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白沙死亡的社会意义建构_中国近代史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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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K2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39-8041(2009)06-0146-10

1921年,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是不平常的年份,直皖战争刚结束不久,新的军阀混战又将上演。这年的5月5日,孙中山在广州就任非常大总统,并准备北伐;7月23日,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召开。但著名学者、革命党人易白沙(1886-1921)却在6月10日(农历五月五日,端午节)自杀,引起了包括国共两党主要领导人在内的社会各界的强烈关注。易白沙为什么自杀?人们为什么关注他的自杀?这些都是值得探讨的问题。然而,学界虽有研究易白沙政治思想的论文①,但研究其自杀的论文却非常少见。本文主要从易白沙自杀后报道、讨论与追悼等社会环节,看当时人们如何看待他自杀的原因、自杀的社会价值与意义,并对他的自杀及其社会反响试作初步研究。

一、报道:抗议污浊社会,易白沙杀身成仁

一般而言,媒体作为现代社会建制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一些具有社会意义的事件非常注意报道。尤其是一些党派办的报纸,对于一些具有象征意义的事件,不但注意报道,而且注意评论,意在影响或引导社会舆论。易白沙作为著名的革命党人,之前曾受到孙中山邀请,请其参加南方政府工作。他却因对时局悲观,突然在广东蹈海,愤而自杀,自然会引起国民党人的关注、震惊。他的自杀消息在国民党办的上海《民国日报》的“觉悟”版以评论的方式报道出来,而不是发在一般的版面上,说明他自杀的消息引起了国民党人的重视:

易白沙是湖南人,他底弟现任湖南第一师范校长。生平研究古学,别具深解,曾有端绪表现在《新青年》《建设》等杂志上。一月前因为厌见湖南政局,往广东去访汉民先生等,过上海时神色并不觉得怎么悲观。难道因为世人多只擅长听触娱乐,不会理会悲哀,故意装出自得的模样么?今接到广东可靠的消息,他竟在屈灵均自沉汨罗之日(即端午节)投海死了!投海前曾有信寄张溥泉君说:“死后望将腐尸葬之海上,万勿归葬长沙。”又有人从他寓所泰安栈检出家书原稿,内中有:“我死后如有为我归骨长沙者,当为厉鬼□□□(三字撕破)之。”他底悲愤,也不减灵均了!我们因为同情于他底悲愤,特为记载在此。不该自杀的话,在这悲哀袭来的时候,也不能说述了!②

这则报道首先提到他是湖南人,他是湖南第一师范校长的兄弟,他的学问,他在新文化运动时期的贡献,意在说明他不是一般的人,而是一位文化名人,其自杀在当时来说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即他的死是对湖南政局的抗议。而这一点是最令国民党人所重视的。因为一个月前选举孙中山为非常大总统时,湖南的赵恒惕曾发表通电,反对孙中山就任此职。所以报道特别提到易白沙一个月前“厌见湖南政局”,意在说明易白沙的自杀,是对湖南军阀反对孙中山政府的抗议。这种抗议体现在易白沙不愿归葬长沙的遗言中。陈望道对这两句遗言的强调,意在肯定易白沙抗议行动的正义性,尽管他认为不应该采取自杀方法。这样,易白沙的自杀行动,无疑是对孙中山政府的极大支持。易白沙自杀对于南方政府而言,就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社会动员资源。因此,说他竟在屈原自沉之日投海了!从修辞学来说,用“竟”字表示惊奇、惊叹,也是要引起人们的注意,因为屈原自杀日期在中国文化中有象征含义,这无疑提升了易白沙自杀行动的价值与意义。

易白沙自杀后,他的家乡媒体湖南长沙《大公报》也非常重视,就自杀真相连续报道。最早的报道题目,将他与另两位湖南籍著名的革命党人相提并论,并取“杀身成仁”的“成仁”二字作为标题的关键词,揭示他们自杀行动的意义:

易君寅村之弟白沙,本吾湘近来有数学者,曾讲学于长沙及京沪各学校。著述在各报章杂志发表者甚多。尤以《帝王春秋》一书脍炙人口。民国二年,安庆独立事,白沙主持最力。袁世凯曾通电缉捕之。嗣后灰心政治,闭户著书。孙中山两次来信促其赴粤,均谢绝不往。忽于前月投袂北行。闻入京时,身怀小枪,逡巡新华,以警备严密不得逞。居不久,遂愤而由沪至粤。到仅数日,即闻其蹈海恶耗。在京动身时,有信致其兄寅村。蹈海日有邮寄其戚雷民苏君信。……③

这则报道说他是湘籍的有数学者,二次革命的有功之臣。从题目到事迹介绍都是强调他作为湖南籍人物的贡献,内涵了对他的正面评价。但与《民国日报》稍有不同,只是说灰心政治,暗杀不成,愤而蹈海,并没有将他的自杀与湖南政局相联系。这个报道也首先说他是易寅村(培基)之弟,因易培基曾任中华民国副总统黎元洪的秘书,现任省公署秘书长兼教育行政委员会委员长和省立图书馆馆长、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社会知名度更高,更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并登载易白沙在北京实施暗杀不成后写给其兄的信说:

我今早下车,又预备上轮。此次来回北京汉口。沿途巡警都“十分注意”的。待遇到京,我不居旅馆,直到小饭菜馆中餐,餐完出门。便有一位交通部中朋友立于馆外久候,邀到其家。此次北上有两个宗旨。都因其十分优待,无着手余地矣。我所乐所欣喜之希望。都为他们(十分注意)所阻止。此时,止有南游。惟一部太平御览,已在此来往中了之矣。真是极其周密。我不能不佩服他们交通部的办事。南游已无旅费。望兄速寄洋四十元往沪,“五马路亚东图书馆汪孟邹转交”以便从速动身。二十四史买不脱。望将古泉字书得以买脱者了之。总以不多借债为妙。此事十分拜托。尚祈十分从速。弟上十九日[古泉在皮箱内]

