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腾神话与祖先神话的传承流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神话论文,图腾论文,祖先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图腾神话是母系氏族社会的产物，它的立足点是对男子生育权的否定；祖先的神话则产生于父系氏族社会，它的出现是男权确立的标志。这两类神话交织着发展。图腾神话在氏族的分化聚合与民族的冲突融合过程中，成为民族群体的象征。祖先的神话利用图腾物，把祖先推上神的宝座，显示了鲜明的等级特征，这是人类迈向阶级社会的一个信号。作者指出，无论是图腾神话还是祖先神话，它们的演进都受制于优胜劣汰的自然选择规律，最后一同迈向了政治神话的轨道：图腾神话被改造用以树立皇家的权威，祖先神话衍生出一系列礼义规范，成了王朝的立国基石。
人们关注死是留恋生，故灵魂崇拜与自然崇拜都是出于强烈的生存意识。人们关心“我到哪里去”，也注重“我从哪里来”的问题，因而灵魂崇拜也就伴随着生殖崇拜。生殖崇拜的产生，也正是人类把自身的类作为对象的精神活动的结果。恩格斯于《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文中指出：“根据唯物主义观点，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蒂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但是，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类自身的生产，即种的蕃衍。”就象人类为了生活资料的生产体悟到自然世界的神秘一样，人类的生殖活动同样给原始人留下了许多难以解开的谜，这种种神秘就是生殖崇拜的诱因。
与对死的恐怖与痛苦不一样，生殖过程，尤其是性活动总是充满着极大的欢愉，故生殖崇拜要比灵魂崇拜更为狂烈。由于人为女人所生，故生殖崇拜首先是对女性的崇拜。在我国已发现的上古岩画中，有着女性丰硕的裸象，生殖器官被夸张，具有明显的女性崇拜倾向。在辽宁喀左东山嘴红山文化遗址与陕西案板仰韵文化遗址中，发现有女性塑像①，而至今少数民族地区女性崇拜之风犹存。云南永宁纳西族尚处母系氏族社会状态，女性受尊崇，他们把当地最壮观的干木山视为女神偶像，定期祭祀。女人率先步入了神坛。
当人们逐渐认识到生育活动中男子的重要作用时，男性崇拜也就开始了。对男性的崇拜，集中体现于男性生殖器的崇拜，人们在祭祀和其它宗教社会活动中使用的陶祖、石祖乃是以陶、石等为质地所铸成的男性生殖器形象。陶祖在仰韶文化晚期就开始出现了，在陕西铜川李家沟，临潼姜寨仰韵文化中均有陶祖出土，甘肃马家窑文化、山东大汶口文化、湖北屈家岭文化等众多古文化遗址中都发现了陶祖。在广西、湖南、新疆等地不仅发现陶祖，还有石祖、木祖。对男性生殖器的崇拜，一是为了生殖本身，二是为了表现男性的权威。四川木里大坝村有个鸡儿洞，洞里供着一个男性生殖器，女性不育即前往烧香上供，然后在石质的男性生殖器上坐一会儿，据说这样就可以怀孕。贵州苗族吃牯藏时，跳起性交舞，手里挥舞的就是男女生殖器模型②。男性生殖器模型雄健挺拔，充分显示男人占据社会领导地位后所显露的勃勃生机。
对生殖的崇拜引发了图腾崇拜与祖先崇拜。图腾崇拜在前，祖先崇拜在后，二者具有相同的性质，都是关心的“我从哪里来”的问题。对女性的崇拜是母系氏族社会的产物，图腾崇拜即产生于这个时期；而对男性的崇拜是父亲氏族社会的产物，随之而来的是祖宗崇拜。图腾崇拜是祖宗崇拜的前身，祖宗崇拜在相当长一段时期里带有浓厚的图腾崇拜遗迹。
