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庄子对隐士思想的传承和递进,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隐士论文,庄子论文,试论论文,思想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22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518X(2006)02-0135-04
隐逸文化在中华文化中是一种很独特的文化形态,它是农耕文明政治结构和权力斗争发展过程中的派生物。与其说道家渊源于黄、老,或老、庄,毋宁说道家渊源于隐士思想,演变为老、庄,或黄、老,更为恰当。道家正是汲取了隐士思想的丰富营养才得以产生、成长起来的。只是隐士思想在老庄那里被进一步发扬光大了,特别是庄子,对隐士思想起到了传承和递进的作用,是隐士思想的立论者和完整阐述者。
一、庄子使得隐士思想的基本内核进一步明晰化
《辞海》释“隐士”是“隐居不仕的人”。这里的“士”,是指知识分子,“不仕”就是远离政治,不出来做官。所谓隐士其实专指那些具有相当的才学和文化素养而不愿做官的人。从最早的上古时代的隐士许由、巢父的传说,到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的伯夷、叔齐,其隐士思想的基本内核都是“避世”,远离政治中心和上层社会。到了道家庄子的“隐逸”,则进一步把隐士思想的基本内核明晰化了,即批判政治的精神和崇尚自然的情怀。
隐士的产生不是偶然的。有了文明社会的权力结构和权力倾轧,就有了权力倾轧的失败者、厌倦者和回避者;有了政治和政治斗争,就有了远离社会政治的隐者。隐士作为自愿或被迫从政治斗争的漩涡中退出的知识分子,在政治上不依附于任何权力派系,在行动上与统治者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有很高的文化素养和博古通今的历史知识,又是从现实的政治斗争中退出,因而能够以旁观者的眼光冷静看待现实政治和权力斗争,能够深观社会矛盾和社会变革所带来的冲突,冷静分析和总结历史经验,加上他们退隐在野,往往居住在山林畎亩之中,较多的接触自然,甚至亲自参加农业生产劳动,他们的思维必然会产生有内在联系的两种倾向,即批判政治和崇尚自然。
如果说许由、巢父的“洗耳”、“勿污我犊口”之举,伯夷、叔齐的“不食周粟、上山采薇”的行为是对政治的远离、逃避和对自然的依附,是以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不合作”和对政治的批判态度。那么发展到庄子,则是对政治黑暗的口诛笔伐和对大自然的无限崇尚了。《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上说:“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庄子这种融身于自然,不屑与“有国者”共享世俗之乐的思想可以说是中国隐士思想的集中体现。
庄子主张“道法自然”,认为天道是无为的,人道也应当是无为的。“道法自然”运行于人间,就是要人民“不违自然”、“不失常性”,这样天下才会“大治”。他嘲笑人自认为很聪明地去干预“自然”,实际上是干蠢事。他举例说:“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庄子·骈姆》)
庄子看到了社会进化中的动乱现象,认为根本原因在于民“失其常性”。他说:“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人们还不分亲疏;“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人们开始分亲疏;“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人们开始相互竞争;“禹之为天下,使民心变”,人们开始动用刀兵。所以,他尖锐的指出:圣知、仁义是盗窃天下的工具。“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庄子·胠箧》)一些窃国大盗,不惟盗窃国家,而且盗窃仁义之法以自守。这些人以仁义之名,行盗窃之实。
庄子崇尚自然的思路与批判社会的思路并不背离,实际上是根本一致、相辅相成的,极端崇尚自然是为了更有力地否定和批判现实社会。所以庄子对自然的崇尚有两方面的表征意义:一方面是继承了老子对“道法自然”的阐释,所以反对一切人为的使民“失去常性”的东西;另一方面,庄子“终身不仕”,应该是一个小农生产者,亲自耕作稼穑,对大自然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运行“宏大客观”有一种本能的赞扬和崇敬。
所以庄子对政治的批判和对自然的崇尚发展到了极致,以至于对后来的隐士们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只是后来的隐士对自然的崇尚更多的表现为身心“融于山水田野”间的情态。这种远离政治、融身心于自然的高节,被称颂、敬慕的很多,最著名的当属唐朝王绩作的《野望》诗和晋朝陶潜作的《归田园居》诗所描写的境界。《野望》诗云:“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诗中高士超然物外的胸襟毕现,既然在现实中找不到相知相识的朋友,那就只好追怀伯夷、叔齐那样,不食周粟、上山采薇的隐逸之士了。《归田园居》集中表达了诗人厌恶官场、喜爱自然的情怀,说自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把出外做官说成是“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而自己的心情犹如“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现在,自己回到家乡,“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感觉正如“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的飞鸟一样,怡然自得的情绪和美丽的乡村景物历历在目。
