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性:中西方心理学体系结合的对象问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中西方论文,心理学论文,对象论文,体系论文,精神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84-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608(2012)03-0110-08
近30年前,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发行了我国第一本中国心理学史教材,据此教材编写组的主要学术领导者潘菽教授介绍:“编写组首先遇到的一个问题是,怎样把前后两部分联系起来,统一起来。”(潘菽,1985,第1页)在这本教材中,潘菽实际上提出了一条有关科学性的判断原则,本文称之为“一致性原则”。原文是这样表述的,中国心理学史“应该从那些有关心理学问题的思想有没有合乎人的心理实际或能不能恰当地说明这种事实的见解作内容。”(潘菽,1985,第2页)这是一个不太被人注意但极重要的见解,因为它一举抓住了“科学性”问题的关键。心理学的研究对象是人的心理活动,任何关于人的心理活动的恰当解释或见解才是科学心理学的合理内容,这才是衡量一种心理学理论或思想是否具有科学性的基本标准,也是决定中国古代心理学思想与现代西方心理学体系能否结合的逻辑前提。
“一致性原则”回答了中西方心理学体系能否结合为一体的大问题。根据一致性原则,只要以那些“合乎人的心理实际”或“能恰当地说明这种事实的见解作内容”,中西方心理学体系的结合就可以实现。现在的问题是,中西方心理学体系是否存在共有的“内容”?对此存在两种基本看法:一是认为中西方心理学体系完全异质,没有共同的内容,无法结合,称为“异质说”;二是认为两者有同有不同,通过求同存异或异中求同,可以结合,称为“求同说”。
一、“异”与“同”:中西方心理学体系的结合观
“异质说”认为中西方文化起源不同、发展的时间不同,形成的特点不同,由此孕育的心理学体系显然“貌异神离”,无法结合。“异质说”认为,不同已是事实,而且还由于先来后到的历史原因,现代心理学已经形成了以西方心理学为主流的学科体系,除此之外很难再存在另外的独立的心理学体系。社会心理学家Michael Bond说过这样的话:“心理学不幸是由西方人创建的,结果,西方的心理学研究了太多的变态心理和个性行为。如果心理学是由中国人创建的,那么它一定是一门强调社会心理学的基础学科。”(彭凯平、钟年,2004)这里的“不幸”、“如果”似乎就有这样的意思。
对此表达最为明确的是港台的本土心理学开拓者们。杨国枢教授认为:“如果是在各自独立发展的情形下,诸国的科学心理学都应该是原生性本土心理学。但时至今日,却只有西方国家拥有本土心理学,非西方国家则已失去了发展本土心理学的历史契机,剩下能做的只有努力发展本土化心理学。”(杨国枢,2008,第14页)杨中芳博士也说:“心理学不是中国人最先发明的。一些历史及文化因素,使我们比许多地区较迟开始现代心理学的研究,这个无法挽回的劣势使我们本身已经是西方主流心理学的副产物。”(杨中芳,2009,第23页)
大陆的中国心理学史研究也基本持此观点,如中国心理学史教材编写中的外在逻辑研究思路(郭斯萍、陈四光,2011)。在具体研究中,外在逻辑原则体现为不能辩证看待现代心理学的西方文化的本土局限性,缺乏对中国古代富于人文特色的心理学体系的意识与自信,也缺乏对未来的科学心理学体系的宏观与战略眼光,包括文化心理学的眼光,这样就更多地只能是为挖掘而挖掘,不仅在中国特色的心理学理论方面难有建树,甚至有成为西方心理学的附庸的危险。“它以西方心理学框架来整理古代思想总给人一种错觉,即西方心理学理论具有普适性,中国古代心理学思想只是为之提供经典例证。”(彭彦琴,1999)这种“重理轻文”的取向在该教材20年后的第二版中依然没变:“继续贯彻以现代心理学的体系框架为参照来组织材料即以科学主义取向为主来取舍材料,而基本不考虑人文主义取向。”(杨鑫辉,2005,第3页)由于中国心理学史教材的实际编写依然坚持科学主义心理学的研究框架,没有照顾中国传统心理学体系的人文特色,因此对于解决中西方心理学体系结合的对象问题也就难有见效了。