这封信是现在研究易白沙者很少引用的。信中说明了易白沙实施暗杀行动没有成功的原因。媒体公布这封信,就在公众面前树立了一个能只身前往杀贼,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血性男儿形象。因为当时人们对北洋军阀非常痛恨,以孙中山为首的南方政府将打倒军阀与打倒帝国主义联系起来。因此,反对北洋军阀的行动都会受到人们的赞扬。

这样,易白沙自杀事件引起了社会的关注,他是否自杀也成为新闻热点。易白沙的兄长致电广州方面确认此事。张溥泉(张继)电告易培基:“白沙确于端阳在陈村附近投海死。寻尸不得。遗言誓不归骨长沙。”报道评论道:“是白沙确已死矣。说者谓白沙为人富血性。年来愤世嫉俗之念尤甚。在湘时见政乱民困,当局者如在醉梦。遂去北京,所见亦复如此,转而南下广州。军阀政客之贪暴,正是一丘之貉。由是而死志决。”④这封电文能及时在长沙《大公报》报道,确实不易。因为除确认易白沙已死之外,关键是公布了他的遗言,这个遗言有利于南方政府。所以这实际上反映了南方政府的态度,即通过这个电文谴责湖南军阀。报道称他为人富于血性,这个词在中国文化中是一个褒扬性词语。他是因痛恨军阀政客的残暴,愤世嫉俗而自杀,而这也是一般民众所痛恨的。所以这个报道实际上内涵了对易白沙人品的称赞,对军阀政客、湖南当政者的鞭挞。

对于易白沙是否自杀,其兄长易培基电询他新文化运动时的好友,正在广东任教育委员会委员长的陈独秀。陈独秀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仍回复询问,说明了易白沙自杀前的情况。这封回电,报纸上也登了出来:

寅生先生:来电敬悉。白沙先生日前到此,自述北游石家庄以至京师,比以此道不易行,仍经由石家庄以至汉口,复由汉口而上海而广州。谈时力言决计以戎杀贼,当时弟明知其所言难□,因其心意烦闷,不欲重违其旨,漫应之而已。次日往见中山先生,自陈欲往北京运动开国民大会倒徐(徐世昌,时任北洋政府大总统)。中山先生因其体弱,亦劝其暂留广州著文,不必他往。与弟不见数日,即传其蹈海矣。寓中无长物,只衣数件,遗言赠之茶房;乘渡船赴海,临命时闻曾留下扇帽各一。省署派人寻觅遗骸,至今未获。弟所以尚未奉闻者,一因遗骸未获,二因此种惨痛之事,诚不忍使先生早知。今承电询,不敢隐矣。俟捞得遗骸时,再行奉闻。弟独秀记六月二十三日⑤

易白沙主张采用极端手段对付北洋军阀,不惜只身前往北京杀贼,并力争好友的支持。但陈独秀不太赞成易白沙的想法与做法,孙中山也劝他。显然,易白沙在如何对北洋政府采取行动,自己在这其中能够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与陈、孙的看法并不契合,这可能是导致他心意烦闷、悲观失望而自杀的原因之一。这封信的报道,在公众面前进一步展现了一个决心杀贼、与北洋军阀政府作斗争的形象。同时,陈独秀说他没有什么遗物,也是为了在公众面前展示他投身革命、清贫一生的高洁人格形象,这一形象与军阀、贪官污吏形成了鲜明对照。

对于易白沙是否自杀,广州南方总统府很重视,派人去调查详细情形。《民国日报》的邵力子看到广州报纸报道“易白沙果蹈海死矣”后,在“觉悟”副刊上转录总统府副官李耀华复参军处的呈文,并予评论:

“耀华于六月十五日上午十时二十分钟,丰值日参军吴面谕后,再奉钧令,着往江门身城渡大利渡,查明报载旧历五月初四日白沙投水事,即日报告,此令等因,奉此;遵即于是日下午赶赴该渡调查,惟该渡早经开往江门,无从查悉。越日,即十六日午后,该渡由江返城,耀华即到该渡查询有无其事;据该渡账房人梁华、黄镜、钟华、吴日等所称:该渡系于旧历五月初五日下午九时,由城往江,其时有不知姓名操外省音搭客一名,身穿白长衫,在公舱买票往陈村,约至十二点钟,渡到韦涌地方附近陈村交界时,见其自到账房拈笔,书其纸扇,并遗下白帽一顶,直行上渡旁投河云云。又查该渡工人所称,似亦相同;并云,该渡当时,以无停轮施救等语。耀华责其何以见死不救,伊亦无词可答。后将该白帽一顶,纸扇一柄带回。所有丰令调查实情,备文随同白帽一顶,纸扇一柄,呈缴均处核存”。

这件呈文里最足使人痛心的,当然是“见死不救”四字。我不知广州底社会,对于这见死不救的人,有什么裁制。但这“见死不救”的人也正是冷酷社会底一分子,白沙先生方不愿归骨长沙,或正引他为知己咧;痛呀!纸扇上写的什么话,大家想急欲晓得,我有所知,当即报告。不过又要读者多洒一回热泪了。⑥

邵力子对报道中“见死不救”四字非常重视,将这种社会现象与易白沙自杀的原因相联系,说他不愿归骨长沙,是抗议冷酷社会而自杀。本来易白沙是因暗杀军阀失败,对时局悲观失望而自杀,而他将这些社会现象与易白沙的自杀相联系,认为这也是他自杀的原因。因为“觉悟”是讨论社会问题的版面,如何能使“见死不救”的人见死而救,改变冷酷社会的现状,正是“觉悟”所要做的。这也是对易白沙自杀报道与讨论都发表在“觉悟”版面上的原因。易白沙自杀前曾经实行暗杀北洋军阀的行动,声称对湖南政局不满,有具体的反抗目标,而这正是南方政府的现阶段目标。所以南方政府对易白沙自杀事件很重视,通过调查事件真相并予以报道,宣传他们的主张,进行社会动员。但“觉悟”的评论显然将他的反抗目标进一步扩大了,针对的是整个冷酷社会,这当然是由于“觉悟”的思想启蒙定位与国民党人现阶段宣传策略有区别相关。

