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183;信与服#183;形而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形而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许子东:王蒙在少先队的年龄就参加了共产党。
王蒙:是,我是十四岁,还差五天不满十四岁。十一岁的时候,我自个儿和地下党建立了固定的联系。当时在平民中学,现在的四十一中,因为参加演讲比赛获得了名次,变成了全校很多人认识的一个小孩。那时候我们学校有个垒球明星,叫何平。他就过来:“小王蒙,最近干什么呢,读什么书呢?”我说我读什么什么书,然后给自个儿来了一句——这可真叫玩悬了——我说我现在思想“左倾”。
许子东:那时候“左倾”时髦。
王蒙:不是,是危险。他一听两眼呼闪、呼闪就着了火了,上我家来。你思想“左倾”,我家里可就是“党校”了。
许子东:地下党,少共。后来李子云有总结,王蒙几十年风雨人生,少共情结仍在。大致上这也是李子云的自白。但反讽的是“左倾”少年后来怎么成了“右派”青年,因为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
王蒙:《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在那个时候是个社会话题,被认为是很出格的、很有挑战性的作品。有很多喜欢我的领导说,你怎么能写党委的组织部门呢?你能随便写这个吗?你这不是找事吗?这不是变成王实味了吗?
许子东:但是现在回过头来看,小说好像在预言您的一生:组织部是一个党的机构,一个理想主义的年轻人,进去了以后非常崇拜这个机构的最高理想,可发现机构里边有些事情不大对头,然后又要适应里面的规则。组织部里边还有一个头脑清醒的官僚主义者,叫刘世吾。他很知道年轻人想要什么。只是他经验多了,学会做人了。后来甚至有些批评,说王蒙自己,就从林震慢慢变到了刘世吾,早期的小说无意中成了一生的隐喻?
王蒙:这个我倒没那么想过,因为那个作品也是因为阴差阳错的一些原因,变得非常重要,因为他受到了毛主席的重视,而且毛主席还保护了这个作品。
许子东:他原话怎么说?
王蒙:他说,这个作品写的反官僚主义我就支持。是不是有人写文章说北京没有官僚主义,北京怎么没有官僚主义?中央还有王明嘛。
许子东:借题发挥。
王蒙:借题发挥,然后说,王蒙有文采,年轻、又有文才,有希望。这个话我现在提起来,我仍然感谢毛主席。因为他这是第一个人,第一个以这种身份的人肯定你,这是毛主席的话,他不是说才华呀,才能呀,咱们这些酸文人爱说的话,他叫有文才。
许子东:可是没过多久您就在伟大的反右运动中变成右派了。
王蒙:在这个之前没有任何一篇重要的文章,或者是一个正式的讲话,提到王蒙有文才,第一个发现王蒙有文才的是谁?是毛泽东。这个我也不敢说知遇,是吧?因为紧接着我就划成右派,划成右派了人家问说这个划成右派不是毛主席划的。
许子东:是周扬划的?
王蒙:我把自己检举成了右派。
许子东:是你检讨得太起劲了?把自己脑子里没人知道的东西全讲出来了。
王蒙:疯狂检讨啊,这种疯狂检讨那就是。
许子东:那个时候,年纪大一点的右派,是不是也觉得是自己不对?
