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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K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579(2004)06-0001-19
人类在地球上聚居,长久以来,不断寻求一个合理的政治制度,然而想要得到一个完美的制度,显然很不容易。截至目前为止,民主政治似乎只是一个比较合理的概念,要在如何能建立有效的运作。对于中国而言,“民主”最初完全是一个舶来品。辛亥革命以后,尤其是新文化运动时期,民主才被作为一面旗帜。但是“民主”特别是民主政治的具体运作——议会的思想,却早已进入中国。对这一过程现有的研究尚不充分,有必要作一总体描述。
一
议会思想于1840年前后开始进入中国,引进的人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传统有功名的绅士、政府官员、西方来华的传教士。我们可以用知识分子(intellectuals)一词概括之。
试一略为归类,1840年代至20世纪初年,约有40余人的著作提及或多或少的西方议会论。兹将较重要者开列如下:
一、绅士知识分子
冯桂芬,《校邠庐抗议》(1876);王韬,《韬园文录外编》(1882);汤震,《危言》(1890);陈炽,《庸书》(1892);陈虬,《治平通议》(1893);郑观应,《盛世危言》(1893);何启、胡礼垣,《新政真铨》(1899);康有为,《七上书》(1884-1898);梁启超,《中国国会制度私议》(1910)。
二、政府官员
(一)沿海官员
林则徐,《四洲志》(1842);魏源,《海国图志》(1844);徐继畬,《瀛寰志略》(1846)。
(二)外交官员
斌椿,《乘槎笔记》(1871);志刚,《初使泰西记》(1872);郭嵩焘,《郭嵩焘日记》(1980);张德彝,《海洋述奇》(1870);黎庶昌,《西洋杂志》(1900);李圭,《环游地球新录》(1878):徐建寅,《欧游杂录》;马建忠,《适可齐纪言纪行》(1896);曾纪泽,《出使英法俄日记》(1893);张荫桓,《三洲日记》(1896);崔国因,《出使美日秘日记》(1894);薛福成,《出使英法意比四国日记》(1891);黄遵宪,《日本国志》(1895);宋育仁,《采风记》(1896);戴鸿慈,《出使九国日记》(1906);端方,《列国政要》(1907);载泽,《考察政治日记》(1909)。
三、传教士
麦都司(Walter H.Medhust),墨海书馆(1835-1857);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eman),《亚美理驾合众国志略》(1838);慕维廉(William Muirhead),《大英国志》(1856);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万国公报》(1874-1906);傅兰雅(John Fryer),《佐治刍言》(1885);金楷理(Carl T.Kreyer),《西国近事汇编》(1873);谢卫楼(D.Z.Sheffield),《万国通鉴》(1882);花之安(Emest Faber),《自西徂东》(1884);艾约瑟(Joseph Edkins),《西学启蒙十六种)(1886);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泰西新史揽要》(1895);李佳白(Gilbert Reid),《列国政治异同考》(1902)。
兹略述各家论说如下。
二
林则徐是最早注意到西方议会的中国官员。林氏在广东禁烟,面对西洋的坚甲利兵,不得不作“西夷”背景的了解,因此有《四洲志》之编著。我们感到惊讶的是,该书竟然提到了西洋的议会,特别是英、美、法三国的上下议院,颇有相当篇幅。该书叙述英国上下两院的结构时,谓上院议员多王公贵胄,全院约426人;下院议员来自地方,“由各部落议举殷实老成者充之”,共658人。谈到议院的权力,指出“国王虽有权裁夺,但必由‘巴里满’(Parliament)议允”;国王行事有失,承办官员要交“巴里满”议处。美国是一个没有国王的国家,军国大事,必“西业”会议而后行。西业即今之参议院(Senate),其议员经由选举产生。选举是将选票“暗书弥封存贮公所”,“以推荐最多者为入选”。法国设“占马阿富”(Les Chambres),其制度与英国相近。[1](卷十二,pp.20-32)
《四洲志》讨论英、美、法议会的组织、权力关系、选举等。林则徐介绍这些观念时,相关的名称都是音译,例如上院译为“律好司”,下院为“甘文好司”,原来就是House of Lords,及House of Commons的音译,但均未予转换,不谙原文者,读之有如丈二金钢,摸不着头脑。林则徐似乎对自己的著作并不满意,加上内容需要进一步充实,因之决定敦请魏源作全面性的补充。
魏源是今文学家,主张经世致用,鸦片战争之前编辑《皇朝经世文编》及《圣武纪》,已是知名学者。魏源不负所托,完成《海国图志》巨著,且一再增补,从初版50卷到四版100卷,约180万字,可谓洋洋大观。但是《海国图志》所传达的西方议会信息,并未超越林则徐的《四洲志》,原因是他的“师夷长技以制夷”思想限制了其个人视野,重点放在了解英人的坚甲利兵,于议会政治甚少措意,大多转抄《四洲志》的内容,没有进一步的发挥。比较突出的一点是,魏源提到了议院多数决的原则,“众好好之,众恶恶之;三占从二,舍独循同”,感觉其为一美好制度。[2](卷五十九,p.1611)
林、魏之外,徐继畬给了我们一本颇有可读性的著作,《瀛寰志略》。徐继畬是魏源同时代的政府官员,鸦片战争初起,徐氏在沿海为官,1842年任广东按察使,旋调福建布政使,1846年升任福建巡抚。他与林则徐、魏源一样,密切注意西洋人东来的问题。《瀛寰志略》着笔于1843年,完成于1846年,于1848年正式出版。相去《四洲志》6年、《海国图志》4年。徐氏无疑读过了林、魏的著作。由于他不以林、魏之著为满足,参考了许多新的资料,果然令人耳目一新。徐继畬称英国的上院为“爵房”,下院为“乡绅房”,颇为传神。他同样介绍西方议会的结构、权力关系,文字简洁,没有徐、魏的音译缺点,可读性大为提升。对于美国议会亦有简明叙述,且特别指出参众两院为华盛顿所建立,因而赞叹:“华盛顿异人也,起事勇于(陈)胜、(吴)广,割据雄于曹(操)、刘(备)。既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仍不僭位,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选之法,几于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3](p.277)特别提出总统由选举产生,其对美国的好感,甚为明显。
《瀛寰志略》于法国议会也有所讨论,不赘述。总而言之,徐继畬费时五年完成的巨著,所传达的信息,比之《四洲志》、《海国图志》清新可读。魏源看了当亦自叹不如,1852年将其《海国图志》扩为100卷,括引《瀛寰志略》四万余字充实之,由此可见徐著的魅力。[2]
三
1840年代,林则徐、魏源、徐继畬的著作有开启中国人初步认识议会政治的作用。但不料此后在十余年竟未见继起倡言议会论者,原因是《瀛寰志略》出版后,官方与士绅皆反应冷淡,批评其内容“颇张大英夷”,甚属不当。(注:曾国藩评语,转见徐继畬著,山一平点校《瀛寰志略》,《点校说明》。)这是鸦片战争后的一种情绪反应,造成1851年徐继畬从福建巡抚下台。如此后果,谁还敢逆势发言,此所以30年间知识界噤若寒蝉,鲜见谈论西方议会者。当然此一时期正值自强运动的高潮,朝野倾力建设兵工业,无暇思考高层次的西方制度,也是议会论不受重视的原因。
但是这一个空档有其填补者,他们是来自西方的传教士。传教士的目的固然在传教,但为了增加东方人对他们的了解,介绍自己所来自的社会,同时也提到了他们的政治特色——议会。传教士来华,大多先在东南亚停留,马六甲、巴达维亚、新加坡是三个中途站。针对中国的需要,他们于1834年在南洋创设一个名为“中国益智会”(The Society for the Diffusion of Useful Knowledge)的组织,发行杂志印行书籍,先后不下一百二十余种。这些出版品是早年西知的来源。林则徐著《四洲志》时,即依据英人慕瑞(Hugh Muray)所著《世界地理大全》(The Encyclopedia of Geography)为蓝本,并参考美国传教士裨治文(Eligah Coleman Bridgeman,1801-1861)所著《亚美理驾合众国志略》,得到进一步的信息。[2]魏源节抄两人的著作甚多。徐继畬更直接得到英国驻福州领事的帮助,增加了不少新的资料。由此可知议会知识的传入,传教士的关系不小。(注:徐继畬著,田一平点校,《瀛寰志略》,《点校说明》;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页251;Fred W.Drake,China Charts the World:Hsu Chi-yu and His Geography of 1848,(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5),pp.34-43.)