由于“异质说”无视中国传统心理学体系的人文特性,导致中国心理学史学科缺乏独立的地位,对于结合的对象问题,也不能求同存异或异中求同,只承认除了为西方心理学提供例证外,最多还可以互通有无,取长补短。如杨中芳博士说:“将来中国本土心理学与现有的西方主流心理学最大的不同之处,可能会是在社会、性格及发展的范畴里。……与欧美心理学比较,本土化后的‘中国心理学’可能会在社会心理学方面最为不同。”(杨中芳,2009,第21页)杨鑫辉教授也指出:“可将中国古代心理学思想与中国近现代心理科学的结合点定在偏重于社会科学的心理学领域上,即广义的社会心理学(含管理心理学和司法心理学)、教育心理学、文艺心理学、军事心理学和养生心理学等上面。”(杨鑫辉,2002,第48-49页)
“异质说”取消了西方心理学之外的其他本土文化心理学的独立可能,因而无论是外在逻辑研究还是本土“化”的追求,无论付出了多么辛苦的努力,收集到了多少的研究成果,由于无法看到或找到自己的合法研究对象,最终也只能是一片散沙。虽然我们看到了新学科“创建”的不断宣布(燕国材,2009),却始终不能建立一门科学性与人文性统一的中国心理学史学科。中国心理学史有过“竖写”(如常见的按历史朝代为经的研究),也有过“横写”(如以范畴理论为纬的研究),但还没有“活写”,即还没有按照中国文化的内在逻辑与生命力,整理出合乎中国人心理实际的内容与体系。只有“活写”的中国心理学史才是中国文化传统的本真反映,也是中国人意识行为的内在依据。中国心理学史可以与西方心理学进行比较性研究,也可以为其提供例证,但不能被其吞并或阉割。它最终还应该有与其悠久文化相匹配、与西方心理学相一致的研究对象,共同为未来心理学科学体系的建立做出贡献。
“求同说”不赞成“异质说”的看法。即不认同以西方文化为背景的现代心理学体系就是世界各文化心理学的“盟主”,更不认同以发展时间的先来后到为依据来取消其他文化心理学的独特地位。例如,从中西方文化各自的发展特点与巨大影响来看,中西方心理学体系的关系应该是彼此平等、求同存异的科学同盟军。中国传统文化存在独具特色的心理学科学体系应该是没有疑问的,这是与绵延不断的中国文化本身的“独具特色而又自成一体”的既成事实一致的,一部客观的中国心理学史就必须是这个“既成事实”的反映。中国心理学史既可以提供西方心理学有关理论的例证,还应该能够与西方心理学一道,为未来的科学心理学大厦不仅添砖加瓦,而且提供重要而有力的理论支撑。
从这个意义上看,潘菽的一致性原则不失为“求同说”的理论依据。即解决中西心理学体系的结合问题,关键应该看中西心理学体系的有关理论是否与人的“心理实际”一致。只要是关于人的心理实际的真实反映,就无论时间的早晚、理论的中西,都在科学的范围之内,不应该存在结合的难题。
那么,中国本土心理学的“实际”是什么呢?众所周知,中国文化具有明显的情感性,是不同于西方科学文化的伦理文化。“西洋哲学总是一个知(智)的系统,儒家哲学,始终是一个仁的系统。”(熊十力,1996,第7-8页)仁就是指人的伦理情感。所谓伦理就是关于人际情感的理论,“中国文化是一个非常重视感情的文化。看似矛盾地,它既重视压抑感情,又经常以感情为交往准则,因此可谓是研究情感的温床。”(杨中芳,2009,第78页)可见,关于情感的研究就是中国传统心理学体系的逻辑起点与主要内容。
相反,过去的西方心理学更重视认知,不重视情感研究。导致中国心理学的情感性本土特色无法与其对应比较,只有在自己不擅长的认知上亦步亦趋。“过去数年间,欧美心理学家,如Maccaby(1982)和Zajonc(1983)等,均批评西方心理学在过去二十年,有过分强调认知研究的现象。在他们的大力推动下,这几年已有逐渐转向重视感情研究的趋势。”(杨中芳,2009,第78页)
二、从意识到精神:西方心理学研究的人性回归
近年来,西方心理学界关于精神性的研究逐渐增多。美国心理学家杂志2003年、2004年的杂志指出,精神性是心理学研究的一个新兴领域,之前对精神性研究的忽视主要是由两个设想导致的:一个是觉得精神性不能科学地加以研究,另一个是精神性不应该对之加以科学研究,这两个假设都是不科学不合理的。(William,2003)精神性是可以加以科学研究的,美国心理学家协会36分会、行为医学协会等专家团队已开发大量研究工具和仪器开始应用于对宗教变量以及精神性的研究,其中有些已有了良好的心理测量学标准的工具,这些工具已经开始应用于大范围的研究。(Hill & Pargament,2003)