王蒙:他已经不考虑对不对的问题了,我说实在的,我也并不完全考虑对不对的问题,而是你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样在逆境下活下去。你这种情况下如果还去争论说我没有什么不对呀,您就是两个字,找死。当时,我想我没有感觉到怎么被洗脑。
许子东:洗得好的效果,就是感觉不到被洗。
王蒙:从另一方面来说,我对于组织生活等等,已经习以为常,人应该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人应该克服自己身上一些私心杂念、个人英雄主义等等。个人利益要服从集体利益,我写过。那时候在组织生活上,朗诵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朗诵得大家感动得哭了,这不但是一种意识形态,而且是一种感情的形态。
许子东:但是它又不完全是一个意识形态。就像刚才说的,等到反右的时候,他还要考虑怎么活下去,所以说它是一个信仰系统跟权力系统结合得最紧密的时期。
王蒙:对,讲得非常对。
许子东:在欧洲很早就讲政教分离,要教皇跟国王分权。在中国道统与政统也一直并存。中央集权最厉害的时候,康乾也有宣讲团,但读书还是读孔子,不能只读康熙思想、乾隆理论。也就是说,信的东西,跟管你的东西,始终有点不一样。只有到了50年代最光辉的时候,就是你做右派之前那段时期,两者结合已经分不出有什么区别了。就是你“信服”了,“信任”、“信念”、“信仰”和“服从”变成一个词了。
王蒙:信就是服,服就是信。
许子东:政教合一的人文奇观。
王蒙:比我年龄大一些的,起码显然在当时比我有头脑一些的,就整天用个什么词呢?反右的时候说,“认下这壶酒钱吧”。而且我都认为他这是很正确的态度,就是这壶酒钱你得认下,是不是啊。还有一个人说得就更过分,说我们现在为什么有些人还想不通,就是大家已经认定你是夜壶了,但是你老是觉得自己是茶壶,你认不下自己是夜壶,你反党的这个根儿就永远去不掉,你认定自己是夜壶了,没事儿了。
许子东:索绪尔语言学理论,“能指”跟“所指”的关系是任意的,总之你是一个壶。
(窦文涛:王老师说许老师讲得好。)
许子东:我父亲有一个同乡朋友,作家许杰1957年被打成右派。家父跟我讲过他当年的心理克服过程。虽然他觉得许杰不应该是右派,因为许杰很“左倾”,很革命。但是反过来想,右派毕竟在社会上是少数,而且社会真的是在发展,比起解放前好很多。当时很多人都觉得,少数人就算是冤的,就算是不合适的,但社会主流还在发展。所以,经过大跃进,整个社会竟吞下了这几十万右派的果子,大家就继续往前走。这其实是以一个不正当方法牺牲少数,这个方法如果被接受了,以后大多数人都会在不同时期成为“少数”。人们很晚才发现,不行,不能这样。要是可以牺牲少数的话,其实人人可以被牺牲的。到“文革”的时候,人家才知道,打右派那些官员在“文革”时候,自己被受到同样方法的对待。
(窦文涛:你到什么时候觉得这事有点不靠谱了?)
王蒙:我觉得那已经到了“文化革命”当中了。我就觉得,原来那些反右的人物,他们的下场比那些所谓右派还厉害。
许子东:在这之前,没有怀疑?
王蒙:工人、农民,尤其是中国的农民,几千年来,吃不饱,穿不暖,娶不上媳妇,文盲不识字,你一知识分子,你起码是有钱上学,家里温饱问题基本解决的。是不是?你现在会写几篇狗屁小说,你就忘记了广大的农民、贫下中农、工人、无产者,他们怜悯你了嘛,无产者受的罪不比你们少,现在让你也尝尝另一种境遇,另一种经验,对你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教育。我当时就用一个东西鼓舞自己,说革命等革不到自己身上来,这个革命不彻底,最后都革到自个儿脑袋上来了,革自个儿了,这个是真革命。
许子东:可是你觉得这种知识分子的原罪感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来的?
王蒙:这里面有这种非常合理的东西。合理就是什么呢,从十二月党人看来,整个社会有那么大批人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而你相对来说,比他们要好得多。现在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想收拾你两下儿,你怎么着,你冤,你上哪儿冤去,你活该,你自己借这个机会好好改造去吧。真的心甘情愿,这点想起来非常神圣。
许子东:那为什么那时候天赋人权、个人基本权利,这些概念完全没有呢?
王蒙:除了自我批判以外,也很有经验主义的那一面。我就说这个事现在正强调批判。反正过几年情况会放松,过几年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是不是?
许子东:党内斗争有一套规律。没想到“反右”跟以前“三反五反”不一样。所以,回到那个时代,还真分不清哪些是出于“信仰”的思想改造,哪些是基于“服从”的生存策略。这种时代现象,的确值得后人研究。那被划为“右派”以后,去新疆十六年,您自己要求去的?
