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先晚年绘画的孤独精神_龚贤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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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J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9675(2010)06-0122-07

龚贤晚年艺术有强烈的孤独感。这也是明清遗民艺术家的特点之所在,他们的共同点,都是有深厚的传统绘画技法根基,以哲学的智慧来作画,以绘画的语言表达他们对于人生和生命意义的思考。龚贤艺术的孤独妙在空灵和浑厚,本文主要来理解他艺术的空灵之心。

由于家国之痛使遗民长期处于精神的压抑之中,孤独无依的意识便伴随龚贤的一生;又由于他对中唐诗学传统的仰慕,一种彰显生命尊严和气度的精神,对他显然也有影响;还由于他一生都与佛门人士相交甚密,禅宗所追求的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独立精神,都在他晚年的艺术中产生了深深的影响。他艺术中的孤独精神,正是他由个体的存在状态的感叹,上升到对人的生命和命运的思考。

本文结合龚贤晚年绘画体现出的禅学因素,来理解他晚年艺术的“孤独之境”和超越精神,其中记载着他通过孤独来思考人的心灵和命运的生命痕迹。他所走出的这条古学复兴的绘画之路,也是针对当时传统绘画的症结探寻的一条发展之路。本文分为两部分:孤独之境和超越精神。这是龚贤晚年有关艺术与人生价值思想的重要方面,也是理解他晚年绘画曾出现过凝练倾向的重要进路。其中在龚贤孤独的超越精神的论述中,认为他的孤独显示的是一种儒者的情怀,并由此对历史上有关龚贤曾出家的问题进行辨析。

一、孤独之境

“孤独之境”是龚贤的画境,也是他的遗民情境。他的艺术,赋予生命的孤独以一种诗意化的表达。他用绘画和文字的方式,表达了他对自我与传统,心灵与丘壑关系的体悟。这些对生命世界的体悟,都融在了他对孤独之画境的严肃而理性的探讨中。

龚贤艺术的孤独,首先体现在对自我和传统的反思中,具有居蛮荒出茕独的坦然。

清康熙时期,进入晚年的龚贤,主要精力逐渐由诗歌转向绘画,用更加沉寂而诗意的方式表达着他的孤独情怀。他的人生轨迹也是众多遗民的选择,“安定中有不安,消极中又有积极”概括了这个时期遗民的心态。当明清的易代,结束了一个纷扰喧闹的时代的时候,这样一批习惯了热闹的士人,由绚烂至平淡,甚至沉入枯寂。其间,他们的内心,有着对命运的顺从,也有着基于反思的主动选择。“此路不通京与都,此舟不入江与湖。此人但谙稼与穑,此洲但长菰与蒲。”①苍凉中透着淡定,诗中描绘的近于孤独的处境,正是龚贤所选择的自我。这一时期他的艺术思想主要围绕自我和传统的问题,这也是时代给予遗民艺术家的使命。肩负使命,龚贤选择的道路,走出了因时间的哀凉而有的故国情怀,在大的时空中去感知自我和传统。在独与天地精神的往来中,与世界做着心灵的对话。

图1 龚贤《山水册》(二十开之一) 故宫博物院藏1675年作 纸本、水墨 纵22.2厘米、横33.3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龚贤山水册》(二十开),作于1675年秋,是他晚年的精品,也体现着画家趋向枯寂的心境。其中有一开,一位老者策杖前行,在苍茫的重山中,渐渐走向寻幽之处。此画是他典型的积墨画法,布满纸面的群山在层层的浓淡干湿的晕染之间,颇有质感,气氛浓重。而画面一角,一位策杖寻幽的老人,使我们不会再去感受连绵群山的雄健,而是群山中独立的人之茕独和凄清,更深深触动着我们的情思。把人置于一片大的山水中,是古代画家喜欢的表现方式,但在这幅画中,群山的苍茫,人的孑立,带给我们的已经不是渺小之感,而是满望去内心的苍凉。苍凉的是人,画中的一切因而透着人的情怀。世界的永恒,自我的短暂,时间带给了人无尽的寂寞与孤独。画中的老者,是画家本人,又俨若是你是我。画面要表现的似乎正是这种大的寂寞,以及命运永恒的孤独之感。然而,画面内在的雄浑,似乎又把一切包容其中,没有一点压迫之感,我们似乎还能听到老者的自语。“入山惟恐不深,谁闻空谷之足音”,这两句自题诗,透着一种居蛮荒出茕独的坦然。

