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的“形象直觉理论”及其与克罗齐的关系_朱光潜论文

朱光潜的“形象直觉理论”及其与克罗齐的关系_朱光潜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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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朱光潜早期美学思想的出发点和立足点来源于克罗齐的“形象直觉说”。他对克罗齐的学术理论,经历了从推崇到怀疑再到批判三个阶段的发展变化。这一演变过程,显示他逐步摆脱形式派美学的束缚,并对其破绽进行“补苴罅漏”的努力。1949年以后,他的美学思想转向接受马克思主义,既有社会变革而产生的外力推动的影响,其自身的学术取向也具备转变立场的内在潜质。

关键词: 形象的直觉 朱光潜 克罗齐 推崇 怀疑 批判

朱光潜的代表作之一《文艺心理学》(开明书店1936年首版),是中国现代美学和文艺理论史上的经典名著。该书二十余万言,开卷第一章的题目就是“形象的直觉”,朱光潜正是在对“形象的直觉”的探讨中,确立了自己早期美学思想和文艺思想的立足点和出发点。本文考察朱光潜的“形象直觉”理论及其与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的关系,以期对这一问题的研究有所推进,并就教于方家。

朱光潜认为,十八世纪后半叶以来,西方近代美学与古典美学有一重要差异,即古典美学侧重从哲学上研究美的本质,而近代美学偏重从心理分析上考察具体美感经验。他说:“近代美学的最大功用在分析美感经验”〔1〕。所谓美感经验, “就是我们在欣赏自然美或艺术美时的心理活动”, 这种心理活动的最基本的特点就是“形象的直觉”(intuition of forn)〔2〕。

那么,究竟什么是“形象的直觉”呢?不论在艺术中或自然中,如果一个事物你觉得美,它都能在你心中呈现出一种具体情境,或是一幅有趣的画面,而你的心眼在欣赏的霎时,必定被这种情境或画面所霸占,使你聚精会神地领略它的情趣和意味,以至把它以外的其他事项都暂时忘去。这种在欣赏艺术美和自然美时的心理活动,就是美感经验。在这个经验中,心所以接触事物的是“直觉”,而物所以呈现于心的是“形象”。因此美感经验可以简单地概括为“形象的直觉”。本来,一件外界事物被人的心灵感知,除了它的形象以外,还有许多其他相关的事项,如成因、效用、价值等等;人们把握一个事物,除了用直觉以外,还要用知觉和概念等等。但是,朱光潜接受克罗齐的看法,认为直觉(intuition)是对于个别事物本身的知( knowledge of individual things),是“审美的知”;知觉是对于诸事物关系的知(knowledgeof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ings),是“名理的知”。 在美感经验中,心所以接物者只是直觉,而不是知觉和概念;物所以呈现于心者是它的形象本身,而不是与它有关的其他事项。

为了说明这一观点,朱光潜在《文艺心理学》中区别了人对待事物的三种态度:一是科学态度、一是实用态度、一是美感态度。他以梅花为例,对这三种态度作了分辨:科学态度注重梅花的植物学特征;实用态度注重梅花的实际效用;而美感态度却无视这两种意义,只注重梅花的形象本身, 只是对它进行“无所为而为地观赏 ”( disinterested contemplation)。这三种态度的分别,与事物的三种价值相对应:科学的态度追求事物真的价值,实用的态度追求事物善的价值,美感的态度追求事物美的价值,在科学的态度中,人们的注意力偏重于事物间的相互关系,心理活动偏重抽象的思考;在实用的态度中,人们的注意力偏重于利害关系,心理活动偏重于意志;在美感的态度中,人们的注意力凝聚于事物形象本身,心理活动偏重于直觉。朱光潜认为:不论是科学的态度或实用的态度,它们所看到的事物的意义都不是独立的,而是倚赖与旁的事物的关系,但美感态度却只是专注于事物形象,本身独立自足,自有意义。因之,对象的价值在科学态度和实用态度中是“外在的”(extrinsic),在美感态度中却是“内在的”(intrinsic)〔3〕。