二、遗言:不能杀贼而死,有何生存之价值

上述报道中摘录易白沙的遗言,并据此对其自杀的原因作出了解释。那么,易白沙在遗书中具体是怎样说的呢?我们先看邵力子对其遗书的报道与评论:

易白沙先生蹈海之日,有遗书一通,邮寄其戚雷民苏君。兹据长沙报纸所载,转录于下:民苏吾兄:我已蹈海而死矣!四马冲租二十四石,大姊分十二石,两妹各分二石,仁义礼智四侄各分二石。二十四史及零碎书籍字书古泉等,以及衣服器物玻璃石桌之类,一概归姊妹三人分受。先母死时,对于他们,甚有怜念之意;他们虽不懂事,弟亦知之而恕之也。书籍望卖去一部分,为我偿债:寅哥三十元,上海民国日报邵仲辉十元,广州长堤海珠国会议员章达亭三元,白沙井搬家费一千八百文,均请转致两兄一分偿,至要至要!我死后不要承继,不要木主,不要祭祀烧包种种欺人之事;惟将弟之遗像,及蒋保仁像,悬于四马冲。我已请粤中当道者,葬于海岛,极为愿意。如有人倡言归骨长沙者,吾为厉鬼击之!弟白沙留爪。(端阳日)

白沙先生前月赴粤过沪,到报馆看我,谈了半点多种,对湘局颇报悲观;临别,因川费不足,向我拿去十元。昨夜,我接白沙先生之兄培基先生(即现任湖南第一师范校长,前天晓风先生误为白沙先生之弟)来信,由某君处拨还我这笔钱。今天又从湘报中读此书,不觉泪涔涔了!白沙先生到死还这样一丝不苟,却偏视生命如鸿毛,难道这浊世真不可一朝居吗!唉!白沙先生生平著述甚多;倘有热心朋友能为搜集付印,我愿把这白沙临死还我的十元,帮助他不死的作品底流传!(力子)⑦

从易白沙这封遗书看,主要是谈自己对后事的安排。对于家产的分配,体现了对自己姐妹的关爱之心;对所欠债务的处理,每一笔账都详细列举,体现了他一丝不苟的认真态度;“三不要”的表述,反映了他与不良风俗习惯彻底决裂的态度,这应是他新文化运动以来对待传统思想文化的一贯态度。遗书最后两句至关重要,说他已请广东当政者将他葬于海岛,这是他极为愿意的死后去处,说明他对清洁无瑕世界的向往,也表明他不愿与现实的恶浊社会同流合污,这可能是他自杀的原因之一。再就是表示他不愿归葬老家长沙的决心,这是他以自杀行动对湖南军阀的抗议,应是他自杀的主要原因,这也是为什么邵力子在评说时首先提到月前在上海谈起湖南局势,易白沙悲观的原因。同时,邵力子还赞赏他的为人,准备帮助他的作品出版,是要在读者头脑中树立他的正面形象,宣传他为社会而牺牲的精神。

后来,易白沙的遗书陆续发表出来。《大公报》编者说:“易君寅村来函云,昨日溥泉寄来亡弟白沙遗书数种,为之感痛。兹录两则关系社会人心者恳列入贵报本省栏内,使乡人君识子。此苦衷也。”说明了为什么请媒体选择刊登这些遗书的原因。两封遗书说:

溥泉先生左右:白沙病后身弱,对于学问上事业上不能有所进取,故欲为消极之牺牲,以求杀贼而死。其事不为先生所赞许,则白沙侧身天地,不过一蠢,有何生存之价值。今已蹈海而死,葬身鱼腹。若不幸犹浮此臭皮囊于水上,请进言当过,以三寸之棺葬于海滨,不欲归骨长沙也。白沙留爪端阳

国民大会开会传单:驱除宗社党首徐世昌,建设真公和,统一南北。徐世昌本宗社党魁,与张勋康有为同谋复辟。天下莫不尽知,安福国会选为民国元首。其玷辱共和,较之洪宪宣统为祸隐而更烈。中国分崩之势,即由此酿成。吾国民若不急谋驱逐,则水深火热,将无终止。应订于某月日在某地开国民大会,无男女阶级之分。凡属同胞皆可到会,以解决目前最大之纠纷。共同商议进行手续。留此谨告。⑧

遗书一是白沙蹈海当日写给张继的遗言,最能反映他当时的心情,说明他为什么自杀。首先,他正处于病后身体虚弱阶段,这个时段人的情绪最易低落,容易形成偏执的认识。本来对自己在学问上、事业上有很高的期望,面对现在的身体状况,感到自己的期望不能实现。加上只身赴京刺杀北洋军阀政府首脑未成,南下晋谒孙中山,请求组织北伐又未能如愿。在好友不同意他想法的情况下,认知上更加偏执,得出了不能这样发挥作用,自己便是无用之人,再没有生存价值的结论。在思想激烈冲突之下,愤而自杀。⑨

遗书二所拟定的国民大会传单,是易白沙对北洋政府尤其是总统的看法,他认为徐世昌不配做共和国的总统,那么,要维护共和,就要开国民大会,这是他提出的解决纠纷的办法。国民大会曾在五四运动中召开,起到了较好的效果,可能对易白沙有较大影响,他认为这是民主的方法。他要求召开国民会议,可能符合人们对时局的看法,所以也将之作为遗书看待。编者按语说:“白沙将死留此以警国人,实屈原怀沙报国之意,国人将何以对此也?”把他的自杀归于屈原报国自杀的类型,是对其自杀社会价值与意义的定位,充满了对国人如何回应易白沙愿望的期待。所以,媒体发表这封遗书,是为了动员国人报效国家,积极加入到反对军阀、争取民主的斗争行列之中。