龚贤在晚年的画跋中,谈及心灵与丘壑相通的问题时,显示着他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生命张力。所以,他艺术的孤独,是展现生命的过程,是一种艺术创造的形式。

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龚贤《山水》册页,书画对开,共二十四页,是龚贤晚年课徒画稿一系的代表作。笔墨控制相当精简,但形态又极尽秀雅婀娜之致。笔墨不再仅是繁密有力中透出秀润,而是稀疏中同样贯穿着一种温润苍浑的气韵。这套册页,虽然没有署年款,但是无论笔墨形式还是画跋内容,应该也作于课徒画稿的创作时期。②

这幅册页的画跋十分重要。十二页对题,既有对传统笔墨的领悟,又有对生命和世界的体悟。

其中有一则颇有意味(图2):

一僧问主师:何以忽有山河大地?答云:何以忽有山河大地。画家能悟到此,则丘壑不穷。

这则跋文亦见于四川省博物馆藏《龚半千课徒稿》:“一僧问一善知识曰:如何忽有山河大地?答云:如何忽有山河大地,此造物之权舆,画家之无极也,不可不知。”③ [1]其内容应该出自一段禅宗经文。《楞严经》卷四曰:

佛言:“富楼那!如汝所言,清净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汝常不闻,如来宣说,性觉妙明,本觉明妙。”……佛言:“若无所明,则无明觉。有所非觉,无所非明,无明又非觉湛明性。性觉必明,妄为明觉。觉非所明,因明立所,所既妄立,生汝妄能,无同异中,炽然成异。异彼所异,因异立同,同异发明,因此复立,无同无异。如是扰乱,相待生劳,劳久发尘,自相浑浊,由是引起尘劳烦恼。起为世界,静成虚空,虚空为同,世界为异。彼无同异,真有为法。”

这段经文,意思非常难理解。主要是讲初立一心为迷悟之本的问题,所以先立的这个真法界是一切迷悟之源。万物并无彼此存在同异之分,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无分别性。而阴阳的相生相克,是太极自具的功能,使太极浑然一体。阴阳既动,能生万事万物,而一事一物,又各具一太极。所以,自性本体,是无分别相,它自身的阴阳既动,循环往复,才是能变起一切之相,这是能生发万象相续存在的法则。

龚贤借助这段经文,用一棒一喝、答非所问的禅宗方式,是想消解世界与我心之间的分别界。画家胸中的山水和世间的山水,是一个太极本体,它们阴阳相生相克,浑然一体。而每一个山水,又各具一太极,如此重重叠叠,循环往复,衍生出万类,但总体只有一个,其真理机趣都相通。而此“通”之境,正体现了龚贤山水画诀中多次表达的阴阳、虚实相生相克等思想最深层的内涵。这种绘画“无极”之境,龚贤的一则画跋对此作出了解释④ [2]:

世间尽有奇险之处,非画家传写老死牖下者不得见矣。然亦不必世间定有是处也。凡画家胸中之所有皆世间之所有。画家当写人所不到之处,若人可到之处,何必借尔笔端乎!画者如作诗,故看画者不如看诗。不善看诗者,冤此诗矣。噫!

图2、图3 龚贤《山水册页》(十二开)之一、之二 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纸本、水墨 纵15.9厘米、横19.5厘米

世间奇险之景很多,如果没有艺术的创造,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发现它们。创造人所不能到达的情境,画家借助绘画,所欲展现的是一个生命体验的境界。茕茕孑立于天地之间,龚贤的孤独并不是显示生命的柔弱,而是奇险的形式中具有的生命的张力,那是一种宁定从容的气度。在另一则画跋中表达更加直接:⑤ [3]

余此卷皆从心中肇述,云物丘壑屋宇舟船,梯磴蹊径,要不背理,使后之玩者可登可涉,可止可安;虽曰幻境,然自有道观之,同一实境也,引人着胜地,岂独酒哉!

