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述梦与时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时间论文,小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引子
佛教在六朝隋唐传播期间,翻译为中土带入印度的文化元素,除了宗教信仰深远影响中国人的人生观世界观之外,亦涌入大量的印度故事,其中新颖的题材、复杂奇特的情节发展、曲折繁密的叙述方式、幻诞夸张的想象等,令中土士人叹为观止。如范晔所见,佛典“精灵起灭,因报相寻”观念,最让中国读者眩惑。①
六朝佛教借小说为向民众宣扬的手段,而社会广泛流行的佛经,又刺激文人写作的表现和构思,直接促进了六朝小说的发展。精灵起灭、因报相寻、神祇鬼怪之异常变化,的确是志怪小说的最普遍的题材。志怪常见藉梦境证验幽明之故事,《搜神后记》《还冤志》,尤其是《幽明录》《冥祥记》,采集梦事特多,是为唐代传奇及后世梦幻小说名篇的先导作品。梁启超、霍世休、陈寅恪、鲁迅等前辈学者,早已注意到,印度故事传说为志怪传奇所采用,学界有过不少关于梦幻故事的讨论。季羡林先生说:“印度文学影响唐代文学的内容……属于梦幻故事的李公佐南柯太守传…枕中记…离魂记…灵怪录…独异志,属于幽婚一类的戴君孚的广异记里的故事,里面或多或少能够找到一些印度色彩”。②
佛经故事譬喻之影响晋唐梦幻小说,及其影响之及于明清小说戏剧,已是定论。可深挖的问题尚多,例如,小说中“或多或少”的印度元素,当如何秤量?印度来源转变为中土故事的具体消化过程如何?既然中国本来不乏梦故事,由庄、屈、列、史等梦文学已自成传统,而且本土自古有自己的占梦思维系统,六朝文人之运用印度梦入于小说,当如何接引、设何措施?何以在佛经众多的梦幻故事中偏爱某类型的述梦模式?霍世休早已指出唐传奇《南柯太守传》《枕中记》来自《杂譬喻经》的《娑罗那比丘为恶生王所苦恼缘》、《离魂记》故事来自《旧杂譬喻经》的《神魂摩娑其故骨》。③ 上列几则故事,是我们经常引述的梦幻小说典型,大家都认定是来源自印度,其理由在于,这些故事之间,具有明显相似的构思观念和雷同的情节原型。近年梦文学研究甚见成果,宏观式通论如傅正谷之《中国梦文学史》及《中国梦文化》。关于唐传奇梦境结构分析与美感特征,目前已对不少传奇小说中梦事的叙述技法、结构模式、艺术意蕴等作了分析工作。④ 这似乎还不能完全说明:为什么中国人总偏爱《枕中》《南柯》的形式。中国小说中三世因果观念来自印度,是大家的共同认识,然而世世因果、报应不爽的跨世时间观,与中国人的时间思维大相径庭,中土小说用什么方式去呈现三世故事?
本文尝试将问题放在文化的语境中思考,看梦想倾向与文化思维之间的结构性关系,特别由述梦时间模式的选择,反映中印思维的差异。
二、小说与时间思维
让我们由叙事原理说起。叙述体的基本组构原素,无论是历史叙事或小说叙事,不外乎人物、事件与场景。相对来说,历史叙述近于事件真实,而小说行动则出于虚构,惟二者都必要建构在时间模式之上。⑤ 总的来说,历史叙事贴近编年,与外部时间同步,相对客观。小说叙事虽亦来自现实,而叙述靠近人的感知经验、心理活动,属内部时间,相对主观。梦境描述,完全是意识流动,属不受理性控制的心理时间,可以用超现实、夸张、变型手段,天马行空地展示种种超乎常理的梦事。如果说,历史叙事近乎真,小说叙事真假参半,则梦幻故事的虚构成份最多,表述更为自由。
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哲学中有不同的时间理论,它是个不能解决的难题,哲学家可以彻底怀疑时间的存在。从常识说,生物学有时,物理学有时,民生日用不能无时。人类按照自己的生活经验,从观察事物得到的知识,设一套计量时间的方式,又以时间为座标,设计他们的生活。各民族依自己的历史、信仰和人生观,形成自己的时间座标,由过去、现在走向未来。一种时间概念,代表一种思考角度。一个民族的时间观,至少有助说明该民族所认识的宇宙人生。因此之故,他们忆述的神话、历史、故事,自然地呈现出他们的时间模式意识。
人们从普通意识去掌握事物运动规律,此为常识时间。非常事物变化,超越人的意识,不能以常识时间测量;例如神明的活动,人神交通、人的梦想活动,都属非常时间。
宗教神话以象征方法揭示神圣的深义,用故事的体裁叙说神明的超现实活动时间,也会用常识时间向人发出启示。依利亚德(Eliade)指出,神话时间的四种特性:非时性、超越历史、循环性、永恒性。但是依氏也指出,这四条并不适用于所有民族,没有绝对普遍性。⑥
各民族的神话时间观有别,希腊神话的永恒时间循环发展,但亦重视人生存在是事实。希伯来人的时间流线型推进,直至末世的降临。印度有极强的神话思维传统,完全符合这四个条件。对于印度人,时间是绝对的,它是宇宙永恒力量的呈现,在某种意义下,时间是神明显示威力的工具,时间循环发展,人生短暂虚幻,除非能挣脱轮迴,否则无法跳出宿命的循环,历史,也不过是宇宙时间中的一个片段幻象。中国人以经验知觉为时间依据,常识时间占主导,时间流线型地、规律地、起伏不断、向前推进;天有四时,春夏秋冬,时间呈现在生生不息的大化流行之中,人生虽短暂,却是不可怀疑的事实,因此中国人具有强烈的历史观和理性思维。与印度相反,中国的古代神话早已被历史化,只能零星散落在庄骚作品之中了。对于中国人,宗教神话意识薄弱,即使相信神明存在,神明的时间只能在别处流行,与世间时值不同,现实时间是人生唯一可遵照的规范。时间观不同,便建立不同的文学传统,印度人将历史神话化,神话叙述传统发达,中国人神话历史化,历史叙述传统占优势。⑦
如此说来,无论哪一种叙述,得依照时间的思维习性去展示,不存在绝对的自由。按民族的倾向,时间标尺,宽紧不一。叙述的时间模式,也随民族的接受程度而有异。有趣的问题是,佛教传入之初,文人为主的志怪作者,如何突破中印文化思维的差异、绕过理性的监视,将中国人认为荒诞不经的宗教神话接引进来?