二、庄子使得隐逸的内涵和途径多样化
庄子“隐”的内涵和途径,与上古时代的许由、巢父相比,具有明显的区别,与宁愿饿死也不下山的伯夷、叔齐相比,也有显著地不同,呈现出复杂和多样化的特征。
第一,“身在闹市,心在山林”,丰富了“隐”的内涵和“避世”的途径。庄子的“隐”,是介于山林和闹市之间的隐,这就把“隐”的内涵及途径丰富和多样化了。许由、巢父隐于“颖水之阳”,伯夷、叔齐隐于“首阳山”,《孟子》记载:“禹避舜之子于阳城”,“(伯)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都明显的带有“灵与肉”皆远离尘嚣的意味。而庄子的“隐”,则更多的是“穿行在山林和闹市之间”,也可以说是“身在闹市,心在山林”。后来的“隐逸”之士,特别是汉代以后的隐士,都从道家“隐士”思想中汲取了养分,把道家思想奉为经典,或“隐于野”、或“隐于市”、或“隐于朝”,从而使得隐逸的内涵和途径,乃至整个隐逸文化体系都经历了一个复杂的嬗变过程。
第二,处世坚持以“柔”为主的“道家之隐”,使得“隐逸”思想的内涵进一步丰满和多样化。许由和巢父远离政治的举动和态度是“刚”性的。许由和巢父,是很好的朋友。巢父居住在山中,不谋求世俗的利益,年老之后,他在树上筑巢而安然地沉睡其上;许由则“为人据义履方,邪席不坐,邪膳不食”,因此许由赢得了尧的高度信任,尧决定把帝位禅让给他。但许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尧的好意,逃遁到了“颖水之阳”(今河南登封)。后来尧又派人来规劝他做九州长,许由感到非常肮脏,等规劝他的人走后,许由就跑到河边,用清水来洗耳朵。这时,巢父正好牵着一头小牛到这里饮水,他看到洗耳的许由,就问其故,许由告之说:“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对此,巢父作出了更为激烈的反应:“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誉,污我犊口。”为了不让许由洗耳所用之水沾染牛嘴,巢父牵着牛到上游去饮水了。而庄子似乎更多地受杨朱“避世为我”、“重生贵己”以及老子“柔弱者胜刚强”、“守柔曰强”思想的影响,虽然是“隐”,但处世却坚持以“柔”为主。这里的“柔”,就是不硬抗,是外柔而内刚,表面“柔”,但却实现了自己的精神境界和价值追求。
这种以“柔”为主,主要表现在三点:其一,“混世”。“隐”和“避世”得不到自由,迫使庄子“混世”,就是不离开社会,但又不陷入到社会的灾难之中。他在《庄子·养生主》里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这也就是说,不可表现太好,也不可表现太坏,最好是不好不坏,走中间路线,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全真葆性,颐养天年。他在《庄子·山木》中进一步阐述了其“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的“混世”理论。在庄子看来,动乱的战国,世情险恶,才与不才都难以全生葆真,成材的大树因其材大而被伐,不鸣之雁又因不鸣而被烹,人只能介于“材与不材之间”了。所以想出一套“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庄子·天下》)的“混世”理论。
其二,“游世”。但介于“材于不材之间”,毕竟“故未免乎累。”(《庄子·天下》)也就是说“混世”也是有危险的,那怎么办呢?庄子又提出了“游世”理论。“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庄子·外物》)他认为仁义或货财伤身损性就是淫僻之行,要做到能游于世而不为仁义财物所动,能顺着别人而不丧失自己的根本主张。庄子又把“游世”称作“乘道德而浮游”,“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耶?”(《庄子·山木》)不计毁誉,或现或蛰,不为物累,世人抱瓮而灌我也不妨抱瓮而灌,世人用拮槔提水我也不妨用拮槔提水,凡事无可无不可。
其三,“齐物”。要生存就必然有是非、有祸福、有哀乐、有生死,对于这一切,庄子提出了一个超脱的看法——“齐物”,即把一切对立的东西都看作齐一。“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有彼。……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庄子·齐物论》)在庄子看来,万事万物是有差别的,又是无差别的。有无、大小、寿夭,可以是不同的,又可以是相同的。从不同之点来看,肝胆可以说有楚越相距之遥;从相同之点来看,万物可以与我合而为一。世俗之人不懂得齐物的道理,各执一隅之见,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所以就各有一是非。但从“齐物”的观点看,是非是相因的,说不上有真正的是非。强分大小、贵贱、美丑、是非,不过是一般人的偏见而已。人应该摆脱一隅之见,用“齐物”的观点看待一切,把万物看作“通而为一”,人生也就入于“道”矣!