他在画中创造了一个天光云影般的梦幻世界,源于内心,但是所突出的并不是外在的强劲,而是人的精神。天地丘壑是一个充满圆融的世界,生命也有生命的气度。正是一颗通达之心,外在实景又怎能固塞于它的天地中?无限,不是外在的、理性的超越有限,而是瞬间内心的体验,让你永恒地回味其中,忘记尘世、忘记自己。这一切都不是有意的排除,而是浑然无知。所以,无限即有限,无限就在一花一草之中,心灵的体验就在一丘一壑中。心和丘壑的相通相忘,不是理性的超越和升华,而是诗意的心性延展,是心灵之境界的提升。这即是龚贤画中“幻境”之道,是实即虚的“通”境。所以,画家心中体验之无限,就在实景丘壑的有限中。瞬刻的体验,让我们在一丘一壑中发现了一个宇宙,一个与心灵相通相忘、相互优游的宇宙。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画家更近乎是生天地者,是一位孤独的创造者。画家不是用眼睛看世界,不是用手去创造天地,而是用心灵去展现生命的过程,而这种创造本就是孤独的,它绽放着自己内心深层的生命气度和尊严。如《柴丈人画诀》中云:“横如爪,竖如爪,造化一轮擎在手,生天生地任凭他。”⑥ [4]

龚贤通过孤独的艺术,品味生命的境界。它不是枯寂,不是哀怜,而是一种充满诗意的圆融的世界,这是一种孤独之为的境界。

龚贤对孤独感的表达,常常是在一片平静之中,寄托他的伤感和希望,苏州顾氏过云楼藏的一幅龚贤描写水灾的山水画就是此类作品。⑦ [5]描写水灾题材,在中国绘画史上也恐怕绝无仅有。零落的茅屋,垮掉的板桥,漂泊的渔船,依稀浓郁的丛林,一切都浸泡在河水之中。这不是一幅写生画,作于1676年,描写的是1648年海安大水,海堤崩绝成灾的情景。画中不曾直接描绘苦难的人民,也没有汹涌的洪水,而是用一种诗意般的情调描绘洪水退走后的沉寂。画家在画尾的自跋中说得明白,这是他在清凉山家居时画的,可见近三十年之后,画家对此依然记忆犹新。“经旬淫雨海潮宣,杨柳犹能识远村。屋底农人弃家走,跳鱼泼刺闭柴门。”这首题画诗似也表达了画家当时的心情:沉重而又充满了希望。洪灾是外在的,宁定却是深层的,外在的危险可以超越,而生命的意志却不可沉沦。

现藏江苏省美术馆的《野水渔村图》轴⑧(图5),作于1687年,是龚贤在生命最后的时间中所作。画面初看上去,有着倪瓒山水的三段式构图,也有着云林山水的萧散和清逸之致,但却没有孤冷之意。云林的茅亭,李成的寒林,巨然的矾石,这些传统的元素,在浑厚的笔墨中成为了一个散发着宁静和空灵之意的整体。茅亭依然孑然于山水中,但又像是深藏在浑沦中的一个驻点,这片山水因而成了一片灵区。“浮萍欲上山桥路,细竹深藏野水村。赴饮渔家新漉酒,不知何处是柴门。”这首画上的题诗,“深藏”二字正题中了整幅画眼。细竹深藏,柴门深藏,其实深藏的是心灵,避开喧嚣之外的这片宁静的山水,实际已幻化为心灵的栖息之所。这里没有云林山水的孤冷,却有着一样的清逸和空灵,浑厚的笔墨透着虚处淡处的诗意。

孤独感常伴随着一种无望,孤独之中显露着生命的脆弱和无力,但龚贤画中的孤独却不同于此。他的孤独,表现的不是柔弱,不是独自的叹息,也不是一种激昂的意志,而具有内在强烈的宁定和从容的气质。因而,这份孤独的精神,在画中不是枯寂,不是哀怜,而是一种诗意,一种孤独之为的境界。“一卷高人冰雪之语”⑨这句时人对他诗篇的评价,正是对他艺术“孤独之境”的最佳概括。

而对于这种孤独之境的表现和诠释,龚贤选择的路径可谓与众不同。他的孤独高蹈,往往不是石涛、八大那般恣肆,也不是董其昌那般悠然,而是在一片荒凉的浑沦之中,体味生命原本平如秋水的意味。因而,龚贤绘画中的孤独之境,所要突出的是浑厚之中内蕴的平淡和虚灵,是脱离了一切束缚的内在平和,是生命深层的安宁和气度。龚贤通过他的艺术,所探寻的“复古”之路,正是传统绘画内在的这种生命气度。

