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升平源》初探,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开元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0-9949(2000)01-0042-07
贞观与开元,是唐朝的盛世。房、杜与姚、宋,是辅佐太宗与玄宗的贤相。然而情况不尽相同,贞观之初,房、杜同居相位,而开元之初,姚、宋先后为相,何哉?史称:“盖如晦长于断,而玄龄善谋,两人深相知,故能同心济谋,以佐佑帝。”(《新唐书》卷九十六)房玄龄、杜如晦二人“深相知”,所以太宗任命房、杜同时为相。“唐史臣称崇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璟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二人道不同,同归于治。”(同书卷一二四)姚崇宋璟二人“道不同”,所以玄宗任命姚、宋先后为相。可见,不仅房、杜与姚、宋有王佐之才,太宗与玄宗(前期的玄宗)亦知人善任也。我读唐传奇《开元升平源》后,对此有了更多的理解,撰为小文,略陈管见,以就正于海内外的专家学者。
一、姚崇一次向玄宗上献十事吗?
对于《开元升平源》,宋代有不同的评价:(一)《新唐书》卷一二四:“赞曰:姚崇以十事要说天子而后辅政,顾不伟哉,而旧史不传。观开元初皆已施行,信不诬已。”(二)《资治通鉴考异》卷十二《唐纪四·(开元元年)十月姚元之同三品》:“世传《升平源》,果如所言,则元崇进不以正。又当时天下之事,止此十条,须因事启沃,岂一旦可邀。似好事者为之,……难以尽信。今不取。”宋祁、司马光二人意见分歧的焦点,在于:姚崇向玄宗上献十事,是一次提出的?还是陆续提出的?《升平源》中描述姚崇与玄宗射猎后的对话,语言生动,引人入胜,堪称以古文作小说的名篇。宋祁文士气质,一见而爱之,不怀疑其真实性;司马光史家风度,深思而疑之,认为不合情理。但《考异》的辩驳,过于简单,需要进一步地论证。今两《唐书》、《唐会要》的记载,与《升平源》的描述,对照如下:
《升平源》曰:“凡有斜封待阙、员外等官,悉请停罢,可乎?”
《旧唐书》卷七《睿宗纪》:“(景云元年八月)先是,中宗时官爵渝滥,因依妃、主墨敕而授官者,谓之斜封,至是并令罢免。”“(二年二月),戊子,诏中宗时斜封并许依旧。”《新唐书》卷四十五《选举志下》:“中宗时,韦后及太平,安乐公主等用事,于侧门降墨敕斜封授官,号‘斜封官’,凡数千员。……韦氏败,始以宋璟为吏部尚书,……姚元之为兵部尚书,……悉奏罢斜封官,……未几,璟、元之等罢,殿中侍御史崔涖、太子中允薛昭希太平公主意,上言:‘罢斜封官,人失其所,而怨积于下,必有非常之变。’乃下诏尽复斜封别敕官。”睿宗已批准姚崇等的奏请,罢免斜封官,但姚崇等罢相,出为剌史后,睿宗又恢复斜封官,故玄宗时重提此事。
《升平源》曰:“比来近密佞幸之徒,冒犯宪网者,皆以宠免,臣请行法,可乎?”
《新唐书》卷一二六《卢怀慎传》:“开元元年,进同紫微黄门平章事。三年,(注:《新唐书》卷六十二《宰相表中》、《资治通鉴》卷二一一《唐纪二十七》作,开元二年正月乙卯,检校黄门监。)改黄门监。薛王舅王仙童暴百姓,宪司按得其罪,业为申列,有诏紫微、黄门覆实。怀慎与姚崇执奏‘仙童罪状明甚,若御史可疑,则它人何可信?’(注:《资治通鉴·唐纪二十七》系于开元二年正月。)由是狱诀。”卢怀慎虽“与紫微令姚崇对掌枢密,怀慎自以为吏道不及崇,每事皆推让之,时人谓之‘伴食宰相’。紫微、黄门两省坚持对王仙童“行法”,应是姚崇的主意。
又,《旧唐书》卷一百《李杰传》:“寻代宋璟为御史大夫。时皇后妹婿尚衣奉御长孙昕与其妹婿杨伯玉因于里巷遇杰,遂殴击之,上大怒,令斩昕等。散骑常侍马怀素以为阳和之月,不可行刑,累表陈请。乃下敕曰:‘夫为令者自近而及远,行罚者先亲而后疏。长孙昕、杨伯玉等凭恃姻戚,恣行凶险,轻侮常宪,损辱大臣,情特难容,故令斩决。今群官等陈表疏,固有陈请,……即宜决杀,以谢百僚。’”尽管群官累表陈请阳和之月不可行刑,朝廷还是坚持“行法”,立即执行,只不过改斩首为杖杀而已,如果不是姚崇的主意,“伴食宰相”卢怀慎无此胆识。
《升平源》曰:“凡寺观宫殿,臣请止绝建造,可乎?”