要特别提出的是麦都司(Walter H.Medhust,1796-1857)。麦氏其人属英国伦敦会(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传教士,先在新加坡传教,1835年经广州来到上海。在新加坡时(1819),麦都司出版《地理便童传略》一书,提及英国和美国的国会。他写英国的上院,谓“国内有两大会,一是世代公侯之会,一是百姓间凡乡绅世家大族者之会”。(注:转见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页96。)徐继畬或许就是根据麦氏的这一句话而称上下院为“爵房”和“乡绅房”。《地理便童传略》可能是中国读者最早得悉的西方议会著作。
麦都司是传教士,同时也是一位学者,他在上海的事业形成了一个文化传布站,一个中心枢纽,关系着中国人早期的议会认识。麦氏在上海建有教堂和医院,他更重视的是其一手经营的“墨海书馆”(1835-1857),这是一个图书馆,也是一个印刷出版机构,西方的活字滚筒印刷由其引入,是近代中国的第一家西式印刷厂。上海文教界多来利用,其文化中心不期然而形成。[4](pp.237-238)西方传教士与麦都司有密切往来的,有慕维廉(William Muirhead,1847-1900)、韦烈亚力(Alexander Wylie,1847-1860)、艾约瑟(Joseph Edkins,1848-1861)、韦廉臣(Alexander Williamson,1855-1857)等,他们的著作多有论及西方议会政治者。
中国文化人亦与麦都司往来,如王韬、冯桂芬等,日后均成为政治思想界的大家。王韬早年曾任职墨海书馆达15年之久(1849-1864),他的早期西方认知可能受到麦都司的启迪。王韬因同情太平天国而遭清廷追捕,麦都司之子麦华陀(Walter H.Medhust)伸予援手,介绍他去香港晤见理雅各(James Lagge),成为理雅各翻译中国经典为英文的得力助手。王氏因此而有机会遨游英伦,亲身体认英国议会,其政治思想为之大进。[5]
四
沉寂30年的议会论,在1870年代有了转机。清廷逼于人势所趋,先于1860年成立总理衙门,派遣使臣驻节西方,由闭关自守而转向开放,官方与民间的观念稍稍有所变动,言论的尺度也放宽了。例如徐继畬的再次起用,其《瀛寰志略》终于获得肯定,成为同文馆教本。这时候受传教士影响的冯桂芬正构思他的《校邠庐抗议》,提出改革建议。另一位受传教士影响的王韬,在英国游历两年之后,于1870年回到香港,他与留学生黄胜创办了《循环日报》,有心将自己的见闻公诸于世。
《校邠庐抗议》于1876年正式出版,之前稿本已广为流传,书中有(公黜陟)一章,是不折不扣的选举论。他主张官吏以选举方式产生,谓选举在中国本有由来。《尧典》中的“师赐”就是众人选举的意思。师,众也;赐,举也。孔子也说过:“举直错诸枉,则民服。”孟子谓:“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都是选举的意思。《新唐书》(赵憬传)云:“宜采士誉,以举多先用”,意即大家称誉的,举出来公用。历代有会推,是大臣的权利。他建议中书以上的官吏有选举六部长官的权利。地方知府以上的官吏也当用选举产生。[6](pp.72-73)冯桂芬从西人的著作中得到选举观念,在中国的历史里寻找相近的事实,倡言中国亦当采行选举制度。但冯的思想似乎并不成熟。既然“用其举多者”,却又说“候钦定”,或“大吏博采舆论折衷之”。汪荣祖谓“这是演义外来之文化于固有传统架构之上”的矛盾。[7](p.85)
王韬于1882年将十年来在《循环日报》所发表的文字辑为《韬园文录外编》问世。此书以西方议会为中心论旨,对英国议会政治印象深刻,认为英国的政治特色为“君民共主”。此一观念发表后,使1880年代的政治论为之一变,有了新的突破。他说:“泰西之国有三,一曰君主之国,一曰民主之国,一曰君民共主之国。”[8](卷一,p.19)前人无此分辨,亦不敢分辨。王韬观察英国议会政治的运作,得此结论。他说英国“所恃者,在上下情通,君民之分亲:本固邦宁,虽久不变”。[8](卷四,pp.15-16)所谓上下情通,指的是“国家有大事则集议于上下议院,必众论佥同然后举行”。也就是说:“朝廷有兵、刑、礼、乐、赏、罚诸大政,必集议于上下议院,君可而民否,不可行;民可而君否,亦不可行,必君民意见相同而后可颁之于远近。此君民共主也。”[8](卷一,p.19)堪称石破天惊之论。
王韬又说“君民共主”则强盛,“君主专制”则腐败。他举普、法两国为例,1870年普鲁士之所以能战胜法国,即因为前者为“议会君主制”,后者为“专制君主制”。(注:王韬,《普法战记》;转见忻平,《王韬评传》(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页112。)如果中国亦推行君民共主,必定强盛。王韬的“君民共主”论影响甚大,此后的鼓吹议会政治者,无不运用此一论点,企图说服满清政府接受。(注:王韬以后以“君民共主”立论者,包括下列各家著述:
郑观应,见夏东元编,《郑观应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页316。
钱德培,见钱德培,《欧游随笔》,《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卷11,页393。
李圭,见黎庶昌,《西洋杂志》,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第一辑(长沙,岳麓书社,1985),卷5,页5。
薛福成,见薛福成,《出使英、法、意、比四国日记》,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第一辑(长沙,岳麓书社,1985)页286、538。
陈炽,见《三洲日记》,《续修四库全书》史部传纪类,第577册,卷3,页601。
宋育仁,见钱钟书主编,朱维铮执行主编,《郭嵩焘等使西记六种》(北京,三联书店,1998)
何启、胡礼垣,见《新政真铨》二编,《新政代议》,页15。)
1880年代讨论到议会的知识分子,还有郑观应(1842-1922)。郑是广东香山人,1858年至上海,入传教士傅兰雅(John Fryer)的英华书院攻读,奠定阅读英文的基础。其叔父为洋行买办,随之学习,先后任职洋商富顺公司及太古公司。1878年纳赀为候补道员,在李鸿章幕帮办洋务。此一经历,使郑氏的西洋知识不断增进。据谓郑氏在1860年代即开始关心时势,1873年《申报》创刊之后,即陆续在该报发表时论性文字,旋辑为《救时揭要》一书。1880年扩为《易言》,1893年改名为《盛世危言》,共5卷,1896年扩充为14卷,1900年删定为8卷。(注:据夏东元的考证,《救时揭要》刊于1873年,而非1862年。详夏东元编,《郑观应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页932;易惠莉,《郑观应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页75-76。)其中《救时揭要》并无议会论,《易言》虽有(论议政)一篇,仅得五百字,所论上下院与君主的关系甚为简略。1893年的《盛世危言》有(议院)一篇,约二千字,1896年的14卷本增加一篇,合为《议院上下》,较为详尽,且有论点。他说英国因有议会而强盛,海外土地二十倍于本土,“议院之明效大验有如此者”。他又说日本“勃然兴起”,与设议院有十分密切的关系。[9](p.314)郑观应既讨论议院的组织和结构,亦谈到了选举,力言中国应该设议院,他指出中国官员“畏葸、琐屑、敷衍、颟顸”,要消除这些弊病,“非设议院不为功”。[9](p.315)
但郑观应有一个顾虑,中国人民的教育尚未普及,新闻传播亦甚落后,处此情境,“公举议员之法,殆未可施诸今日也”。[9](p.329)人民教育程度不足,智慧因而未开,这是中国知识分子最感困惑的问题,因此许多人认为开国会尚非其时,郑观应就是一位典型的代表。郑观应的顾虑何尝没有道理,日后中国的国会确实混乱失序,为野心家所利用。但郑观应不久就改变了他的态度。1900年盛宣怀曾有一函请教郑氏,问“变法何者为先?”郑回答说,“中国病根在于上下不通,……今欲除此病根,非顺民情、达民隐、设议院不可”;18省各选派二人为代表,士农工商公举三四人,即可组成国会。[9](pp.322-324)