所有宗教都有神灵报梦的事迹,占梦述梦经常是宗教第一手材料。⑧ 利用梦幻神话宣教,在其他文化也寻常可见,但在有打击超越想象倾向的文化环境,利用梦为传播手段,其功能意义就显得特别重要了。这说明了,为什么第一个佛教传法神话,要以梦的形式表现。为取信于不轻易信神话的汉人,西方神人不直接显现其神圣威仪,而选择了报梦于汉明帝,再由帝王遣使求证。
据依利亚德,占梦与神话并不相同。神话世界是宇宙的缩影,它揭示的信息,诸如世界的始创、人类的处境如何等等,具有普遍意义。透过神话叙述,可以找到关于宇宙的、永恒的、本体的深义。梦则不必然,它的模式与神话极为接近,梦幻中会出现类似神话世界的人物、形象、事件,梦境变型时空,令人联想到神话世界的非常时空,梦的经验与宗教神圣经验亦可相参照,由于思维性质近似,透过占梦的诠释,转换成为可以明白的信息,因此梦乃是宗教传播的合适媒介。
佛经有所谓梦经,即以解梦、述梦为主题的故事,多在两晋六朝之间译出,早为中土人士所熟识。这些解梦故事,就如其他佛经故事的叙述一般,曲折繁复,变化多端。这些叙述风格,反映印度人敞向宇宙的开放时间观——凡事总放在宽广渺冥、以亿万劫波为单元的宇宙时间标准上。
以下让我们看四组梦故事的叙述方式。
1.娑罗那比丘的梦:⑨
昔优填王子娑罗那,心乐佛法出家学道,在山林树下坐禅,为恶生王所侮辱欺打,遍身伤坏。比丘不堪其苦,深生懊恼,欲罢道还家,向和尚请辞,待休息一宿而后去。
半夜,(佛弟子)迦旃延尊者现梦:使娑罗那自见还家,父王已崩,即绍王位,大集四兵,伐恶生王。战至彼国,大败被囚,娑罗那将为恶生王所杀,临刑下刀之际,失声而觉。
比丘觉后,和尚为之说法:“生死斗战,都无有胜…夫斗战法,以他为胜,残害之道,现在愚情,用快其意,将来之世,堕于三涂,受苦无量…”娑罗那闻此语已,心开意解,得阿罗汉。
梦是故事结构的主要部份,意义在于娑罗那因梦的启示,令他放弃还俗的想法,避过恶业,终得正果,也因此而过得更好的人生。除了梦的一段叙述,整个故事发生在现实时空。
2.所谓梦有善恶,佛经几部著名的梦经之中,七梦经解恶梦:⑩
佛曾为阿难解七恶梦,佛言无伤,“皆是当来五浊恶世之事”,有后至七百岁后之事,或一千四百七十岁后之事…。
十梦经本事类同:(11)
国王不梨先泥梦十恶事,寤后大恐,婆罗门劝杀夫人太子。佛言莫恐,所梦俱为后世恶事,预言后世扰乱攻战杀刃戮等事,与今世无关,国王可安心。
恶生王八梦则解善梦:(12)
恶生王梦八种恶事,心生厌恶,婆罗门以为不吉,献计尽杀夫人太子辅臣及佛弟子迦旃延,特准夫人死前受斋听法,得迦旃延尊者为之解梦,以为甚吉,不足为忧,所预言善事,一一应验。王不复杀,自此敬法礼佛,驱逐婆罗门。
佛和佛的一些弟子,能知过去未来。此三梦经情节相似,可能取材自古印度的占梦材料,都为预示性的梦兆。正确的解梦可预见今世的未来,亦可预示千百劫后未来的事。故事叙述基本在现实时间,但是一如佛经常见的叙述法,佛陀或菩萨的叙事,总可以按照他的知慧,叙述故事,随时呼应过去与预告未来之事。
3.佛向比丘说善无毒女(须摩提)过去世因缘:(13)
过去世中人寿二万岁时,有佛出世名曰迦叶如来…彼佛一时,在波罗奈国,国王得十种梦,婆罗门解为不祥,劝王杀爱女。金鬘女礼佛,佛为解梦,预言是后世佛灭后事,以为非今世事,佛言“大王当知,是未来世中人寿百岁时,有佛出世名释迦牟尼,十号具足,彼佛住世,演说诸法教化众生,如其应作佛事已而入涅槃,入涅槃后于遗法中苾芻弟子诸所作事”。
彼金鬘 女者,即今善无毒女,此女于过去世中为善知识,今于我法中亦与人为善知识,使令多人皆获利益…
尔时苾芻 问佛,此女以何因缘生已自然项有金鬘,于是佛追述更早的因缘:彼金鬘女过去时于波罗奈国为一贫女…礼佛清净心,故顶有金鬘,生大富贵家。
“是故今时此善无毒女,以其过去善根及大愿力,今得生此给孤独长者大富之家,而善开导施作佛事。是故当知,决定善业决定善报,于一切时一切处,无能散失,彼彼业因,彼彼果报,如外地界彼坚实性,而非水火风流润等性,如是蕴处界等彼彼差别,所有一切众生作善恶业,亦复如是。”
佛述善无毒女的因缘,追说在过去世中,佛曾为金鬘女解十梦。又倒述更早世是一贫女,因世世修善而得善果。这个故事中的梦,并没有特殊意义,只是故事的一个情节片段。过去贫女、金鬘女和今世善无毒女是同一生命主体,故事主旨在证明三世因果的关系。对印度读者,三世观念本来存在,不用加意证明。跨世叙述是印度神话的叙述习性,亦佛经常见的形式。由于佛有圆满知见,过去未来在佛陀眼中,如同目前,随时可以追述千百劫前之事,然后说“昔时某某…即今某也,昔时某佛,即我是也…”。一切时中,所有人事,都可以透过叙述,展示其中内部的因果,对于早期的中土读者,绝对是叫人神往的新奇故事。
4.摩耶夫人的梦(14):