《旧唐书》卷八《玄宗纪上》:“(开元二年正月)丙寅,紫微令姚崇上言请检责天下僧尼,以伪滥还俗者二万余人。”同书卷九十六《姚崇传》:“崇奏曰:‘佛不在外,求之于心。佛图澄最贤,无益于全赵;罗什多艺,不救于亡秦。何充、苻融,皆遭败灭;齐襄、梁武,未免灾殃。但发心慈悲,行事利益,使苍生安乐,即是佛身。何用妄度奸人,令坏正法?’上纳其言,令有司隐括僧徒,以伪滥还俗者万二千余人。”《新唐书》卷一二四《姚崇传》作“发而农者余万二千人。”《唐会要》卷四十七《议释教上》:“开元二年正月,中书令姚崇奏言:‘自神龙已来,公主及外戚,皆奏请度人,亦出私财造寺者。每一出勅,则因为奸滥,高户强丁,皆经营避役,远近充满,损污精蓝。(注:《全唐文》卷二○六姚崇《谏造寺度僧奏》缺“自神龙已来,……损污精蓝”四十八字。)……’上乃令有司精加诠择,天下僧尼伪滥还俗者三万余人。”这是在姚崇主持下的一次大规模的检括僧尼运动。僧尼还俗者的数字,有三万余人、一万二千余之异,乃古籍写刻之误。
《唐会要》卷四十九:“开元二年二月十九日勅:天下寺观,屋宇先成,自今已后,更不得创造……。”“(七月十三日勅:)自今已后,百官家不得辄容曾尼等至家……。”“(二十九日勅:)自今已后,村坊街市等,不得辄更铸佛写经为业,……。”皆姚崇反佛之措施。
《升平源》曰:“先朝亵狎大臣,或亏君臣之敬,臣请陛下接之以礼,可乎?”
《旧唐书》卷一百二《马怀素传》:“开元初,为户部侍郎,加银青光禄大夫,累封常山县公,三迁秘书监,兼昭文馆学士。怀素虽居吏职,而笃学,手不释卷,谦恭谨慎,深为玄宗所礼,令与左散骑常侍褚无量同为侍读。每次閤门,则令乘肩舆以进。上居别馆,以路远,则命宫中乘马,或亲自送迎,以申师资之礼。”(《新唐书》卷一九九《儒学传中·马怀素传》同)这是开元初玄宗礼遇大臣的一例。史称:“初,(褚)无量与马怀素俱为侍读,顾待甚厚;及无量等卒后,秘书少监康子元、国子博士侯行果等又入侍讲,虽屡加赏赐,而礼遇不逮褚焉。”(注:《旧唐书》卷一百二《褚无量传》。)从玄宗对待大臣前后态度的变化,看出姚崇在相位的重要作用。姚崇在相位仅三年多,故而玄宗礼遇大臣的态度不能持久。
《升平源》曰:“臣请凡在臣子,皆得触龙鳞,犯忌讳,可乎?”
《旧唐书·玄宗纪上》:“(开元二年正月)制求直谏昌言弘益政理者。”同书卷一百二《褚无量传》:“玄宗即位,……无量频上书陈时政得失,多见纳用。又尝手敕褒美,赐物二百段。”(《新唐书》卷二百《儒学传下·褚无量传》同)《新唐书》卷二十二《礼乐志十二》:“(玄宗》及即位,命宁王主藩邸乐,以亢太常,分两朋以角优劣。置内教坊于蓬莱宫侧,居新声、散乐、倡优之伎,有谐谑而赐金帛朱紫者,酸枣县尉袁楚客上疏极谏。”(注:《资治通鉴·唐纪二十七》作:开元二年正月“礼部侍郎张廷珪、酸刺尉袁楚客皆上疏。”)《旧唐书》卷一八五下《良吏传下·倪若水传》:“(开元)四年,玄宗令宦官往江南采等诸鸟,路由汴州。若水知之,上表谏曰:‘方今九夏时忙,三农作苦,田夫拥耒,蚕妇持桑。而以此时来捕奇禽异鸟,供园池之玩,远自江、岭,达于京师,水备舟船,陆倦担负,饭之以鱼肉,间之以稻梁。道路观者,岂不以陛下贱人贵鸟也!……直言忤旨,甘以鼎镬。’手诏答曰:‘朕先使人取少杂鸟,其使不识朕意,采鸟稍多。……言念忠谠,深用嘉慰。使人朕已量事决罚,禽鸟并令放讫。今赐卿物四十段,用答至言。’”(《新唐书》卷一二八《倪若水传》同)开元初玄宗纳谏之例甚多。史称:玄宗“杜绝逆耳之言,……由(李)林甫之赞成也。”(注:《旧唐书》卷一百六《李林甫传》。)么,开元初玄宗能纳谏,则由姚崇之赞成也。
又,《旧唐书·玄宗纪上》:“(开元二年十二月)时右威卫郎将周庆立为安南市舶使,与波斯僧广造奇巧,将以进内。监选使殿中侍御史柳泽上书谏,上嘉纳之。”此事兼有纳谏和拒绝“贡献求媚”两个意义。
综合以上,《升平源》中所述“十事”,在姚崇执政的三年多时间里,有五、六件事,已施行或已部分施行,有四、五件事,尚未施行。《升平源》之所述,大致可信,但“善应变以天下之务”的姚崇,“所为法,随复更之”(《资治通监》卷二一一《唐纪二十七》),可以推断,不但他不会鲁莽地在畋猎之时向玄宗一口气提出十件事,而且有些事可能始终未提出过。《新唐书·姚崇传》不加甄别,坚信一次提出“十事”,未免轻率。《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唐纪二十六》只云:“元之请抑权幸,爱爵赏,纳谏诤,却贡献,不与群臣亵狎,上皆纳之。”是比较谨严的(胡三省注:“此即前所献十事之二三也。”非是。司马光不认为姚崇“一旦可邀”,即否定一次献十事)。