冯桂芬、王韬、郑观应都是1870-1880年代的知识分子,他们的议会论受到欢迎;翁同龢曾将冯桂芬的《校邠庐抗议》荐给光绪皇帝阅读,王韬的《普法战纪》等书畅销中国和日本,郑观应的文字浅近,其《盛世危言》也“销场甚畅”,一般中下层士子亦有阅读者。总而言之,戊戌求变观念的形成,这三个人的影响大有关系。(注:关于三人的影响力,见韦政通,《中国十九世纪思想史》(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1)页496;忻平,《王韬评传》(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页26、27、115-116;夏东元编,《郑观应集》,页896;易惠莉,《郑观应评传》,页339-340;《汪康年师友书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页2978;蒋英豪,《黄遵宪师友记》(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页259。)
五
回过头来看传教士的议论。首先是傅兰雅。傅兰雅(1839-1928)是英国人,一位不在传教士行列的西方人。22岁(1861)来华,长期在江南制造局担任编译工作,他经手翻译的西方著作140余种,大多为有关科技方面的知识,少数属社会科学。在许多译著中,惟《佐治刍言》谈到了国会。(注:《佐治刍言》的英文名称为Homely Words to Aid Governance原译自William and Robert Chambers,Political Economy(1852)一书。见叶斌,《点校说明》,傅兰雅,《佐治刍言》(上海,上海书店);王杨京,《傅兰雅与近代中国的科学启蒙》(北京,科学出版社,2000),页65-66;Jonathan Spence,To Change China:Western Advisors in China,1620-1960(N.Y.:Little,Brown,1969).p.154。)《佐治刍言》半译半著,加进傅氏个人的一些意见。傅虽推崇“(议会制度)为各国政令内第一良法”,如果中国仿效,当以英国的君主立宪为模型[10](卷十一,98节)但鉴于选举制度在西方少数国家弊窦丛生,傅氏感到不易在中国实行。[10](卷九,70节)他对于民主共和更是有所疑惧,认为当敬而远之。他说了一句令人玩味的话:“(君主)一人为害有限。终不如民乱之骚扰无穷也”,此言盖受法国革命之影响。(注:参见傅兰雅,《佐治刍言》卷10,节78;并参看Edmund Burke,Reflections on the Revolution in France(New York,The Liberal Arts Press,1955)。)
傅兰雅为推广科技观念,特于江南制造局内设立(格致书院)(1876-1914),英文名为:Shanghai Polytechnic Institution and Reading Room),邀请王韬、郑观应等参与教学,王韬且于1885-1897年间出任山长。傅、王等合作,有许多创意。一个极有其意思的活动称为“四季课考”,是一种论文竞赛,邀请名家命题,欢迎年轻士子参加应考。有一次郑观应应邀以议会论为题,人皆称奇,录之如下:
考泰西于近百十年间,各国皆设立上下议院,藉以通君民之情,其风几同于皇古。“书”有之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又曰:“众心成城。”设使堂廉高远,则下情或不能上达。故说者谓中国亦宜设议院,以逵舆情,采清议,有若古者乡校之遗意。苟或行之,其果有利益欤?或有悉其间利害若何?能一一敷陈之欤?(注:转见王尔敏,《上海格致书院志略》(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0),页68。)
试题力言议会的功能为“下情上达”,正是王韬、郑观应所强调者。参加应考的情形不详,但在《格致书院课艺》一书中,有许庭铨、杨史彬、陈翼为等三人都以“议院利害若何论”为题,(注:此或为后人所给予的题目。)他们亦强调“上情可以下逮,下情可以上达”。又谓“泰西之富强,大都由于议院”。这三篇论文或许就是郑观应考题下的产物。另有王佐才之《中国近日讲求富强以何者为先论》建议“改内阁为公议院”,地方州县“考取一二人来京(参与)”,可“通上下之情”。似亦为课考论文。(注:《近代中国对西方及列强认识资料汇编》(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1974),第三辑,页730-732、829-833、849-851;《格致书院课艺》(出版时地不详),卷1,页33。)此一活动明显有助于议院思想的传布。
与傅兰雅同时的是林乐知。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1836-1907)是美国南方监理会(Methodist Episcopal Church South)传教士,1860年来华,长居上海47年之久。谈林乐知必定要谈《万国公报》(1874-1906),这是传教士在华最有影响力的杂志。该刊出版长达32年,如果加上它的前身《教会新报》(1868-1974)则为40年。购刊从头至尾,几乎完全由林乐知一人主编,内容除了传教消息,还有西方国家的政治社会报道,议会政治亦包括在内。更重要的是《万国公报》在上海发行,报社亦如前此之墨海书馆,是来华传教士的中途歇脚站。广学会成立(1887)之后,《万国公报》正式成为传教士的言论机关。林乐知邀请名家执笔,内容丰富,可谓有声有色。
《教会新报》与《万国公报》都有议会论的文字。虽然早期来华的传教士对政治并无兴趣,[11](p.86)但报道西方的文字不可避免地会提及议会,偶然亦有专题性讨论。早在1868年9、10月间,《教会新报》刊有“换主之国”一文,谓“美国君主,四年换位,皆由民间公‘众尊’之”。尊者,选举也。这是早期提及国会选举的文字。(注:《教会新报》1868-1874(台北,华文书局影印,1968),由于首页均已略去,期别难于辨认。)1870-1871年之际,《教会新报》连载斌椿所著《乘槎笔记》,谈到了英国议院议事的情况。[12]1872年《教会新报》刊载《美国近事》,谓“美国,民主之国也,传贤不传子,凡立君则臣民集议选于众,择贤立之。旧君逊位,退处为凡民。使旧君而众仍爱戴也,可展期再为君四年”。[12](p.1662)叙述简洁,读之可对美国总统选举有一清晰印象。
代《教会新报》而起的《万国公报》,其议会论并不多见,但报道性的文字则连续不断,例如金楷理(Carl T.Kreyer)、林乐知主撰《西国近事汇编》(1873-1899);林乐知著《中西关系略论》(1876);花之安(Ernest Faber)著《自西徂东》(1879-1884);李提摩太(Timothy Rjchard)译《泰西新史揽要》(1894-1895);林乐知著《中东战纪本末》(1894-1896);李佳白(Gilbert Reid)著《列国政治异同考》(1902-1903)等,这些著作都提到了西方的议会政治,有的日后印成专书,发生更大的影响。
在此要介绍一些有关议会的篇章:1875年刊载《译民主国及各国章程及公议堂解》,这是一篇论西方民主及英美宪法的短文,以民主为题,而且提及了三权分立。原文说“宽政之国”,三权分立:“一曰行权(行政)、二曰掌律(司法)、三曰议法(立法)。”以“宽政”二字形容民主极富深义。“公议堂”即议院。西洋各国皆设议院,以民选议员掌握一国之大政,是谓宽政。文字虽然简短,但传达了三权分立与议院大权的观念,或许是中国最早介绍三权分立的文字。(注:《万国公报》(台北,华文书局影印,1968),光绪元年(1875)4/3-9。由于影印本略去封面,期别难于辨认,仅录其出版时间。)
甲午战争爆发之后,《万国公报》连载《中东战纪》,报道战情变化,中国的弱点暴露无遗。战后林乐知将全文辑成《中东战纪本末》单行本出版。第八章提出了设议院的“变法建议”。林氏很委婉地说:
泰西有君民共主之国,更有民主之国,中国势殊可异,断难冒昧仿行。然天之生人,无不付以自主之理,人之待人,独不应略予以自主之权乎?(注:林乐知编,《中东战纪本末》(上海,广学会,光绪22年;台北,文海书局影印,无影印年代),卷8,《治安新策》,页31。)