佛与弟子至忉利天见生母摩耶夫人,为说厌离诸苦,解脱涅槃之法,表示不久将行入灭。佛说法三月尽,还下閰 浮提,居耶离城涅槃。
尔时摩耶夫人于天上得大恶梦,见五衰相,心生忧悲。忆往昔在白净王宫,昼寝得梦,见大白象王入右胁中,即便怀妊,生悉达太子。
夫人旋得释迦入涅槃之报,从空中下至佛棺所,痛不自胜。世尊以神力,便从棺中合掌而起,如师子王初出窟时奋迅之势,身毛孔中放千光明,一一光明有千化佛,悉皆合掌向摩诃摩耶,以梵软音问讯母…与母辞别。
佛说偈已,阖棺,三千大千世界皆震动…摩耶礼佛棺右遶十匝,涕泪号叫,还归天上。诸国均得舍利,还国供养。
这是佛涅槃前的一段故事。摩耶夫人见证佛陀生死的两个梦,与释迦辞别母亲的神变场面,同在表现母子恩情,感情色彩浓厚,充满人间情味。故事的行动发生在天上与凡世,人物往来时空了无隔碍,是明显的神话结构。
四组梦事之中,以娑罗那事结构最平实简约,与中土叙述风格接近。
第二组类占梦书。佛教传入之前,中土本多占梦之载。预言杰出人物出身,如史记殷本纪殷丁梦传说,高祖本纪记刘媪梦白龙;兆帝王之衰,如史记秦本纪秦皇梦海神。预未来世事则无之。梦过去事,梦见死人之例亦多,如左传昭公七年郑人梦伯,成公十年晋侯梦大厉复仇,孔子梦周公。叙述同一身之前世事亦无。
第三组典型的佛经跨世叙事,清晰地将事件在多世时空中前后关系,直接展示“因果相寻”之理,“梦”是故事中无数事件之一,有时会起推动情节的作用,并不是“必须”设施。梦幻叙述与其他事件情节之间,至少在时值的反差上,不那么值得注意。对于早期中土文人家而言,不能接受跨世叙述,故没有直接移植印度故事。这说明为什么六朝小说志怪记载种种变怪,却不易找到跨世故事的直接描述。
当代大多数的叙述理论都同意,无论小说叙述者有多权威,他创造的世界多独特,仍得依照他和读者之间的共同语言、共约的叙述习惯去进行创作;作者的叙述虽为虚构,必与现实生活、精神世界有合理关联;读者信仰、社会观念,影响着他对作品的评价,作品中直接陈述或暗示的观念,也决定作品的接受程度。(15) 在儒家理性主导的社会,当人们对三世因果信念未坚定之时,依照本土的叙述习惯,必要在现实时间架构中设法带出超世信息。梦想,以非常想像为本质,梦之叙述,把事物再造变型,又脱离时空轨道,自由伸缩。梦中事相,若断若续、若有若无。信者神之,不信者亦无从反证,无疑是最佳的神迹载体。大造梦想传说是早期宣教最可行的方法。六朝奉佛文人长期参与儒佛论战,利用大量梦事来证明灵魂不灭的观念,(16) 同时期的志怪作者,投入大量精力探索述梦技法,创造了本土特色的幻梦故事,又促进了佛教的流行。佛教观念之深入人心,成为本土信仰,与述梦志怪的宣传是分不开的。(17)
三、述梦与文体推源
回到中国述梦小说的问题。我们不会忘记,在小说体成熟以前,中国文本有长远的述梦传统。古代卜梦的原始信仰,在民间从来不曾间断,与所有其他文化一样,有自己的占梦术——透过梦征以预占吉凶,占者有占梦书,医者亦有诊梦之记。除此之外,古人相信圣人禀精于天,其出生多有异兆之说流传。帝王利用梦兆作为政治预言,左传史记有载,都只作为事件的纪录。庄子有著名的髑髅蝶梦,爱情之梦要算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
古代述梦典型中,对后世梦文学影响最深的作家,莫如庄周与宋玉。史载的帝王政治之梦,则广泛影响社会的传播思想。藉梦创造各种舆论宣传,六朝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六朝帝王出生多有梦兆,文学之梦如刘勰之梦执丹漆之礼器,神仙家陶宏景母,梦无尾青龙,儒家亦造感孝梦,以宣传孝道,而整个造梦风潮的领导者是佛教。佛教利用梦宣传宗教异相,神佛降梦、感应、造像建寺、翻译写经,宣教梦之流传,可谓盖地铺天,这就是晋六朝小说所以突然涌现大量梦事的背景。有趣的是,总观六朝较早出的释教志怪,由于杂史志传之体源自史传,记事为主,所记之事极其怪异,笔调则摹仿史传理性求真的风格,梦的描绘亦偏于简略。以较早出的汉明帝金人梦为例,用理性笔调,极力证明非理性的梦说神迹:
“昔孝明皇帝梦见神人,身有日光,飞在殿前,欣然悦之,明日博问群臣,此为何神,有通人傅毅曰,臣闻天竺有得道者,号之曰佛,飞行虚空,身有日光,殆将其神也。于是上悟,遗使者张骞…等于大月支写佛经四十二章…”牟子《理惑论》(18)