二、《升平源》揭露张说阻止姚崇入相
在唐代小说中,正面揭露姚崇、张说之矛盾者,以《升平源》为较早。《升平源》曰:“张说素不叶,命赵彦昭骤弹之,不许。”“燕公说使姜皎入曰:‘陛下久卜河东总管,重难其人。臣有所得,何以见赏?’上曰:‘谁邪?如惬,有万金之赐。’乃曰:‘冯翊太守姚元崇,文武全材,即其人也。’上曰‘此张说意也。虽殊两地荣,幸共三春好。花殊鸟飞处,叶镂虫行道。真心独感人,惆怅令人老。”据《旧唐书》卷五十九《姜暮传》附《姜皎传》:“(玄宗)常呼之为姜七而不名也。”卷九十九《张嘉贞传》:“(开元十年)其冬,秘书监姜皎犯罪,嘉贞又附会王守一奏请杖之,皎遂死于路。……兵部尚书张说进曰:‘臣闻刑不上大夫,以卿罔上,当诛。’皎首服万死。”这个记载,宋祁、司马光皆采用之。请看:
《新唐书·姚崇传》:“张说以素憾,讽赵彦昭劾崇。”
《资治通鉴·唐纪二十六》:“上欲以同州剌史姚元之为相,张说疾之,使御史大夫赵彦昭弹之,上不纳。又使殿监姜皎言于上曰:‘陛下常欲择河东总管而难其人,臣今得之矣。’上问为谁,皎曰:‘姚元之文武全才,真其人也。’上曰:‘此张说之意也,汝何得面欺,罪当死!’皎叩头首服。”
今案:《旧唐书》卷九十二《赵彦昭传》:“彦昭素与郭元振、张说友善,乃萧至忠等伏诛,元振、说等称彦昭先尝密图其事,乃以功迁刑部尚书,封耿国公,赐实封一百户。……俄而姚崇入相,甚恶彦昭之为人,由是累贬江州别驾,卒。”(《新唐书》卷一二三《赵彦昭传》同)从张说与赵彦昭“友善”、助赵升官来看,《升平源》描述张指使赵劾姚崇是可信的。再从姚“甚恶”赵、将赵贬官来看,正是对赵进行报复。张说在岳州时作《五君咏五首(并序)》,序云:“达志、美类、刺异、感义、哀事、颜氏之心也,拟焉。”《赵耿公彦昭》诗云:“耿公山岳秀,才杰心亦妙。鸷鸟峻标立,哀玉扣清调。协赞休明启,恩华日月照。何意瑶台云,风吹落江徼。湘流下浔阳,洒泪一投吊。”张说对赵彦昭卒于江州的下场,表示无恨哀惋。他对姚“恶”赵“贬”赵表示不满,也就是对赵受其指使劾姚一事感到内疚。
又,张说《代书答姜七崔九》云:“婀娜金闺树,离披野田草。其近于君也。故曰:士可杀,不可辱。臣今秋受诏巡边,中途闻姜皎以罪于朝堂决杖,配流而死。皎官是三品,以卒伍待之。且律有八议,勋贵在焉。皎事已往,不可追悔。’”从张说歌咏姜皎的“真心”以及为姜皎捱杖鸣不平,反映出他们关系密切。《升平源》描述张指使姜向玄宗推荐姚崇为河东总管,以阻止其入相,也是可信的。又据《旧唐书》卷一九○中《文苑传中·李邕传》:“时姜皎用事,与(张)廷珪谋引邕为宪官。事泄,中书令姚崇嫉邕阴躁,因而构成其罪,左迁括州司马。”(《新唐书》卷二百二《文艺传中·李邕传》同)姚崇先下手为强,把李邕赶出朝廷,挫败了姜皎等的阴谋。姚崇已为相,姜皎还想援引李邕为御史丞来对付他;姚崇未为相,姜皎与张说合谋阻止他入相,盖无可疑。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御史大夫赵彦昭弹劾姚崇,玄宗“不许”。殿中监姜皎推荐姚崇为河东总管,玄宗面斥其“罔上”。《升平源》描写玄宗排除干扰,“密召元崇会于行所”于前,“即诏中官追赴行在”于后,反映出玄宗急欲一见姚崇,面命为相的迫切心情。史书的记载,对照如下:
《旧唐书·姚崇传》:“上初即位,务修德政,军国庶务,多访于崇,同时宰相卢怀慎、源乾曜等,但唯诺而已。崇独当重任,明于吏道,断割不滞。”
《新唐书·姚崇传》:“帝方躬万机,朝夕询逮,它宰相畏帝威决,皆谦惮,唯独崇佐裁决,故得专任。崇第赊僻,因近舍客庐。会怀慎卒,崇病店移告,凡大政事,帝必令源乾曜就咨焉。乾曜所奏善,帝则曰:‘是必崇画之。’有不合,则曰:‘胡不问崇?’乾曜谢其未也,乃已。帝欲崇自近,诏徙寓四方馆,日遣问食饮起居,高医、尚食踵道。崇以馆局华大,不敢居。帝使语崇曰:‘恨不处禁中,此何避?’”
《资治通鉴·唐纪二十六》:“上初即位,励精为治,每事访于元之,元之应答如响,同僚唯诺而已,故上专委任之。”《唐纪二十七》:“姚崇尝有子丧,谒告十余日,政事委积,怀慎不能决,惶恐,入谢于上。上曰:‘朕以天下事委姚崇,以卿坐镇雅俗耳。’崇即出,须臾,裁决俱尽,颇有得色,顾谓紫微舍人齐擀曰:‘余为相,可比何人?’擀未对。崇曰:‘何如管、晏?’擀曰:‘管、晏之法虽不能施于后,犹能没身。公所为法,随复更之,似不及也。’崇曰:‘然而竟如何?’擀曰:‘公可谓救时之相耳。’崇喜,投笔曰:‘救时之相,岂易得乎!’”
