质;而荀子则认为:“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荀子·礼论》)尽管表面上性(天生)伪(人为)并重,实际上更强调“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荀子·正名》)和“注错习俗之所积”(《荀子·荣辱》)的后天积养和努力,表现的是一种集文成质、积学养性的观点。返观道家,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庄子认为“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庄子·天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在彻底的尚质主义者道家看来,儒家所主张的通过道德修养而成就的性情、内质,全都是“灭质”之“文”,都是骈拇枝指的丧真失性之举。儒家的文化行为,正如宋代《老子》注家范应元所云,必然使人“离质尚文”(16)。

四、“野”、“拙”等对儒家美学文质观的补充

从美学的角度来看,“文质彬彬”、文质合一当然是最理想的状况,但后来的历史发展,则是“文”与“质”各自发展而形成偏胜的局面。“文胜质则绣其鞶悦,而血流漂杵。质胜文则野于礼乐,而木讷不华。历代相因,莫能适中。”(17)崇尚周代礼制的儒家美学就有“文胜”、“文繁”而启“后世之虚饰”的情况发生。这样,在以后的中国美学中,就形成了以文、巧、丽、华、艳、美等为一方,以质、野、朴、拙、素、丑等为另一方的文质论范畴群的出现。后世美学对“野”、“拙”等的追求,可以理解为对日益走向“文胜”、“文繁”的儒家美学文质观的一个重要补充。

从周代文质观中引发出来的“野”,成为后世文学批评中一个常见概念,而且其中颇能见出儒、道文质观的差异。班彪评司马迁《史记》“质而不野”(《后汉书·班彪列传》),钟嵘评左思“野于陆机”(《诗品·晋记室左思》),萧统亦有“丽而不浮,典而不野”(《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的理想标准,其他如刘孝绰之言“深乎文者,兼而善之,能使典而不野,远而不放,丽而不淫,约而不俭,独擅众美,斯文在斯”(《昭明太子集序》)。独孤及之称“直而不野,丽而不艳”(《唐故殿中伺御史赠考功郎中萧府君文章集序录》),这些“野”皆源于孔子“质胜文则野”,意指文辞粗率,不注意雕饰,是一个贬词。而刘熙载所说:“野者,诗之美也。故表圣《诗品》中有《疏野》一品。”(18)这一“诗之美”之“野”主要指不拘礼法、任性而行的人格的自然表现,以及任其丑朴、不加雕饰的简易、自然的美学风格。《二十四诗品·疏野》云:

惟性所宅,真取弗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筑室松下,脱帽看诗。但知旦暮,不辨何时。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

孙联奎《诗品臆说》谓通篇“无非‘率真’二字”,他解释说:“篇中‘性’字、‘真’字、‘若’字,无非是‘真率’二字。率真者,不雕不琢,专写性灵者也。”又说:“有真性故有真情,有真情故有真诗。”这种真率,是一种脱尽俗尘的性情美,一种剥落文采的自然平淡美。从文化人类学批评的角度来说,这种率真又是文明人对文明价值、规范的不满和偏离,它明显受到道家复古思想的影响。至于明清时期那些民歌理论所道的“野”,乃是指其作者无闻无识、其风格质朴自然,重在没有受到文明风习的浸染。这一“无文化”的特点,与道家复归元古的思想也是一致的。这里对“野”的不同态度,足以见出儒之崇文与道之尚质的不同。

宋人包恢曾说:“圣贤矫周末文弊之过,故礼从野,智恶凿。野近于拙,凿穷于巧。礼智犹然,况诗文乎!”(19)“野近于拙”,在中国文学思想上,那种具有反文化色彩的尚“野”观,与“拙”、“朴”、“丑”等范畴相联相通。刘熙载云:“文有古近之分。大抵古朴而近华,古拙而近巧,古信己心而近取世誉,不是作散体便可名古文也。”(20)谈的是古近文学风格的不同,而这一不同又与庄子“文灭质,博溺心”、“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的历史演化(退化)相对应!陈师道说:“宁拙毋巧,宁朴毋华。”这一律则,“诗文皆然”(21)。罗大经《鹤林玉露》云:“作诗必以巧进,以拙成。故作字惟拙笔最难,作诗惟拙句最难。至于拙,则浑然天全,工巧不足言矣。……杜陵云,‘用拙存吾道’,夫拙之所在,道之所存也,诗文独外是乎?”(22)明代复古派诗学家谢榛《四溟诗话》卷四有一段话,甚是精彩:

一夕,读《道德经》“大巧若拙”。“巧”“拙”二字,触其心思,遂成《自拙叹》云:“出门何所营?萧条掩柴荆。中除不洒扫,积雨莓苔生。感时倚孤杖,屋角鸠正鸣。千拙养气根,一巧丧心萌。巢由亦偶尔,焉知身后名。不尽太古色,天末青山横。”《漫书野语》云:“太古之气浑而厚,中古之风纯而朴。”夫因朴生文,因拙生巧,相因相生,以至今日。其大也无垠,其深也叵测,孰能返朴复拙,以全其真,而老于一邱也邪?(23)

“拙”、“朴”都通于道家所称道的浑朴未分的远古文化精神,庄子就曾称其理想的“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庄子·山木》)。画家石涛《画语录·一画》曾敷陈老子“朴散则为器”言:“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24)“朴散”、“法立”几乎成了一个被打开了的潘多拉盒子,以后文繁礼昌、奇技百出、竞新弄巧的历史,就使得追求“巧”、“华”的审美风尚成为滔滔不返之势。这样看来,古代美学有关文质方面的讨论和辨析,又和中国古代极为浓厚的复古主义思想有着深刻的精神关联。

注释:

①参见李炳海《周代的文质概念与古代文论的文质理论》,载《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13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②陈来:《古代宗教与伦理:儒家思想的根源》,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48页。

③今道友信:《东方的美学》,蒋寅等译,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96页。

④司马光:《答孔文仲司户书》,蒋述卓、刘绍瑾等编《宋代文艺理论集成》,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81页。

⑤参见孙希旦《礼记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310-1311页。

⑥《刘子·九流》,据林其锬、陈凤金《刘子集校》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01页。

⑦杨向奎:《宗周社会与礼乐文明》(修订本),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22页。

⑧全祖望:《经史问答》,沈云龙选辑《明清史料汇编》集五,(台湾)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1804页。

⑨黄式三:《论语后案》,顾廷龙主编、续修四库全书编撰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经部四书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97页。

⑩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3页。

(11)张居正讲评《论语别裁》,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58页。

(12)简朝亮:《论语集注补正述疏》,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版,第308页。

(13)钱穆:《论语新解》,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75页。

(14)青木正儿:《中国文学思想史·序论》,载《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13辑。

(15)陆希声:《道德真经传序》,见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95页。

(16)范应元:《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见萧兵、叶舒宪《老子的文化解读》,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24页。

(17)颜真卿:《唐尚书刑部侍郎赠尚书右仆射孙逖文集序》,《唐文粹》卷九二,《文津阁四库全书》(集部),第449册,商务印书馆2005年影印本,第374页。

(18)(20)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3页。

(19)包恢:《书侯体仁存拙稿后》,蒋述卓、刘绍瑾等编《宋代文艺理论集成》,第1038页。

(21)陈师道:《后山诗话》,何文焕编《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11页。

(22)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之三,王瑞来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88-289页。

(23)谢榛:《四溟诗话》卷四,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29页。

(24)道济:《石涛画语录》,俞剑华标点注释,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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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代礼制的“文”与儒家美学的文学观_儒家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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