“图腾”一词为北美印地安人阿尔衮斯部落奥吉布瓦方言“totem”的译音，图腾崇拜的表现形态五花八门，然而，它们却有几个根本的相似之处：
一、图腾崇拜发生在母系氏族社会时期，人们对男性在生殖中的重要作用缺乏认识，因而认为人的生育乃是某种自然之物（动物、植物、其它自然物）的神秘力量导致女性怀孕，这样，人类之祖便不是人而是某种自然物，图腾物取代了男性成了祖先的象征。
二、图腾物是作为保护神的面目出现的，这是它获得广泛崇拜的根本原因所在。古越人以龙为图腾，《汉书·地理志》载，越人“文身断发，以避蛟龙之害。”应劭注：“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象龙子，故不见伤害也。”人把自己装扮成龙蛇之状，则龙即视为同类以保护之。行军打仗时，图腾物往往被绘在大旗上，以求战无不胜。
图腾的产生在人类发展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影响，它第一次以强有力的纽带将分散的个体结为一个类属，成为区分群体的重要标志。在每一个图腾集体里，每个成员之间都具有血缘亲族关系，这样便产生了稳定群体、团结御敌的强大力量。由于图腾崇拜所形成的种种禁律与规则，成了最原始的社会组织制度的规范。这一系列重大的社会功能，都基于图腾物的神秘力量，而培养这种神秘力量的根本途径，即是制造神话。
图腾神话产生之初主要是创生神话，它是关于生殖的故事。这种神话分三种类型：一、动物图腾创生神话。二、植物图腾创生神话。三、无生物和自然现象创生神话。
在第一类神话中又分五种不同的类型：一为某动物生育为或化身为某氏族的祖先；二为某女子与雄性动物（或人格化的雄性动物）结合而生某氏族的祖先；三为某男子与雌性动物（或人格化的雌性动物）婚配而生某氏族祖先；四为某氏族祖先由卵孵化或女子吞食鸟卵而生；五为某女子感某动物而生。
在第二类神话中又分三种不同的类型；一为某氏族祖先由植物所生或所变；二为某女子吞食某种植物果实而生；三为某女子感某种植物而生。
在第三类神话中又分为两种不同的类型：一为某氏族祖先由某种无生物或自然现象所生或所变；二为某女子因感某种无生物或自然现象而生某氏族祖先③。
以上三类十种图腾创生神话，除一例与男子有关外，其余都是女子与自然物相合相感而生。由于男子在生育活动中的意义没有得到认识，生育这一简单的生理现象便充满了神秘色彩而被神化。性交并不能立竿见影地生出孩子，有性交终身而不见孩子出生的，有偶一为之则开花结果的，这样，男女之交合与生育的必然关系并不明显。图腾神话是对男子生育权利的否定，客观上那种某男子与雌性动物婚配而生某氏族祖先的神话并不是原始的图腾神话。女子充当了生育的重要角色，然孤掌难鸣，需仰赖某自然物的精灵与之相交相感方可孕育出氏族的祖先，自然之物就显示出巨大的魔力，这就是图腾物受人膜拜的根由所在。图腾神话将图腾神圣化，也就使得图腾崇拜合理化，与此相应的禁律与规范群体的信条就变得不可侵犯而成为维护社会的准则，因而图腾崇拜的功能远远超出了生殖活动的范畴。
图腾的演变异彩纷呈，有分有合。当氏族演为胞族时，原来的一个图腾便分化成多个了。摩尔根的《古代社会》记载了印第安摩黑冈部落狼、龟、火鸡三个氏族的演变过程。狼氏族分化狼、熊、犬、负鼠四个氏族；龟氏族分成小龟、泥龟、大龟、黄鳗四个氏族；火鸡氏族分化成火鸡、雏鸡、鹤三个氏族。一个母系氏族衍为数个儿女氏族便形成胞族，这是一个分的过程，原氏族的图腾是胞族的总图腾，但新的图腾信仰产生了。当部落联盟形成，则核心部落的图腾成为部落联盟的图腾。随着战争的不断发生，被击败的部落要接受战胜者的图腾，则原图腾或弃置或被改造，这是一个合的过程。当各亲族部落与相邻部落的联盟加强或者冲突加剧，血缘关系逐渐为地域关系所取代，形成具有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共同语言与共同心理素质的集体时，这就是具有政治组织性质的民族的形成。民族图腾的最后形成是民族团结的象征，但也是在血与火中诞生的，是来之不易的珍宝。