中宗的昏懦与韦后、安乐公主的昏暴相结合,睿宗的昏懦又与太平公主的昏暴相结合,形成了十分昏暗的政治局面。玄宗两次发动武装政变,先后消灭了韦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以及依附于她们的势力,登上帝位。平乱诛暴之后,摆在玄宗面前的重要任务是要将昏暗的政局转变为清明。号称“救时宰相”的姚崇,正是可以辅佐玄宗迅速转昏暗政局的难得之才,所以被玄宗看中,予以充分的信任。既然玄宗“以天下事委姚崇”,其他宰相,形同虚设,只有甘为“伴食宰相”的卢怀慎和“无所是非,持禄保身”(注:《旧唐书》卷九十八“史臣曰”。)的源乾曜,能够忍受这样的冷遇,换了别人,必将引起宰相间的冲突。中书令张说的政治地位,原在“客宰相”姚崇之上,玄宗为了“专任”姚崇,宁可将张说出为刺史。玄宗也不急于任命宋璟为相,因为开元初急需的是“善应变”的姚崇,还不是“善守文”的宋璟也。
三、姚、张斗智
张说阻止姚崇入相,阴谋未能得逞,二人之间的矛盾,从此更加尖锐。姚崇击败张说,实非易事,因为:当时姚不仅政治地位低于张,他与玄宗的关系也不如张亲密,何以知之?
根据史书的记载,玄宗为太子时,太平公主忌之,有异谋,姚崇与宋璟密奏睿宗,请太平公主出居洛阳。当时玄宗消灭太平公主的条件还不成熟,反而加罪于姚、宋、贬谪外州。此即《升平源》所谓“姚元崇初拒太平得罪,上颇德之”也。(详见第四节)。
张说呢?(一)《旧唐书》卷九十七《张说传》:“玄宗在东宫,说与国子司业褚无量俱为侍读,深见亲敬。”(《新唐书》卷一二五《张说传》同)卷五十二《后妃传下·玄宗元献皇后杨氏传》:“太平公主用事,尤忌东宫。……后时方娠,太子密谓张说曰:‘用事者不欲吾多息胤,恐祸及此妇人,其如之何?’密令说怀去胎药而入。太子于曲室躬自煮药,……梦神人覆鼎。……如是者三。太子异之,告说。说曰:‘天命也,无宜他虑。’既而太平诛,后果生肃宗。”(《新唐书》卷七十六《后妃传上·元献杨皇后传》同)李德裕《次柳氏旧闻》:“元献皇后思食酸,玄宗亦以告说。说每因进经,辄袖木瓜以献。”(二)《旧唐书·张说传》:“是岁(景云二年)二月,睿宗谓侍臣曰:‘有术者上言,五日内有急兵入宫,卿等为朕备之。’左右相顾莫能对,说进曰:‘此是谗人设计,拟摇动东宫耳。陛下若使太子监国,则君臣分定,自然窥觎路绝,灾难不生。’睿宗大悦,即日下制皇太子监国。”(三)《旧唐书·张说传》:“说既知太平等阴怀异计,乃因使献佩刀于玄宗,请先事讨之,玄宗深嘉纳焉。”(以上《新唐书·张说传》同)
对比之下,可以看出,在玄宗与太平公主决斗的前夕,姚崇、张说都效忠于玄宗(姚请太平公主居洛阳,张请太子监国),并因此而获罪罢相(姚贬申州刺州,张为尚书左丞、分司东都),但张说曾任太子侍读,他与玄宗之间的秘密来往(如保护杨后,献刀申意),是姚崇所没有的。所以玄宗诛太平公主后,即将张说召回,“拜中书令,封燕国公,赐实封二百户。”(《旧唐书·张说传》)而对姚崇,却要在渭川面谈中意之后,才任命为“客宰相”。这是玄宗对张说的关系深于姚崇的证明。《升平源》描写了这个过程,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尽管玄宗与张说有特殊的亲密关系,但姚崇不向张说屈服,他自信能凭智谋,取得胜利。姚、张都是智士,智谋较高的一方,才能战胜智谋较低的一方。请看《新唐书·姚崇传》:“及当国,说惧,潜诣岐王申款。崇它日朝,众趋出,崇曳踵为有疾状,帝召问之,对曰:‘臣损足。’曰:‘无甚痛乎?’曰:‘臣心有忧,痛不在足。’问以故曰:‘岐王陛下爱弟,张说辅臣,而密乘车出入王家,恐为所误,忧之。’于是出说相州。”在这场斗智中,张说失败了。张阻姚入相未遂,考虑到姚必对他进行报复,秘密地与皇弟李范拉关系,自以为是智谋,却弄巧成拙,被姚抓住把柄。睿宗共六子,玄宗本非嫡长,即位后,表面上兄弟友爱,实际上防范甚严。《旧唐书》卷九十五《睿宗诸子传·让皇帝宪传》:“宪尤恭谨畏慎,未曾干议时政及与人交结。”(《新唐书》卷八十一《三宗诸子传·让皇帝宪传》同)即是明证。姚崇看准了玄宗的心病,采用了攻心战术,挑拨了玄宗与张说的君臣关系,把张说排挤出朝廷。《韩诗外传》卷三:“疏不间亲。”姚崇即以疏远者离间了亲近者,可见其智谋远在张说之上。(《旧唐书·睿宗诸子传·惠文太子范传》:“上禁约王公,不令与外人交结。附马都尉裴虚己坐与范游宴,兼私挟谶纬之书,配徙岭外。万年尉刘庭琦、太祝张谔坐与范饮酒赋诗,黜庭琦为雅州司户,谔为山茌丞。”裴、刘、张都因与李范“交结”获罪,更可看出姚崇攻击张说潜诣李范,确是打中要害的。)