为何设议院?他说:
民有隐衷,必须上达,宜准民间略仿议局之制,凡读书明理能办事通法律之人,任民公举以入局。(注:林乐知编,《中东战纪本末》(上海,广学会,光绪22年;台北,文海书局影印,无影印年代),卷8,《治安新策》,页32。)
《中东战纪》出版之后,清廷上下,包括光绪皇帝的师傅孙家鼐在内,都详细阅读,视林乐知为中国的“直谅之友”,一个难得的知己。[13](p.136)
1903年似为《万国公报》转趋积极的一年,林乐知有《中国今日之期望》一文,谓中国革新为不可避免之趋势,而改革之道,在于立宪。他建议中国先召开上议院,逐步实现下议院:
更有治本之主义在,从今年起当于北京集十八省大员,定一十八省行政之规则,名曰国会,以为上议院之起点,……亦即为立宪法之起点。[14](p.21)
日俄战争胜负不明之际,林乐知于1904年8月间撰《中国立宪之希望》,他指出中国的领土为他国战场,委曲到了极点。为今之计,除了振兴实业,应该立即设立议院。他建议“中国今日之上议院,可以曾任督抚之王大臣为之”。“下院由各行各业,略举(代表)一人或二人”。地方亦同时设立议会,实行自治。林氏为中国的议会规划出一套完整可行的办法。[15](pp.19-21)
《万国公报》对中国知识界颇有影响。黄遵宪谓一出家门即得读该报,观念为之一变。[16](pp.5-22)康有为读《万国公报》连载的《西国近事汇编》,始对世界有所认识。1883年起,自费订阅该报。1894年《万国公报》征文,康氏曾应征并获奖。[17](p.390)梁启超所受的影响更大,其所主持的《时务报》几乎完全以《万国公报》为模型,大谈西洋近代的发展。戊戌变法失败,《时务报》留下的空白,又由《万国公报》填补。传教士对中国的影响,实以《万国公报》独领风骚。[18](p.74)
六
1890年代,知识界的思想为之一变。此一时期的代表人物有何启、胡礼垣、康有为、梁启超等;传教士中则有李提摩太、李佳白等人。他们的议会思想更为积极,甚至于企图有所行动。
何启(1859-1914)与胡礼垣(1847-1916)早年在香港皇仁书院先后同学,以后何在英国取得医学及法律学位,胡在香港《循环日报》担任翻译,不时撰写时论。虽然两人的事业发展各异,关心祖国改革则不约而同。何、胡两人于1887-1901年间合作撰写改革论文多篇,辑为《新政真铨》一书出版(1899),轰动一时。
开议院为《新政真铨》的中心论点,他们以“民权”论代替“君民一体”论,提出崭新的理论基础,为清季舆论又一次之大突破。何、胡强调民权为强国之本,西方因重视民权而强,中国因忽视民权而弱,如何重振民权,开国会为不二法门。他们一再的要求说:“设议院,立议员,复民权。”[19](五编,p.51)
至于如何设立议院?何、胡主张一院制,设下议院而不设上议院,盖“议院重才德,不重富贵”,有爵位者,如其“才德兼优,人必公举以为政”,可谓真知卓见。
有中央议会,自必亦有地方议会,地方议会分为省、府、县三级,他们所拟定的一套计划是:省、府、县各设六十议员组成议会,选举有功名之绅士为议员:
县议员于秀才(生员)中选择(举)其人(由人民选举);府议员于举人中选择其人(由秀才选举):省议员于进士中选择其人(由举人选举)。中央议会代表,则由各省议员中选充(互选产生)。[19](二编,p.8)
由于中国幅员广大,除了中央议会,可划分全国为东西南北四大区,每区亦设议会,由所属各省之省议会联合组成,讨论本区域之相关事务。
何、胡的议院论以发扬民权为出发点,引起了保守主义者的反对。元老重臣张之洞大不以为然,于戊戌变法前夕发表《劝学篇》驳斥之,否定民权之说,当然也反对国会。张之洞以宋明以来理学家的三纲五常为立足点,指斥倡民权、开国会“无一益而有百害”[20](p.13),所以“国会绝无必要”。[20](p.26)
何、胡深感张之洞的说词“大累于世”,不得不予反驳。但他们不敢碰触三纲五常的禁忌,不得不仍以“上下一心”去救援其民权观念,他们是这样说的:
夫议院之设,所以宣上德,通下情也。
民权者,合一国之君民,上下一心者也。
人人有权,其国必兴;人人无权,其国必废。
苟复民权而设议院,则兴利除弊,雷厉风行,远至迩安,君民惬洽,诚中国之福也。[19](pp.38-48)
措词平稳温和,未能掀起波澜,保守主义仍然居于上风。
但我们必须肯定,何、胡以权利与议院相结合,有其划时代的意义,是议院论的又一次突破。此后之谈议院者,不能不强调权利;谈权利者,必要求开议院,中国之走向议会政治,就显得更有声势。
七
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1845-1919)为英国浸礼会(Baptist Church)传教士,1870年来中国,自谓所任一切都是为了传教事业及推广西学。鉴于中国贫弱,他颇有心助之现代化,在北京官场中出入,试图有所影响。1895年(光绪21年)他与翁同龢见面,提出“教、养、安、新”四大改革建议,翁同龢称其为“豪杰也,说客也!”(注:Timothy Richard.Forty-five in China(London.T.Fisher Unwin,1916),p.256.)
李提摩太的著述甚多,《泰西新史揽要》(1895)一书享誉最广。该书译自英国史家Robert Mackenzie(马恳西)的The Nineteenth Century:A History(《十九世纪史》)。柯林伍德(R.G.Collingwood)批评马恳西(1823-1881)只是一个三流史家,因为受19世纪流行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影响,全书主调推崇19世纪为进步的时代,专制已经过去,自由已经到来。(注:R.G.Collingwood,The Idea of Histor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6)pp.145-147;按马恳西为一新闻从业员,曾一度从商,晚年对历史发生兴趣,著有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A History(1870)等书,详见Dictionary of National Biography Vol.Ⅶ,p.605。)李提摩太翻译该书,或许正是看上了此一主调为中国所需要;中国的专制应该收敛,中国人应该自由。
进化论架构下的《泰西新史揽要》,对西方各国之议会叙述甚为详尽,尤其对英国议会之改革,讨论得很深入,列举18[6年、1828年、1832年、1872年、1885年五次改革,人民之政治参与权力得以逐渐扩大,改革堪称得宜。从此“民隐无不上达”,[21](p.105)而且:
旧日私操政柄之章程删除殆尽,民间亦皆视国事如家事。报馆之所持论、里巷之所偶语无非谓君实为民而设,故治国事首宜体民心,议院诸员非但为君主所命,兼为民人所举,故欲为君理事,必先为民陈情,方协乎天理之公、人心之正。且此倡彼和,不啻万口同声,凡膺一命之荣者,欲办一事,类先博考民情,然后顺民情以图国事,治国遂如视诸掌矣。[21](p.110)
《泰西新史揽要》不仅谈君主专制政治之退却,同时畅论民智之大进。著者谓人民参与政治。需要具有丰富之知识与智能,此则非长期的全面教育培殖不可,否则不易提升。英国议会政治之所以成功,正因人民教育大进,议员多为饱学之士。[21](p.80)
李提摩太所以建议清廷采行其“教、善、安、新”四大政策,其观念盖得自《泰西新史揽要》。《泰西新史揽要》极有影响力。康有为将之荐给光绪皇帝。[21]皇帝叫孙家鼐(帝师)为其讲解。民间知道皇帝阅读该书,随着趋之若鹜。据李提摩太之言,李鸿章、张之洞都看过此书。郑观应与李提摩太往返密切,《盛世危言》多处括引李氏的观点。康有为、梁启超与李提摩太非常接近,受其影响更是不小。他们最早的宣传品亦称《万国公报》,经李提摩太的建议而改为《中外公报》。[22](pp.254-255)严复是否因为读了《泰西新史揽要》而想到要翻译《天演论》,则有待考证。(注:《泰西新史揽要》于1895年出版,严复于1896年译成《天演论》,1898年出版问世。严氏早在1879年即自英学成归国,何以15年后始从事翻译工作,且选择《天演论》为首译,值得追问。)