这是自干宝搜神记序以来的志怪传统——以坚持述史者追求真实姿态,记怪异变化之事,给人摇摆在真实和虚假之间的感觉。此种述史者的语音,复见于唐传奇,而且一直为后世梦幻小说所继承。志怪文体,作为史传文体的旁枝,在中国记史传统的强势影响下,叙述总是刻意靠近真实的历史时间。佛教志怪小说用近似求真的语调去述说宗教梦,原意为证明其事真实,反过来又受到叙史角度的限制。在先天的时间制约下,借梦作为宗教信息媒介,更显得重要了。问题在于,宗教神迹一旦在历史叙述文体中出现,自然就陷在双重的时间困局之中,一是靠近历史叙述的客观时间,二是引证超越自由的梦想时间。撰史者是事件的全知者,但无论多么全面,也只能是人的知见,以第三者角度,旁述梦主所见所感。志怪小说解决此困难,作过多样的尝试。早期叙述结构简略,只求见信,后逐渐加入文学修饰,如幽明录的陈玄远梦事,比起理惑论中汉明帝神人之梦,叙述上大有进展,来得新颖可读。惟无论如何,所有故事基本依照平实稳定的三段模式,将“三世”信息妥当地安置在中段梦境,最后回到现实结束:
现实→(梦)→现实
由入梦到出梦,叙述必回到现实场景,由此看来,三世因果的信仰虽为中国人所接受,三世时间的表述,仍依现实的标尺,因为只有走向人涯,才符合本土读者的趣味。佛经故事对文人叙述体的影响,在于收摄佛一切时中往来无间的叙述手段,聚会于人生一世。在叙述梦境出入之间,参考佛经故事之顺序、插序、倒序的技法,推展人生的故事。无论是志怪中的宗教梦或传奇中的文学梦,梦的作用都为隐喻,前者侧重揭示宗教奥秘,后者带出人生感悟,在现实时间中,如何安置梦境的虚幻时空,如何巧妙呼应虚实,对衬真幻,才是小说作者关心的问题。
娑罗那梦事中神魂的情节,吸引了本土读者,它的现实时间叙述模式,亦为志怪作家所喜爱,这是一种文体契约下的选择,不是移植照抄。同类型中国特色的故事,经过不断探索演进,至枕中记等作品的艺术效果,其中表现的中国情味,不是印度梦经叙述所能达至的。如果我们将文人的志怪传奇,与唐代的民间小说变文比较,就会发现变文故事,因为源出佛教讲经,叙事不受时空限制,神变动作、出入幽明,都直述其事,而且梦话不多。六朝文人写作则喜设梦,依时间,遵照传统模式,呈见叙述模式的稳定性。在小说文体的契约下,现实与梦幻双重时值的特点,一直影响至后世文言小说,聊斋志异、阅微草堂之述梦,都没改变。
四、梦幻组构
六朝梦志怪所建立三段模式,后为唐传奇梦故事所继承,不同者乃由宣教之梦,演进为人生之梦,变得更具世俗情味;由粗陈梗概而铺张曲折,赋彩繁縟,逐步发展为成熟的梦幻小说。唐梦幻传奇,不再以验证幽明为目的,而是多借梦反映人情世态、寄托愿望,或因梦而感悟人生之虚幻,梦的叙述技法大有提升。故事基本不外乎非主构型与主结构。非主构型,以梦境作为情节关键转折,如冥音录、谢小娥等:
现实→(梦)→→→现实
主结构型,通篇以梦境为主体,如枕中记,南柯太守传,樱桃青衣等:
现实→(梦)→现实
无论哪一种结构,梦境主要功能,在呈现的是超现实情事。
1.感通入梦
志怪梦中的人神交通,原理在于感应。无论中印,都有圣人无梦的说法,凡人有想有欲,故有梦。佛教对梦的解说理论很多,大乘认为梦由心所生,本质虚妄不实,所以常用梦比喻事物之虚幻,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小乘则沿古吠陀的说法,相信三世实有,梦亦为实有。人在梦中所见现象与所作所为,和他所接触的外缘熏习相关,而且在三世时中,前后“业”行,都有内在因果的联系,此为小乘占梦的理论依据。(19) 六朝民间的印度梦事,多出自小乘经典,深深影响信众。大乘“人生如梦”的观念,近似庄子“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多得士人共鸣。而大小乘都会同意佛菩萨为了开悟众生,会应众生的根器,直示或者遮说梦事。为了救渡愚昧众生,也会用神通之力,与众生机感相应,示现异象,现身入梦说法。
人神之梦
冥祥记马虔伯:
梦见天际三人姿容严丽,临云下观,诸天伎乐,盈牣空中,告知将受厄困,斋戒可免。
又告命尽年月,修寺院功德,命可延长…
后事一一如梦验。
自高僧传至后世僧传所见,大量本土的感应因缘,同样是动用梦幻组构成。(20)
前身之梦
冥祥记陈玄远的梦,经过艺术装饰,完整直接地展示了宗教信息:
陈玄远信佛,叹念万品死生流转无定,自惟己身从何而来,“一心祈念,冀通感梦”…
俄而一尽,见空中桥阁,上有一青衣白妪行至,又另一青袄妇人语玄曰“汝前身即我”。
又指青衣白妪曰“此即是我前身也”…言毕而去,去后桥亦渐隐。
玄远忽然不觉,还下之时,光亦寻灭也。(珠林32,广记114)
青衣白妪、青袄妇、陈玄远,前后一身,世世分明。类似佛说善无毒女前身的故事,一概包嵌在梦的叙述中。
后来《宣室记》的侯生,妻韩氏梦见前生仇敌,后韩氏死,娶卢氏,即其亡室梦中所见的仇人。亦关前后身事,而述梦已转换为叙事手段,也不再用三段模式,情节剪裁、叙述次序的技巧都大有跃升。(太平广记281)