西方心理学对精神性的关注可以追溯到美国心理学之父William James(1842—1910),他认为宗教是一种感觉、实践、一种当个体独处时的神圣的体验。可见,William James把宗教更多地等同于与人的心理相关的灵性、精神性等等,而不是制度上的宗教。(Hauerwas,2001,p.42)整个20世纪,William James以及其他的学者把精神性、灵性与一个人的性格、个性、性情相联系,通常强调一个人的社会和情感方式以及他的生活风俗。显然,人们的生活经历是了解人的精神性的主要因素。William James关于主体我的概念也有此意味。早期的人格心理学家如Gordon Allport和Gardner Murphy,也是宗教心理学的先锋。
后来较明确与系统的研究则要算人本主义与超个人心理学等学派,虽然精神分析也有相关的论述,如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以及之后的新精神分析的理论中,宗教心理同样受到了极大的关注。超个人心理学尤其以对于精神性的研究热情为其特色,在这方面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精神性在人格发展中的力量和在人格构架中的地位得以彰显,认为完整的人格发展至少应当涵盖身体、心理、灵魂、精神四种基本水平;在这四种水平中,精神处于首要地位,正是精神性为自我的整合提供了支撑性的构架。由于超个人心理学更多地从远离现实的神圣途径去研究人的精神性,与宗教意识纠结不清,因而受到心理学界的批评与抗拒。如1986年由于Rollo May(1909—1994)的反对,超个人心理学进入美国心理学学会的努力失败了(郭永玉,2002,第222页)。
精神性研究在心理学中的遭遇令人深思。就像意识研究的遭遇一样,在过去行为主义心理学的把持下,意识以及认知无一不被荒唐地逐出科学研究的大门。现在同样,虽然人们都相信精神因素及其力量或作用的客观存在,但由于其主观性特色,尤其是由于它与宗教难分难解的关系,极大地妨碍了心理学有关研究的科学信心。虽然心理学史上不乏一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探险者,但大多数心理学家还是受实证主义科学观的影响,不愿蹚此“浑水”。从意识到精神性,这种明知其存在且相信其巨大影响力,但又不能或不愿研究的现象在心理学科中屡见不鲜。心理学研究史中的这种现象在精神性研究上特别明显,这也说明精神性是一个比意识更值得关注的心理学问题。
精神性一词“spirituality”源自拉丁语spiritus,中文有时也翻译为“灵性”。原始含义为“呼吸”,指“内部自我”的活动。到12世纪,精神性有了心理功能之意,主要与“有形的、物质的”相对而言。(David,2003)之后,精神性更多被用于宗教中,直到20世纪90年代,精神性才开始引起心理学、医学、社会学、教育学等学科研究者的广泛关注。
Simpson和Weiner于1991年在牛津英语词典中花了10页总结精神性的参考材料,形成了两大相关主题:一个是关注生命质量,赋予生命或肉体以能量。第二,精神性包括生活中的大量非物质特征,认为不是理解物质世界的可觉察的身体感觉。(Simpson & Weiner,1991)
精神性有多种定义,通常是与能感知外界世界的躯体感觉相区别。Reed(1992)认为:“精神性是一种个人追求(生命)意义的倾向,通过赋予个人力量使个人以自我价值不遭到贬损的方式超越自我,是一种对包括个人内在的自我关系、人际间的关系以及超越个人的关系等相近领域的领悟和感识,通过这样的活动为个人提供(和他人的)有力量的连接。”(Shelley-Rae & Martha,2009)
MacDonald(2000)在分析已有文献的基础上,得出关于精神性的以下一些认识:A.精神性是多维度的,包含一些复杂的体验、认知、情感、生理、行为、社会等组成部分。B.精神性包含这样一些体验:精神、宗教、巅峰、神秘、卓越、神圣。C.精神性是每个人都可以达到的,精神性的量和质的差异可以通过个人测量加以得知。D.精神和宗教不同,但是包含着虔敬。E.精神性包含超常信念、体验和实践。