易白沙在遗书中的表述,能够从他之前的著述中找到思想的踪迹。面对国家出现的危局,他在新文化运动时曾热烈倡导墨学的救世精神与大同社会理想,宣扬民主。他崇尚墨家的平等意识、人格理想与自我牺牲精神,将墨家作为自己变革社会、拯救人类社会的信念源泉与人生楷模。他说,“其学勇于救国,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精于制器,善于治守,以寡少之众,保弱小之邦,虽大国某能破焉”。以这种精神看当时的中国,他沉痛地说:“今者四邻多磊,大夫不以为辱,士不以为忧。战既不能,守复无备。土地人们,惟人之宰割是听。”他呼吁“非举全国之人,尽读墨经。家有禽之巧,人习高何之力,不足以言救国”。⑩说明易白沙具有强烈的忧国意识,并倡导勇于救国、不惜牺牲的精神,这次蹈海,应该是以自己的行动实践了这种精神。

为什么他在遗书中对自己在国家的责任问题上有那样偏执的认识?这也可以从他以往的思想中找到解释。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发表文章,说作为中国人,都有救国的责任。面对“国势安危,道德存亡,身世荣辱,我青年肩上之责任,万无放弃之余地,万无中立之理由”,“我青年唯一之责任,惟祈诸良心判其曲直,仗剑而起”。(11)在《我》中,他强调“救国必先有我”,“非我之不足救国,实国人自丧其我也”。他以墨子说的“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等话语激励读者。(12)这些言论倡导发挥“我”的作用,不怕牺牲、为国而死的精神,无疑对他的思维定势造成了相当的影响。面临当时的复杂局势,他并没有找到适合自己发挥作用的救国道路。在对时局悲观失望的情况下,将“我”的作用看得过分重要与绝对,认为自己无力改变时局,就是自己无能,就没有生存的价值与意义。急切的救国心情与对自己无能的认定,在他的内心起了激烈冲突而不能化解,是导致他自杀的重要原因。可见,他的自杀是可以从上述文章中找到思想根源的。这些文章整体上体现了个人主义思想,主要是强调“我”对于社会的作用与责任,而对于怎样将“我”与社会的其他力量联合起来,挽救中国的危局,抑恶扬善,则强调得不够。如果在实践中不能把握自己这个“我”,就有可能走上个人英雄主义道路上去,在不能成为“英雄”的情况下,就认为这个“我”的存在没有价值,从而造成了自我毁灭的悲剧。

三、追悼表彰:白沙蹈海是殉世、报国

一般来说,追悼会的仪式作为象征,即是对死者的悼念,也是对其生平行为的某种肯定。易白沙蹈海的消息经媒体报道,引起社会各界关注,也与《大公报》从1921年8月20日到9月8日,连续二十天登载易白沙追悼会启事有关。启事说:

白沙蹈海殉世,举国共惜,已择于九月十一日“即阴历八月初十日”借南门□第一师范学校开会追悼,特此通知。

姜济寰 陈润霖 石陶钧 周介陶 左宗澍 李肖聃同启(13)

这个启事将易白沙的蹈海称为殉世,并提升到举国共惜的高度,意在提升他死的价值。但追悼会并没有如期举行。他们于9月9日至18日连续发表追悼会改期启事说:“白沙追悼会,本借第一师范学校举行,因军队驻扎,筹备不及,延至九月十八号(即星期日)开会追悼。”(14)但改期后的追悼会可能也没有举行。这一时期(9—12月)的《大公报》、上海《民国日报》没有追悼会的报道。因为湖南长沙毕竟在军阀赵恒惕的控制之下,而易白沙的誓不归骨长沙的遗言又在报上发表,为世人所知,可能受到强力阻止没有举行,也可能举行了,没有报道。但这样长时间发布追悼会启事,再加上不断报道他自杀后的有关消息,使社会公众对他自杀的目的有了进一步了解,也就配合了反对军阀的正义斗争。

追悼会的挽联是对死者评价的中国传统殡葬仪式的一种形式。易白沙蹈海后,其他人是否写有挽联,未见报道。只知道毛泽东当时写了一首挽联:“无用之人不死,有用之人愤死,我为民国前途哭;去年追悼杨公,今年追悼易公,其奈长沙后进何?”(15)上联意谓那些苟且偷生的人不死,那些有爱国心、报国志的人激愤而死,如此下去,国家前途真不堪设想,因而“我为民国前途哭”!下联“杨公”,即毛泽东的老师,杨开慧之父杨昌济,于1920年1月17日病逝。“易公”,即易白沙。杨昌济、易白沙都是湖南人,也都是“有用之人”。毛泽东提出了他们死后,长沙青年面对国家的危难,应当怎样办的问题。

由于易白沙蹈海,遗体没有捞获,不可能按传统方式殡葬。因此,南方政府孙中山大总统发表“表彰易白沙函”,从国家层面对易白沙进行表彰,由广州总统府秘书长马君武致信其兄长易培基,并以《易白沙饰终之典》为题在《大公报》公开发表:

易君白沙,志切报国,蹈海而死,遗渺蜕然。前曾派员寻求遗尸,久未能得。在死者之自杀,固以形骸为赘瘤,而国家扬烈表忠,务有以安英灵,而资激劝。万一遗尸难获,即拟葬其衣冠,建亭树碑,永留纪念,俾与梅花孤冢同,足起后人凭吊之思。(16)

孙中山曾两次邀请易白沙参与南方政府的工作,易白沙自杀,孙中山无疑是非常震惊与悲痛的。他派人调查易白沙到底是否真的蹈海,当确认后,便发表表彰函,说易白沙志在报国,赋予了正面的积极社会价值与意义。并指出国家扬烈表忠的目的,既是为了使死者的英灵得到安宁,也是为了激劝后人。说明了表彰的正当性与必要性。显然他是将易白沙作为献身国家的烈士对待的。在具体措施上,通过建亭树碑,使国家表彰作为一个具体的象征体现出来,也便于后人的凭吊。这个表彰函虽短,但言简意赅,涉及的要件都提及了。

