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人视野中的“伊川研究”_伊川论文

两宋之际文人视野中的“伊川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伊川论文,文人论文,视野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南北宋之交是理学发展史上非常关键的时段:一方面朝廷对理学的政策不断反复,时禁时崇,在反复中理学经历了复杂的发展图迹;另一方面,理学在变幻的政治文化生态中,禁止也罢,推崇也好,始终保持向上一路。处于上升期的理学,引起了当时文人的关注,他们在诗词中记录下理学发展过程中的蛛丝马迹,留下了丰富而生动的思想史片段。

两宋之际的文人对理学既然有所关注,那他们对理学究竟持一种什么态度?对理学的发展趋势又有何评价?文学作品中的记录与实际的理学史是否有出入?本文将以吕本中、陈与义、张元幹等人的文学作品为实例,剖析文人视界中的理学发展态势。三人均活跃于北宋徽、钦两朝及南宋高宗朝,都是当时重要的文学家;检讨他们对理学的认识,将这些认识看作一个连贯的系列,试图还原理学发展的动态过程。况且,这种检讨,也能为我们提供一种看待理学的新视角:文人对当下思想态势有及时、正面的回应,绝非被动的接受,他们的主动参与,才促成了“伊川学”的发展壮大。理学新文化的兴盛,同样离不开文人的广泛参与。

在进入正式讨论之前,有必要对几个概念稍加辨析:理学、洛学、伊川学。无论是洛学还是伊川学,都是理学发展过程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洛学以地域命名,主要代表人物是程颢、程颐二兄弟,与其相类似的概念有张载的关学、周敦颐的濂学等。伊川学则以人命名,指程颐之学;它看似比洛学的内涵要小一些,因程颢之学没被包含进去。实际上,在两宋之际的思想文化语境中,“伊川学”就是洛学的代名词。

宋徽宗崇宁二年(1103),朝廷禁锢元祐学术,禁止士庶传习诗赋;本年四月,追毁程颐出身以来文字,限制程颐之学的传播。在此情况下,程颐迁居洛阳龙门之南,阻止四方学者来问学,云:“尊所闻,行所知,可矣,不必及吾门。”①直到宋钦宗即位,朝廷才解除元祐学术之禁。在这一时期,理学的发展状况究竟如何呢?

朝廷禁元祐学术,推崇的是王安石新学,当此时,思想界形成新学独霸的局面。其他的学术思想都处于极其边缘化的状态,理学亦如此。因张载、程颢的先后辞世,程颐成为北宋后期理学的领军人物,“伊川学”正是在与王安石新学的暗斗中形成的。据朱弁《曲洧旧闻》记载:

崇宁以来,非王氏经术皆禁止,而士人罕言其学者号“伊川学”,往往自相传道,举子之得第者,亦有弃所学而从之者,建安尤盛②。

朱弁交代了“伊川学”的学术宗旨(不尊王氏经学)、学术传承的方式(自相传道),以及“伊川学”在北宋徽宗朝的发展状况;“建安尤盛”一语,显然是有所比较后做出的判断。据《宋史·地理志》,建州辖建安、崇安、瓯宁等七县,朱弁所说的“建安”,乃建州之古称,因建州在历史上被称为建安郡③。南渡昌明洛学的领军人物杨时、胡安国均来自福建路,其中的崇安乃胡安国父子的家乡,与建州毗邻的南剑州乃杨时、陈渊师徒的家乡。朱熹早年的三位老师刘勉之、胡宪、刘子翚均为建安人,他们基本上都是在北宋政和、宣和时期转向伊洛之学,实可为“自相传道”的注脚。“举子之得第者,亦有弃所学而从之者”,也就是放弃王氏经学,改从程氏之学,朱松即为一例。朱熹在其父行状中,追述了朱松由学“举子文”到以伊洛之学为依归的经历:

少长,游学校,为举子文,即清新洒落,无当时陈腐卑弱之气。及去场屋,始放意为诗文,其诗初亦不事雕饰,而天然秀发,格力闲暇,超然有出尘之趣,远近传诵……然公未尝以是而自喜,一日,喟然顾而叹曰:“是则昌矣,如去道愈远何?”则又发愤折节,益取六经、诸史、百氏之书伏而读之,以求天下国家兴亡理乱之变,与夫一时君子所以应时合变、先后本末之序,期于有以发为论议,措之事业,如贾长沙、陆宣公之为者。既又得浦城萧公子庄、剑浦罗公从彦仲素而与之游,则闻龟山杨氏所传河洛之学,独得古先圣贤不传之遗意。于是益自刻厉,痛刮浮华,以趋本实④。