他编了98道题的精神性表达问卷(Expressions of Spirituality Inventory,ESI),用探索性因素分析,得出精神性的五大维度:精神性认知定向、经验主义现象学维度、超常信念、宗教意识(虔敬)、存在主义幸福感。他从测量学的角度得出精神性与大五人格的相关,经验主义现象学维度与大五人格的开放性相关最大,其次是外倾性;超常信念与开放性存在最显著的相关;宗教意识与怡人性、谨慎性关系最明显,与开放性关系最弱;精神性认知定向与怡人性、谨慎性关系最明显,其次是开放性,接着是外倾性;存在主义幸福感与神经性呈显著负相关,与谨慎性、外倾性、怡人性呈显著正相关。
Elkins(2001)从人本主义的取向给出了精神性的以下特征:精神性是普遍存在的;这是一种人类现象;它的共同核心是现象学的;是人类对敬畏之神圣的反应能力;它以“神秘的能量”为特征,以移情为终极目的。这或许可以作为对难以把握的精神性概念的一个参考。
Thoresen(2002)把精神性理解为能超越时空、物质、能量等物理感觉极限。David(2003)认为,精神性代表个人的生活方式和态度,包括信仰超自然现实、区分神圣和世俗、体验内心的和谐状态。Palmer(2003)则认为精神性是一种人类永恒的向往和追求,向往能与比自我更大的某物有所联系。
Boscaglia和Clarke(2005)认为精神性是一个信仰和态度体系,它通过与自我、他人、自然环境、一种更高力量和/或其他超自然力量的联系感来赋予生活以意义和目的,并体现在情感、思想、经历和行为中。
关于精神性的认知神经机制的研究也开始起步。Persinger(1993),Cook(1997)等人的脑刺激实验表明,刺激左右颞叶可以激发强烈的精神体验。Newberg和Alavi(1997)用单光子脑断层成像(SPECT),检查冥想和宗教状态时的脑像,这些研究发现对不同脑区如颞叶、扣带回、顶叶皮质、右侧前额叶的激活可以产生精神体验。激活左右颞叶可以产生精神性体验。通过实验,大多数个体的左侧颞叶可以产生主观幸福感。(Giordano,2006)
三、精神性:中西方心理学研究的共同对象
首先,我们必须承认并肯定人的精神性追求及其对人的影响力量,不仅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而且是人区别于万物高于万物的本质之存在证明。如人类的宗教现象,或者个人所有的那些抵抗人生之贫穷困迫、空虚寂寞、衰老绝望等一切苦痛乃至死之恐惧的力量,或能够替换与超越“荣乐止乎其身”层次的积极情绪。这些,都是人的精神性存在的证明。
在有着宗教信仰的西方,精神性更多地被理解为通过对“上帝”、“神灵”的信仰,接受这些至高无上的力量的指引,去追求理想生活。大量研究证实,宗教式精神性是慢性病和重症病人对抗疾病的重要的主观力量。实际上有少数美国人甚至认为精神信仰是他们生活中的决定因素,在他们应对疾病的过程中,精神信仰甚至是最重要的主观因素。Ironson(2002)的一项关于艾滋病幸存者的纵向研究中,发现有宗教虔敬指引者能存活更长的时间。
在此前提下,我们又必须承认,精神性及其追求所包含的意义因文化传统的不同而迥异。从文化的角度看,关于精神性的理解远不止“神圣”或宗教的一条途径。在西方文化的理解中,由于其传统宗教因素的力量,精神性更多地以超凡入圣的非世俗途径展现。事实上,西方心理学一开始走上实证科学研究的道路,便不得不与宗教切割是可以理解的,由此与宗教心理纠缠在一起的精神性也难免“孩子与洗澡水一起倒掉”的命运了。
但是,现代心理学开始摆脱过去的失误,即开始将精神性与宗教进行切割。一方面承认精神性对人的心理活动的重大影响。如认为“精神性应该是人格的一部分,即是它的第六个维度,精神性是衡量完整人格所必需的维度之一”。另一方面也认为,宗教固然离不开精神性,但精神性并不等于宗教,无论是带有宗教色彩的精神性(如宗教信仰)还是世俗的精神性追求,都是值得关注与研究的影响人的心理活动的重要变量,就像过去所重视的生物与环境变量一样。
中国文化的传统不是宗教式的,但谁能否认中国人的精神性追求呢?熊十力先生说过:“中国人缺乏宗教信仰,言中国人无宗教思想者,确误。”(熊十力,1996,第16页)事实上,中国文化没有走上宗教的道路,即不是从神圣的途径实现其精神性,但其丰富的精神生活说明,除宗教路径外,还存在一种世俗的精神性追求的心理生活。