当时报道说,“易白沙在广州陈村蹈海,曾由公府及省署派员搜求遗尸,久而未获。不得已由孙中山提议将白沙所留衣冠葬于临命之所,建亭树碑,永留纪念。昨胡汉民致易寅村一书,照录于后”。胡汉民于7月3日写信致易培基,传达“中山总统暨诸友之意,以为白沙先生绝人厌世一至于此,惟有遵其遗命,为一假葬处,葬其衣冠遗物于水滨,而树碑立亭,为之纪念已矣”。并说与白沙先生虽只在沪见过数面,“而文字道义,结契颇深。其未至粤,有书数行,毫无抑郁之意。闻其与溥泉言,将北行为荆柯、聂政故事,溥泉泥之,意颇不然。然神气恬静,亦不知其怀抱深忧,遂致自杀也。湘中贤者陈星台先生以来,自沉死者已四人矣,岂不痛哉!”(17)在这封代表孙中山总统对家属的抚慰信中,胡汉民将南方政府就易白沙的安葬问题通报,将他与陈天华相提并论,说他们都是湘中的“贤者”,并将他的暗杀行动与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荆轲的悲壮举动相联系,这无疑是对他自杀行动的积极评价。

总统府秘书杨熙绩也致函易培基,对总统表彰函进一步解释,直接谈到了如何看待易白沙的自杀问题。他说:“令弟白沙先生,怀贾传之才、抱鲁连之愤,足与杨、陈、姚诸烈士后先辉映矣。吾湘古昔素多忧国之人,自灵均沉汨罗,百世下恒为踵而效之者”,将易白沙的自杀定位为忧国激愤式自杀,是中国历史上尤其是湖南以屈原为代表的忧国自杀者的继续,说他们的事迹感人至深。他指出,虽然今日“奸人潜窃,军阀专横,然我大总统以拨乱反治之决心,肩福国利家之重任,凡磊落英俊之士,正宜各尽所能,而白沙先生竟抱悲自杀以了其身世,抑又何也”,读白沙遗书,知他欲为消极的牺牲,拟往北京杀贼,张继不许,学问上、事业上均已绝望,俯仰天地,无生存之价值等语,“是白沙先生之死,盖以促吾人努力救国命于将亡,与杨、陈、姚诸烈士之用心正同。此一死也,救世也,非厌世也”。这样,其看待易白沙自杀的视角就发生了从消极到积极的转化,说他不是厌世,而是救世,其自杀就是一个社会行动,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和不朽的价值。所以他说,“他日削平大难,重铸神州,图遗象(像)于丹书,垂大名于简册,则后死者之责耳。至若生平著作,振导新潮,自能藏之名山,传之后世。人莫不有一死,而白沙先生之死为不朽矣”。值得注意的是,这封信不仅是给易培基的,还刊登在报纸上。编者说,易白沙“欲往北京杀贼,为张继阻止愤而自杀。易白沙蹈海一事,各报屡载其事。而白沙必死之志,因何而起,未能证明。兹得广州公府秘书厅致其兄寅村一书,追录于后”(18)。这样,对易白沙的表彰及其解释,就是南方政府进行社会动员的行动,易白沙的自杀行动为动员提供了新资源。借此宣传了孙中山重整国家的决心,号召人们加入到他领导的革命事业中,就会有各尽所能,展现才干的机会。

立传是追悼仪式的重要环节。立传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对死者主要事迹的记载,内涵了对传主的褒扬性的价值评价,一般是社会比较重要的人物才有这个待遇。就我所见,1919-1928年爱国运动中的自杀者中,很多在追悼会筹备中说要为其立传,但最后真正立的,并在报纸上能查到的,却非常少。而易白沙的传在要准备开追悼会的前两天,在《大公报》的“现世思想”栏登了出来。为他写传的是著名学者章太炎,这也符合写传要名士执笔的传统。

章太炎首先说他聪慧、好学、人品好,如貌端重,与同学真情相待,遍读经书,被老师看重,十六岁主师范学校。其次说他积极参加辛亥革命、反对袁世凯的军事斗争。在他的笔下,一个智勇双全的军事领导者与组织者跃然纸上。接着写他用笔揭露袁世凯的罪恶,为反对复辟帝制,著文唤起民众。这些应该是对易白沙的人品与智能,对他积极投身现实政治的肯定。但对他转向新学,急于现实有很大改变的态度不以为然,曾予劝说:“解难当因其势,如决水转关然。徒感概无益,且伤其生。子素慕陈文恭,宜以其术自将。欲为奇侅,至杨敬仲、王伯安止矣。夫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虽奇才不能越也。”希望他能心态平和,顺势而为。对于白沙蹈海,他评论道:“古者有处乱世发愤为宕辞者。或非汤武,薄周孔。有遗若庄周,傃隐若嵇康之伦,言似湍激,皆内恕己外度世,发于不自己。如白沙子近之矣。”说他像古代乱世激愤者一样,有隐者倾向,但又关心政治,愤世嫉俗,言论激进,甚至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接着他批评出自大学的一些舆论(即新文化运动的一些言论),“夫学不中程,识不当务,又恶礼法清议害己,与其震于域外之议,托为诡言以自容悦,回远其说,以避其不能为近谋者,此可以劫达官,为幻于校舍,顾不可以欺恒民”,即这样的言论激进而不切实际。他引用鲁仲连讽刺田巴的典故:“是故田巴毁五帝,罪三王,贱五伯,一日服千人。鲁连诮之曰:‘先生之言,有似枭鸣出声而人恶之。’今之自大学出者皆是也。余不欲世之以此曹与白沙子连类而幷颂之也。”(19)希望人们不要将易白沙看成这样的人,并称颂他。因为在他看来,正是新文化运动文人的这种不正常表现,使易白沙受到了严重影响,导致了他的自杀。由此看来,章太炎并不像前述南方政府一样一味赞扬甚至提升其自杀的社会价值与意义,而是对导致其自杀的原因予以揭示,也是借此对新文化运动予以批评。