“三世一身”之理,固亦可以用其他手段表现。拆去梦的结构,就只能用暗示手法,那隐藏在事件背后的过去时间,就由读者自己参悟。如《幽明录》的安息国王子与大长者子,隔世在广州相遇事,《甘泽谣》的圆观与李议源,相约转生托世后重遇之事(太平广记387),都需要运用另一种情节组构,其所形成的意蕴和趣味,与梦事又不同。
人鬼之梦
志怪中人鬼梦会事,受佛教风气影响,霍世休早已指出来自印度梦中游魂观念。不能因此而认为,所有鬼神入梦之事都来自佛经。不同民族都有灵魂不灭的原始信仰,民间对灵魂的理论解释千差万别,通常矛盾充斥。从理论观念上说,整六朝是宗教信息大汇流阶段,灵魂说法多元混杂。小乘佛教的灵魂,初译“神魂”,世世因果、轮回流转的观念,源自印度古吠陀的“梵我”,万物之自我、人之精神与梦神同质,都在宇宙间流行不息,与印度宇宙结构一致。(21) 儒家虽不论鬼神,民间一直有鬼神、魂魄、梦魂信念,莫不以中土宇宙论原理中之精气、阴阳、形神接构为说,换言之,中土神魂,与中土天地结构相应。(22) 奉佛文人却加以利用,附会小乘灵魂信仰,在长达逾四个世纪的儒佛论争中,用为灵魂不死的理据。然而,志怪传说中的人鬼交通故事,其实是中胡混杂的鬼神信息,而且总带明显的本土文化标记。例如,鬼属阴气,必定在夜深人静或黑暗角落出现,即使在日间,通常亦于“昼梦”中,日夜、光暗、阴阳,无论叙述如何简单,现实时间的标志非常明确。印度神魂自摩其故骨事:
“昔有人死已后,魂神还自摩娑其故骨。边人问之,汝已死何为用摩娑枯骨?神言此是我故骨,身不杀生不盗窃,不他淫舌恶骂妄言绮语,不嫉妒不瞋恚不痴,死后得天上,所愿自然快乐无极,是故爱重之也。”(大正藏四册,no206,旧杂譬喻经,卷2,五十一条,吴康僧会译)
这故事见于康僧会本,最迟于三世纪已在南方译出。译文没显示动作时态,从文理看,彼摩骨之印度神魂,不必入梦,又不明示日夜时间,可与边人直接对答,当不适用于中国的鬼魂描述。《续搜神记》王祥入山,叙述中时间的暗示,说明他遇的是中国鬼:
王祥将投深山,行至一溪。
日欲暮见年少女子…便即随去…二情相恋。
鸡鸣祥去…回向女家,都不见昨处,但见一冢。
此故事为典型的鬼境布局,时空设计与梦境酷似。古代庄子与髑髅的对话,已施用“夜半,髑髅见梦”的设施,中土语文没有时态,但是上文下理,如果没有与动作相应的时间指示,又没有梦的设置,亦不容易为人所接受。可见志怪中梦、鬼叙述,均服从中土牢固的时间意识。
至于幽婚故事,如冯孝将男梦徐玄方女、李仲文女入梦,灵产如盧充与崔少府女(搜神记)、谈生(列异传)、胡馥之鬼妇产子(幽明录),莫不带浓厚中土民间鬼神色彩,不宜视为直接由印度输入的鬼事梦事。当然,为了推动“鬼神不虚”观念,这类故事为《法苑珠林》所收,一概被视为佛教应验故事流传。
地府之梦
《冥祥记》晋赵泰,死而复生,忆述游地狱经验,借用梦事宣扬地狱信息的用意甚明:
泰年三十五时,尝卒心痛,须臾而死…
游地狱,见证罪报。
复生,追说初死时,“梦”中所见,后改奉佛法。
其他很多鬼魂入梦,如报丧、求葬、迁骨之类,无不带浓厚的本土文化色彩,因为只有中土鬼魂才有“入土为安”的强烈诉求。例如《搜神记》甘陵府丞文颖、《冤魂志》宋太守诸葛覆之子,死后报梦求葬(都见引法苑珠林卷32)。
情感之梦
造梦潮流又催生人情感通之梦事。古有宋玉高唐神女,楚王感而得梦:“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目色髣髴,乍若有记,妇人状甚奇异,寐而梦之寤不自识”。此类属精诚相感的爱情寝梦,本无宗教意味,原有本土解说,不外形神离合变化的理论。(23) 人与人之间之感通,莫如幽明录庞生,石女在痴迷恍惚的状态下,神魂离形奔赴庞生,陈玄祐离魂记用其情节,加工提炼为倩女故事,叙述驾御得更为精熟,其中形神可离可合的动作构想,灵感得自佛教神魂离身外游的故事,而神魂的结构本质,乃至表现感情色彩为主调的梦幻主题,都是地道的。情感之梦,后来发展为明清小说戏剧的重要主题,中国梦文学的主流。(24) 由此说来,视传奇中离魂之类故事,为中印文化揉合后的产物,当更符合实际。
2.指点生涯
唐传奇创作构思独立,还离宗教启示。所谓作意好奇,即逞作者叙述能事,满足阅读之好奇,前生后世的梦示,不一定负载什么救渡的信息。
沈既济《枕中记》,卢生梦中过数十年的虚幻人生,觉寤之际,主人蒸黍未熟。作者刻意营造现实与梦境时空的反差,梦中之事虽不真实,却是来自现实、影射现实,在两种时间叙述上,作了加工,达到虚实对衬的鲜明效果。故事最后借道士的一席理性陈辞,指出人生的宠辱得失,亦一场幻化。梦与非梦何别,悟者自知,迷者不觉。