中国原始社会时期图腾林立，属动物类的图腾有熊、马、牛、羊、鸟、蛇、龟等多种，属植物和无生物类的有梅、李、林、石、风、毛等多种，其丰富多彩不胜枚举。而影响氏族心理最大的只有二物：龙与凤。现对龙凤图腾崇拜及其神的流变、影响作一阐述。
早期龙的形象不一，故关于龙的起源有各种说法。就出土文物的龙的形象与文献记载分析，人们或认为龙为蛇类，或认为龙起源于鳄鼍，又有龙为蜥蜴，龙生于犬马，龙本猪形，龙即鹿，龙乃鱼，龙起源闪电等多种说法。这种种解释都在一定的程度上符合情理，但都是不完整的，今天我们要弄明龙图腾的最原始的形象是困难的。就象印地安人的氏族图腾会不断分化一样，古代中国的氏族也无时无刻不在分化中，龙图腾变得五花八门不足为奇。我们从古书上对不同形状的图腾物都称龙这一点上便明白这是氏族分化的结果。有的龙有鳞，有的有角，称谓各异，但都是龙。“有鳞曰蛟龙”，“有角曰虬龙”，“无角曰螭龙”，“有翼曰应龙”。这是龙胞族中分化出各色形态的儿女氏族的图腾。各氏族间的力量此消彼长，图腾也随之起伏，变化异常活跃。后随着部落的联合与兼并，龙又由分走向合。龙形象日趋复杂，乃是不同的图腾物糅合成的一个综合体。于是，所谓马图腾氏族、狗图腾氏族、鹿图腾氏族，猪图腾氏族，最后都成了龙集团的成员而成为一家。龙的演变体现了图腾物分合的一般规律。
凤是以殷商族为核心的一大群鸟氏族融合的结果。这些我们可从《左传》昭公十七年所载商人后裔的一段陈述中得到证明：
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司至者也。青鸟氏，司启者也。丹鸟氏，司闭者也。祝鸠氏，司徒也。
鸠氏，司马也。鸤鸠氏，司空也。爽鸠氏，司寇也。鹘鸠氏，司事也。五鸠，鸠民者也。五雉，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九扈，为九农正，扈民无淫者也。
这是一个鸟王国，好象谈起来是以鸟名官，而其本质则是早期以凤凰为核心的胞族中众多鸟氏族的联合。
如果说中华民族是以龙作为标志和代表，那么这种情形至少在商代还未形成。人类进入了奴隶社会，阶级斗争与民族冲突加剧，虽然对图腾的崇拜日趋淡漠，但人们心灵深处对图腾物的神圣情感却未曾减弱，在民族冲突的尖锐时刻常不自觉地表现出来。龙凤最初水火不容，两种神物由冲突走向和平的过程，正与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民族冲突与融合同步。当龙凤呈祥的大旗在中国大地上飘扬的时刻，也正是中华民族的主体的形成之日。
在甲骨卜辞的叙述中，商王朝对龙族不是讨伐就是追杀，大有灭之后快的味道。到了周代，商人的子孙还在炫耀先祖降伏龙族的武功。在一块商代的玉佩图案上，二凤脚踏二龙，显示出鲜明的民族歧视的特征。龙凤相斗是商代的神话主题之一，体现出夏、商两个民族间尖锐的矛盾冲突。西部中国的周民族崛起并一举消灭殷商，标志着龙凤冲突从总体局面上的结束。
周代在中国早早地建立起领主制封建社会，以宗法制为核心的政治体制，再也不用以图腾为中心来凝固人心了。图腾制遗落于此刻，这是古代宗教的一大发展，也是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图腾制的存留容易扩大狭隘的民族团体意识，强化它会为国家的统一造成危害并埋下分裂的祸根。民族问题是周代重大的政治问题，虽然他们没少征伐过兄弟民族，但总的方针还是“克明俊德，以亲九族”。《礼记·王制》说：“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欲。”周统治者也十分理解隐藏在人们心灵深处的图腾遗念，于是，让图腾物化干戈为玉帛就成了促进民族融合的一项意识形态领域里的工作。故无论是龙还是凤，此刻都成了周王朝的荣耀。行军打仗时，龙凤大旗同出：