易白沙的兄长易培基也写有《亡弟白沙事状》,当时未见发表,后刊于《国学丛刊》第1卷第2期(1923年8月)上。他指出,易白沙蹈海的原因是“愤国事务臲兀”。他说白沙“幼多疾病,而性睿神清”,博学多才,年纪很轻就任校长,“虽年少而貌宇嶷重,接导诸生以诚以信,身树楷模,诸生本钦其学,更乐其性情,无智贤不肖皆大愉服”,当时很多著名学者“相与推重,引为忘年交”。武昌起义,“皖事之起,仅次于湘”,是由于易白沙听说后游说诸将领导的结果;对于除掉王瞎子这件事,他说:“于是皖中父老齐额手曰:‘甚感易军监之活我也’。”谈到易白沙在二次革命中的作用,说他曾与皖督“与闻忽密,返湘说茶陵谭公,共襄大计”,所以受到袁氏的通缉而亡命日本。他“与章行严为《甲寅》杂志,以学理论文弹袁氏,理真情挚,文采斐然。天下始幡然于袁氏之恶,群思弃之。袁氏亦惧,屡以重金购,不为动”,以说明易白沙在反对袁世凯的军阀统治,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中起了关键作用。这些对其人品与才智的描述,对其所起作用的评价,比较具体;引他说作证明,比章太炎鲜明。章太炎只是指出了事实,没有过多的评论。易培基讲到易白沙辗转京、沪几所大学任教后,情绪的变化,为什么要北上行刺、蹈海记述甚详,是前述报道不能比的:

八年,遽自沪归,神色惨激,不欲居城市,息影先人墓庐者几一载。去年春,复出游宛平者一,游沪者再。稍事即归,意尤沉郁,特于麓山僻处□黯独居,亲戚故旧不相见。今年春,中山先生两书速赴粤,亦未遽应。及闻北廷屡以统一之命诳中外,又以学潮,殴戮及师儒。一日,忽来见曰:“不可忍也。吾将为大举。”家人虑其涉险,群尼其行,乃曰:“赴粤组新村耳,不谈政治。”即以四月抄赴汉皋,留两日,竟驰北京。短衣束裈,怀小铳,日徘徊新华门,顾景唶嚄,不得逞。溯海而南,至广州谒孙公。自陈欲组队赴北方杀贼,胡君汉民、张君溥泉谓君宜文章报国,不必赴险。白沙乃于端阳日夜半乘小轮赴陈村,贻扇与白帽于席,跃起投海。陈村者,明大儒陈白沙先生故里也。

从以上叙述看,易白沙这段时间情绪的变化起伏非常大,正处于悲观之中的他在听到北洋政府的一系列恶行后,异常激愤,冒险行刺不成,组队杀贼之愿落空后,便绝望而蹈海。易培基在谈起弟弟性格变化时说,他“数年前性情和易,与人无畦封”,但由于“屡更忧患,而世变益急,一易而为礉荡之行”。那么,他的言行是不是像庄生论墨所说的“其道大觳,使人忧悲”?他的蹈海是自己对自己太苛刻的“自残”行为?易培基并不这样看,认为他“孑然一身,间关万里,以图一击,雪国人之愤,委肉饿虎之蹊而不恤,又何壮耶而世以鲍焦为无从颂而死者,何哉?政府留其衣冠,建亭树碑,葬于海滨,以助来者”。他引鲁仲连欲蹈海时所说的世人见鲍焦之死,皆以为不能自宽容而取死,此言非也的古语,认为其弟蹈海不是什么自残,不是自己想不开。他能够只身一人,前往北京行刺,以图雪国人之愤,这是壮士的行为。这就是政府为什么要为他建亭树碑,葬于海滨的原因,因为这有助于后来者为救国事业而奋斗。这与章太炎的评价完全不同。因为章太炎评论易白沙时也引用了鲁仲连的话。易培基可能是针对章太炎对其弟蹈海的非议,意在维护其弟之死的社会价值与意义。

四、学界讨论:易白沙自杀的价值与意义

易白沙自杀后,学界展开了热烈讨论,文章主要在《民国日报》副刊“觉悟”发表。有位论者谈到五四运动后青年的自杀,语言充满悲观。他说,自五四以来,林德扬等许多有为的青年,自杀的自杀,被杀的被杀,而老朽的、浮万的,却安然照常过日子。这样下去,社会怕要死亡了!他认为易白沙受了社会所给的许多痛苦,和看了许多社会上的黑暗,恶浊,看不忍看的话,听不忍听的事,要做不成功,要不管也不成功,而同时又得不到一点安慰,所以厌世而自杀。他抱怨社会给人带来的闷苦太多,没有自慰快乐的地方,例如公园、游艺场、博物院。甚至连要读书而书也买不到(禁版没收)。“而快乐是人生要件;所以即使能够常在闷苦中,也不见得不致夭亡。现在大部分青年都在苦闷当中,如果常常这样,恐怕不自杀,即夭亡!社会杀青年,我们难道伸长脖子给彼杀吗?还是要想法子自慰。”(20)这是从生活或社会生活的角度探讨人的意志、感情的调节与自杀的关系。