朱松生于绍圣四年(1097),他在乡校的时间正值元祐学术被禁之时,学校所谓“举子文”,必然与王安石新学相关,他于重和元年(1118)同上舍出身,也即朱弁所谓“举子之得第”。随后,他经过一番摸索,结识了萧、罗从彦,从而得知杨时乃理学之正宗,最终他走上了昌明理学之路。

上引朱弁的说法是否可信呢?政和四年(1114)秋,吕本中亦有类似的见解。在《别后寄舍弟三十韵》中,他说道:

惟昔交朋聚,相期文字盟。笔头传活法,胸次即圆成……吾衰足欿坎,汝大不欹倾。莫以东南路,而无伊洛声⑤。

诗歌绝大篇幅探讨诗歌写作问题,不妨视作吕本中诗学心得的一次集中总结。结尾“莫以东南路,而无伊洛声”,包含了极重要的理学史信息。

吕本中所谓的“东南路”指哪一区域呢?相对于汴京而言,江南东路、两浙路、福建路均在京师的东南方向,故概而言之。政和年间杨时在两浙路的萧山、毗陵等地授学,福建路的罗从彦不辞辛劳来求学,吕本中本人也于政和年间向杨时求教问学。根据他的所见所闻,向其弟述说“伊川学”在东南一带自相传授的实际状况。此乃吕本中对伊洛之学发展形势的判断,东南一带的“伊川学”不可小觑,这也恰好可以印证朱弁《曲洧旧闻》中所谓北宋末伊洛之学“自相传道”的说法。

北宋后期“伊川学”处于“自相传道”的状态,有效地延续了学脉,保存了有生力量。建炎南渡后,伴随着朝廷“最爱元祐”导向的确立,“伊川学”从被禁中解脱,迎来发展的春天。

建炎元年(1127)八月,朝廷召谯定入朝,当时许景衡、吴给、马伸等皆在朝廷任要职,标志着“伊川学”进入政治话语中。李心传对此有一番评述:“(许景衡、吴给、马伸)皆号得(程)颐之学,已而传之浸广,好名之士多从之,亦有托以是售于时,而诚真者寡矣。”⑥李心传作为理学中人,他的概括有一定道理,但理学之外的文人,是如何看待南渡后“伊川学”的发展态势呢?

陈与义并不是理学家,但他的诗却记录了理学的发展状况,成为思想史上难得的映像。《无题》云:

六经在天如日月,万事随时更故新。江南丞相浮云坏,洛下先生宰木春。孟喜何妨改师法,京房底处有门人。旧爱读书今懒读,焚香阅世了闲身⑦。

“无题”并非真的没有题目,而是“有所避”⑧。南宋的胡稚在对陈与义诗的笺注中指出:“江南丞相”指王安石;“洛下先生”指二程。胡稚的笺完成于绍熙元年(1190),上距陈与义去世五十余年,时间间隔并不是很长,所笺典实出处、时事及友朋赠答极为详切。因此,他对“江南丞相”、“洛下先生”的笺释是可信的;“浮云坏”、“宰木春”,两个极有倾向性的比喻,表明了王安石新学、二程之学在南宋初年的发展状况,前者渐趋暗淡,后者欣欣向荣,这也符合当时的思想文化导向——尊程抑王。

紧接着的两句“孟喜何妨改师法,京房底处有门人”,接续上二句的意思,进一步说明王氏后学、程氏门人的政治命运。孟喜、京房事,见《汉书》卷八八《儒林传》。“孟喜何妨改师法”,当指王安石后学尤其是吕惠卿、蔡京辈,肆意曲解附会新学,变乱法度,最后落得什么下场呢?建炎之后,朝廷对王安石新学持贬抑态度,王氏后学受到排挤。“京房底处有门人”,当指二程门下有传人,同样是建炎之后,“伊川学”被解禁,杨时、谯定、胡安国等程门高弟开始在政治生活中崭露头角。

胡稚在笺注中还说道:“此诗意为王氏、程氏发也。宣和五、六年间,先生与内翰綦公叔厚(即綦崇礼)俱为太学博士,道合志一,力救文弊,黜三舍偶俪体,去王氏之论,而尊用程氏。稍索理致,为一时之法。参政周公葵时为诸生,专取先生之文,以为准的,士类归之。后人唯知渡江后赵元振尊尚程氏,殊不知陈、綦二公实有以唱之也。”⑨胡稚根据宣和年间陈与义的作为,作出判断:陈与义尊程反王。