顺便说一下,司马光对《升平源》中描写的姚崇“呼鹰放犬,迟速称旨”一事,认为“难以尽信”,理由是“果如所言,则元崇进不以正。”(《资治通鉴考异·唐纪四》)而对《新唐书》中记载的姚崇伪装足疾,说出心疾,揭发张说与皇弟交结一事,予以采取。其实这两件事都是姚崇善用智谋的表现,可谓异曲同工。司马光从维护贤相的角度考虑,认为姚崇不能“进不以正。”在《资治通鉴考异》中,类似的例子很多,如卷九《唐纪一·(武德九年)六月秦王世民谋诛建成元吉问于李靖李世勣皆辞》云:“《统纪》云:‘秦王惧,不知所为。李靖、李勣数言大王以功高被疑,靖等请申犬马之力。’刘餗《小说》:‘太宗将诛萧墙之恶以主社稷。谋于卫公请,靖辞;谋于英公徐勣,勣亦辞。帝由是珍此二人。’二说未知谁得其实。然刘说近厚,有益风化,故从之。”在两种记载截然相反,“未知谁得其实”的情况下,司马光不是存疑待考,而是采取一种符合于封建道德的所谓“有益风化”的记载,这是他思想的局限性。他不能相信贤相“进不以正”,也是由于思想的局限性。
姚崇排挤张说,是先向玄宗告状,先发制人。魏知古先向玄宗告姚崇的状,姚也能用智谋击败魏,后发制人。《新唐书·姚崇传》云:“魏知古,崇所引,及同列,稍轻之,出摄吏部尚书,知东都选,知古憾焉。时崇二子在洛,通宾客馈遗,凭旧请托。知古归,悉以闻。他日,帝召崇曰:‘卿子才乎,皆安在?’崇揣知帝意,曰:‘臣二子分司东都,其为人多欲而寡慎,是必尝以事干魏知古。’帝始以崇私其子,或为隐,微以言动之。及闻,乃大喜,问:‘安从得之?’对曰:‘知古,臣所荐也,臣子必谓其见德而请之。’帝于是爱崇不私而薄知古,……”魏知古已向玄宗揭发姚崇二子在洛阳的非法活动,而姚尚无所知,玄宗对姚进行试探,形势十分严峻,姚在这个紧要关头,又一次表现出非凡的智谋:一、“姚揣知帝意”,变被动为主动。二、主动向玄宗交代二子“多欲而寡慎”,表示不“私”不“隐”。三、婉转向玄宗陈述他对魏知古有恩,所以二子“凭旧请托”,干了蠢事。这样,形势立刻转变为对魏不利而对姚有利了。足见姚智谋之高。
张说的智谋,虽不及姚崇,对付他人,还是足够的。《新唐书·张说传》云:“(张说)坐累徙岳州,停实封。说既失执政意,内自惧。雅与苏环善,时环子颋为相,因作《五君咏》献颋,其一纪环也,候环忌日致之。颋览诗呜咽,未几,见帝陈说忠謇有勋,不宜弃外,遂迁荆州长史。”今案:张说曾奉勅撰《故太子少傅苏公碑铭》,除了颂扬苏环的“忠”、“孝”、“文”、“惠”之外,还推崇苏颋:“帝谓庭硕,伊公是似。”《五君咏·苏许公环》云:“许公信国桢,克美具瞻情。百事资朝问,三章广世程。处高心不有,临节自为名。朱户传新戟,青松拱旧茔。凄凉丞相府,余庆在玄成。”诗以汉代韦贤、韦玄成父子比喻苏环、苏颋父子,较《碑》的用意更为深刻。据《汉书》卷七十三《韦贤传》,韦贤“号称邹鲁大儒”,韦玄成“修父业”,父子为相,“荣当世焉”。韦玄成还有一个特点:“其接人,贫贱者益加敬”,这正是谪居岳州的张说抱希望于苏颋者。又,韦玄成父子情深,卒前表示:“不胜父子恩,愿乞骸骨,归葬父墓。”张说也正是希望苏颋念父辈之交,推屋乌之爱,加以援引。张说罢相后,连遭贬谪,降至岳州刺史,已进入最低谷。他利用苏颋对苏环的孝思,献诗传情,果然感动了苏颋,帮助张说走出低谷。此后逐渐好转,然而开元九年九月姚崇卒后,张说始得入相。于此可见姚、张嫌隙之深以及开元元年十二月张说失败之惨。
由于姚崇智谋超过张说,唐代社会流传着“死姚崇犹能算生张说”之说。《明皇杂录上》:“姚元崇与张说同为宰辅,颇疑阻,屡以其〔事〕相侵,张衔之颇切。姚既病,试诸子曰:‘张丞相与吾不叶,衅隙甚深。然其人少怀奢侈,尤好服玩,吾身殁之后,以吾尝同寮,当来吊。汝其盛陈吾平行服玩,宝带重器,罗列于帐前,若不顾,汝速计家事,举族无类矣!目此,吾属无所虞,便当录其玩用,致于张公,仍以神道碑为请。既获其文,登时便写进,仍先砻石以待之,便令镌刻。张丞相见事迟于我,数日之后,当悔,若却征碑文,以刊削为辞,当引使视其镌刻,仍告以闻上讫。’姚既殁,张果至,目其玩服三四,姚氏诸孤,悉如教诫。不数日文成,叙述该详,时为极笔。其略曰:‘八柱承天,高明之位列;四时成岁,亭毒之功存。’后数日,果使使取文本,以为词未周密,欲重加删改。姚氏诸子,仍引使者示其碑,乃告以奏御。使者复命。悔恨拊膺曰:‘死姚崇犹能算生张说,吾今日知才之不及也远矣。’”
这个故事是否真实?请看下面的分析:(一)据《旧唐书·玄宗纪上》:“(开元九年九月)丁未,开府仪同三司、梁国公姚崇薨。”“癸亥,右羽林将军、权检校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燕国公张说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张说《故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赠扬州刺史大都督梁国姚文贞公神道碑》明言姚崇“寝疾薨于东都之慈惠里”。当姚崇卒时,张说正在并州任内,不可以亲赴洛阳吊唁,所谓姚崇卒前设计以服玩引诱张说上钩,出于虚构。(二)张说《碑》的标题中,写明“奉勅撰”,文云:“有诏掌文之官叙事,盛德之老铭功。”“帝乃洒恩仙翰,镂泽丰。日月临照于佳城,烟云变态于神道。”可见张说为姚崇撰神道碑,不是私事。所谓姚家请张说撰碑,撰成后,张说向姚家索回修改等情节,也是虚构。这个故事漏洞很多,是编造出来的,但“死姚崇犹能算生张说”的流言,却反映出张说智谋远不如姚崇的真实。