图4 龚贤《龚野遗山水十二幅冊》之一 苏州顾氏过云楼收藏 1676年长夏作 纸本、水墨 尺寸不详

图5 《野水渔村图》轴1687年作江苏省美术馆藏 绢本、水墨

二、孤独的生命超越

龚贤绘画中的孤独情怀,是一种生命超越的体验,在短暂而脆弱的个体生命中追求着它永恒的意义。现实中生命无法伸展,那么就在超越的体验中,消除有限和无限的分离。所以,龚贤的孤独情怀是一种超越的情怀,是把个体短暂的生命放到无限的天地中,思考生命的价值意义。这种超越中的孤独,彰显的是生命本身的力度,也是龚贤通过艺术的方式,为人生的困惑所寻到的妙方。对这个问题的理解,也有助于对历史上“龚贤曾入佛门”一说的辨析。

1、心之“灵区”——生命的天国

龚贤晚年之作《摄山栖霞图》卷,有一首五言自题诗云:

徵君遗故宅,千载閟灵区。谷静松涛满,江空山影孤。

白云迷绀殿,清旭射金缻。为问采芝叟,神仙事有无。

虽在故宅,但松涛山影在目。群山苍翠,峰峦突兀,各尽其态,白云缭绕,完全没有清新和飘逸,而有“巨壑难悉究”之感。深窈不测的岩谷,一层层把人带入一个黝黑无垠的境界,让人为之惊心动魄。而画中被群山环压的故宅,高高翼然的小亭,是全幅的画眼。整幅岩谷烟云的交织呈现的幽绝之境,是无限,群山中的故宅和小亭是小,是有限。但心灵在体验中可以穿透这幽绝世界,超越了现实,小中便有了大,谷静松涛,江空山影,有限中可以环列一个无限的实在。在体验中,有限的画面,同无限的天地,成为了绵延时空中的灵区,原本只是容身的故宅和小亭,却如同大千世界,可以栖住心灵。置于黝黑无垠中的草亭和故宅,就成了穿越千年时空的心灵的高台,给心灵以栖息和慰藉。

龚贤艺术的孤独情怀,就是在这样的生命灵区中得以突出和表现。他在晚年的画跋中言:“既能识,复能画,则画必有理。理者造化之原,是人而天,谈何容易乎!”⑩“他人画者,皆人到之处。人所不到之处,不能画也。予此画大似人所不到之处。即不然,亦非人常到之处也。半老自记。”(11)[6]这些都是针对当时画坛出现的识画者不能画,而画者不识画的问题,提出的观点。能够心手统一,则必通晓内在的画理。这个理,就是心灵和造化共通的生命之源。生命短暂而脆弱,这是生命本身带给人的困惑,哀凉和失落感也会时而产生,走出这些困惑,谈何容易,这就是生命超越的问题。一个有限的狭隘的宿命的世界,一个无限的延伸的自由的世界,能连接二者的只有心灵的提升。所以,诗人和画家,识画者和画者,对关乎生命本然的诗意,其体验是共通的。而对生命诗意的体验,心中充满着的圆融,就是中国人自己的内在“超越”。万物皆备于我心,我心与万物造化相同。这种审美的体验,把有限和无限的两个世界连接起来,相通相忘,亦是相同。其中蕴涵着超越的智慧,也是中国哲学和艺术给如何追寻生命意义的问题开出的妙方。这也是龚贤艺术内含的妙义。

图6 龚贤《摄山栖霞图》卷(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纸本、设色 纵30.3厘米、横151.8厘米