在对易白沙自杀的讨论中,也涉及知识与自杀的关系问题。针对正广说的社会的黑暗导致自杀的说法,秀絺指出,现在社会果然是黑暗,干燥,残酷,龌龊;然而试想一想,我们侥幸受点教育,能识字,能阅报,才晓得社会是这样,还有许多无知无识的,又怎么样呢?有人说,索性无知无识,倒不觉其痛苦,但她并不认为知识高的人一定比知识低的人容易自杀,反而认为知识的掌握有防御自杀的作用。否则,就会形成对知识与教育的负面看法。她肯定了掌握知识在提高认识人生与社会的能力,化解人生的痛苦的重要性。(21)她确实是点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在易白沙自杀的讨论中,有的作者从易白沙的遗书看出他的人品,即为人清白、信实,为现代社会人们所缺乏,认为他的厌世是对污浊社会的抗议。从这个角度看自杀的社会意义与价值。“M,U”说,过去看过易白沙的著作,佩服他的学问思想。又见他的遗书,才略知他的为人:“他是个极清白的丈夫!看他嘱托兄长,卖一部书籍,还某君三十元,还某君十元,还某君三元,付某费一千八百文。可见他取与极严,丝毫不苟,而且自奉的俭朴交友的信实,都活跃在纸上。所谓‘一点不留余渣,十分成就全身’者,真令人感激!”他认为这样清白的人在社会上是很难找到的,意在呼吁人们要像白沙这样为人,推崇的仍然是“交友以信”等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

对于易白沙说“我死后不要承继,不要木主,不要祭祀烧包种种欺人之事”,“M,U”说是厌弃了一切诈伪的礼教习俗迷信:“这三不要,便能抹杀四千年来家庭主义,偶像主义,拜金主义(烧包是纸钱类,所谓从棺材伸出手来,死尚要钱,何等讨厌)。甚么祖宗,甚么儿孙,甚么故家,甚么遗产,都不值白沙先生一顾念!”我们知道,这是新文化运动中着力破除的一些观念,易白沙要在自己的后事安排上实践对这种观念的排除,得到了评论者的赞赏,也是借评论易白沙使社会接受这种观念。

对于易白沙所说:“将我葬于海岛,极为愿意;如有人倡言归骨长沙者,吾为厉鬼击之!”“M,U”说这不仅是对湘局的抗议,“先生何以痛恶长沙,到这步田地?据力子说,先生对湘局颇抱悲观,固然不错;但是现在使人抱悲观的,岂独是甚么湘局?真所谓‘淘淘皆是’!依我看:先生底三不要,是厌弃社会底迷妄;先生的一不归,是厌弃政治底龌龊。所以不说湖南说长沙。他痛心疾首的,定是那长沙城里一般军阀官僚政客,争权夺利,抵死不休,污浊的东西。一幅清白骨,哪肯葬在俗尘里?三不要,是‘世人皆醉我独醒’;一不归,是‘世人皆浊我独清’”。他指出,因为易白沙是长沙人,单目击长沙污浊政局罢了!其实哪里有干净土?不但中国社会都市如此,外国也是一样。显然,他将易白沙抗议的规模与范围作了进一步的扩大与提升。他极力赞扬易白沙的人格,但并不认同自杀的方式,认为还是有法子唤醒社会的迷妄,扫荡都市的污浊:“白沙先生呵!望你英灵遥立在那海岛上,看我辈卷起时代怒涛,一洗人间积秽,也不枉你这一番蹈海的激昂悲愤啊!”(22)

汉胄也说,白沙先生的“三不要”的反抗精神,是很可钦敬的。“不要承继”就是不要子孙;“不要木主”,就是不要祖先;“不要祭祀烧包种种欺人之事”就是不要被人家当作鬼看,借着鬼的名义去骗人。这三件事,都是中国人习俗上最不容易变革的,白沙先生却都不要;这种反抗精神,不是很可钦敬的吗?他觉得中国人的爱有子孙,爱做祖先,爱干种种欺人之事,实在是非常坏的习俗,非变革不可的。他指出,面对白沙先生的“三不要”,那些囿于习俗的人们,是要从迷梦里觉醒了。(23)这是借助易白沙的遗书进行破除传统不良习俗的宣传。

有的学者将易白沙与“我们”相对照,力图说明其人格价值所在。“易白沙的自杀是为着这个万恶的社会而自杀,为着在这个万恶中的我们而自杀,那么,社会中的我们对于易白沙底自杀,应该感到怎么抱歉,怎么羞耻呵!我们对于易先生底自杀,不是说几句不关痛痒的话,可以完事的!我们果真哀易先生自杀,我们就该去做除去易先生所不愿见愿闻的事,使世上不再有易先生这等悲哀事。不然,对于易先生之悲哀未消,同易先生这样的悲事,怕又起来了呢!”(24)意在说明白沙自杀警示人们,我们的社会确实万恶,社会中的我们毛病也很多,要抱歉、要知耻,知耻而后勇,只有从我奋起,改变人性中的弱点,才能改变这万恶的社会。

有的学者用诗歌的形式揭示易白沙自杀的意义与价值。如刘大白的《吊易》:

这世界底一切——不可/我以外,似乎一切都多/——也许一切不多/就多了一个,——我/不如让一切存留/只把这多了的我打破/不/肉的,物质不灭/灵的,流转不绝/超灵肉的,一切即我,我即一切/打破吗?——/又何曾了结/是谁杀人/历史/端阳,灵均,湘流/自沉/暗示/生生死死/“名下固无虚士!”(25)

这首诗用诗化的语言,表达了他对易白沙自杀的原因、自杀的意义与价值的理解。即这个世界有很多不如人意之处,如何对待这个世界,是彻底打破这个世界,还是在打破这个世界而不能的情况下,将这个无能改变世界的我打破,就是自杀者自杀前艰难抉择时的心理状态。自杀者的生命虽然不存在了,但他的精神将超越时空,永远流传下去,但自我的打破并不意味着万事就了结了。虽然他可能受了历史上屈原自杀的暗示,但像屈原那样去死也确实有其不可磨灭的意义与价值。另一首诗说:

白沙蹈海死了!/白沙化作了海?/海化作了白沙?/白沙是海底灵魂?/海是白沙的灵魂?/海底生命底流转,/即白沙底生命底流转!