李佳白(Gilbert Reid),美国传教士,1883年来华,在山东等地传教,对中国的社会问题极为关心,有心促成改革,曾拜访翁同龢,提出“养民、教民、和睦、武备”四大改革建议。(注:李佳白,《上中朝政府书》,《万国公报》,第80册,(1895/9);郭廷以,《中国近代史日志》(1895/1/20);王树槐,《外人与戊戌变法》,页57-59。)20世纪之初,谈议会政治的文字时有所见,但各家论著,多委婉含蓄,不受重视。李佳白撰《列国政治比较论》,以比较法说明各国政治制度之异同,浅显易渎,极富启发性。兹略举其论点如下:一、论君主与民主之不同,以中美“国主”为比较,中国的皇帝“专制独裁”,美国的总统“代民理政”。[23]二、论国会权限,以美国与法国比较,均民主之国,但法国下院权力大于上院。国会者,合上下二议院之谓也。美、法二国皆有国会,而法国国会之权大于美国。三、论民权,美国最为发达,中国人民几无权力可言。[23](p.4)四、论议员,美国以国会议员代表人民,中国人民无有代表。[23](p.4)
李佳白又比较中、德政治异同,两国均为君主之国,然德国有民选议员,中国无之。李佳白因而叹息道:“中国无此制(度),所以民困不苏,上下相隔,稗政莫过于斯。”[24](p.9)
综合李佳白之比较论,在说明中国政治制度与西方之不同,明白指出中国不如西方,盼望中国急起改革,采行西方制度。
八
康有为(1858-1927),广东南海人,进士出身。20岁(1878)时因偶然机会游香港,得见“西人宫室之环丽,道路之整洁,巡捕之严密,乃始知西人治国有法度”,[25](p.9)这是他最早对西方文明的直觉感受,留有良好印象。在此之前,他读过魏源、徐继畬的著作,知道中国以外尚有西方列国,但没有深入的领悟。
此后康有为搜读可得西书,他自己提及的有林乐知所编《西国近事汇编》,李圭所著《环游地球新录》,傅兰雅的《佐治刍言》等。苏俄学者齐赫文斯基(Sergei L.Tikhvinsky)说康有为颇受《佐治刍言》的影响。萧公权同意其说,认为康有为的西方知识得自《佐》书不少,甚至于说康氏《大同书》中的“公议院”一词即可能得自《佐》书。[1](pp.475-477)传教士中除了林乐知、傅兰雅之外,李提摩太对康有为的影响也不小。李提摩太在回忆录中曾说:“举凡余从前所有之建议,(康有为)几尽归纳为结晶,若特异之小指南针焉。”[22](p.263)
康有为在1884-1898年间,先后七次上书大谈清廷改革之道,其中关于召开议院者,有第一、第二、第四各次,如果加上他为内阁学士阔普通武所草《请定立宪开国会折》,共四次之多。此四次上书,先是说开国会于皇家有利;继则说:有国会则“合四万万人之心以为心,天下莫强焉”。第三次仍采前人说法,谓国会有“以通下情”于政治发展为大利。为阔普通武所草的奏折,则从三世之义去说理,谓“春秋大义,扰乱之后,进以升平”,中国当“上师尧舜三代,外采东西强国,立行宪法,大开国会”。可见康有为在戊戌变法时期,劝促皇帝召开国会之意,既明显而又积极。
但康自第五书起即不再提国会之当否召开,急转只大谈开制度局。制度局是一个决策机构,只要“妙选天下通才二十人,以王大臣任总裁,每日值内,共同讨论,皇上亲临,折衷一是,将新制新政,斟酌其宜,……考覆至当,然后施行”。制度局之下有十二局,为法律、税计、学校、农商、工务、矿政、铁路、邮政、造币、游历、社会、武备等,显然康已将制度局取代原先所拟的国会,十二局为执行机构。他似乎已感到开国会缓不济急,只有制度局可以立竿见影,依靠皇权来改造中国。
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转变?此应有两个答案:第一,立开国会与康之三世之义说相矛盾;第二,康有为是个寡头主义者。康有为在儒家思想中建立了一套“三世之义”的理论,所谓三世之义,即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据乱世无君,无法律,无礼仪;进入升平世之后,订法律,严礼仪,是小康的局面;太平世则为大同世。康有为说大同世为“公政府”,是选举产生的,公政府只有议员而无行政官,甚至于无议长,诸事从多数决。他指的就是议会政治的理想。
康有为虽然有如此一套理论,实际上他反对立即召开国会。他在《礼运注》及《孔子改制考》等书中说,三世的演进,需要经过漫长的岁月。中国有尧舜之世的大同想象,实际上禹、汤、文、武、成王、周公都是君主之世,只能说已从据乱世进入了升平世,那尧舜之世,尚在远远的将来,中国的历史上不曾存在。康有为在《孔子改制考》中说:“方今为据乱之世,只能言小康,不能言大同”,(注:转见孔祥吉,《康有为变法奏议研究》(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页354。)可知康有为是反对立即开国会的。
论者谓,变法期间康有为畏惧保守势力,不得不放弃开国会的想法,固然言之成理,实际上左右康的,恐怕还是他在性格上是个寡头主义者。1915年Robert Michels著《政党政治:论民主政治中的寡头主义倾向》说得非常清楚:政府行为,以寡头主义为核心。[26](pp.342-356)康有为已看到议会政治的繁重程序。中国急需改革,开议院为缓不济急。Robert Michels告诉我们,即使是一个民主国家,其决策者不过是少数几个人,余者追随而已。他又说,统治者倾向寡头主义,寡头主义是政治的铁则(iron law)。康有为不开国会但却赞成地方议会,他是要以地方议会“奉宣德意”,而不是下情上达。
梁启超(1873-1929),广东新会人,举人出身,17岁(1890年)在上海得读徐继畬的《瀛寰志略》,“始知有五大洲各国”,以后广泛涉猎西方著述。1896年(光绪22年),梁启超著《古议院考》,对议会政治备加推崇,而且心向往之。但由于受康有为“三州之义”理论的影响,谓“今日而开议院,取乱之道也”,原因是“人民程度(尚)未及格”,不能肩负监督政府的责任。[27](卷一,pp.94-96)由此可知梁氏在戊戌变法时期对议会的认知,止于向往而已。1905年(光绪31年)梁著《开明专制论》一文说:“开明专制,以发达人民为目的者也”,“凡国家如欲立宪,必当经过开明专制”,“今日中国以开明专制为立宪之预备”。(注:梁启超,《饮冰室文集》,卷17,页50;卷18,页89-99。)一言以蔽之,提高人民教育程度是达成开国会的不二法门。
但是就在同年,梁启超转变为积极的议会主义者。他似乎是受到精英主义(elitism)的影响,认为真正运作议会的是少数精英分子,而不是全体的国民。中国千余年来的社会都由绅士阶级(士大夫)所领导,由他们来运作国会,必可得心应手。[28](pp.330-344)此一转变,立即将“开明专制”论置诸脑后,自此走上清季的立宪运动。[29](pp.41-51)
梁启超申论国会掌立法大权,是国家神经中枢所在。他说:“今日之国会,所谓巴力门,立法之业……立国之大本大原”,[27](卷九,p.102)“立法权属于多数国民”,[27](卷九,p.106)“议院所定之国典乃称为宪法”。[27](卷四,p.71)由此可知,国会并不仅仅是诉苦求情的场合。他推崇英国的议院,谓“如英国之巴力门,有黜陟政府大臣之权,行政立法二权全归国会之手。故英国之谚有曰:国会之权,无事不可为,除非使男变女,女化男,乃做不到耳。观此可知其权力之大矣。”[27](卷四,p.73)宪法成于国会,可知其拥有无上大权。“议院为今世最良之制度”。[27](卷二十四,pp.9-11)梁启超论议院功能,已不仅仅是“下情上达”或“君民一体”的旧说法。前人尝谓政体有三:君主之国、民主之国、君民共主之国。梁启超将之改为:“君主专制政体、君主立宪政体、民主立宪政体”,且谓君主立宪为“政体之最良者也”。只有君主立宪政体最为合理,适于中国之需要。在君主立宪政体下,以议院掌握国家大政,循宪法运作,国家必日益强盛。[27](卷五,p.1)
梁启超的议会政治论大大超越前人,1910年(宣统2年)著《中国国会制度私议》,深入讨论如何建立国会,对于议会的组织、选举、投票、政党等均有讨论。他主张二院制。中国虽无贵族,但地方上情况特殊,如蒙古、西藏与内地不同,二十二省亦互有差异,设上院可以调和冲突,加上元老人物、专业人物,借重其智慧,利多于弊,有设立之必要。