龚贤画中亭,心灵栖息之所

图7 《八景山水》(页装卷)之一 甲子(1684年) 上海博物馆藏 纸本、设色 纵24.4厘米、横49.7厘米

图8 《溪山无尽图》(卷)开头 庚申(1680年) 故宫博物院藏 纸本、水墨 纵27.7厘米、横726.7厘米

龚贤的艺术,表达着对生命和人生的关怀。他的孤独,所传达的不是绝望,不是哀怜,也不是脆弱,而是在超越的生命体验中,呈现着生命的尊严。因而,这份孤独中的超越,不是空间大小的问题,而是震撼强弱的问题;不是引人到一个彼岸的世界,而是以肯定人现实的落脚点为前提。也就是说,在超越现实的心灵提升之后,最终还是要回到现实。通过这种美的体验,让人在天地间“站”得更加坚实。从这个意义上讲,他的绘画似乎是带给我们一个纯洁的心灵,一双清澈的眼睛,引导我们张开胸怀,去发现现实中原本自然的平和与宁静。它的浑厚,更像是一种打破现实遮盖的惊雷,在瞬间洞见永恒。所以,龚贤的艺术,也是我们心中对幸福永存的希望。现实和理想,在心灵穿透的力量和悠然回环的节奏中,相互融合。他孤独中的超越,是一种立于天地中的大人的情怀,显示着生命深层的宁定从容的气度。

尽管他晚年的课徒稿系列,对于一山一石等自然物的画法解释,可能会显得有些琐碎,但正是因为这种具体的言说,艺术才不再仅仅是悟道的途径,而寄托着对立于天地中人的关怀。龚贤用他的严肃而理性的方式,在现实与理想,有限与无限,生命的短暂和永恒问题上,用绘画寻找着这两个世界的联系和转化。他的艺术,肯定着人的现实落脚点,通过拓展心性的生命体验,使人更好地立于这个坚实的生命之点之上。这寄托着一位大儒对生命的关怀,一份超越了特定时空的人的情怀,也是一位儒者为传统绘画寻到的一条发展之路。

随着性情的陶养,龚贤的绘画也变得更加纯净和空灵。在他晚年成熟的画风中,以及那些参透禅意的画跋中,龚贤用语言更直接地讲着天地和禅心。他欣赏禅的智慧,向往禅者的人生,在经历了人生的诸多不幸之后,仍怀着萧然于物外的平和心态。对于禅者而言,绘画一直处在一个未完成的状态中,给渺小的个体以心灵慰藉,还虚幻的世界以纯真和内在的充盈。所以,禅画表现的就是一个未完成的生命状态,实际上也难以完成,倘若完成了,也许就变味了。龚贤晚年的绘画和理论,更显出了这种哲学的妙义。它带给我们这些生活在尘世的人,一种看世界的方式。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扬起一尘,大地就在其中,一朵花开,整个宇宙也随着产生。但是,当尘土还没有被扬起,花朵还没有开放时,我们的眼睛应该单纯、朴素到极处,便是丰富、新奇到极处。

晚年的龚贤,画风变得更加自由,或浓密或简洁,大有大的气势,小有小的精微。绘画语言运用上的这份洒脱,更体现着内在心性的变化。正所谓,风格的选择反映心态的过渡。(12)六十岁,意味着一个新的人生关口。对于中国的古代士人来说,它更富含着醒世的意味。已经在人生旅程上完成了一个周期,回忆中带着反思。而这种反思,又会对晚年的思想和艺术产生直接的影响。这时,龚贤早年参加诗社时候的激情,中年回到满目疮痍的南京时的落寞和压抑,已经转化了,只剩下顺时知命的心境,甚至对大自然之美的喜悦和生活中乐事的享受,也显示着他内心的清静。他清澈的心灵,是他在孤独的超越中,所要表现的生命的理想和希望。

2、儒者的情怀

对于禅的倾心,并没有改变龚贤的人生道路,他是一位传统的儒者。即使是在他一生最具禅意的部分晚年绘画中,也仍然深深表达着对人的现实命运的关怀。晚年艺术所表达出的这种超越中的孤独,彰显着一位大儒的情怀。他承认现实中心与物是分别的、是有差异的。通过艺术的方式,并非要破除文字和逻辑等理性的束缚,迥出天机之外给人以顿悟的契机,而是要在分离的现实困境中,提供一个连接的途径,即生命的体验。他的艺术,就是在生命超越的无量世界中,消解有限和无限的窘境,在体验中,即物即我,浑然相忘。孤独的超越,消解了他曾经精神的压抑,也使他在现实中感到了闲适和从容,感到了挣脱一切束缚之后的怡然。