行，前朱雀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
昔日这“四灵”乃不同部族的图腾，今日同在周朝服役，这是周王朝含纳四海的象征。周代的艺术品，龙凤常以连为一体的形象出现，这其中也隐含着周统治者借此化解积怨已久的民族矛盾的一片苦心。而这一切是统治者的人为努力，尚未形成举国上下的自觉行动。
周王朝的领地里经济文化发展不平衡，一些封国和偏远民族依然保留着图腾制的遗迹，整个国家没有同步进入封建社会，局部间原不同图腾的部族间的矛盾在带有图腾意味的民族徽号上依然有明显的反应。后来的楚国与吴越的军事冲突在文化上的表现就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吴越之地古以龙为图腾；楚为祝融之后，以凤为图腾。中原与吴越常骚扰楚国，并歧视这一南方蛮族集团。迨楚强大，则在军事上进攻吴越并问鼎中原，在意识形态领域里则表现出强烈的尊凤贱龙倾向。在楚国的诗歌里，凤是至尊的神鸟，龙则是下贱的角色，不是被安排来拉车就是驾船。在绘画中，凤总是气宇轩昂，而龙的形象则十分猥琐，假如龙凤同时出现，多半被打得落花流水。
秦朝的统一，宣告了龙凤冲突的全面结束。秦不再分封世代传袭的家族诸侯，而以地域划分行政单位实行郡县制。图腾崇拜的土壤悉数失去。秦行文化专制，“匡饬异俗”，图腾崇拜的文化氛围也不复存在。到了汉代，龙凤真正和睦地相处在一起，它们同时成了一种吉祥的象征。龙凤化敌为友已成了全民族的自觉行动，它标志着汉民族的真正形成。
中国龙凤由冲突走向融合的过程，经由早期氏族社会分化聚合，部族间的冲突融合，再到大一统的汉民族的建立这样三个过程④。等到图腾物变成一个民族的徽号时，昔日它所具有的生殖功能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当人类进入父系氏族社会“男性在生殖活动中的地位被清醒认识到，祖宗崇拜则应运而生。祖宗崇拜是男权社会确立的一项标志，同时它也是生殖崇拜的又一种表现形式。祖宗崇拜同样离不开神话这根支柱，依赖神话，树立男性祖先偶像，是祖宗崇拜的核心。
男人为了争夺生育中的主宰地位，第一步是否认女人生育人类的首功。在《圣经》的《创世纪》里，上帝先造出一个男人亚当，没有女人，耶和华说：“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于是他便从亚当身上取下一根肋骨，造了一女人，领到那人跟前。那男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这是颠倒是非了，明明是女人生育人类，在神话中，女人反倒成了男人身上的肉，这就是男人当道后的勾当。中国古代神话也有类似的作品。《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辑《归藏·启筮》云：“鲧殛死，三岁不腐，副之以吴刀，是用出禹。”禹是他父亲生出来的。男人怀孕生子，这想象力太丰富，就连战国时的屈原也疑惑不解。在《天问》里发出了这样的奇问：“伯
（鲧）腹禹，夫何以变化？”今有人据此推断鲧是女性，想对神话作出实证，是缺乏对神话特征的认识所致。神话是根据意愿的创造，神话本身就需要超常的古怪与奇特并煞有介事。鲧生禹是中国男权社会为否定女性生育之功神话的代表作品，这是为了击溃女性崇拜，弘扬男性精神的一颗重磅炸弹。