陈与义写作《无题》诗的时间,在建炎南渡后;此时,王安石新学独霸的局面已经打破,“伊川学”、新学的发展状况都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向:程氏洛学在走上坡路,王氏新学在走下坡路。陈与义注意到思想文化界的这一动向,并行诸诗文。最后两句表明了作者的态度,“旧爱读书今懒读,焚香阅世了闲身”,值得玩味:思想界的此消彼长,心里很明白,但陈与义却很淡然,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故冷眼旁观而已。

陈与义的实例说明:南宋初年思想界的更新过程中,程氏“伊川学”成为与王安石新学直接对阵的派别,主动承担起排斥新学的要务。“伊川学”尽管处于上升的发展势头,但有部分文人并不归心于它,保持思想的独立,高蹈纷争之外,这类独立派文人,着实让人惊叹。当然,理学家对陈与义“中立”的表现非常不满,据《朱子语类》记载,刘叔通屡屡推举陈与义的这首《无题》诗,朱熹则说:“此诗固好,然也须与他分一个是非,始得天下之理,那有两个都是,必有一个非。”⑩朱熹批评陈与义不分是非,言外之意,也替陈与义没有心仪“伊川学”感到惋惜。

南渡之后,理学迎来发展的大好时机,但其发展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伊洛之学声势的壮大,在“伊川学”之外的人看来,有重现王安石新学“党同之弊”的苗头,故而引起儒学内部的警觉。于是,便有了绍兴六年(1136)十二月陈公辅请禁“伊川学”事件。

陈公辅的奏疏,《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有详细的记载,引次如下:

朝廷所尚,士大夫因之;士大夫所尚,风俗因之,此不可不慎也。国家嘉祐以前,朝廷尚大公之道,不营私意,不植私党,故士大夫以气节相高,以议论相可否,未尝互为朋比,遂至于雷同苟合也。当是时,是非明,毁誉公,善恶自分,贤否自彰,天下风俗,岂有党同之弊哉?自熙丰以后,王安石之学,著为定论,自成一家,使人同已。蔡京因之,挟绍述之说,于是士大夫靡靡党同,而风俗坏矣。仰惟陛下天资聪明,圣学高妙,将以痛革积弊,变天下尚同之俗,甚盛举也。然在廷之臣,不能上体圣明,又复辄以私意取程颐之说,谓之伊川学,相率而从之。是以趋时竞进,饰诈沽名之徒,翕然胥效,倡为大言,谓尧舜文武之道,传之仲尼,仲尼传之孟轲,轲传之颐,颐死无传焉。狂言怪语,淫说鄙谕,曰:“此伊川之文也。”幅巾大袖,高视阔步,曰:“此伊川之行也。”能师伊川之文,行伊川之行,则为贤士大夫,舍此皆非也。臣谓使颐尚在,能了国家事乎?取颐之学,令学者师焉,非独营私植党,复有党同之弊,如蔡京之绍述,且将见浅俗僻陋之习,终至惑乱天下后世矣。……惟不背圣人之意,则道术自明,性理自得,故以此修身,以此事君,以此治天下国家,无乎不可矣!毋执一说,遂成雷同,使天下知朝廷所尚如此,士大夫所尚亦如此,风俗自此皆知复祖宗之时。此今之务,若缓而急者(11)。

陈公辅的主要目的,是希望朝廷禁锢“伊川学”,杜绝“尚同”之弊。按照他的分析,自熙宁以来,朝廷定王安石新学于一尊,士大夫党同伐异,风俗败坏,气节沦丧。前车之鉴,后世之师,当下“伊川学”也有“党同”之嫌,应当防患于未然。这便是陈公辅的基本逻辑,也是南渡初年朝廷上下的惯性认知:王安石及其新学乃北宋亡国的祸源。在这种惯性思维的作用下,一切与王安石新学有关或者具有相似发展趋向的思想、观念,自然会刺激到朝廷敏感的神经,自然也会受到抑制。所以,陈公辅的奏疏很快得到朝廷的批复,“辅臣进呈张浚,批旨曰:‘士大夫之学,宜以孔、孟为师,庶几言行相称,可济时用。览臣僚所奏,深用怃然,可布告中外,使知朕意。’”(12)这一事件表明,伊洛之学所建构的道统体系(由孔、孟→二程),在向官方迈进的道路上受阻。陈公辅奏疏的第二段,选取了时下流行之说:“然在廷之臣,不能上体圣明,又复辄以私意取程颐之说,谓之伊川学,相率而从之。是以趋时竞进,饰诈沽名之徒,翕然胥效,倡为大言,谓尧舜文武之道,传之仲尼,仲尼传之孟轲,轲传之颐,颐死无传焉。”陈公辅选取的这种说法,应该是当时理学内部通行的道统体系。