龚贤的孤独是生命超越中的孤独,寄托着一位儒者的情怀,这为历史上有关龚贤是否曾出家问题的辨析,提供了一条津渡。目前这个问题,比较被认可的是美国张子宁先生的研究发现。他从髡残于1658年皈依觉浪道盛,以及日本京都泉屋博古馆藏髡残《达摩面壁卷》卷后第八跋为龚贤所书,自称“同门法教弟龚贤,法名大启”等证据推断,龚贤即为觉浪道盛的门下弟子,与髡残同属“大”字辈弟子。l659年觉浪圆寂,时龚贤在扬州,所以龚贤与觉浪的关系应该追溯到1647年龚贤离开南京之前。[7]

图9 龚贤《山水册》(二十开)之一 1675年作 故宫博物院藏纸本、水墨 纵22.2厘米、横33.3厘米

对此,本文提出两点疑问。一是如果龚贤为觉浪的弟子,那么记录觉浪道盛开堂说法、与僧人和居士对话内容、来往书札的资料,流传至今的《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和《天界觉浪盛禅师语录》,应该都有关于龚贤的记载。但是,全部翻阅下来,并未发现“龚贤”或“大启”之名。二是即使龚贤为道盛的在俗弟子,也应该有称“大启”的情况。在众多禅僧的赠诗,以及好友对龚贤的文献记载和现存的画作题跋中,多称呼其字“半千”,未曾有称其法号“大启”的。所以,张子宁先生发现的这则资料,尽管珍贵,却难以充分解释龚贤有入佛门的问题。

龚贤早年遭家国之变,浪迹天涯,年届不惑,重新回到了满目疮痍的南京城。在清凉山购置了几间旧屋,取名“半亩园”住了下来,卖画、卖字、课徒,在清贫中度过着晚年。1689年秋天,他在贫病中又遭到豪横的勒逼,愤然去世,家徒四壁,好友孔尚任出面替他办理殡葬后事。半千可谓一生备尝人间的凄凉,但是他留给我们的艺术却充满了沉厚、雄浑、平和、空灵,晚年天光云影梦幻般的山水,置身于茫茫群山中策杖寻幽的老人,茫茫涯岸、无声溪涧还有柳溪边夕阳下的孤亭茅屋,等等,都散发着感人的魅力。在这里,悲凄的遭遇转为宁静而恢宏的气度,家国之痛转为孤独的生命情怀。

龚贤一生的几位知己对他的概括,似乎可以为龚贤一生未曾出家探出一方缘由。相对于画者,龚贤更喜欢以诗人自称。他曾自言:“画者如作诗,故看画者不如看诗。”据说,屈大均曾经向龚贤乞画,龚贤没有应允,原因是想请屈大均重视自己的诗。只有那些不明白画理画法,而偏重其诗的人,才是真正能懂诗的人。(13)在龚贤看来,读他的诗是更直接地在读他的心。如屈大均在给龚贤的题诗中言:“招隐成高詠,安贫见道心。殷勤南涧月,夜夜照瑶琴。”或许正是由于相近的诗心,才使二人在三十几年的交往中成为一生的知己,在世乱之际,以烂漫的诗情,浪迹一生。

“不与物竞,不随时趋。神清骨滢,貌泽形癯。心游广莫,气混太虚。将蜩翼乎?天地或瓠,落于江湖。吾不知其为北溟鱼,为即都,为撅株拘,为庄周之蝴蝶,为王乔之仙凫抑将,为蓟子摩挲铜狄,为忘乎五百年之居诸。”这是好友曾灿对龚贤像的概括。对龚贤这样浪迹的诗人而言,读书作诗是他的寄托。读“六经诸史”是尽“天下极醒快之事”,可以使立志作官的人通治国之道,还能使淡泊的诗人得以修身养心。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周亮工集名家山水册》有龚贤在己酉(1669年)仲冬的题跋(14),其内容不仅表达了龚贤对画之藻鉴的分类看法,更重要的是表明了他对文人画最高境界的理解,即在笔墨之上表现读书养心而来的士气。

