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语方言中“中心语—修饰语”的反常词序问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词序论文,修饰语论文,汉语论文,反常论文,心语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般来说,汉语在类型上的特征之一是具有“修饰语—中心语”(或“形容词—名词”)的词序,但是近几十年来颇有学者(岑1953,桥本1976,余1976)指出南方的汉语方言里也有反常词序“中心语一修饰语”的结构,併认为这种结构是受到西南侗傣语的影响。还有学者(藤堂1959)认为上古汉语也有这种反常词序的存在。我在六年前(丁1994)曾经指出上古汉语里併没有“中心语—修饰语”这种结构存在的痕迹,当时也曾经提到方言里的情形,但说得过于简略,现在想从几个方言的角度再来检讨这个问题。项梦冰(1988)曾经讨论过这种“异序现象”,看法非常接近。我现在集中探讨表示动物性别的词汇,希望能彻底釐清这个问题,其他类似词汇我就不再讨论,请参看项文。(注:项梦冰的文章是一个全面性的讨论,大体的意见跟我非常接近。我在初稿完成后承张敏告诉我有这篇文章,在此致谢。幸好我的论点集中在有关动物性别的词汇上,也许还有一得之愚,可以给同行参考。)
一 方言里所谓“反常词序”的现象
岑麒祥(1953)首先指出广州话有“形容词放在名词後面”的现象,认为是广东原始土著所操语言里保存下来的痕迹,原始土著的语言和现代的壮语同一系属。换句话说这种反常词序的词汇,是壮语的成分。他说得很简略,只举出以下若干例子:“客人叫做人客;乾菜叫做菜乾;公鸡叫鸡公;牯牛叫牛牯。”
到桥本万太郎(1976)讨论亚洲大陆语言扩散问题的时候,他认为汉语里有些结构上的异常现象其实是阿尔泰语言或南亚语言扩散的结果。对於上面提到的复合词,他认为是修饰语放在名词之后,同时是一种“化石性”的结构(fossilized compound),保留早期的痕迹。 他也指出这种复合词的出现在汉语方言里有南北之分:例如北方说“公牛”,南方说“牛公”。他同时又举了“鞋拖”、“风臺”、“鱼生”、“饭焦”等例证,认为越是向南,就越能找到名词在前,修饰语在后的复合词。在桥本(1978)的“言语类型地理论”里,他进一步把词序“横”的地理推移和从古到今“纵”的演变连系起来,引申藤堂明保(1959,1966)的看法,认为上古汉语里有“名词+修饰语”的结构,后来才渐渐成为“修饰语+名词”的结构。
我在另一篇文章里已经指出藤堂的分析不足信,古代并没有“中心语(名词)—修饰语”的结构,纵的演变既然没有,我觉得横的推移也是一种误解。 余霭芹(1993 )的Comparative Chinese
DialectalGrammar是第一本讨论汉语方言文法的书,第一章是Word order :Head+mo—difier,遵照桥本万太郎的办法并未改变。我认为中心语+修饰语的结构其实併不存在。以下从湘语、客家语、粤语和闽语四个方言来证明我的看法。(注:选这些方言的理由是因为所谓“反常词序”的词汇大部分出现在这四个方言里。)讨论的对象主要是表示动物性别的词汇,材料参考袁家骅等(1960,1983),及A.Yue—Hashimoto(1993),其余来源请见书目。
二 湘语中的“反常词序”
湘语的材料包括新湘语的长沙话和老湘语的双峰话及洞口黄桥话。
北京话长沙话
公牛 牛牯(子),牯牛,牛公(子),骚牯子
母牛 牛婆(子),牸牛子
公狗 狗公(子)
母狗 狗婆(子)
公鸡 鸡公(子),叫鸡(公)
母鸡 鸡婆,鸡项子
双峰话黄桥话
牛牯 牛牯子
牛婆子,牸牛 牸牛
狗公子狗牯
狗婆子,草狗 狗娘
鸡公子,雄鸡 鸡公
鸡婆子,鸡项子鸡乸,鸡娘