和娑罗那故事直接陈说方式比较,虽然中土有类似故事,梦境之中曲折铺陈,终篇所宣示道理教训、情节结构,或有相若,然而通篇趣味效果迥异。主要由于整个梦是一个比喻,含蓄的表述、隐约的暗示、出入梦际、恍惚迷离,侧重用象征手法点化人心。特别在俄而庄周、俄而蝴蝶的分际处理上,明显继承著传统的述梦构思特色。道教与大乘佛教都共有人生短暂、名利虚空的观念,李公佐《南柯太守传》、佚名《樱桃青衣》等同类作品,构思大同小异,宁用简约结构,用意在藉梦境回响现实。生生死死、梦梦觉觉,启示人生的梦,乃国人最爱。
3.空间布局
时间的观念抽象难知,各国民族的语言,都用空间表述时间,往复、来去、长短莫不是空间的表述。(25) 太大和太小的时间单位,都是不容易觉知的,印度的开放时间观,对于重视经验时间的中国人,尤其难于捉摸。此犹庄生夏虫与冰,苍海与粟之譬,人生短促,如何体会宇宙的劫波时?现实时观的约束,令中土故事不能像印度故事般跨世流转,却促使我们往空间想像的开拓,“枕中”的表述方式,就是明显的空间构想。
宇宙一枕
吴均续齐谐记的阳善书生吐壶事,取自康僧会译譬经梵志吐壶事,是印度幻术伎俩。此类空间自由出入与主客突然转换,在佛经故事中俯拾即得。前文说,佛菩萨通宿命,能知自身及六道众生,百千世宿命及其所作之事。此外,佛菩萨依禅定自在之力,示现十八种神变,其中可往来三千大千世界,随其所欲速疾,往来于山石墙壁,一无障碍。大乘佛经有世界微尘、微尘世界的比喻。法华经说:须弥山,可入于芥子之中,不改其高广,大海之水,入一毛孔而其量无增减…此皆佛菩萨法眼所见平等相,极言佛法之不可思议。(26)
小说之局中设局,非无本土样式。庄子齐物论“方其梦也,不知其梦,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竊竊然知之”梦中说梦、文中出文、意外生意,弔诡的梦觉奇谈,庄生最称胜手。幽明录杨林柏枕、唐人枕中记的枕、南柯的槐穴、樱桃青衣中的精舍门、秦梦记中的翠微宫,空间设局,全是同一技法。(27) 数十年光景收卷入梦中,以小窥大,一枕见宇宙,是为中土的构思风格。印度人善于长篇巨幅,好大跨博,由于时间跨度宏阔,有无限的回旋余地,不论故事如何复杂,翻来覆去,叙述脉络条贯分明。晋唐小说篇虽短小,将梦卷缩在熟识的“蜗角”空间,微观其中变化,展现构思精致、简练传神、意在言外的民族趣味。
主体配置
志怪中先有人鬼互梦的式样,幽明录王奉先:
“贵人亡后,王奉先梦与之相对如平生。先问,远有情色乎,答云,某日至其家,问婢,后觉。问其婢,云,此日某梦郎君来。”(太平广记卷276)
王奉先与婢,各得一梦,梦中共见贵人亡魂。此类搭配亦为唐人所喜爱。白行简《三梦记》的运思最巧妙:
“人之梦,异于常者有之:或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或两相通梦者”。
如河东记独孤遐叔,外游,梦见其妻与人饮,遐叔扪一砖向坐飞击,忽然不见,速驾而归,其妻梦魇方寤,梦中与遐叔所见同,并有一大砖飞坠,因而惊觉(见太平广记281)。此则贞元故事,结篇较铺张,而出自白行简三梦记中之第一则,天后刘幽求梦事,纂异记之张生,事亦而类同(太平广记282)。又如《本事诗》记元稹与白乐天,身各异地,互寄梦游诗,各述梦中互见之情,“千里魂交,合若符契”(太平广记282),此即三梦记中之第三种。其他诸如定命论玄宗梦入井,一兵士背负而出,明日寻得兵士,其人作梦相同。又同书,魏仍与李龟年“相与梦”,明日共占此梦。酉阳杂俎,国子监明经与房客俱梦及第。构想全出同一观念。
故事中现实和超现实场域的跨界调度,模糊梦想空间与现实空间界限,将梦的主体、梦中人物,翻来覆去的转换,编结互梦、同梦、梦梦相续之花样。霍世休指出这类故事原出印度观念,但是梦中占梦,翻出新奇,求之至精,实自唐人运思创造之功。
4.念力操控
梦想活动本不受人的志意理性所制约,故汉王充斥梦为虚妄、王延寿梦赋企图在中动员理性自制,驱去梦中怪异。(28) 人可以操控梦想吗?中土巫术占梦有法、道家禁呪术亦有之。(29) 天竺瑜珈修练,有长远的驱梦传统,其原理在透过意力自我操控,禅定思维集中至某种状态,可刹那间跃出轮回。换言之,修行人有自我操控生命时间的可能。佛家修禅之理亦沿之,但是,大乘佛教总劝人“远离颠倒梦想”,(30) 僧律修行亦有极严格指引,比丘修禅,当避昏睡,睡眠前排除妄念思虑,防止入睡后意识造作、犯戒行恶,僧家修戒之自我操控如此。(31)
冥祥记陈玄远“一心祈念,冀通感梦”,由主体愿力推动而入梦,如是造作,可算是出于善意的操控。同类构想,到了唐人之手,可谓倒行逆施。一切情欲梦想,色欲、爱情、科举、功名,只要虔心“祈念”,思之思之,即入梦来。枕、柯之梦,全是梦主欲望的投影。