一方面精神性不是宗教的专利,宗教只是人类精神性的表现形式之一,宗教可以看做是彻底的社会现象,而精神性通常被理解为个体层面的内在认知。从这个角度来说,宗教与精神性的领域就像医学与健康的领域一样。(Thoresen,1998)另一方面精神性又是人的内在本质规定,是人的独特心理潜能。那么,缺乏宗教的文化必然有另外的展现人类精神性潜能的形式与内容,具体如中国传统文化。香港学者对比了东方的孔子思想、道教、佛教、印度教与西方文化的自我差异后,开启了精神性的跨文化融合研究,推动了精神性研究的本土化进展。(Ho,1995)中国传统文化不具有宗教性,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如果不了解中国文化的精神性特点,仅仅站在西方宗教文化的立场评估,恐怕很难让人理解中国人的精神归属。
宗教式神性追求只是精神性的一种表达形式。精神性还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得以呈现,如“Pargament用将神圣浸染到日常的经验、目标、角色以及责任中的能力来界定精神性的构思,打开了探索经验世界的新的道路。”(Pargament,1999)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性特点表现为放弃了宗教式的追寻神圣的途径,致力于在日用伦常中寻找神圣性。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等等,就是这种中国式精神追求的精辟概括。
无论外在还是内在,精神性都是一种超越性的经验。当精神性从宗教中分离出来,成为现代心理学的新的研究对象时,中国文化传统的心理学宝藏才真正可能成为一支独立的心理学力量而出现。或者说,现代心理学的精神性革命的一个重要标志将是中国世俗的精神性心理学体系以主力军的地位加入其中。“通往神圣的道路是多样的,宗教所提供的模式只是其中之一。而且在心理学的术语中,精神性作为一种超越性经验,所包含的内容超出了其宗教界定。我们最终希望能借鉴西方心理学对精神层面的探讨方法,找到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心理学研究的路径。”(郝敬习,2009)
正如心理学家Emmons所指出:“心理科学正濒临一场精神性革命。为了推进精神性研究,我们需要扎根于世界伟大的智慧传统与当代的实证研究中,构成一个内容广博的模型。”(Emmons,1999)无论从历史、现实还是学术而言,这种宣言或判断都不是言过其实。
从历史而言,在中国传统思想的长河中,构成其主体的儒道释文化就以精神性生活的提倡成为鲜明特色,中国传统思想的第二座高峰、融合儒道释三者为一体的宋明理学也蕴含着丰富的精神性心理学内容,其重要观点例如“成圣论”。这个观点是宋明理学回答普通人应该发展成为什么样的人而作出的回答。宋儒周敦颐、程颐等都持“圣人可学论”,即圣人不是天生的,也不是远离俗世的修行而成,而是在后天世俗生活中学习发展而来。理学彻底突破了圣人天生以及宗教修炼的传统观念,创造性地提出了圣人可学的心理发展观,为人的精神性发展铺就了令人鼓舞的世俗之路。理学家不仅提出了这一极具精神性特点的发展目标,而且为这一目标的实现提出了可操作性的日常路径,比如通过反省、模仿学习(如学颜回)、格物致知等方法来帮助普通人实现成圣的目标。
从现实而言,如今的中国人正面临着一场不亚于近代中西冲突以来的心理危机,即由于精神性缺失所带来的危机。近代以来对于中国伦理文化的精神性价值的妖魔化导致了传统价值观的断裂,以及随后科学文化、革命文化的强势,加上当代重利文化的冲击,使得今天的中国人处于上无片瓦(宗教关怀)下无寸土(传统伦理)的孤立无援的精神困境。中国人会如何选择?或者说会寻找什么样的精神支柱?是挤入别人的屋檐下(即信奉其他文化的宗教)避风避雨呢,还是寻找自己的心灵港湾(回归传统伦理)?抑或还有第三条路?任何理论发展的最大动力必须来自现实的需求。毫无疑问,现代中国人的精神危机将是现代心理学“精神性革命”的最大推动力。