在他的《画诀》中,他对于虚实相生等二元关系的理解,可以看到他是很参透老子哲学内涵的,只是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寄予了一个儒者深深地反思。他早年结交了很多复社和赞助复社的人士,写诗参与和支持他们的活动,像顾与治、方文、吴嘉纪、屈大均等名士,还成了他一生的挚友。但是,在有关复社成员的记载中,并没有龚贤的名字。他也未曾科举作官,到老仍是一个“布衣”。“百苦不一乐,中霄梦忽清。有家长作客,到老尚谋生”,这是写于l647年左右,龚贤《草香堂集》中的诗句,可见中年时期,龚贤已经对自己一生有了预见。晚年他在自述生平的《半亩园诗》诗中说:“自知非通才,奚足承华簪。一丘养吾志,天空鸣素琴。”(15)这首诗除了表现他不落凡尘的意思外,更表现他生命的理想。独立于丘壑和天地间,遁迹于尘世之外,孤独的并不是外在的形式,而是内心的放旷高蹈的精神。

他无意入任何繁文缛节的组织形式,但他并不是一个不拘礼法的人。国破家亡,面对各种政治牵连的迫害,很多士人遁入空门,“逃于禅”成为遗民士人普遍选择的生存方式,而龚贤则在人生最为绝望之时,依然怀着士人的责任,云游四方,行走在时间中,以孤独的方式寻求人生的希望。对人生的这般大寂寞大孤独的品味,他并没有选择旁观者的冷静,而是心游于广漠天地中,在烂漫的诗画世界中安适着心灵。他不愿做一个隐士,而是做一个自醒的人,一个内在独立的个体。通过孤独的艺术,在孤独的超越中,他表现着生命的理想。艺术展现的“灵区”,是他所向往的生命的天国,是他在孤独中找到的希望。“一卷高人冰雪之语”,也是对他的艺术乃至人生最好的概括。他的希望,不在故国旧日的繁华,而在没有了干扰的清静世界中。“江天忽无际,一舸在中流”,这是1680年龚贤画的自题,笔墨天放,寄情山水,天地一虚舟,陶然其中。

深入了解龚贤的绘画和他的诗,就会发现,他的身上有一种晋唐人的气质,这无疑与他扬州十年的生活密切相关。在扬州的十年(约1655-1664),龚贤主要进行了中晚唐诗的选编,周亮工曾这样评价龚贤:“(龚半千)酷嗜中晚唐诗,蓃罗百余家,中多人未见,曾刻廿家于广陵,惜乎无力全梓,至今珍什笥中。古人彗命所系,半千真中晚之功臣也。”中年在扬州的十年,虽然绘画作品比较少见,但是在气质性情上与晋唐人的接近,对他晚年致力的绘画有着深远的影响。

1663年的题画诗中云:“陶公闻道后,漉酒赋新诗。晚发无相识,其人实为师。”(16)大约在l675年左右,他的艺术渐渐走入超脱的路子,生命的扁舟开始像他向往的晋人和中晚唐人漂去。1675年《遗城南友人》诗云:“何妨但说人情好,莫管同趋世态卑。兀傲刘伶能避世,早知曲蘖是吾师。”《闭门》诗中云:“梦里何曾知魏晋,心头尚不着皇轩。”1675年《题画》诗有句云:“吹笙子晋时来往,漉酒陶潜共里闾。”(17)龚贤所向往的是这些时代对雄健气势和清远意韵的推重,人要有如刘伶“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的大人情怀,又要有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独立自远,还要能懂得杜甫“下窥无极终南黑”和韩愈“巨壑难悉究”的雄浑之气。其实,龚贤也是这样的。他在梦中、画中,实现着他生命的理想。他在厚黑的墨色中,玩味天光云影的梦幻感;在“只见群峰不见天”的画面中,追求墨气的翻滚,把墨团可能会产生的压抑感,在内在“气运”(18)的贯通下,转变为错纵交织而光影内在和谐的统一体。晚年手书《渔歌子》,(19)很显然是晋唐人气质的皈依。