王蒙:是,在北京我已经恢复了工作,参加中国文联的一个活动,新疆有几个地方作协的领导一说新疆怎么好,当时还有点天真,我就说那我去新疆吧。
许子东:所以不后悔去新疆。
王蒙:当然。
许子东:不是去务农吧,去了那边还是写散文?
王蒙:第一我刚到那儿,乌鲁木齐应该说还是不错的一个城市,而且当时是1963年,那时困难时期刚过去,乌鲁木齐食品的供应比北京还好。然后等到了1965年我到伊犁的时候,赶上半年在外边吃东西不要粮票,1965年能做到不要粮票的,连乌鲁木齐都做不到,但是伊犁能做到,所以不存在生活苦的问题。有些不太习惯就是冬天,冰天雪地,在街上走路都动不动摔跟头,但是我觉得这个从另一面来说这个挺好玩儿的。
许子东:您的“幽默”跟新疆经历有关吗?
王蒙:当然也有关系啦。
许子东:我觉得《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不怎么幽默,但是后来就有了,什么道理?
王蒙:是,我想是不是这个人他倒两回霉以后他会更幽默呀?这您得研究研究。
许子东:泪尽则喜?
王蒙:泪尽则喜,就是因为你没得可哭了,你光剩笑了。对我来说,最倒霉就是1958年。1957年反右高潮已经过去了,1958年把我给“补”进去了。
许子东:好像老舍也批判您,是吧?
王蒙:没有,老舍批判过刘绍棠,茅盾批判过刘绍棠,他们没有批判过我,而且关于我的划右派没见过报,这个就跟毛泽东当年的保护有关。
许子东:最后是周扬拍板的,这个确实?
王蒙:是。
许子东:和我老师钱谷融情况正相反。钱先生因《论“文学是人学”》一文在1957年初已被批,还专门出版了批判文集第一集,里面大都是知名文人的批判文章,现在念出名字来还挺不好意思的。结果反右时却因周扬保护没划进去。据说是周扬觉得早早把钱谷融当靶子丢出去了,有点歉意?可见周扬是个挺复杂的人。《王蒙自传》里边对周扬的评价非常引人注目,读者读了都会觉得周扬后期力不从心,做了不讨好的事情。但是我们这代人看了,觉得周扬一生虽然做了很多错事,晚年他却比较能清醒反省。
王蒙:其实我觉得对周扬这样的人来说,他们其实都是革命的理想主义者。所以譬如说有的年轻人写周扬,说周扬仕途上如何如何,我们看着都觉得不能接受,因为在周扬那个时候,他不会考虑到,他无法接受“仕途”这个词。
许子东:不说“仕途”,说“投身革命事业中的个人前途”吧。是否当时觉得一参加革命,个人前途就是不重要的了?他在左联的时候也真是理想主义者?
王蒙:一个革命家,人性的弱点当然也有,譬如说他也希望自己能够一呼百应。另外,他和鲁迅的关系并不好,这到底怎么回事儿,不是我能够判断的。
许子东:您觉得周扬无法接受“仕途”这样的概念,这使我想起有次访问劳改了二十五年刚获平反的陈企霞,原来在延安和丁玲一起编《解放日报》文艺版,他也很反感我们使用“当局”这个词。我由此想到1930年代知识分子建立革命信仰,还真是从词汇、“话语”的革命开始的。不过,讲回周扬,他后来提倡人道主义我始终觉得很重要,您这本自传里边好像不无保留。前几天王元化先生去世了,《新文学大系》最近的一卷是您跟王元化一起主编。周扬那篇重要的文章其实有很多是王元化的想法。我觉得您最近的《自传》里边好像不太同意?
王蒙:我写过另外的文章,叫《悲情的思想者》,是一篇专文,在《读书》上发表的,专门谈周扬后期的这些事情。我觉得周扬后期想从理论上总结文革的经验教训。
许子东:结论好像是“社会发展阶段不能超越”。
王蒙:“社会发展阶段不能超越,中国不能离开世界”。他也非常希望保护这些中青年的作家,使他们能够在文学的思潮上更开阔一些,这些我都是肯定的。但是他总是想用意识形态的方法来解决中国的问题。
许子东:是否因为很多问题本来就是由意识形态造成的?