在青海乐都柳湾的墓葬里发现了一个人形陶壶。总的观察，陶壶上的人形面目比较粗犷，耳、目、口等五官较大，胸前有一对很小的乳房，身体魁梧，在上肢肘关节部位还以墨加以渲染，表示强健有力。这些表明，它是一个男子的形象。但其下身的生殖器既象男性，又象女性，两性器官寓于一体⑤。这也是男人与女人争夺生育权的表现，意思不外是说，男的也会生育，其目的是要把妇女从被人崇拜的生育领域里赶出去。正如普列汉诺夫在《替经济唯物主义说几句话》中所说：“改装为妇女的男神胆怯地偷偷进入神圣的位置，在这里强迫人们崇拜自己，最后从这里把妇女的神赶出去。”对女性生育权的否定是祖宗崇拜的序曲。
祖宗崇拜究其本质是对鬼魂的崇拜，尤其是对男性鬼魂的崇拜。只有男性鬼魂被神化，祖先崇拜才宣告完成。祖宗的亡灵是鬼而不是神，那么祖宗的鬼魂是怎样变成令人膜拜的神灵的呢？在关于祖先的神话里，有两个因素是将鬼变成神的关键：
一、祖先的神话利用图腾神话，最后又舍去图腾神话，祖先取代图腾，祖先便获得独立的神的地位。
在祖宗神话产生前，图腾神话已盛极一时，图腾物被人崇拜得五体投地，女人借助与图腾物的关系，在神话上居了生育人类的首功，因而扬眉吐气。然而图腾神话也向人们显露：尽管人类为女人所生，但要是没有图腾物的神秘力量，女人的生育将成无本之木，难为无米之炊。男人于是利用图腾神话，将图腾物与祖先划上等号，说那图腾物就是祖先的化身，祖先的鬼魂便一下子成了神圣的偶像。如楚祖祝融，《白虎通》说他是一只鸟，太皞伏羲氏据说是一条蛇。又是祖先，又要是某动物，这样，祖先们便变得怪模怪样起来了。《山海经》里的神灵们大都如此，这是男人们神化自我在神话中的投影。所谓四方神都是某一族的祖先，其形象怪诞：
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
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
北方禺疆，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青蛇。
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
以往，人们都认为这是自然崇拜的遗迹，其实这荒唐模样的设计孕含了男人们的一片苦心。社会处于母权制向父权制的过渡时期，男人为了争得神圣的创造人类的功绩，将祖宗与图腾物捏合，祖宗于是由人而居有神性。人面兽身或兽身人面，非人，所以是神；因有人面人身在，所以也非兽非鸟，所以也就是神，这就是这样一类神话的特殊功能，这类神话为建立男权的中心地位做了舆论上的准备。
图腾神话是神圣而不可否认的，但可充实改造，形成父权制的神话体系。今所见记录的古神话都是父权社会的产物，可以看到图腾神话，否定女性生育的神话与祖宗生育神话三者层累相积的状况。我们试以三代始祖的神话观之：
先看夏祖禹。前面说过，他是从父亲鲧的腹中生出来的，似乎他是没母亲的人。但《礼纬》又说：“禹母修己，吞薏苡而生禹，因姓姒氏。”这又是图腾神话了。《史记·夏本纪》说：“禹之父曰鲧，鲧之父曰颛顼，颛顼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黄帝。”这里排出了一溜祖宗传承的谱系，是典型的祖先神话了。这三种不同的说法代表了不同的时代气氛，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始祖神话演变的过程。
《史记·殷本纪》中殷祖契的故事是这样的：“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坠其卵，简狄取而吞之，因孕生契。”这里面图腾神话与祖宗神话交织着。一方面契是鸟的后代，这是不折不扣的图腾神话，但那个简狄不仅有丈夫，还只是人家的次妃，女人的地位已很低，这是祖宗神话对图腾神话的改造。