从学术而言,传统的中国心理学思想在与现代心理学的对接中,由于各自不同的文化基因而使得以往外在逻辑原则指导下的研究显出隔靴搔痒的效果。近30年前出版的中国心理学史教材,舍人文主义而取科学主义的心理学研究范式,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悖论:一方面中国古代心理学思想源自完全与西方科学文化异质的伦理文化,另一方面却坚持科学主义心理学的研究模型。中国心理学史当前的研究困境大概与此不无关系吧?杨鑫辉教授也指出:“遗憾的是,现在一些中国心理学史的研究成果由于未能很好地贯彻古为今用的原则,大多具有历史的价值,对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的心理学的贡献是非常有限的。”(杨鑫辉,2002,第39页)既然西方心理学本身存在两种不同的研究“框架”,那为什么不能同时借鉴与参照呢?人的心理世界之复杂绝非科学主义模型所能穷尽,尤其是面对缺乏自然科学研究传统或基因的我国古代思想文化,又怎么能仅仅凭科学主义模型一统天下而置人文主义模型于不顾呢?后来,燕国材教授在回顾总结中国心理学史的研究历程时也坦承这一不足:“遗憾的是,以往的中国心理学史的研究,采取科学取向有余,注意人文取向不足。这是一个明显的缺点,必须加以纠正。”(燕国材,2009)
其实,西方心理学存在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两种文化的分裂并不一定是心理学学科本身发展的规律体现。对此国内外的不少学者进行过很多论述与批评,现在这个问题有缓解与进一步解决的趋势。比如社会心理与认知神经科学的结合所形成的社会认知神经科学,就是这种分歧或分裂得以解决的一个尝试(朱滢,2007,第356页)。未来的心理学要想取得公认的科学地位,就必须也应该能解决这个问题。因此,今天的中国心理学史研究如果还囿于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的传统分裂不可自拔,就明显地跟不上当代心理学的发展脚步,更谈不上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的心理学科学体系了。
无论哪种文化,反映的都是作为同类的人的心理生活、人性本质,不可能也不应该没有共同的成分、共同的研究内容。过去的中国心理学史研究追求狭隘的科学主义的范式,排斥着种种人文色彩的心理内容,如意识,如精神性,等等。受此影响,中国古代心理学思想的挖掘未能取得让人满意的理论或体系的突破。这其中的关键问题是找不到一把双方都承认的尺子,或者说没有共同的计量单位,说是驴唇不对马嘴式的比较也不过分。
现在,精神性作为中西方心理学研究的新的共同主题,其革命性意义在于最大限度上统一了中西方心理学体系曾经格格不入的局面,从宗教意义中分离出来的精神性概念将成为中西方心理学体系的最大公约数。可以预见,中西方心理学通过对“精神性”这一共同内容的并肩研究,相互补充,对于最终促进世界范围的科学心理学体系的完善与发展,将有着极其重大的理论与现实意义。
事实上,西方心理学对于精神性的研究,传统上主要是两大领域:一是宗教心理学;二是临床心理学,对日常的、世俗的精神性生活的研究比较缺乏。而中国文化传统几乎无宗教信仰,整体表现为一种世俗的精神性追求,对于精神性的临床应用性研究更是先天不足。再加上由于中西方文化在精神性的表现与理解上大不相同,这一方面使得我们在研究对象上的借鉴不易进行,另一方面又更加凸显了中国传统精神心理学思想在理论与应用诸方面研究的重要性,即对于丰富现代心理学的精神性研究从而促进心理学学科的发展有着巨大的裨益。
同时,根据古为今用的原则,研究中国古代的精神心理学思想,必须有利于解决当代中国人的精神危机。虽然当代中国人的精神危机不仅仅是缺乏传统精神性指导所致,但是,如何运用中国古代精神心理学思想的价值消除现代人的精神危机,是一个艰巨性与紧迫性共存的重大考验,也是另一个反映中国传统精神性研究重大意义的现实命题。
在研究内容与方法方面,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西方宗教心理学在宗教和精神性的概念化与测量方面取得了重大进展,当前的研究热点是对宗教与情绪的研究、宗教与人格的研究等等。同时,基于对精神性和心理健康的关系的实证研究,逐渐地把精神性问题纳入到精神病学的教育中。在心理咨询和治疗中,也尝试着使用精神性干预和传统心理治疗结合起来的方法。
显然,西方精神心理学的以上发展趋势与研究方法,对于中国心理学史学科的发展有着直接的启迪与促进。
收稿日期:2011-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