四、《升平源》基本符合历史的真实
将《升平源》的描述,与史书的记载,对照如下:
《升平源》曰:“姚元崇初拒太平得罪。”
《旧唐书·姚崇传》:“姚崇本名元崇。”时突厥叱利元崇构逆,则天不欲元崇与之同名,乃改为元之。”“避开元尊号,又改名崇。”(《新唐书·姚崇传》同)《升平源》所述故事,发生在先天二年十月甲辰,此时姚名元之。“(十一月)戊子,上加尊号为开元神武皇帝。”(《旧唐书·玄宗纪上》)此后,姚名崇。
又,《旧唐书·姚崇传》:“睿宗即位,召拜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寻迁中书令,时玄宗在东宫,太平公主干预朝政,宋王成器为闲使,歧王范、薛王业皆掌禁兵,外议以为不便。元之同侍中宋璟密奏请令公主往就东都,出成器等诸王为刺史,以息人心。睿宗以告公主,公主大怒。玄宗乃上疏以元之、璟等离间兄弟,请加罪,乃贬元之为申州刺史。”(《新唐书·姚崇传》同)同书卷一八三《外戚传·武承嗣传附太平公主传》:“公主惧玄宗英武,仍连吉将相,专谋异计。”《新唐书》卷八十三《诸帝公主传·高宗三女传·太平公主传》:“玄宗以太子监国,使宋王、岐王总禁兵。主恚权公,乘辇至光范门,召宰相公废太子。于是宋璟、姚元之不悦,请出主东都。帝不许,诏主居蒲州。主大望,太子惧,奏斥璟、元之以销戢怨嫌。……主居外四月,太子表追还京师。”
《升平源》曰:“既诛太平,方任元崇以相,进拜同州刺史。”
《旧唐书·姚崇传》:“再转扬州长史、淮南按察使,……俄除同州刺史。”(《新唐书·姚崇传》作“移徐、潞二州,迁扬州长史。……徒同州刺史。”)所谓“方任元崇以相”指玄宗将要任命姚崇为宰相。
《升平源》曰:“张说素不叶,命赵彦昭骤弹之,不许。”
详见第二节。
《升平源》曰:“上将猎于渭滨。”“元崇闻上讲武于骊山。”“上方猎于渭滨。”
“旧唐书·玄宗纪上》:“(先天二年十月)癸卯,讲武于骊山。”“甲辰,畋猎于渭川。”(《新唐书·玄宗纪》同)
《升平源》曰:“燕公说使姜皎入曰:“……”
详见第二节。
《升平源》曰:“元崇曰:‘臣少孤,居广成泽,目不知书,唯以射猎为事。四十年,方遇张憬藏,谓臣当以文学备位将相,无为自弃。尔来折节读书。今虽官位过忝,至于驰射,老而犹能。’”
张说《姚文贞公神道碑(奉勅撰)》:“公纨绮而孤,克广前业。激昂成学,荣问日流。”《定命录》:“(姚崇)好猎,都未知书,常诣一亲表饮,遇相者谓之曰:‘公后富贵。’言讫而去。姚追而问之,相者曰;‘公甚贵,为宰相。’归以告其母,母劝令读书,崇遂割放鹰鹞,折节勤学。”(《广记》卷二二一《相一·袁天纲》引)《升平源》所述,与张说《碑》、《定命录》符合,惟《定命录》无相者姓名,而《升平源》云张憬藏耳。据《旧唐书》卷一九一《方伎传·张憬藏传》:“少工相术,与袁天纲齐名。”《新唐书》卷二百四《方伎传·袁天纲传》附《张憬藏传》:“姚崇、李迥秀、杜景佺从之游,憬藏曰:‘三人者皆宰相,然姚最贵。’”亦与《升平源》符合。
张说《碑》云,姚崇卒于开元九年,年七十一。姚当生于永徽二年。天授元年四十岁,即《升平源》所述遇张憬藏之时。开元元年六十三岁,即《升平源》所云老而犹能驰射。
《升平源》曰:“上曰:‘可兵部尚书同平章事。’”
《旧唐书·玄宗纪》:“(开元元年十月甲辰,)同州刺史姚元之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同书(《宰相表中》同)
《升平源》曰:“公曰:‘张说是紫微宫使,今臣是客宰相,不合首坐。’”
《新唐书·玄宗纪》:“(开元元年七月)乙亥,尚书右丞张说检校中书令。”“(九月庚午),张说为中书令。”(同书《宰相表中》同)所谓“客宰相”指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此时张说为中书令。据《旧唐书·玄宗纪》:“(先天二年十二月庚寅)改元为开元,”“中书省为紫微省。”同书《张说传》:“改易官名,拜紫微令。”十月甲辰,张说的官衔不是紫微令。
综合以上,《升平源》中的描述,与史书的记载,虽多相合,但也有舛误,如姚崇当时名元之,不应称元崇。姚崇当时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不应称兵部尚书同平章事。张说当时为中书令,不应称紫微宫使。小说家言,不必苟责。