你底生命已付托于海了!/何时枯澈海中底水,/蒸化成了云彩,/沛然降在大地,/使人们重饮你底生命!(26)

将易白沙的死比喻为从万恶社会突围,而“海”无疑也是作者向往的理想社会象征,所以说“海”是人们必走进的家乡。易白沙的灵魂与海的灵魂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海的生命与易白沙的生命将流转不息,寓意易白沙的精神永远不死,人们追求理想社会的努力永远不止。等到理想社会实现的时候,人们更能认识到易白沙献身的价值。

而章太炎的《吊易白沙》:“新会有大士,卜居近白沙。冥心契玄牝,志欲陵云霞。藩杝在名节,吐辞无奇邪。苕苕四百载,名字何相若。探古低黄农,视世如浮苴。南辕北有辔,啖此苦与荼。闻于税骆越,江门行无遮。荡荡跃驰材,齿颊流奇葩。钱刀敛衽拜,榎锄谇阿耶。兰涤岂同御,岁晏谁为华。何不登阳春,韫椟而藏珠。宾名未既实,令人长咨嗟。”将易白沙与陈白沙相提并论,赞赏他们志向的高远及对名节的注重,对世俗的鄙视。对易白沙的一生总体上虽赞赏有加,但还是有他感到遗憾的地方。因为他认为易白沙的自杀是新文化运动造成的。他在致易培基的函中说:“新文化之误人,无旧学者得之足以亡中国,有旧学者得之足以戕一身。然陈独秀辈贪污卑谄,外作大言,稍有知人之明者窥之易了,而白沙竟未觉察。军阀、武夫、土匪、政客,恶固多,然以独秀校之,则亦唯唯与阿也。”(27)新文化、新思想中有误人、甚至有导致人自杀的内容,陈独秀本人在《自杀论》中已经指出,在讨论林德扬自杀时学者们也依据杜威的说法也有所强调,但只是对新思想中主张绝对自由,以及对传统文化及现实社会的绝对怀疑主义及虚无主义态度的批评,认为这种倾向有可能导致自杀,并着重纠正了这种偏向。而章太炎则对新文化都予以否定,并对陈独秀出言不逊,认为易白沙没有看到这其中的玄机,对此认真起来,从而导致了自己的自杀,反映了章太炎对新文化运动有很深的成见。

注释:

①张金荣:《论易白沙的政治思想》,载《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5(4)。

②晓风(陈望道):《易白沙在广东蹈海自杀》,载《民国日报》,1921-06-20。这个报道被《大公报》1921年6月27日第6版“易白沙自杀后所闻”转引时,又说:“前报载白沙曾为孙中山等面招,不赴。日左寅村先生于其行囊内搜出两纸,一孙中山书,一胡汉民书。”孙中山的信:“白沙吾兄惠鉴:《帝王春秋》从历史事实唤起知识阶级,以诛锄独夫民贼,可谓严于斧钺矣。承嘱签题,当即如教。羊、石驱除山贼之后,百废未举。然废督、裁兵、禁赌,亦稍稍有向新之气象。兄能惠然来游,至所欢迓。汉民、仲甫、君武俱在此间,不患无侣。而弟甚欲得一能文者,与共昕夕,以素所怀抱主义、政策,见之文章,勒为条教,不审能助我否?即颂撰安,并盼报书。孙文 二月十八日”。

③《易白沙蹈海而死与陈星台杨笃生成三仁矣》,载《大公报》,1921-06-21。

④《张溥泉电告易白沙死耗》,载《大公报》,1921-06-28。

⑤《易白沙投海真相再志 陈独秀致易寅村函》,载《大公报》,1921-07-07。

⑥力子:《易白沙果蹈海死矣》,载《民国日报》,1921-06-24。

⑦力子:《易白沙先生遗书》,载《民国日报》,1921-06-26。

⑧《易白沙遗书补记》,载《大公报》,1921-09-28。

⑨认知偏执是导致易白沙自杀的原因之一。有学者认为,这类自杀者的思维方式往往表现为刻板、狭隘、僵化。这些特征在易白沙遗书中都有表现。(参见Beck,A.T.,Ruch,A.,Show,B.& Emery,G.1979.Cognitive therapy of depression.New York:Guilford Press.)

⑩易白沙:《述墨》,载《青年杂志》,第1卷,第2号,1915-10-15。

(11)易白沙:《战云之青年》,载《青年杂志》,第1卷,第6号,1916-02-15。

(12)易白沙:《我》,载《青年杂志》,第1卷,第5号,1916-01-15。

(13)《易白沙先生追悼会启事》,载《大公报》,1921-08-20至1921-09-08。

(14)《注意易白沙先生追悼会改期启事》,载《大公报》,1921-09-09至1921-09-18。

(15)毛泽东:《挽易白沙烈士联》,载《中国青年报》,1993-12-02。

(16)《易白沙饰终之典》,载《大公报》,1921-07-14。

(17)《易白沙已议决葬于广州水滨》,载《大公报》,1921-07-16。

(18)《易白沙蹈海之真相》,载《大公报》,1921-07-05。

(19)章炳麟:《白沙子传》,载《大公报》,1921-09-09至1921-09-10。

(20)正广:《青年底自杀与自卫》,载《民国日报》,1921-06-22。

(21)秀絺:《青年苦闷中自卫的方法》,载《民国日报》,1921-06-26。

(22)M,U:《对于易白沙蹈海的观感》,载《民国日报》,1921-06-29。

(23)汉胄:《易白沙底三不要》,载《民国日报》,1921-07-01。

(24)瀑华:《易白沙先生自杀后底我们》,载《民国日报》,1921-07-04。

(25)大白:《吊易》,载《民国日报》,1921-07-01。

(26)俍工:《白沙死了!》,载《民国日报》,1921-10-06。

(27)《章太炎致易培基函》,1921-07-11,见上海档案馆藏,《章太炎悼念友人易白沙的函件》,上海档案信息网,2007-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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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白沙死亡的社会意义建构_中国近代史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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