正是从这种看法出发,朱光潜指出:

审美者的目的不像实用人,不去盘问效用,所以心中没有意志和欲念;也不像科学家,不去追求事物的关系条理,所以心中没有概念和思考。他只是在观赏事物的形象。

美感经验是一种极端的聚精会神的心理状态。全部精神都聚会在一个对象上面,所以该意象就成为一个独立自足的世界。……有人说“艺术要摆脱一切然后才能获得一切”。艺术所摆脱的是日常繁复错杂的实用世界,它所获得的是单纯的意象世界。意象世界尽管是实用世界的回光返照,却没有实用世界的牵绊,它是独立自足,别无依赖的〔4〕。这两段话,可说很好地表述了《文艺心理学》第一章谈美感经验的要义,即美感经验就是不带实用目的、不用概念的对形象的凝神观照;超概念、超功利的直觉静观状态,是美感经验的最大特点。

朱光潜还指出:说“美感经验就是形象的直觉”。这里的“形象”,并非天生自在和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观赏者的性格、情趣以及地点和时间的不同,直觉所得到的形象也常常会发生变化。比如不同的人观赏同一棵古松,所得到的印象和感受往往互有差异。所以如此,是因为不同的人所直觉到的并不是一棵纯然客观的古松,而是古松所呈现的形象。这个形象一半是古松所显现的,也有一半是观赏者当时性情外射出去的。严格地说,有形象必有直觉,形象总是直觉的形象;有直觉也必有形象,直觉总是形象的直觉。由于直觉到的形象已不是原来的客观形象,而是包含有因人因时因地而异的观赏者的性格和情趣,因而直觉也含有创造的意义。所以朱光潜说:“直觉是突然间心里见到一个形象或意象,其实就是创造,形象便是创造成的艺术。因此,我们说美感经验是形象的直觉,就无异于说它是艺术的创造”〔5〕

显然,朱光潜这里对“形象的直觉”的阐释,来源于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的“直觉说”。对于这一点, 他自己不仅在《文艺心理学》序文“作者自白”里作过交待,而且在《近代美学与文学批评》一文里作过说明:“‘美感经验为形象的直觉’是克罗齐的说法。我以为这个学说比较圆满,因为它同时兼顾到美感经验中我与物两方面。就我说,美感经验的特征是直觉,就物说,它的特征是形象”。〔6〕

由此,学术界引发出一个长期争论不休的问题,即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究竟是克罗齐《美学原理》的翻版,还是确有他自己的学术创造?朱光潜与克罗齐之间究竟是怎样一个学术关系?

对这问题的回答,人言人殊,分歧极大。有人认为《文艺心理学》所标举的美学理论,不过是贩卖克罗齐的美学思想,如梁宗岱在四十年代发表的《试论直觉与表现》一文,就说朱光潜“把克罗齐的直觉即表现说签为己有,把它拿作自己的文艺心理学的基本原则”〔7〕。 也有人认为,《文艺心理学》虽然表面看来采用了克罗齐的学说,但实质上朱光潜并不是克罗齐的信徒,如意大利汉学家马利奥·沙巴蒂尼(Mario Sabatini)在其长篇论文《朱光潜〈文艺心理学〉中的“克罗齐主义”》里,便说朱光潜多处歪曲了克罗齐的本意,其援用克罗齐的术语和理论(如“直觉说”)等,不过是为了表达自己以道家观点为根底的美学思想。〔8〕