五、《升平源》与《唐书》、《旧唐书》之纠缠
从白居易《为宰相谢官表》看:
白居易《为宰相谢官表(为微之作)》云:“臣伏闻:玄宗即位之初,命姚元崇为宰相。元崇欲救时弊,献事十条,未得请间,不立相位。玄宗明圣,尽许行之。遂致太平。实由于此。”
对于白居易之一段话,岑仲勉作过分析:“陈鸿之书最早不过元和初作,去崇相可九十年以上,定不与崇同时,而君臣问答之词,历历如绘,有同身觌,正《考异》所谓稗官依托,其无稽与鸿之《长恨歌传》(《白氏集》一二)等尔。”“居易既曾与陈鸿往还在前(元稹作相在长庆),此一段故事殆亦闻诸陈鸿者,吾人不能据白表以证鸿之有据。”
今案:岑氏推测白居易所云姚崇“献事十条”,来源于陈鸿,查无实据,即使如此,谢表与传奇不同,白居易岂能仅凭陈鸿一人之戏言,而书于庄严之公文耶?鄙意中唐社会普遍存在着向往贞观、开元盛世之心理,流传着一些明君贤相的佳话,姚崇十事即其一,“以开元之治,基于用崇也。”(注:《玉海》卷六十一《艺文·策·唐姚崇十事》)否则,白居易不能在挚友被穆宗任命为宰相所撰之《谢官表》中,郑重提及此事也。
从《册府元龟》、《太平御览》看:
《册府元龟》卷八一一《总录部六十一·晚学》云:“姚元崇少居广成泽,不知书,唯以射猎为事。年四十,张憬藏谓元崇曰:‘当以文学备用将相,无〔为〕自弃。’尔〔来〕遂折节读书,后为相。”
《太平御览》卷六一四《学部八·晚学》引《唐书》云:“姚元崇,玄宗猎于渭滨,上曰:‘卿颇知猎乎?’元崇曰:‘臣少居广城大泽,不知书,唯以射猎为事。年四十,方遇张憬藏,谓臣当以文学备位将相,无为自弃。尔来折节读书。今虽官位过忝,至于驰射,老而犹能。’于是乎驱鹰效犬,迅速称旨。上大悦曰:‘久不见卿,思有顾问,卿可于宰相行中行。’常后,上纵辔久,顾之曰:‘卿行何后?’公曰:‘臣官疏贱,不合参宰相行。’上曰:‘可兵部尚书、平章事。’”
今案:《册府元龟》、《太平御览》都是宋初官修之书,两书所载姚崇“晚学”故事,当出于同一来源,即所谓《唐书》(注:《旧唐书》卷七十三《令狐德棻传》:“监修国史……。”“自武德已后,有邓世隆、顾胤、李延寿、李仁实前后修撰国史。”卷一百二《刘子玄传》:“兼修国史。”子刘贶“修国史。”《吴兢传》:“其子进兢所撰《唐史》八十馀卷。 ”《韦述传》:“国史自令狐德棻至于吴兢,虽累有修撰,竟未成一家之言。至述始定类例,补遗续阙,勒成国史一百一十三卷,并史例一卷……。”)也。此《唐书》虽非后晋刘昫等所撰之《旧唐书》,但也属于史类。《元龟》、《御览》未载姚崇献事十条,是《唐书》原无此说呢?还是原有此说而不采取呢?
如系后者,则可得到两点启示:(1 )白居易在《为宰相谢官表》中提到姚崇《献事十条》,未必是陈鸿之戏言,或有当时《唐书》之根据。(2)姚崇向玄宗献事十条,比他晚学成名,重要得多,《元龟》、《御览》均着眼于姚崇之“晚学”,可见其不信一次献事十条之说,与司马光的见解一样。
从杨慎《丹铅总录》看:
杨慎《丹铅部录》卷十一《史籍类·二唐书》云:“余又观姚崇十事要说,此其大关键。而《旧书》所传,问答具备,首尾照映,千年之下,犹如面语。《新书》所载,则剪截晦涩,事既枉,文又不通,良可嘅也。……”
杨慎这段话,遭到后人的反对,如:
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八十七《新旧唐书十九·姚崇十事要说》:“杨慎《丹铅总录》第十卷……以为《旧唐书》文者,今《旧唐》纪、传皆不见,……必杨氏偶见他书载之而误记耳。”
岑建功《旧唐书逸文》卷九《列传四十六·姚崇》:“案《崇传》云‘代郭元振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此条当是彼处逸文。”“案王氏谓杨氏误以他书为《旧唐书》,其说良以为有见。《通鉴考异》引吴兢《升平源》,与杨氏所引《旧书》,虽首尾略异,而大致相同,似杨氏即误《升平源》为《旧书》。然《御览》此条,与《升平源》及杨氏所引《旧书》,颇有彼此仿佛之处,或杨氏曾见他转引《旧书》,亦未可知。”
岑仲勉《唐史馀渖·姚崇十事》:“余按闻本《旧书》,固多脱节,然亦非无迹可寻,今《崇传》完好,谓累累七百言,恰全段夺佚,恐未必如是之巧。《考异》一二……所节引,尚比杨慎为详,可一一覆按。……使是书果兢撰,而《旧书》开天以前事,多吴、韦旧稿,不应不采;《旧传》果采,司马氏当提及,今《考异》祗云‘世传《升平源》’,足知《旧书》本无其文也。杨慎征引常舛,前人言者已多,此必曾见传本《升平源》而误记以《旧书》耳。”
今案:考证之学如积薪,后来者居上。岑仲勉对杨慎谬说的驳斥,比王鸣盛、岑建功有力得多。岑仲勉最重要的理由是:司马光修《资治通鉴》时所依据之《旧唐书》,并无姚崇献事十条之说,杨慎怎能见到司马光所未见之异本?还可补充一点:《元龟》、《御览》所引之《唐书》中,也无姚崇献事十条之说,生于明代的杨慎又怎能见到久已失传的《唐书》原本?《丹铅总录》所云,如非故弄玄虚,则是记忆错误。岑建功所云“或杨氏曾见他书转引《旧书》”,乃无稽之谈。