下议院按人口比例产生,估计清末中国有五亿人口,如以65万人产生议员一人计,可得议员800人;如以50万人与1之比,可得议员1000人。[27](卷七十四,p.76)梁氏主张大选区制,如此则议员名额分配比较平均,不至造成太多的不公平。[27](卷七十四,p.76)关于选举资格,梁氏仍循西方传统,主张25岁以上本籍男子有选举权,同时强调识字及纳税资格。梁氏已获悉澳大利亚、纽西兰及美国四州女性享有参政权,但无意仿效。他认为中国的大环境尚难接受。[27](卷七十四,pp.27-73)
梁氏主张复式选择,即两阶段之投票方式。第一阶段在小区域中选民投票产生一定比例的选举人(electors)(如3万人与1之比);第二阶段选举人集中一地再次投票,互选定额议员。例如一省额定下议院议员10人,公民先在本县选出选举人若干人,全省数十县的选举人集中于省城互选10名定额议员。简言之,第一次投票在县,第二次在省;第一次是直接选举,第二次是间接选举。此一制度早年在欧美甚为流行,日本在明治23-32年(1880-1899年)之间也一度采行,这可能是引起梁启超注意的原因。梁启超说由于人民教育程度尚未提高,“选举人之智能不足,诚不免有缺乏之感”,“惟有间接制可以略矫此弊”。加之中国幅员辽阔,间接选举比较实用。[27](卷二十四,p.75)
梁启超倡导政党政治,谓议会的成功运作,有两大条件:一是“大多数人有批判政治得失之常识”,一是“有发达之政党”。梁十分推崇英国的两党政治,希望中国有朝一日亦能走上此一途径。(注:梁启超,《开明专制论》,《饮冰室文集》,卷17,页65、67;《英国政界剧争论》,《饮冰室文集》,卷25上,页4。)从政治学的观点言,二党制为“理想型”(ideal type),理想与实际之间,有着难以估计的距离。1906年清廷宣布预备立宪,梁氏组织政闻社,准备积极参与,中国的政党政治自此萌芽。
九
1860年(咸丰10年)清廷设置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并派遣使节,才开始直接认识西方。清廷托请两位洋员,海关总税务司赫德(Robert Hart)及美国卸任公使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暂充大清使臣,带领中国随员一同游历西方。百闻不如一见,增广见识,展开了中国人对西方的亲身体验。他们记载了所见所闻,当然也看见了西方的议会。
随着赫德前往西方的是斌椿和张德彝,与蒲安臣同行的是志刚。他们的地位都不很高,但都有笔记,留下了所得的议会印象。斌椿是同文馆学生监督,志刚为总理衙门章京。斌椿对英国议院的古典建筑印象深刻,惊叹其“高峻宏敞”。[30](见辑注)志刚看到了法国选举的一些混乱情况,给予了批评。[31](pp.22-71)他们的观察多属表面。
张德彝(1847-1919)的情况就不同了。张氏从1866年(19岁)就读同文馆时期即随着赫德、斌椿出洋学习,1868年又随着蒲安臣环游世界,两次出游奠定了他认识西洋的基础。以后21年间(1870-1891)先后以参赞身份随同崇厚、郭嵩焘、洪钧、罗丰禄、那桐等出使法、英、俄、日本等国,1902-1906年晋升为驻英公使,共计8次出洋,每次出游都有笔记,题名《述奇》、《再述奇》……至《八述奇》,其中三次(一、四、八)均有议院记述。例如1868年记美国选举的投票程序。[32](p.74)惜未有进一步之观察。及至在英国所见,则详述其选举“苞苴公行”,有“幸进之心”。又说竞选者“设法愚弄其民”。观察颇为深入,十分难得。1876-1878年所记英国的议会更为详细,如分析上下院的结构、政党的竞争、议长的权力,可谓更上一层楼。(注:张德彝,《欧美环游记(再述奇)》,(长沙,岳麓书社,1982),页130;张德彝,《随使英俄记》(长沙,岳麓书社,1986),页363、376、556。)张氏早年出洋只是一个随员,不须瞻前顾后,敢于直书所见,以后做了公使,反而不见类似的记载。
对西方议会有深入观察而且又有见解的使节,郭嵩焘是第一人。
郭嵩焘(1818-1891),湖南湘阴人,进士出身。以理性观察西方事物,多所称道,甚至于羡慕向往。郭于1876年(光绪2年)受命出使英国,是中国正式驻节西方的官员。郭氏出国之前曾言西方“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政教,但绝未想到政教的重心在议院。(注:郭嵩焘著,杨坚枝补,《郭嵩焘奏稿》(长沙,岳麓书社,1983),页345;郭嵩焘,《玉池老人自述》(在《中国野史集成》)(成都,巴蜀书社,1989),页251。)
出国之前,郭嵩焘虽然读过《海国图志》与《瀛寰志略》,对于西方的议会政治只有粗略的印象。到了英国,他是以学习的心情去了解其巴力门。1877年2月30日及3月13日先后两次去上下院旁听议事,不过并没有看出什么门道来。[33](pp.181-193)
郭氏对巴力门有好奇之感,因而进一步了解其历史发展。细细推敲之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英国立国之本在巴力门:
推原其立国本末,则以持久而国势益张者,则在巴力门议院有维持国是之义。……君民交相维系,迭盛迭衰,而立国千余年终以不敝。人才学问相承以起,而皆有以自效,此其立国之本也。[33](p.373)
这一段本原论可以看出他对巴力门深入探究的用心,也透露出一种向往的心情。接着他与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Thomas Wade,时亦在伦敦)谈到土耳其已经有巴力门,中国无之,不免为之叹息:(土耳其)仿行西洋兵制,设立议院,此(中国)所以不能及也。[33](p.373)不知从何处得悉德国宰相俾斯麦(Bismark)欲限制该国议院权力,曾逮捕议员数人,郭嵩焘批评俾斯麦之举动“不学无术”,[33](pp.738-739)益见其用心深入议会政治。
郭氏注意到了议会政治即政党政治。他说一个国家的政治,必有“爱憎”之分,议院产生“同异”两党。盖属必然。“使各竭其志,推究辨驳,以定是非,……问难酬答,直输其情,无有隐避,积之久而亦习为风俗。其民人周旋,一从其实,不为谦退辞让之虚文。”[33](p.393)显示郭氏对议会政治已有深切的体会。他进一步追溯“铿色尔维谛甫”(Conservatives)与“类白拉尔”(Liberals)两党的来源为“多里”(Tory)及“非克”(Whigs),从历史中得到更多的了解。[33]
郭嵩焘原先有意将所见所闻一一报道回国。与国人分享他的个人感受,不料所著《使西纪程》(日记的最早部分)出版后即被保守派指为“叹羡西洋国政”、离经叛道,旋被销毁。郭氏再也没有勇气传达个人的见解。他的使英日记直到1980年才公诸于世,相去已是百年有余,自然没有发生过任何影响。我们今天来讨论郭的思想,只能以知识分子视之;从了解郭氏,可以了解19世纪70年代进取型知识分子的思想趋势。他们希望中国“走向世界”,但所得到的回应却是“挫折”。[34]
另一位使臣黎庶昌(1837-1897),贵州遵义人,廪贡出身,可以说是一个职业外交官,早年随郭嵩焘使英,随刘锡鸿使德,均为参赞,1881年升任驻日本公使。在欧洲期间,注意各国的社会和文化,有深入的观察,所著《西洋杂志》(1900年出版)是一卷反映19世纪西洋生活的“风俗图”。[35]他也注意到了各国的议会政治,很能认识议会是民主政治的表现,谓在议会中:众意所可,而后施行,故虽有君主之名,而实民政(主)之国也。[35(p.426)民主政治必然有政党竞争,西洋各国都有政党。政党与朋党不同,不要以为西洋的议场中“人声嘈杂,几如交门”,实际上这是“民政之效也”。[35](p.426)黎氏是继郭嵩焘之后,对西洋议会政治了解甚为透彻的一人。
张荫恒(1837-1900)对西方有进一步的认识。张氏广东南海人,监生,以熟习西方政情知名,在总理衙门行走。1885-1889年(光绪11-15年)派驻美、日、秘公使,著《三洲志》(1896年出版),甚有内容。张氏十分留意美国、英国的国会运作,一一详为记载。例如记美国参众两院,不仅谈其结构、选举过程,同时注意到妇女参政权在美国四州兴起情形。又谈人口十年一调查与选举之关系,此类报道,皆为前此之外交官所未见及。张氏又以长达万言之篇幅录下蔡颜所翻译之美国宪法,谓“美国为民主之国,应译其‘创国例’备览”[36](pp.284-331)虽然他对民主政治不敢赞一词,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张氏对西班牙议会亦有所记载,但不予重视,[36](p.405)而于英国,虽非驻节所在,反多所留意,对上下院之描写,入木三分。如谓:
上议院事简,下议院事繁,国之政令皆自下议院议之。议成,上于上议院,视已成,无大更驳,下议院则自朝至于日昃,甚或卜夜。[36](p.427)
又谓:
大抵英之国权仍归两党,附君者曰“保党”(Conservatives),乐民政者曰“公党”(Liberals)。[36](p.427)
张氏之笔法极为谨慎,然字里行间仍可窥得其对议会政治的好感。
崔国因(1831-1909),安徽太平人,进士出身,于1889-1893年继张荫桓为美、日、秘公使,亦有日记,[37]属于“君民共主”论,并无突出之处。(注:崔国因:《出使美日秘日记》,安徽,黄山书社,1988。光绪15年11月10日、光绪19年1月24日,《近代中国对西方及列强认识资料汇编》,第三辑(二),页649。)惟其早在1884年即提出请开国会的奏折,令人好奇。崔氏为洋务派,似因此而熟悉西方的议会制度,以詹事府佐中允官衔上一折,谓“后患方深,请速筹布置”,并附有“设议院、讲洋务二条,请实力实行”片。1880年代仍是兵工业为重的洋务时代,能提出制度革新与技术革新并行之观念,可谓空前。崔论议院,有谓:“设上下议院,凡练兵筹饷各举,使斯民身居局中,悉其原委,而后兵可增,而不以为抽丁,饷可增而不以为重敛。”(注:转见孔祥吉,《清廷关于开议院的最早争议》,《中国近代史复印资料》(北京,1988),页24-26。)又说:“设议院则财之不足可集众议以筹”,(注:转见孔祥吉,《清廷关于开议院的最早争议》,《中国近代史复印资料》(北京,1988),页24-26。)充分了解议院的权力与功能。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并没有责备崔氏,折子交给总理衙门各大臣阅看之后,以“毋庸议”而作罢。或许就因为崔国因有此见解而能继张荫桓出使西洋。如果崔的意见破接受了,中国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变迁?值得我们思考。
薛福成(1838-1894),江苏无锡人,副贡出身。出使前已官至按察使,以通晓洋务而驻节欧洲,著《出使英、法、意、比四国日记》,所记有关西方议会的讯息甚为丰富,不亚于郭嵩焘日记。薛氏为“君民共主”论者,谓:“君民共主,无君主、民主偏重之弊,最为斟酌得中。”[38](p.286)但又谓:君民共主之国,“其政权在议院,大约民权十之七八,君权十之二三”。[38](p.286)因此,评论说:英国君权,受到议会政治之限制,一时“骤难更张”。他似乎有所顾虑而以此语圆场。
薛甚注意政党政治,能辨别英为两党(“公党”及“保守党”),法为三党(左、中、右)。他喜欢英国的两党制,说英人好静,议院中“倾轧之风尚不甚强,两党更替亦不频繁”;法国则“负气好争,往往嚣然不靖”。[38](pp.197-198、p.515)他形容英法议员为一种“体面人”,必须才华出众,家道殷富,实系政治学上的“精英分子”(elites),观察相当深入。
惟薛氏未能详论西方的选举。1892年为英之大选年,薛的日记中不见投票情形记载,读者不免失望。选举为西方人的经验,中国人难以体会。
黄遵宪(1848-1905),广东嘉应人,有举人功名。自1877-1891年先后出任驻日、美、英等国参赞、领事,深入体会议会政治,尤其对日本明治维新最有心得。著《日本国志》(1895),认为中国可仿效日本,建立议会制度。黄氏谓议会是一种“至巧”的制度:
议员由民荐(选举),荐而不当,民自任之;苟害于事,民亦自受。……官为民筹费而民疑,民为民筹费而民信;民以为分官之权,谋己之利,而官无筹费之名,得因民之利以治民之事。其所议当否,官又得操纵取舍于其间,终不至偏菀偏枯,仗豪农富商罔利以为民害,故议会者,设法之至巧者也。[39](卷一,卷十四)
所以在他的观念中,所谓君民共主,是“上下分任事权”,与一般所了解的“下情上达君民一体”不同。他敦促人民请愿召开国会,民间自组政党以显示民意,是外交官中见解突出的一人,日后成为戊戌变法的有力支持者。(注:见黄遵宪,《日本国志》,卷37,礼俗志;钟叔河辑注,《黄遵宪日本杂事诗广注》,页5-22;张朋园,《黄遵宪的政治思想及其对梁启超的影响》,见《知识分子与近代中国的现代化》,页17-39。)
宋育仁(1857-1931),四川富顺人,进士出身。1894年随龚照瑗出使英、法、意、比四国,任参赞,1986年出版《采风记》,所述西方议会,谓有四大功能:一、国本所在;二、因议院而富强;三、因议院而人民平等;四、因议院而去专制。(注:宋育仁,《采风记》(出版者及城市不详,1896))
宋氏对议院之组织、地方代表之人数比例,一一详记。又分析议员之出身背景,谓多来自富有之中产家庭,有良好教育,“长于专门才艺,通达事理,优于议论”,中国惟士绅阶级可比类。言下之意,中国有士绅阶级,可以开国会。
十
光绪末年全国舆论呼吁立宪,清廷迫于大势所趋,于1905年6月14日(光绪31年7月16日)派遣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戴鸿慈与端方一组,载泽、尚其亨、李盛铎一组,分途出洋。他们的考察报告有一定的影响。
戴鸿慈(1853-1910),广东南海人,进士出身。先后至美、英、法、德、丹麦、瑞典、挪威、荷兰、比利时等九国考察,著《出使九国日记》(1906),内容甚为丰富,除了宪政,对财政、经济、文化、教育均一并留意。由于想知道的多,政治考察反而不甚深入。对议会政治有三点认识:一、下院权力大于上院:“凡立一法,在下院议案已成者,贵族院(上院)对之虽有修正之权,而无反抗之力。”[40](p.379)二、议院中有政府党与非政府党:“政府党与政府同意(一致),非政府党则每事指驳,务使折衷至当,而彼此不得争执。”[40](pp.378-379)三、复式选择:以德国为例,选民第一次投票,250人可产生选举人一人。由选举人举行第二次投票,产生定额议员。[40](p.398)
端方(1861-1911),正白旗,举人出身。出国考察归来,著《列国政要》报告(1907年出版),与戴鸿慈列名,且由戴氏领衔。日后二人又联名合奏《请改官制》及《请设制度局》二折,力挺清廷之预备立宪。《列国政要》应为端方个人的见解,盖其观点与戴鸿慈的《九国日记》多有出入之处。例如《九国日记》推崇英国宪政,《列国政要》则以意大利宪法为最理想。本文视之为端方个人的著作。
《列国政要》显示,端方认识到宪法为立国之本,推崇意大利宪法。他说:“意大利宪法颁自国王而就商于议院,是其主权固在君主,与比利时主权在国会,实大悬殊也。”(注:戴鸿慈,端方,《列国政要》(不著出版地,1907),卷7,页4。)如采行意大利宪法,于君主最为有利。但端方在奏折中所建议的,是仿效日本,而不是意大利,盖日本更重视君上大权之故。《请改官制折》力言日本之集议院可为模型。集议院为明治初年(1874)所设元老院性质之临时议会,清廷于宣统二年(1910)设资政院,似即脱胎于集议院。议员分两类:一为王公功爵,一为各省推举,集议院有权“建议、条陈、兼通与情而觇衆见”,另有财政预算决算之权,资政院亦一一仿效。
有中央议会,亦应有地方议会,“一省之议会实有参与立法之权”。未开国会之前,可于各省设省议会;在省议会之前,先办府州县议会。议员由选举产生,大州县二人,小州县一人。凡此皆仿效日本。端方强调,地方议会即为地方自治。“在乡者必有乡会,以司立法,有乡长以司行政”。乡长一人,置议员数人至数十人不等,以户口之多寡比例决定。(注:端方,《端忠敏公奏稿》(台北,文海出版社影印,不著出版年),卷6,页51-52、65。)
从上述可知,端方对议会有相当了解。(注:据梁启超云,1907年他曾为满清亲贵草拟预备立宪文字不下20万言,所指似即端方。见丁文江编,《梁任公年谱长编》(台北,1958),页205-206。无论如何,必须思想与时俱进,否则难于接受外来新知。)端方为满清亲贵中旧学新学皆有根底者,与时俱进,难能可贵。
载泽(1868-1930)为满清宗室,属镶白旗,贝子衔镇国公。五大臣出洋,载泽与尚其亨、李盛铎同组,1905年12月间起程,1906年7月回至上海。载泽所提《考察政治日记》(1909)对预备立宪有推动作用。