周祖弃的诞生神话也是有趣的。《诗·大雅·生民》说姜嫄“履帝武敏”，便感而有孕，后生下一个儿子来。因莫名其妙生子，姜嫄以为不祥，便把他扔到狭巷子里去，结果有牛羊照看；又把他扔到树林里，恰好碰上有人伐木捡回来；后把他扔到寒冰上想冻死他，结果有鸟张开翅膀来遮捂。姜嫄感到神奇，便养育了他。这一则感生神话是母系氏族时代的产物，传到《诗经》的时代尚未变形。《史记·周本纪》记下周祖诞生神话时，在前面加了一段：“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嫄。姜嫄为帝喾元妃。”这样一来，女人尽管生育了后代，但毕竟只是男人众多妻妾中的一位，没有什么了不起了。
《史记》把商、周写成同为帝喾之后，且三代均为黄帝之后，这是出于大一统的政治目的对神话的剪辑重构。祖宗的神话在历史化的过程中脱胎换骨，抛掉了为争夺生育权初期所披上的图腾物的怪模样，一个个变得神圣起来，取得了独立的神的地位。
借助图腾物的神威，将祖宗与图腾物等量齐观，等到祖宗的神的地位日趋巩固，便登岸舍筏，抛去图腾物的外皮，成为被人供奉的神圣，这就是祖宗由人鬼走向神灵的历程。《礼记·祭法》云：
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亦禘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
禘为祭其祖之所出，即祭远祖；郊则是祭天神。天神和祖先在此合为一个体系了，祖先也是天神。《礼记·祭法》又说：“大凡生于天地之间皆曰命，其万物死皆曰折，人死为鬼，此五代之所不变也。七代之所更立者，禘郊祖宗，其余不变也。”由鬼而神，这就是祖宗魂灵的命运。
二、祖宗的鬼魂变成神灵还在于这些祖先们本身就是一些了不起的英雄，他们在一个或几个领域里大放异彩，作出了令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对人类的重大贡献。他们的死使人们久久不能忘怀，他们的灵魂自然是鬼之灵者，所以成了神。
夏祖鲧、禹父子是治水的英雄，不要说他们化为黄熊的特异功能，也不必管他们是虫是龙还是龟的那些借助图腾神力的神话，单是布土定九州，平安滔滔洪水，其神功非神无以当之，就该被奉为神灵享受香火了。治理洪水的神功，加上图腾物的神秘，神话通过这两条途径把夏祖禹推上了神的宝座，完成了从鬼到神的转变。
与夏祖治水的业绩不同，周祖稷是位农神。《史记》说他儿时“其游戏，好种树麻菽，麻菽美。及为成人，遂好耕农。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穑焉。民皆法则之。帝尧闻之，举弃为农师，天下得其利，有功。”《山海经》说“后稷是播百谷，稷之孙曰叔均，是始作牛耕”。《淮南子》便说“周弃作稼穑而死为稷”。稷即农神。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卷十四“祭社稷”条引《孝经纬》：“稷，五谷之长也，谷众不可遍祭，故立稷神以祭之。”弃由祖先之亡灵演为神，一是他奇特的出生经历，二是他生平对农耕事业的巨大贡献，步入神坛的路子跟禹相同⑥。
祖宗由鬼升为神标志着祖宗地位的日益高涨。其意义不仅仅在建立男人的社会地位。人类的冲突不限于两性的冲突，祖宗崇拜的开始也就是等级制的开始，这种等级起初以亲疏相分，既而以贵贱相分，我们从对祖先的祭仪里可以看出：
天下有王，分地建国，置都立邑，设庙祧坛
而祭之，乃为亲疏多少之数。是故王立七庙，一坛一曰考庙，曰王考庙，曰皇考庙，曰显考庙，曰祖考庙，皆月祭之；远庙为祧，有二祧，享尚乃止。去祧为坛，去坛为，有祷焉祭之，无祷乃止。去为鬼⑦。