王蒙:我觉得这是中国的问题,确实革命党和在野党可以拿着意识形态当做根本问题。对执政党来说,意识形态是重要的,因为要保持连续性,要保持正当性,所以要强调意识形态。可同时,更多的应该强调的是为人民谋福利。周扬那个时候老是想提出几个关键词来以后,就把中国整个纲举目张了,这一点来说实际上不见得是对。
许子东:知难行易是在野党革命党的想法,一旦执政,知难,行也不易。
王蒙:执政的时候有许多东西属于一种行政管理。不管什么党执政,社会得有秩序,得改善老百姓生活,得关怀民生,不能让小偷横行等等。周扬的悲剧在哪呢?他有一种发展马克思主义的……
许子东:使命感,而且弥补他以前多年的很多失误之处?
王蒙:对,他有这个。他做了自己所做不到的事情,有一点他把自己想得过高,我只能这么说,周扬对我是非常好的。我说这话啊,有点内心惭愧,我不应该说他一个不字,但是他是把自己想得太高了。
许子东:周扬也是20世纪中国文学中国文化发展的一条线索。早期的策略、权谋与成功,与晚年的使命、感性与失败,都令人感慨。
(窦文涛: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很多人都是做木匠,当农民种地,您有过这个经历?现在想起来是感谢,还是觉得怨呢?)
王蒙:我觉得这事都不是一句话能说的。我现在快七十四岁了,还算基本健康。我得感谢这些年的体力劳动;再一个就是说您了解点农村的情况,这是必要的。我认为毛泽东动辄把知识分子干部往乡下轰,他有他的思考,不完全是为了惩罚,也不完全是为了羞辱。
我们所说什么了解中国国情,不是让你了解王府井的情,了解淮海路的情,并不是了解香港的情,他让你了解就是这些最贫穷、最落后的农村的情。所以我现在也感觉到,就是你思想再伟大,你脱离开了中国这块土地,这块实际,你只能,就是让自个儿也难受,让人家各方面都难受。
要了解中国,就要知道农民的世界观,他对生活的要求,我有一个很简单的总结,对于农民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才能活着?这样一个如何才能活着的问题,一下子把其他的许多问题都冲淡了。
许子东:再回过头听左派的时髦理论,同情工农大众、支持弱势群体,但是实际上又把世俗生活的重要性放得很低,我就会有一个经验上的反感:你根本不是,也不懂穷人……
王蒙:一些中产以上或者一些知识分子,他如何活着已经不成为问题,所以他要讨论为什么我们要活着?对农民来说你甭管什么意义,你没意义也行,没意义他就饿呀,是不是?
许子东:饿就是意义。鲁迅的世界观,也是从生命出发。
王蒙:吃了这个东西以后能充饥呀,这个意义多大呀。
许子东:食色性也。
王蒙:冬天他冷,冷可以盖房子,怎么会没有意义?所以现在中国有一部分,就刚才像说批判通俗文化,这个形而下当做一个贬词,形而下的东西。对于形而上我愿意给他三鞠躬,对于形而下,我想跪下给他磕一个头。为什么?因为形而下完了您才能形而上,是不是?
如果您温饱问题没有解决,您许多这个最基本的生活,我常常说这话,我说中华民族才吃饱了几年呢,是不是?咱们整个民族是饥饿史呀,为什么我现在有时候想减肥、想控制食量,不能完全很有效的做到,就因为我这个细胞里头饥饿基因,几千年传下来的,一见到好吃的,有时候就没出息。
许子东:生活的意义,其实是我们两代的共同点。我们是知青,他们“右派”比我年纪大,但是都下乡,在乡下读书可以知道人生的最基本的道理,就是“屁股决定脑袋”,这不是一个负面词。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不是造反有理,而是“屁股决定脑袋”(社会存在决定思想意识)。
这很简单的,也很复杂。不能轻视工农,就是说,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不能轻视。
王蒙:不能轻视那些最基本的需要。很多伟大人物,他所谓犯错误,不是在高深的理论问题、数学问题、自然、科学、物理、化学问题上,而是最简单的问题上的常识。
许子东:1958年就是常识错误,连钱学森也算出亩产可以过万的公式。
王蒙:当年毛泽东批王明就是这么说的。他说王明有什么错呀,他不知道打仗要死人吗?不知道人饿了要吃饭吗?不知道行军要走路啊?他说就是这三条错误。在“文革”当中,他自己也太超前了,超前到提什么资产阶级法权问题,我真是服了,琢磨到这儿来了。
(窦文涛:但是事实和感情好像是两回事,您比如说在这个书里,我觉得像您对于共产党,对于毛主席,好像到今天这种感情成分还是很重的?)