第一,我们看到在动物名词之后表示性别的字有两类,一类是亲属称谓,如“公、婆、娘”等,“婆、娘”併不是表示性别的形容词,而是本身带有性别意义的名词,“公”自然也可如此解释。我们相信这些名词正是把表示人际关系的词汇用之于动物,后面表示性别的字是名词而不是形容词;另一类是“牯”字,有两个意义:在古文里指牡牛,另一义根本就是指“阉过的公牛”,湘语用的是第二义。长沙话、衡阳话中还有“牛崽子、狗崽子、鸡崽子”指小牛、小狗、小鸡。第二,在“牛公、牛婆、鸡公、鸡婆”之后有时还可以加上名词词尾“子”,可见前面的成分是一个名词。长沙话、黄桥话又可以用“牛牯子”指公牛,清楚地表示“牯”是名词,不是一个表示性别的形容词,后面可以加上另一个词尾“子”。(注:李蓝告诉我,在湘语城步话中没有生育过的家畜家禽都不能称“婆”。未生育的母牛、母猪、母狗分别是“牸牛”、“草猪”、“草狗”,未下过蛋的母鸡、母鸭是“子鸡、子鸭”。因此更可证明“狗公”“狗婆”“牛公”“牛婆”的“公”和“婆”不是纯粹表性别的字。)另外又有“虾婆子”“蛆婆子”指虾、蛆,併不是指母虾、母蛆。鸡乸和鸡项子下文再讨论。
三 客家话中的“反常词序”
客家话的情形如下:
北京话 公牛 母牛公狗 母狗公鸡 母鸡
梅县话 牛牯 牛嫲 狗牯 狗嫲 鸡公,生鸡(公) 鸡嫲,
这里我们发现客家话的“牯”主要用于走兽,但也可以用于人物,如“老张牯”“老二牯”之类,充分表示“牯”字是一个名词,老张牯的“牯”字不可能是一个表示性别的形容词。“嫲”字可以用于一切动物,指人的也有“阿三嫲、刘二嫲”等,“嫲”当然也不是一个专指动物性别的形容词。在家禽飞禽方面,雄性的用“公”,雌性的也用“嫲”。另有“鸡媛□
”指尚未生蛋的小母鸡。“公”字同时也可以用于其他生物或无生物的后面,如“虾公”、“碗公”,自然指称的不是“公虾、公碗”。
四 粤语中的“反常词序”
北京话 公牛母牛公狗 母狗公鸡母鸡
广州话 牛公、牛牯 牛乸 狗公 狗乸 鸡公、生鸡 鸡乸、鸡项
阳江话 牛公、牛牯 牛乸 狗公 狗乸 鸡公、生鸡、鸡头 鸡
跟湘语黄桥话类似,指称雌性动物时有一个专用的乸
字,如果真的是把表示性别的形容词放在名词之后,为什么不用普通的“母”字而要用一个新词呢?可见这个“乸”字是一个表示雌性动物的名词。值得注意的是另外一个代表语音的“项”字,也见于长沙话和双峰话,专指未曾生过蛋的母鸡,还可以在后面加上“子”字,当然也是一个名词,由此也可以证明一般通称的“乸”字一定也是名词。
五 闽语中的“反常词序”
北京话公牛母牛公狗 母狗公鸡
母鸡
厦门话牛公牛母狗公 狗母鸡角
鸡母、鸡
福州话牛公牛母犬、犬公、犬雄
犬母鸡角
鸡母
闽语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有三个与众不同的词汇,其中两个都有特别意义,“鸡角”指没有交配过的公鸡,“鸡槤
”指没有生过蛋的母鸡,都是名词。由此可以证明“牛公,牛母”的“公、母”大概也是名词,不是一个形容词。
“犬雄”乍看起来像是把“雄犬”颠倒过来,但项梦冰(1988:90)指“雄”在《说文》里本来就是“鸟父”的意思,我同意他的看法。用在别的词汇里,如常见的“英雄”,“豪雄”,楚辞里的“鬼雄”,都是把“雄”字放在后面作名词用的例子,至少不是非把“雄”字解释为形容词不可。
结语
以上举了四个有“反常词序”的方言为例,说明南方方言中并没有“中心语—修饰语”的词序,“牛公,牛母”这样的结构并不是别的语言扩散的结果,仍然是“修饰语—中心语”的结构,合于汉语一般的词序规则。总的来说,汉语无论在历史上或方言里都没有“中心语—修饰语”这种结构存在的痕迹。
(注:一九八○年,[台湾]中央研究院召开第一届国际汉学会议,桥本万太郎教授应邀与会,那时他的《言语类型地理论》出版不久,在一个偶然的场合我跟他辩论“公猪、猪公”的词性问题,他认为“猪公”是表性别的形容词后置,我认为“公”是名词,“猪公”是名词修饰名词,根本不是词序的颠倒。辩论各持己见,并无一致的结论。事后我想写一篇文章专门讨论这个问题,一再因循,到现在才能写成,而桥本先生十三年前已归道山,现在谨以此文纪念他和我的友谊,同行之间坦率的切磋令人难忘。这篇文章的大意曾经在一九九六年五月伊利诺大学召开的第八届北美中国语言学会年会中讲过, 当时用的题目是“Reverse ”Word Order in the Morphological Construction of Compounds inChinese Dialec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