这种对祖宗亡灵祭祀的亲疏之别明显，而等级差别更大。从天子、诸侯、大夫、适士以至官师，庙数呈递减之势，而庶士庶人则不得立庙，“死曰鬼”，不得进入神的殿堂。是以贵者祖宗可为神，贱者先辈皆是鬼。确立祭祀制度之等级，礼法由此而生。
《礼记·祭统》：“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这样，祭祀祖先的亡灵便成了建立礼法制度、治理国家的关键所在。如果说图腾崇拜的发展导致了民族的形成，成为一个民族的凝聚力量与标志，那么祖宗崇拜带来的是礼法与等级制度的建立。关于图腾的神话是群体所创作，而关于祖宗的神话主要由统治者所炮制。祖宗神话起初是男性压迫女性的主题，继而是高贵者压迫低贱者的内容，它是人类走出原始社会，步入阶级社会一个鲜明标记。
图腾神话与祖宗神话有明确的分野：图腾神话总是一个群体的归宿所在，而祖宗神话也企图让人们心系祖先，但它总是为建立等级制而服务。在图腾神话与图腾制时期，每个人都是同一图腾之后，都心向图腾，天生都是平等的，祖宗的神话则不同，祖宗的后代有贤能与不肖之别，祖宗不是谁都可立庙祭祀的。高贵的王公是祖先的忠孝子孙，他们才有权去祈求祖先神灵的保佑，而贱民百姓的先辈死了也只是一个贱鬼。祖宗神话在它产生不久，就把不平等带到这个世界来了。
图腾神话因民族的融合与壮大而变形，祖先神话也因民族的消亡与王朝的更替而变迁。灭亡民族的图腾物往往融合在战胜者的图腾物中，失去了统治地位，有的被人遗忘，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祖先的神话消亡或王朝覆灭后，祖先的地位一落千丈，英雄便成了魔话。这两类神话都受制于优胜劣汰的自然选择规律。
古代东方九黎族信奉牛为图腾，后又推蚩尤为其祖先。传说蚩尤人身牛蹄，或者说是“疏首”，即头上有分岔，这分明就是一对牛角，打起仗来以角抵人，这样的祖先形象是图腾神话与祖宗神话相交织时期留下的遗物。这九黎族最后被云族即黄帝部族征服了，成者为王败则寇，神话也贯彻了这条原则。九黎族的图腾变成了凶物，九黎族的祖先变成了恶魔。牛作为图腾物尚流传过一段时间，在商代的青铜器上，有一类牛头的兽面纹，牛并不是一种吉祥之物，而被描绘得狰狞可怖。而随着岁月的流逝，牛似乎从历史舞台上退隐了。蚩尤更惨了。他的面容极丑陋，人身六蹄，四目六手，还有的说他铜头铁额，食沙石，总之是个怪物。他的德行更坏。《国语·楚语》说“九黎乱德”，那当然是蚩尤领的头。《大戴礼·用兵》则说：“蚩尤，昏欲而无厌者也。”当黄帝为民族共祖先后，蚩尤理所当然地被称为乱臣贼子。《史记》里说得很明白，“蚩尤作乱”乃是“不用帝命”，没有把黄帝放在眼里。黄帝征服蚩尤也不那么顺利，据说是九战九不胜，黄帝最后用魔法杀了蚩尤，算是替天行道了。蚩尤是不是那么坏呢？《管子·五行》就说“蚩尤明乎天道”。蚩尤死后，怀念他纪念他的人也很多。在汉代，刘邦还“令祝官立蚩尤祠于长安”，据《史记集解》说：“蚩尤好五兵，故祠祭之求福祥也。”这样看来，蚩尤还是福星。尽管如此，蚩尤还是大势已去，他在人们心中留下的祸水印象正是难以清除的。
无论是图腾神话还是祖先神话，它变迁的最后结果还是迈向了为王朝服务的轨道。统治者把原来的集体图腾窃为己有，使之成为王权的象征。这样，图腾神话演为政治神话。
龙与凤本是中华民族的象征，但自汉以来，它却代表着封建王权。刘邦编出的神话，把自己说成是真龙天子，已经成为汉民族精神寄托的龙形象一下子变成了刘邦的形象，《史记·高祖本纪》一开头就叙述了这则玄妙的神话：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尚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当年始祖神话与图腾神话交融时就是这样的调子，刘邦作了皇帝，一帮人也仿古神话的模式来为他涂脂抹粉，把刘邦说成是龙。《史记》进一步把刘邦龙的形象描绘出来：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