自挽扁舟不到家,月明随处有芦花。羹鲙鲫,饭蒸虾,风引炊烟一道斜。

由来无姓也无名,身托烟波过一生。风露重,草衣轻,睡熟船头唤不应。

稻是鱼虾水是田,催租无吏到门前。闲便钓,醉则眠,那有凶丰不问年。

手持竿子坐寒苔,霜落高天鬓发摧。一心足,两眉开,胜向朱门怀刺来。

红虾紫蟹作羹汤,菰米蓬须缩酒浆。能醉饱,傲侯王,叩舷一曲在沧浪。

市门湫隘足烟尘,爽恺何如坐钓津。风细细,水粼粼,照彻渔家有一轮。

身是渔郎不钓渔,满船酒具满船书。闲去去,且徐徐,只肖移家野外居。

世间野水没人争,岂有金戈铁马声。爰鸛立,白鸥明,我与幽禽不受惊。

这九首词汇在一起,成为龚贤晚年最为清晰的长篇诗词之一。语言清新流畅,清澈人的心灵,内容上可以看作是对他晚年生活的陈词。他厌倦了人事的繁杂,以独立的个体,围绕他的“半亩园”,谱写着他新的希望。这个清静的世界,正是他在孤独中寻找到的生命的理想。

从甲申之乱时“乱离心事酒杯中”,到耳顺之年“柴扉开近午,石室坐经年”,龚贤似乎渐渐完全远离了尘世,以简淡的生活度过着平静的晚年。“大隐宁同俗,悠然阅岁华”,“半生总被浮名误。……草椽三架,沙天二顷,此愿能完否?”这种平静,不是弃绝世事的无奈和哀愁,以翰墨自娱;也不是把心灵在超越之外,以笔墨为佛事;而是没有了一切无法忘怀的牵绊,在沙明风定、几点鸥鹭的宁静生活中,进入真正的栖息与世忘,把自己与人生难以躲避的宿命,放在旷朗的丘壑天地中来审视。在心灵与丘壑的优游中,在绘画的体验世界中,表达着对个体的命运、生存的困境等这些严肃理性的问题,所进行的反思。这正是明清之际的遗民情怀透出的那份深层的孤独感,这已经不仅仅是遗民的问题,而是对生命价值意义的追寻,是人之为人的问题。

注释:

①见《龚贤墨笔山水册》(苏州博物馆藏)末页诸元鼎跋文。

②本文把龚贤晚年这类画作,视为是课徒画稿一路。其推证,参见本文第六章第三节有关龚贤荒柳画法的论述。

③四川省博物馆等收藏。

④跋见《龚贤山水册》。

⑤跋见《龚半千山水卷》,故宫博物院藏。

⑥《柴丈人画诀》。

⑦《龚野遗山水十二幅册》(画十二页,题诗十二页,跋二页),作于1676年长夏,苏州顾氏过云楼藏,《过云楼书画记》卷九著录。图见《龚贤册页》。

⑧1687年《水村图轴》,周怀民先生藏,绢本、水墨,176×77cm《艺苑掇英》第23期(1984.1)。

⑨此句是《龚半千自书诗稿》(抄本藏于上海图书馆)后附书札,书札之后附蔡珄所题一首七律中的诗句,或可看作龚贤艺术精神的写照。

⑩见《龚野遗画册》(十八页)画后总跋,戊辰(1688年)初冬作,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藏,尺寸不详。

(11)跋见《龚贤山水二十四册》,原画现不明下落。

(12)对于龚贤晚年画风的转变,美国学者王仲兰从风格自身的变化角度,分析其原因。她把龚贤此期减笔画风格,视为其早年所受过的安徽宣城画社诸多画友影响的结果,因此可属于这一系的文人画风格。见Chung-lan Wang,Gong Xian(1619-1689):A Seventeenth-Century Nanjing Intellectual and His Aesthetic World,dissertation of Yale University,December 2005.p.211。

(13)(清)周在浚等辑《赖古堂尺牍新钞三选·结邻集》卷十五,龚贤《辞屈翁山乞画书》,清乾隆刻本“足下素无知画之明,不欲足下有知画之明。倘足下有知画之明,而重余诗。安知非重余画,而重余诗也。惟足下素无知画之明,而重余诗,此真知余诗也。”

(14)跋文见第二章第三节 图14的抄录。

(15)(清)魏宪辑《诗持二集》卷二,清康熙刻本。此诗刊于1671年,应该也写于龚贤的中年时期。

(16)见《赠“中符”先生书画合册》(十二页)题跋,美国高居翰先生景元斋藏,1663年作。

(17)见《龚半千自书诗稿》,清康熙抄本,上海图书馆藏

(18)这是龚贤非常有新意的一个画语。故意讲“气韵”写为“气运”,强调内在气的运转,是气韵生动的前提。

(19)《清龚贤书渔歌子》,辽宁省博物馆藏,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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