传奇作者念力狂奔,再衍出其他情节的变奏,例如《玄怪录》,窦玉过着两种不同生活,日间无所有,夜则姬仆满庭,“少以存想,随念即至”,香车美人“思之则来”,昼别宵会,谓明晦虽殊,人神无二。(太平广记343)。志怪书中,著意于标示人鬼幽明的设施,如山林、棺槨、墓穴布置,逐渐被唐人拆卸换替,人、鬼、神、怪的区别亦渐模糊,不著迹地转换了时空,使叙述情节的操控更为灵活,出入梦境手续可免去,像窦玉般的梦幻随想,诡秘新奇,可谓念力张扬之极致。此类故事,未尝不可视为梦想组构的旁属产物。
五、小结
六朝涌入的印度故事,为本土新兴的叙述体提供大量养份。印度人物、事件、情节、叙述方式、故事缘起结局,这些用不完的素材,经中土作家之手,再行创造成为中国故事。现实时间乃文人作家所共遵的契约,佛教志怪作家为了表现三世因果观念,常托之梦事,又将梦境安插在故事的现实时空之中。此三段式的述梦策略,在不动摇宇宙结构的前提下,避过了中印间思维的抵触,在现实时空中开一出口,提供了非常的信息。把梦话插入常识时间当中,以现实包含虚幻的模式呈现。
文人小说源自史传叙述,受文体传统的约束,不能照抄印度故事,惟经调整加工,仿史家记事的理性笔法进行叙述。扬去文化上不相容的观念,例如与伦理观冲突、与宇宙观相违的素材,都是不容易妥协的方面。汲取可相容的印度技法,佛经故事的优胜处:叙述技巧、神变场景、人神交往、出入空间无阻、神魂来去对换、层出不穷的情节铺张、想像力的奔驰,全部都可以为创作意念的参照。长期探索之后,成熟的小说作家,以别出心裁的构想,呈现具有本土特色的梦幻故事。
志怪的宗教梦,旨在救渡,指向永恒,发展至传奇的文学梦,指点人生,展示多元的价值观,任由读者感悟。由人生时间出发,尽设梦幻奇想。梦觉之后,理性地再走回人生,这就是中土述梦的时间基调。
注释:
①后汉书卷88,西域传论:“…好大不经,奇谲无已,虽邹衍谈天之属辩,庄周蜗角之论,尚未足以概其万一。又精灵起灭,因报相寻,若晓而昧者,故通人多惑焉。”
②季羡林,〈印度文学在中国〉《中印文化关系史论文集》三联:1982。
③霍世休〈唐传奇文与印度故事〉《文学》二卷六号,文学社1934。
④如林淑贞〈唐传奇梦境结构形式美感与义蕴〉,见《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四期,71-88页,2000年12月。
⑤保罗利科,Paul Ricoeur,Temps et Recit,Tome I,Paris:Seuil,1983.同作者,第二部,《虚构叙事中的时间塑型》王文融译,三联。
⑥Mircea Eliade,Aspects du mythe(神话的性质),Gallimard,1963.又关永中,《神话与时间》台湾书店1997。
⑦保罗利科等,《文化与时间》,郑乐平等译,浙江人民,1986。
⑧《神话、梦与神秘》序言。Mircea Eliade,Mythes,reves et mysteres.Gallimard,1954.
⑨大正藏四册,no203,p.459a-c。杂宝藏经卷2,(二四)娑罗那比丘为恶生王所苦恼缘。元魏三藏吉迦夜共曇曜译。
⑩大正藏,14册,no494,阿难七梦经。
(11)大正藏,148册,no.148,p873,国王不梨先泥十梦经,经律异相29引。
(12)大正藏四册,no203,p.459a-c,杂宝藏经,元魏三藏吉迦夜共曇曜译,卷9,(一○二)条;迦旃延尊者为恶生王解八梦缘。
(13)大正藏第2册no130,佛说给孤长者女得度因缘经,卷三。
(14)大正藏12册,no383,1005a,摩诃摩耶经(佛昇忉利天为母说法经,佛临般涅槃为母说法经)齐沙门释曇景译。
(15)H.M,Abrams,镜与灯,1953。
(16)见僧祐,弘明集:由汉牟子理惑论开始,宗炳明佛论,至梁武帝时的儒佛形神论战中,曹思文难神灭论,奉文人长期运用梦理论或者梦故事,去证明佛教的灵魂不灭、轮回报应的观点。印度佛教原义本不信灵魂,大乘甚至反对灵魂观念,从哲学观念上说,文人可谓误解佛理,在辩争之中也没有战胜范缜的神灭观点。但是附会本土民间鬼神、魂魄观念而推动的佛教信仰宣传,可谓得大成功。参考巴宙〈中国佛教内关于灵魂不灭的争论〉佛光学报,及Julian F.Pas,Chinese Beliefs in the Soul:Problems and Contradictions in the Popular Tradition.汉学研究,15卷1期。
(17)颜之推《颜氏家训》卷五归心十六:“释五曰,形体虽死,精神犹存。人生在世,望于后身似不相属;及其瓪后,则与前身似犹老少朝夕耳。世有魂神,示现梦想,或降童妾,或感妻孥,或索饮食,征须福祐,亦为不少矣。…凡夫蒙蔽,不见未来,故言彼生与今非一体耳,若有天眼,鉴我其念念随灭,生生不断,岂可不怖畏邪?”