至于《开元升平源》文字之异同,另有校勘记。
六、《升平源》的标题、作者、写作时间
著录《升平源》的重要文献如:(一)《新唐书》卷五十九《艺文志三·丙部子录·小说类》:“陈鸿《开元升平源》一卷(字大亮,贞元主客郎中。)”(二)《宋史》卷二百三《艺文志二·史类·故事类》:“吴兢《贞观政要》十卷,又《开元升平源》一卷。”(三)《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卷二上《杂史类》:“《开元升平源记》一卷,右唐吴兢载姚崇以十事要明皇。”(四)《直斋书录解题》卷五《杂史类》:“《开元升平源》一卷、唐史官吴兢撰。叙姚崇十事。”标题、作者、皆有异说,今考订如下:
标题 《开元升平源》五个字是原标题,“记”字乃衍文。唐传奇《辛公平上仙》、《喷玉泉幽魂》都是五个字的标题。
作者 近代有三种意见:(1 )鲁迅《稗边小缀》:“疑此书本不著撰人名氏,陈鸿、吴兢,并后来所题。二人于史皆有名,欲假以增重耳。”(2 )程毅中《唐代小说史话》第五章:“有一篇《开元升平源》,……似乎应该把它归属吴兢。……本文叙事平直简洁,完全像史家的实录,如果和《长恨歌传》相比,显然缺乏文采。”(3 )岑仲勉《唐史馀渖·姚崇十事》:“《新唐志》无吴兢书,……彼署名陈鸿,自必有据。”我同意鲁迅先生之说,但需进一步地说明,唐代有名的史家很多,为什么假托吴兢、陈鸿?
(一)贞观与开元,是唐朝的盛世。吴兢是《贞观政要》的作者,好事者假托他撰《开元升平源》,以求成龙配套。而且《升平源》扬姚抑张,与吴兢的政治态度,也比较接近。据《唐会要》卷六十三,开元四年,刘子玄、吴兢撰《睿宗实录》、重修《则天实录》、姚崇上《请褒赏刘子玄吴兢奏》,叙二人之“勤劳”,“请各赐物五百段”,“许之”。而《新唐书》卷一三二《吴兢传》云:“初与刘子玄撰定《武后实录》,叙张昌宗诱张说诬证魏元忠事,颇言‘说已然可,赖宋璟等邀励苦切,故转祸为忠,不然,皇嗣且殆’。后说为相,读之,心不善,知兢所为,即从容谬谓曰:‘刘生书魏齐公事,不少假借,奈何?’兢曰:‘子玄已亡,不可受诬地下。兢实书之,其草故在。’闻者叹其直。说屡以情蕲改,辞曰:‘徇公之情,何名实录?’卒不改。”姚崇、张说对实录的不同表现,必然使吴兢尊姚而鄙张。那么,扬姚抑张的《升平源》,当以假託吴兢撰为最合宜了。(二)陈鸿是《长恨传》的作者,好事者假托他撰《升平源》,一叙天宝之乱,一叙开元之治,配搭起来,可以成为完整的系统。但从《升平源》中人名、官名之舛误来判断,决非史学名家吴兢、陈鸿之作品。
写作时间 唐代宰相的官名,多次改变,其中“同中书门下三品”的使用与废除,有明显的时间性,可据以推测《升平源》的写作时间。《新唐书》卷四十六《百官志一》:“贞观八年,仆射李靖以疾辞位,诏疾小瘳,三两日一至中书门下平章事,而‘平章事’之名盖起于此。其后,李勣以太子詹事同中书门下三品,谓同侍中、中书令也,而‘同三品’之名盖起于此。”《旧唐书》卷四十三《职官志二》:“自天后已后,两省长官及中书门下三品并平章事,为宰相。”玄宗朝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同中书门下三品”二名并用时期。
“武德定令,侍中正三品,大历二年十一月九日,升为正二品。”“(中书令》本正三品,大历二年十一月九日,与侍中同升正二品,自后不改也。”(《旧唐书·职官志二》)侍中、中书令从正三品升为正二品,原来“谓同侍中、中书令”的“同中书门下三品”官名自然也就废除了。此后,专用“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名。
从《升平源》的作者不知道姚崇的官衔是“同中书门下三品”而称为“同平章事”这个失误,反映出它的写作时间应在大历二年侍中、中书令升为正二品之后,因为:这时已废除了“同中书门下三品”而专用“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名,作者非史学名家,也非吴兢、陈鸿之流,他在撰定《升平源》时,未必考究宰相的官名变化,随手写下了当时通用的“同平章事”官衔。
总之,《升平源》是中唐以后的一位文士所作。从姚崇的政治手腕来看,他任相之初,未必一次向玄宗提出十件事。《升平源》不是史书而是小说,为了生动感人,凑足十事耳。前人对《升平源》的讨论,范围较狭,今以盛唐统治阶级内部政治斗争的角度,阐发其可以证史、补史的价值。
[收稿日期]1999—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