其实,这两种看法都不尽符合事实。朱光潜与克罗齐的关系比较复杂,经历了推崇、怀疑、批判三个阶段。他最早较为全面介绍克罗齐的文章,是1927年8月发表在《东方杂志》第24卷第15 号上的一篇专论《克罗齐》。此时,他对克罗齐相当推崇,评价甚高:“以第一流哲学家而从事文艺批评者,亚里斯多德以后,克罗齐要算首屈一指,从美学基础上树起文艺批评,根源深厚,所以他的学说能风靡一世”〔9 〕。 1932年完成《文艺心理学》初稿时,他对克罗齐的学说大体还处于认同状态。但是,随着此后研究的逐渐深入,特别是以《文艺心理学》初稿为讲稿,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和清华大学中文系研究班开课的过程中,他逐步看到了克罗齐学说的破绽,不断对克罗齐所代表的形式派美学的观点进行“补苴罅漏”,即他所说的:“每次讲演,我都把原稿更改过一次。”〔10〕这时,他对克罗齐学说进入怀疑阶段,其突出标志就是在《文艺心理学》初稿里又增写了“克罗齐派美学的批评”等若干章节。四十年代后期,朱光潜翻译了克罗齐的《美学原理》(正中书局1947年出版),随后又写出帮助读者由明白克罗齐哲学而“更能明白他的美学”的专著《克罗齐哲学述评》(正中书局1948年出版),这使他大大加深了对克罗齐学术的认识,同时也更加看清了克罗齐学术的得失,并开始对克罗齐及整个唯心派哲学进入批判阶段。他在《克罗齐哲学述评》的“序”里说:

作者自己一向醉心于唯心派哲学,经过这一番检讨,发现唯心主义打破心物二元论的英雄的企图是一个惨败,而康德以来许多哲学家都在一个迷径里使力绕圈子,心里深深感觉到惋惜与怅惆,犹如发现一位多年的好友终于不可靠一样。〔11〕

在哲学上,克罗齐以打破康德以来唯心论领域心物二元论为己任,被誉为是唯心派哲学的集大成者〔12〕。康德哲学承认人的心灵之外,有“自在之物”,持明显的二元论观点。黑格尔肯定事物的本原是绝对精神,但又认为绝对精神在自我发展中有一段可以外化为自然界,仍然留有二元论的尾巴。克罗齐为了克服康德以来的二元论,将一切统一于直觉,认为没有人的“心灵综合作用”,没有直觉,就没有物。但是,正和朱光潜所指出:“你说物没有客观的存在,常识总觉得这太奇怪,要看你究竟把这有目共睹的像是最真实不过的东西摆得到哪里去”〔13〕。克罗齐把它摆到直觉之下,认为那只是供给直觉的“材料”,还不是物。这些“材料”只有经过直觉活动才能得到形式,才能成为人们认识的对象。朱光潜认为,这实际上并没有跳出心物二元论的泥淖,他所说的“材料”也就是物,“他的世界还是离不开这个‘物质’基础”〔14〕。朱光潜一语道破了克罗齐哲学的矛盾所在,也看到了唯心派哲学家无法打破心物二元论的痼疾。由此,他在《克罗齐哲学述评》最后一章里,对克罗齐的学说提出了十大诘难,从哲学、美学、历史学诸方面对克罗齐作了较全面的批评。当然,他对克罗齐学说弊端的认识并没有到此结束,1958年他还写出《克罗齐美学的批判》长篇论文,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对克罗齐学术进行了更为深刻的剖析〔15〕。1964年出版的《西方美学史》中有关克罗齐的章节,基本就脱胎于这篇长文。至此,朱光潜可说完成了他对克罗齐学说的批判,而他的哲学和美学观点也在这批判中逐渐与克罗齐分道扬镳了。

正因为朱潜对克罗齐学术的了解和认识,从时间上看跨越了三十多年,从观点上看经历了由推崇到批判的巨大变化,这就给把握他与克罗齐的关系增加了许多难度。人们很容易抓住他某一时期对克罗齐的评论,说他是克罗齐的忠实信徒;也可以很容易地抓住他另一时期的评论,说他是克罗齐学说的批判者和扬弃者。这种情况,甚至在考察《文艺心理学》这一本书里朱光潜与克罗齐的关系时,也照样会出现,如前述梁宗岱与沙巴蒂尼的观点分歧,就是明证。

为什么从《文艺心理学》这同一本书里,人们会得出朱光潜与克罗齐关系的不同看法呢?除去不同的人有不同接受背景的原因外,另一重要缘由,就是《文艺心理学》本身对克罗齐学说的看法前后存在着矛盾。这一点,朱光潜在该书的“作者自白”里已有表露:

从前,我受从康德到克罗齐一线相传的形式派美学的束缚,以为美感经验纯粹地是形象的直觉,在聚精会神中我们观赏一个孤立绝缘的意象,不旁迁他涉,所以抽象的思考、联想、道德观念等等都是美感范围以外的事。现在,我觉察人生是有机体,科学的、伦理的和美感的种种活动在理论上虽可分辨,在事实上却不可分割开来,使彼此互相绝缘。因此,我根本反对克罗齐派形式美学所根据的机械观,和所用的抽象的分析法。这种态度变迁我在第十一章——《克罗齐派美学的批评》——这里说得很清楚。我两次更改初稿,都以这个怀疑形式派的态度去纠正从前尾随形式派所发的议论。〔16〕

《文艺心理学》于1936年出版,但它的初稿在1932年或更早一些时间就已完成,朱自清的“序”,便是1932年在伦敦读完全书初稿后写的。从完成初稿到出版,其间相隔四年,这正是朱光潜对克罗齐美学由“尾随”到“怀疑”的转变时期,所以他“两次更改初稿,都以这个怀疑形式派的态度去纠正从前尾随形式派所发的议论”。问题在于,朱光潜修改书稿时,不是从头至尾、从观点到论述全面修正,而主要是采取增写章节的办法去补充和纠正原写部分的不足(共增写了六、七、八、十、十一等五章)。这就给全书留下前后论点时有相矛盾、相抵牾的缺憾。如第一章援用克罗齐的“直觉说”来论述美感经验,没有一处提出驳难,全盘肯定了审美直觉完全超功利、超概念、超现实的特征;但在后来增写的第十一章里,还是谈克罗齐的“直觉说”,便对其有多处不同程度的批评和否定(下面将详述)。由此,人们不禁要问,既然你已经看到了“直觉说”的破绽,为什么不在第一章论述它时就一并指出呢?为什么前面自己着力阐释的论点,后面自己又来批驳呢?正因为《文艺心理学》在学术观点上本身存在前后矛盾之处,所以不同的人往往很容易得出互相对立的看法。梁宗岱当年指摘《文艺心理学》论克罗齐“直觉即表现”时忽视了传达的作用,朱光潜答辩时即责怪他没有读完全书,尤其是第十一章对克罗齐学说的批评〔17〕。实事求是地说,朱光潜的反驳是对的,因为他确实在第十一章里专门论述了克罗齐忽视艺术传达的问题;梁宗岱的失误固然在于他没有细读全书,但该书对同一问题的论述过于分散且观点有时相互矛盾,可能也是导致人们发生误解的一个诱因。

那么,朱光潜在增写的诸章中对克罗齐美学作了哪些补正呢?

第一,克罗齐对美感经验的分析存在着机械、片面的弊端。克罗齐把整个人分解成科学的、实用的和美感的三大成分,将“美感的人”从实际人生中割裂出来加以讨论。朱光潜认为:“人生为有机体”,“科学的、实用的和美感的三种活动在理论上虽有分别,在实际人生中并不能分割开来。‘美感的人’是抽象的,在实际上并不独立存在”〔18〕。在现实中,“美感的人”同时也是“科学的人”和“实用的人”,三者共有一个生命,因而人在审美时,不可能完全与人生其他方面绝缘,而单纯依赖形象直觉。朱光潜指现:“任何艺术和人生绝缘,都不免由缺乏营养而枯死腐朽;任何美学把艺术看成和人生绝缘的,都不免像老鼠钻牛角,没有出路”。〔19〕

与此相联系,克罗齐把“美感经验”和“艺术活动”划等号,将两者看成同一回事,因而认为艺术活动只能依靠直觉,而不能有任何概念思考。朱光潜指出:不论是在美感经验或艺术活动中,不涉概念思考的“直觉”只是其中的一个小片段,而这片段的生成,既有“前因”又有“后果”,其“前因后果”都含有理性思维甚至道德思考。这意思他在下面一段话里说得最显豁:

在艺术活动中,直觉和思考更递起伏,进行轨迹可以用继续线表示。形式派美学在这条继续线中取出相当于直觉的片段,把它叫做美感经验,以为它是孤立绝缘的。这在方法上是一种大错误,因为在实际上直觉并不能概括艺术活动全体,它具有前因后果,不能分离独立。形式派美学既然把美感经验划为独立区域,看见在这片刻的直觉中文艺与道德无直接关系,便以为在整个的艺术活动中道德问题也不能闯入,这也未免是以偏概全,不合逻辑〔20〕。这里,朱光潜把被克罗齐无限夸大的直觉活动的范围缩小,认为它只是艺术活动中意象突然涌现的顷刻,而在这顷刻之前和之后,则有一个长期酝酿和斟酌的过程,有一个融入理性思考因素和实际人生经验的过程。这种关于美感经验的前因后果的理论,弥补了克罗齐直觉说的缺陷,为艺术活动中的判断思考和伦理道德留下了地位,是符合审美实际的,也富有他自己的创见。

第二,克罗齐美学存在轻视艺术传达的失误。克罗齐把艺术完全看成人的心灵活动,认为真正的艺术家都是自言自语者,他只要心里直觉到一个艺术形象或想见一个意象,就算尽了艺术的能事,没有必要让别人也看见他所见到的形象或意象。如果他有意要把自己见到形象用作品表现出来,他就变成实用的人了。并且,把心中的艺术形象用符号传达出来,变成有形迹可求的作品,这只是“物理的事实”(physical

fact),并不是艺术创造本身,因而不应与艺术活动相混淆。

朱光潜认为这见解太偏激了。因为每个人都能用直觉,都能在心中见到种种意象,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艺术家。艺术家决不能没有作品,他除了在心中创造艺术形象以外,还要具备传达的技巧,把胸中的“成竹”完满地表现出来,变成艺术杰作。由此可知,传达本身就是艺术创造的一个重要环节。另外,艺术家在心中创造某种艺术形象时,离不开他所常用的特殊的传达媒介,如文学家用文字符号,画家用色彩线条,音乐家用声音旋律等等。如果离开它们,艺术家根本就无法进行艺术思考。这些不同的物质媒介,本身就会影响艺术家的形象创造,即“传达所用的媒介往往可以支配未传达以前的‘意匠经营’”〔21〕。再进一层说,创造形象受传达影响不仅在媒介,更重要的还在心理背景。心中的形象预备传达出去和不预备传达出去,心理背景大不相同:一个受社会影响支配,一个不受社会影响支配。莎士比亚之所以写出那么多戏剧杰作,与他生在英国伊利莎白时代,戏剧是当时最流行的娱乐形式密切相关;如果他生在中国的唐朝,也许会和李白、杜甫一样做中国的律诗。这就是说,艺术家创作何种作品,采取何种艺术形式,实际都与传达的社会背景有关。克罗齐把艺术完全看成个人的心灵活动,否认传达与艺术休戚相关,实际上也就否定了艺术与社会生活的联系。

第三,克罗齐美学否认价值差别。所谓价值,就是艺术品的高下优劣问题。一件艺术作品产生后,总要引起人们对它的欣赏评论,无论你对它说好说坏,说美说丑,实际上都包含着一种价值判断。由于克罗齐否认传达是艺术活动,他所谓的艺术,完全是深藏心里的意象,除了自己以外别人无法看得见,所以旁人无法判断它的好坏美丑。这样,在克罗齐美学中,根本就不存在价值问题,因为他抹煞了传达,自然不能不同时抹煞价值判断。正如朱光潜所指出:“普通所谓‘批评’,不仅批评意象本身(内容)的价值,尤其要批评意象的传达或表现(形式)是否恰到好处。这就是说,批评的对象不仅在意象本身,而尤在意象的传达方式。克罗齐否认作品为艺术,而欣赏者就失去了被评判的对象了。”〔22〕