王蒙:那当然了,我从1946年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窦文涛:但是不怨吗?您比如说有些人可能想我蹉跎半生,就是因为一些政治上的原因。)
王蒙:我没蹉跎呀。我就算不错了,人家问我,说您在新疆,外国人经常问,说您在新疆十六年都干什么呀?我那是玩笑话,我说我是什么维吾尔语研究生呀,我说三年预科。
许子东:阿Q。
王蒙:五年本科,三年硕士、四年博士,你说阿Q也可以,但是我告诉你,这个“阿Q”使我能够走过这一段路,而且使自己并非只在那儿蹉跎。如果我那会儿只叹息、只埋怨、只喝酒那不早就完蛋了,那你就自杀算了,那也算有种,选择自杀,是不是?咱不是没选择自杀?没选择自杀,咱们就要好好地活下来,这就是我的回答。
不是有人对我居心不良吗?不是有人老想把我灭掉吗?你越想灭我活得越好,我有成绩、我有作为,我觉得这也是一个。
许子东:这也不单是他一个人的心路历程,所以说是一个人的国家日记、一个国家的个人日记,他经历这些事情,其实这个国家很多人都这么经历这种事,别人没像他那么敏锐把它写出来而已。
王蒙:关于这个逆境生存的问题。这个中国的历史上,也有各种的论述,是不是?中国人是有逆境生存的经验的。包括鲁迅说的韧的战斗,你不能非常的脆弱。我的总结,逆境下最大的好处,就是学习。因为别的事儿干不了,您就踏踏实实地学习。
还不是我一个人,比如说薛暮桥,在“文化大革命”当中,这个经济学家,关到秦城了,最后放他出来的时候,他提出来说再有一个月我那个什么读书笔记就完成了,我能不能再延长一个月?这也可能是传言当中的夸张,但是绝对有这么一说。
许子东:劳动,底层经验,还有在这种环境下读书,如果说我们算两代的话,我们其实一样。但是有一点不同,他们老坚持那个革命理想,我们这一代的人认同感比较少。
李子云经常写文章称赞你“少共”,八千里风云怎么样走,少年布尔什维克的敬礼,他是一辈子不忘。这到底是一种心理暗示,有现实利益的自我催眠,还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无可奈何,或者说真的是一个信仰系统呢?
王蒙:一个人的少年时代和年轻时代,他那个时候的一些东西,铸就了他的一生。我们在谈话以前,你说过,你说这人十八岁的时候什么样,他八十岁的时候还是那样。这是基本的,比如说我们经历了旧社会、新社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就所谓50年代的青年,那种光明的那种心,那种信任的心,北岛一个很有名的诗,我告诉你,“我不相信”,如果我们这一代人要写诗呢,就是“我告诉你,我们相信。”
许子东:下一代的人怎么对北岛他们说——不相信就不相信吧,喊什么喊呢?这么激动。对您说的“我们相信”,人们大概会问,为什么是“我们”呢?谁是“我们”?“我”又在哪里呢?
王蒙:但是我也有一点补充,毕竟我七十多岁和十七岁的时候不可能一样,是不是?我又有一个非常现实的考虑,就是说这个事并不理想,但是比原来是好了,是差了?
许子东:或者这样想:否则怎么办呢?
王蒙:对,否则,你怎么办呢?人家问我你为什么这么乐观?我就反问他我不乐观怎么办,你让我干吗?你是想让我自杀,还是想让我发疯?你给我一个建议。我说我只有一个选择,乐观,在这块土地上,期待着,也尽我所能尽到的,每一个人的力量非常有限的,使这块土地上这个事情变得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