载泽出国之前可能对君主立宪尚无认识,但半年考察期间,抱着学习心情,进步快速。他的重点考察,包括日本、英国、法国、比利时四国,每至一处,虚心寻访,不耻下问。他在日本、英国、法国都聘请专家为其讲解宪政,更拜谒日相伊藤博文,希望学得愈多愈好,所见所闻,一一纳入日记。
他在日本时,有法学大家穗积八束作他的讲师,为其讲解日本二院制的由来,上院贵族,下院百姓,君主有裁夺之权,此予载泽“君上大权”观念,牢不可破。伊藤博文建议中国采行日本宪法,盖该宪法肯定君权神授,不可侵犯。[41](pp.576-579)日后清廷决定仿效日本,与载泽的报告甚有关系。
载泽来到英国,得见泰晤士河畔的议会建筑雄伟,为之震撼。他聘请学者埃喜来(原文不详)为其讲解大英宪政,埃喜来讲到英国君主不干预宪政,立法大权在下议院,上议院鲜持反对意见。他在日记中一一记下。[41](pp.596-601)载泽至此对议会政治有进一步之认识,英日宪政差异甚大,颇感迷惑。
载泽在法国,请一位叫金雅士(原文不详)的法官讲解法国宪政,他在日记中说:“英之下议院权重,法则两院相埒”,他了解到英之上院为贵族,法国上院多地主。他没有记述法国由君主转变为民主的历史,但回溯“法国未立宪时,君主专制,贵族擅权,政治腐败,人民愁苦”,似有所自我警惕。[41](pp.634-636)
载泽的考察不仅是君民权力问题,对于议会的结构组织亦相当留意,中央议会之外,又述地方议会。对于选举,特别对复式选举有所介绍:
选举用“两级选举法”,先于里长处注册,纳正税之数能抵三日工值者,百人内推一人为代表,聚合成会,而后再用“得半加一法”公举议员。[41](p.631)
所谓“两级选举法”,就是复式选举,“得半加一法”即过半数当选。载泽没有提及投票,此为各家考察之同一缺点。
载泽考察归来,曾经两次上折主张立宪,第一折请“以五年为期改行立宪政体”,[42](pp.110-112)第二折是一个密折,说实行立宪有三大重要性:“皇位永固,外患减轻,内乱可弛。”希望清廷“破釜沉舟,勇往直前”,似乎是综合了日、英、法三国的宪法精神及历史发展而得以此结论。
十一
以上从时序先后简略介绍议会的思想进入中国的经过,归纳起来,大略可以分为四个时期:第一时期,从1840-1870年这20年间,是知识性的介绍时期。中国自古以来,没有议会政治的经验,时人将西方的议会情况介绍过来,经过了此一阶段,中国人对西方的政治结构有所认识,但只是一些初步的了解,并无袭用的意念。林则徐、魏源、徐继畬等官吏的著作属于此类,传教士有麦都司、裨治文、慕维廉、韦烈亚力、艾约瑟、韦廉臣等。第二时期,1871-1895年,这25年间,士人见议会代表“君民一体”,内可以团结人心,外可以抗拒强权。王韬是君民一体论的创说者,日后不少人袭用他的说法,如冯桂芬、郑观应、郭嵩焘、黎庶昌、张荫桓、崔国因、薛福成等。传教士则以傅兰雅、林乐知等的著作最有影响力。第三时期,1895-1905年,民权说代起,强调议会表现人民的权力,“不出代议士不纳税”的观念取代“君民一体”而风行。何启与胡礼垣最先提出此一说法,黄遵宪、宋育仁、梁启超等继起发扬。传教士中以傅兰雅、林乐知、李提摩太、李佳白等人的著作较有影响力。第四时期,1905以后,议会思想根植国内,人民起而要求付诸实现,因此有清廷之派遣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不仅深入理论,同时考求实施的技术。戴鸿慈、端方、载泽等人的著作属于此类,梁启超的议论尤为详尽。至此中国进入锣密鼓紧的实行时期。
议会思想输入后,渐渐传布全国。但受到影响的限于知识分子,或教育程度较高的人士。在此以孙宝瑄为例,其对国会认识的心路历程,在清末民初应是有代表性的。
孙宝瑄(1874-1922),浙江钱塘人,荫生,是孙诒经的次子,孙宝琦的胞弟,李瀚章的女婿。在清季,只是个挂名分部主事。到了民国,因其兄的关系,任浙海关监督(1912-1922),殁于任,年48岁。孙氏从19岁(1893)开始写日记,受时代的影响,一开始便关心时势。他的阅读甚为广泛,中外兼顾,由于不谙西文,西方的知识大多来自翻译作品。1890年代的翻译,几乎由传教士所主导。他常常提到阅读《万国公报》,甚至于提起该报的主持人林乐知,可知他受《万国公报》的影响不小。除了对西方的事物好奇,他对西方的历史亦有很高的兴趣。常常在日记中抄录一些西方所发生的大事和人物。国人的著作,梁启超的《新民丛报》似乎是他最喜欢的,他因读《新民丛报》而了解何谓“解散议会”,何谓“重新选举”,[43](580册,p.565)皆一一在日记中抄录。
孙氏自述他的思想演变,从甲午乙未之交(1894-1895)开始关心时势爱谈变法,五年间思想“凡数变”,他的注意力大半集中在议会政治问题上。他说:
余当甲午(1894)乙未(1895)之交,始谈变法,初则注意于学堂报馆,继则主张民权,以为非先设议院,许公举(选举),则一切法不可变,变之徒滋扰。卒又偏于民权之不能无弊也,遂主持立宪政体,纳君权民权于法之中,而君民共治,为数年立论之归束。[43)(580册,p.85)
检视孙氏的日记,对议会有极大的好感,他说“国会及议院,治天下之锅炉也,能溶化诸质而成器”。又说议会“如一身之脑髓,聪明智慧之所出”。在议院中可以“融洽和合”,形成“一片天境”,在此种情况下,何患“公理有不出哉。”[43](579册,p.476)议会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完美的机制,是因为“公举(选举)有法,辨难有规……意气无所施,私智不得逞,……民智日进,公理愈明”。[43](579册,p.738)这一类的赞许,随处可见。
早先,孙氏不主张即开国会,亦如时人的一个共同观点,民智未开。但1898年急转直下,要求立即召开国会,是否受了康有为的影响,不得而知。他指出中国“火旱饥馑,盗贼四起,贫困极矣”。惟有开国会,实行选举,尽去“贪虐之吏”,纾解民困,才能起死回生。[43](579册,pp.702-703)
1901年孙氏受立宪思潮的影响,称道选举就是“参政”,也就是政治学上的“参与”(participation)。选举,“良法也”。[43](580册,p.311)选举胜于禅让。他认为选举创自华盛顿,推崇华盛顿胜过尧舜:
五霸不如三王,何也?王以仁义服人,霸假仁义者也。三王不如尧舜,何也?二帝不利其子孙,三王利其子孙者也;尧舜不如华盛顿,何也?尧舜私荐人于天,华盛顿定公举之法者也。[43](579册,p.485)
他所了解的选举,就是中国古代的“投瓶”。谓“治平之机出于公议,公议之人由于公举;公举之法决于投瓶(票)之为功也。大矣哉!东西各国之与,皆行斯术也”。[43](579册,p.765)因此赋诗赞叹:“自古非良法,移作欧西选举公;欲破天行千载虐,神机偏在一瓶中。”[43](579册,p.769)中国的选举早已失传,西方“凡国之宰相,由议院公举”,[43](579册,p.769)令人敬佩。
孙氏进一步认识到与选举相关的一些技术和程序,例如选举必须先办理人口调查,由于中国尚无此措施,不免为之叹息。[43](580册,p.311)又认为纳税与选举为权利与义务的关系,[43](580册,pp.583-590)实未料到今天已无此要求。他说:“较诸野蛮专制之国,其百姓苦乐,天洲之隔也。”[43](580册,pp.457-458)对于议院仍会发生流弊,表示容忍。
1905年清廷宣布走向君主立宪,孙宝瑄感到无限欣慰,但此时他已认识到以当时中国的环境,走上立宪之路并不容易。他指出:“立宪二字非空言可以塞人望也。必其民体育发达,能任战阵;实业炽盛,能荷赋税;智慧充周,能参政谋;财艺精致,能尽职守;道德完全,能循法律。然后聚众多分子,上自宰相,下及平民,组织酝酿而成大立宪社会,谈何容易耶,谈何容易耶!”[43](581册,pp.378-379)他似乎预见中国议会政治的坎坷道路。
无论如何,前有郭嵩焘,后有孙宝瑄,他们的思想反映了1870-1900年代知识分子对议会政治的向往。中国人在知识分子、传教士、外交官的引导下,找到了迎向议会政治的一个方向。(注:相关著作,请参考:耿云志等,《西方民主在近代中国》(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3);熊月之,《中国近代民主思想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收稿日期:2004-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