此外,克罗齐说:“美是成功的表现,说得更干脆一点,就是表现,因为没有成功的表现就不是表现。”〔23〕基于这种认识,克罗齐不论美有程度上的差异:莎士比亚的一部悲剧和一首短诗,如果都是成功的表现,两者就都美,不应在价值上比较它们的不同。在朱光潜看来,事实上人们批评文艺作品常作比较,而不同的文艺作品也确有高下优劣的分别,并且这种比较和分别并非毫无凭据。比如,莎士比亚的确比拉辛较伟大,杜甫的确比李商隐较伟大,尽管拉辛和李商隐在他们的限度之内都很完美。同是完美的作品何以还有高低之分呢?关键在于它们表现人生世相的内容有大小深浅的不同。一句隽语、一段小故事,都很可能达到内容与形式一致的完美,可是人们听到了,一惊赞之后,便如烟云过眼,不想再回到那上面流连玩索;但莎士比亚、杜甫、陶渊明等大作家,他们创造的艺术世界却让人回味无穷,可以长久地感动不同时代、不同国度人的心灵。“克罗齐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分别,所以有美无等差的议论。”〔24〕

总之,朱光潜一方面受到克罗齐美学很深的影响,另一方面又在一些重要问题上批评了克罗齐的偏蔽。1949年以后,他的美学思想之所以能够移步换形,转向接受马克思主义,固然有外力推动的原因,即社会变革带来的政治环境变化的影响;但其自身的学术取向本来即具备转变立场的内在潜质,实在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一些西方学者说朱光潜转向马克思主义完全是政治压迫环境的结果〔25〕,似没有看到这一层,因而也是有失偏颇的。关于朱光潜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笔者将有另文探讨。

注释:

〔1〕〔6〕《近代美学与文艺批评》,《朱光潜全集》第3卷, 第407,409页。

〔2〕〔3〕〔4〕〔5〕《文艺心理学》第一章,《朱光潜全集》第1卷,第208,210,211—212,215页。

〔7〕参见梁宗岱:《试论直觉与表现》,《复旦学报》1945年第1期。

〔8 〕参见马利奥·沙巴蒂尼:《朱光潜〈文艺心理学〉中的“克罗齐主义”》,(“Crocianism”in Chu Kuang—Chien's《Wen—i —hsin—Li—hsueh》), 原文刊于意大利近东及远东学院的学术季刊《东方与西方》(East and West)第20卷第1、2期合刊第 179-198页(1970年6月出版);该文有中文摘要译文,题目为《外国学者论朱光潜与克罗齐美学》,载《读书》1981年第3期,第139-143页。

〔9〕《欧洲近代三大批评家(三)——克罗齐》, 《朱光潜全集》第8卷第229页。

〔10〕〔 16〕《文艺心理学》“作者自白”,《朱光潜全集》第1卷第197,197—198页。

〔11〕〔12〕〔13〕〔14〕〔24〕《克罗齐哲学述评》,《朱光潜全集》第4卷,第306,305,379,381,389页。

〔15〕《克罗齐美学的批判》,载《北京大学学报》1958年第2 期 ,收编《朱光潜全集》第5卷第136—173页。

〔17〕参见《论直觉与表现答难——给梁宗岱先生》,《文艺先锋》第7卷第1期(1945年7月);又见《朱光潜全集》第9卷第196—203页

〔18〕〔19〕〔21〕〔22〕《文艺心理学》第十一章,《朱光潜全集》第1卷第361,362,363,365页。

〔20〕《文艺心理学》第八章,《朱光潜全集》第1卷,第315页。

〔23〕参见克罗齐《美学原理》第十章,外国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89页。

〔25〕参见弋尔德曼(Merle Goldman ):《共产主义中国里文学上的持不同政见者》(Literary Dissent in Communist China), 哈佛大学出版社(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7年出版;福克码(D.W.Fokkema);《中国文学理论与苏联影响》( Literary Doctrine in China and Soviet Influence),麦顿出版公司(Mouton & Co.)1965年版第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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