《集解》引文颖说“高祖感龙而生，故其颜貌似龙，长颈而高鼻”。《正义》在解释七十二黑子时说：“七十二黑子者，赤帝七十二日之数也。木火土金水各居一方，土居中央，并索四季，各十八日，俱成七十二日，故高祖七十二黑子者，应火德七十二日之征也”。自然，刘邦是下凡的天神，是真龙天子。他是感龙而生的，又是一幅龙颜，人们还发现他有龙附体。《史记·高祖本纪》描绘了这一类故事：
（高祖）常从王媪、武负贳酒。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
借图腾神话的模式来建立皇帝的至高无上权威，刘邦无耻地带了个头。后来的皇帝都要称真龙天子，皇帝与皇帝所用之物均冠以龙以称之。所谓“龙体”、“龙颜”都是指皇帝，“龙庭”、“龙袍”均代表皇权。两千年来，龙浑身散布着封建皇家的气息。凤后来成了龙的配偶，自然也就是皇后的象征。皇后之冠曰凤冠，皇后之车曰凤辇。龙凤由图腾神话演为政治神话，真是始料未及的。
祖先的神话最后也演为政治神话，它以生殖崇拜为本，衍生了一系列的礼义规范，成了封建王朝赖以存在的精神支柱。儒家学派是祖宗崇拜的产物。周予同先生指出：“就我现在的观察，我敢大胆地说，儒家的根本思想出发于‘生殖崇拜’，就是说，儒家哲学的价值论或伦理学的根本观念是‘仁’，而本体论或形而上学的根本观念是‘生殖崇拜’。因为崇拜生殖，所以主张仁孝；因为主张仁孝，所以探原于生殖崇拜；二者有密切的关系，绝对不能隔离。”⑧生殖崇拜在男权社会里集中体现为祖先宗拜，所以《礼记·郊特牲》说：“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祖先是与天地联系在一起的。《易·说卦》：“乾，天气，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又《易·系辞》：“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男女与天地同功，这就为弘扬祖先的功德确立了理论基础。天神与祖宗同祀就是基于这样一种观念。忠孝节义等道德伦常也从此申发开去。《易·序卦》说得很明白：“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礼义之生被追溯到天地男女的神话上去，这正是祖先的神话演为政治神话的最简洁的描述。
图腾神话演为政治神话是为了建立皇族的神圣地位，祖先神话演为政治神话是为了建立王权的礼义制度，这是二者服务于王权的不同方向。
图腾神话与祖先神话都是生殖崇拜的产物，从图腾神话里分化出祖先神话，二者曾一度交合，但其发展线索还是独立的。图腾神话体现出民族精神，祖先神话表露出王朝意志，而最终它们都倒进了政治神话的怀抱，这一演变过程可图式为：
这就是古代两个重要神话门类演进的基本线索。
注释：
①《文物》，1986年第2期，1992年第11期。
②参见宋兆麟等《中国原始社会史》，文物出版社。
③何星亮：《图腾文化与人类诸文化的起源》，中国文联出版社。
④田兆元：《论龙凤的相斥相容与中国古代民族的冲突融合》，《学术月刊》，1993年第4期。
⑤李仰松：《柳湾出土人像彩壶新解》，《文物》1978年第4期。
⑥田兆元：《论鬼神崇拜的起源与鬼神之分野》，《历史教学问题》，1993年第1期。
⑦《礼记·祭义》。
⑧周予同：《“孝”与“生殖器崇拜”》，见《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