(18)梁僧祐《弘明集》。
(19)大正藏53册2122号,法苑珠林卷32发眠梦篇,论梦之有记无记、有报无报。述意部:“原是一心,积为三界,痴流慢堕,昏滞沈没,欲讨其际,难测其本。所以远自无始,至于今身,生死轮转,尘劫莫之比,明闇递来,薪火不能譬。…且夫盛衰之道与时交构,睡梦之途因心而动,动由内识,境由外熏。缘熏好丑,梦通三性,若宿有善恶,则梦有吉凶,此为有记…”
(20)大正藏53册,2122号,法苑珠林卷32,眠梦篇。
(21)徐梵澄译《五十奥义书》序言:宇宙混然一体,一体者自我也,万物者,一自我也,其在人中昭然不昧者,性灵也,性灵,一自我也。八篇六章,唱赞奥羲书“若此有人,熟睡安宁,不知梦境,时则其人已潜入此诸心脉…若此有人,病焉无力,其亲友环坐其次者…若其人犹未出离其身也,则识也,若其己出离此身也,与太阳诸光明随转而上…”中国社科,1984。
(22)释鬼魂,左传昭公七年,子产曰“人生始化曰魄,既魄,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于神,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依于人,以为淫厉”;孔颖达正义:“附形之灵为魄,附气之神为魂也”。释梦魂,列子周穆王“…一体之虚消息,皆通于天地,应于物类。故阴气壮则梦涉大水而惧,阳气壮则梦灭大火燔焫,阴阳俱壮则梦生杀…子列子曰,神遇为梦,形接为事,故昼想夜,梦神所遇,故神凝者想梦自消,信觉不语,信梦不达,物化之往来者也。”陶弘景,华阳陶隐居集卷上,答朝士访仙佛两法体相书“凡质像所结,不过形神,形神合时是人是物,形神若离则是灵是鬼,其非离非合,佛法所摄,亦离亦合,仙道所依”。
(23)搜神记,卷十五王道平“精诚于天地,可获感应”,河间男女“以精诚之至,感于天地,故死而更生”,此人鬼之以情感通。
(24)情感之梦说,为中土民族偏爱。明冯梦龙情史,情感类:“情史氏曰:古云,思之思之,鬼神通之,盖思生于情,而鬼神亦情所结也,使鬼神而无情,则亦魂升而魄降已矣,安所恋恋犹留鬼神之名耶,鬼有人情,神有鬼情,幽明相入,如水融水。城颓也,宇之留也,亦鬼神所以情之灵也,鬼神可情感,而况于人乎”p.261,北京:大众文艺,2002。
(25)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第一册,p.174-176左传正义,庄公六年。
(26)大正藏九册no278,大方广佛华严经卷31“一切诸佛,一切法界等世界中…一切大海一切诸山及一切众生,于一毛孔能容持,尽未来际劫一切生,悉不自知我住何所,除佛神力,一毛悉持一切众生,遍游十方无量世界,…一切诸佛,一步能过不可说不可说世界微尘等佛刹,于一念中,能行不可说不可说世界微尘等步,以如是步,经一切世界微尘等劫,于念念中,能经一切世界微尘等…以一毛端量一切世界,一一毛端处结跏趺坐,尽过去未来际劫”又大正藏14册,no474,p.527佛说维摩诘经不思议品第六“维摩诘言…诸佛诸菩萨有人不思议门,得此门者,以须弥之高广入芥子中无所增减…立不思议门菩萨者,以四大海水入一毛孔,不娆鱼鳖鼋鼉水性之属,不使龙鬼神阿须伦迦留罗知我何入,因喻仪式,其于众生无所娆害”。
(27)鲁迅古小说钩沉引《北堂书钞》卷134,无入梦之迹,而太平广记本卷276引幽明录条,则有“忽如梦觉,犹在枕傍”之句。
(28)王延寿《梦赋》:“余夜寝息,乃有非恒之梦,其为梦也,悉睹鬼神之变怪…于是梦中惊怒,腷意纫纭,曰:吾念天地之纯和,何妖孽之敢臻,乃挥手振拳,雷发电舒,戢游光,轩猛跣…”。
(29)陶弘景《上清握中诀》云:“若遇恶梦,觉以左手捻人中二七过,啄齿二七通,微咒…急召桃康护命,消灭恶津反凶成吉,生死无缘。毕又卧,必获善应。若遇善梦,卧觉当目二七过,叩齿二十通,微呪…”。
(30)大正藏1545《阿毗达磨大毗沙论》卷37,“汝等当断如梦之法,此法是何,谓五取蕴,何故取蕴说如梦耶,答刹那性故,不久住故,诳有情故,灭坏法故,虚为性故,难厌足故,说之如梦”194页。
(31)大正藏1462,《善见律毗婆沙》卷12。大正藏1509,《大智度论》卷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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