陈公辅的奏书,得到朝廷的批准。这一事件引起轩然大波,胡安国、尹焞、张元幹等人都有所回应。

绍兴七年(1137)正月,胡安国上疏,主张将程颢、程颐、邵雍、张载四人封爵祀典。奏疏云:

士以孔孟为师,不易之至论也。然孔孟之道,失其传久矣!自程颐始发明之,而后其道可学。而至今使学者师孔孟,而禁不得从颐之学,是入室而不由户也。……自嘉祐以来,颐与兄颢及邵雍、张载,皆以道德名世,如司马光、吕公著、吕大防,莫不荐之。颐有《易》、《春秋传》;雍有《经世书》;载有《正蒙书》,惟颢未及著书,望下礼官,讨论故事,加此四人封爵,载在祀典,比于荀、杨之列,仍诏馆阁裒其《遗书》,以羽翼六经,使邪说不得作而道术定矣(13)。

与陈公辅请禁“伊川学”的建议针锋相对,不仅希望朝廷提升理学四子(程颢、程颐、邵雍、张载)的地位,还明确主张“定道术”。

绍兴七年二月,尹焞应诏赴行在,行至九江,听到陈公辅请禁伊川学的消息后,尹焞多次上辞呈,不赴诏命,云:“学程氏者,焞也。”张浚虽“显言其学行,请趣召之,(尹)焞犹不至”(14)。

胡安国、尹焞均为理学中人,他们的反应都是针锋相对的。下面我们将目光转向张元幹——一个非理学中人,看他有何反应?张元幹写了一首《水调歌头·送吕居仁召赴行在所》,词云:

戎虏乱中夏,星历一周天。干戈未定,悲咤河洛尚腥膻。万里两宫无路,政仰君王神武,愿数中兴年。吾道尊洙泗,何暇议伊川!吕公子,三世相,在凌烟。诗名独步,焉用儿辈更毛笺。好去承明谠论,照映金狨带稳,恩与荔枝偏。回首东山路,池阁醉双莲。(15)

这便是张元幹对陈公辅请禁“伊川学”积极的回应。吕居仁,即吕本中,吕希哲之孙,两宋之际著名诗人。在这首送别词的上阕中,张元幹纪述了中原板荡以来军国形势及思想状况。

“洙泗”,本指洙、泗二水,流经山东曲阜,因孔子曾在此讲学传道,向来被誉为文化道统之渊薮;此处的“伊川”,指理学家程颐。“吾道尊洙泗,何暇议伊川”便导源于陈公辅请禁“伊川学”这一历史语境中。他认为:现在正值中兴恢复的大好时机,哪有功夫对“伊川学”说长道短呢?况且程颐是得孔、孟之真传的。“吾道尊洙泗,何暇议伊川”,张元幹对“吾道”的定位,表明了文人的看法:“伊川学”本来就是正宗的儒学,它承孔孟之学而来;那么,它的合理性就毋庸置疑。张元幹本人并非理学中人,他的看法却表明:“伊川学”作为儒学的正宗,在当时获得有识文人的认同。研究宋代思想史者,不可不重视此类只言片语,它对我们勾勒思想史之实况及进程,有直截了当的意义。

本文选取了理学发展史上的三个片段,剖析了文人视界中的“伊川学”的发展态势。这些生动的历史细节,不仅有助于我们把握文学史中丰富的思想史印迹,还提供了观照思想史的新视角。而且,将文学史与思想史进行交叉研究,必然会深化、丰富我们对古代文学、思想史的认识,并推动各专门之学间的沟通、互动。

注释:

①[宋]程颢、程颐《二程集·伊川先生年谱》,中华书局2006年,页343。

②[宋]朱弁《曲洧旧闻》卷三,中华书局2002年,页123—124。

③《宋史》卷八九《地理志》,中华书局1985年,页2208。

④[宋]朱熹《朱文公文集》卷九七《皇考左承议郎守尚书吏部员外郎兼史馆校勘累赠通议大夫朱公行状》,四部丛刊本。

⑤[宋]吕本中《东莱先生诗集》卷六,四部丛刊续编本。

⑥[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八,中华书局1956年,页200。

⑦[宋]陈与义《陈与义集》卷一七,中华书局2007年,页273。

⑧[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八,中华书局1979年,页108。

⑨《陈与义集》卷一七,页273。

⑩[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一四○《论文下》,中华书局1994年,页3331。

(11)《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七,页1747—1748。

(12)《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七,页1748。

(13)《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八,页1755-1756。

(14)《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一一,页1802。

(15)[宋]张元干《芦川词》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页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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