第三,对“奴役”人的现实社会放言高论,造就了隐士思想内涵的“矛盾双重性”。隐士隐遁于“山林原野”,寻得心理的宁静和安逸,低调生活,默默一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庄子作为隐士,却对社会放言高论,对奴役人的物质进步和精神文化予以了激烈的批判,其精神诉求的“彰显”本身与“隐遁”的目的存在着明显的背离,显现出“矛盾双重性”。这对上古时代隐士流传下来的精神传统是个创新。
三、庄子使得隐士追求的精神境界系统化和理想化
道家以前的隐士对政治的远离,其获得高洁品格的评价和赞誉是建立在政治肮脏的基础之上的,虽然其追求的精神境界也是个性的独立和自由,但总是带有朦胧的模糊色彩。而庄子的“隐士”思想则把隐士追求的精神境界在理论上系统化和理想化了,其精神价值凸现于对禁锢的主流价值系统的叛逆,对僵化的道统和无道的政统的矫正。
第一,对独立之人格和自由之思想的追求带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高扬的气势。庄子对自由的呼唤和期待,不是闪烁其辞、犹豫不决的,而是以无限的力量和冲天的气势为内蕴,以俯视宇宙为高度的,所以《庄子》的“逍遥遁”,其游固然逍遥,然“怒而飞,翼若垂天之云”,其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其背“不知其几千里也”,“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这是何等的气势,何等的力量。他还要“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没有十分伟大的内在力量是无法实现的。这种对自由追求的精神和气势是以往隐士所没有的,这种精神和气势构成了我们民族文化的精髓,也是隐逸文化的精神价值所在,它奠定了中国隐士文化得以流传几千年、生生不息的根基。
第二,系统描述了隐士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他以是否实现无任何负累的自由(“逍遥”)来划分人生境界,由此把人的精神境界分为两种:无待和有待。在庄子看来,只有“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庄子·逍遥遊》)的“恶乎待”(无待)者是自由的;其它虽有情境的差别,但皆是不自由的“犹有所待”(有待)者。庄子对“无待”自由情态的描述是一种摆脱了一切主、客观束缚的绝对的自由。他在(《庄子·逍遥遊》)中又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认为只有那些神游宇宙忘记自身存在的“至人”,无用无为抛弃功名利禄的“神人”,隐姓埋名鄙夷是非荣辱的“圣人”,才能达到他推崇的“逍遥游”之境。这种“逍遥”的自由,不是一般的思维认识过程,而是一种特殊的、对万物根源“道”的直观体悟。这是隐逸文化中第一次完整而系统地阐述隐士的最高精神境界,为后世隐士提供了思想理论指导。
第三,完整地提出了达到最高精神境界的修为之道。庄子认为,要做到“逍遥遊”,就必须达到“道”“我”为一的“真人”境界。“古之真人,……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其寝不梦,其觉不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不知说生不知恶死。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是之谓真人。”(《大宗师》)而要做“真人”,就必须“修炼”,即他称之为的“心斋”和“坐忘”。修炼的结果,不仅要忘掉外在的客观世界,而且要忘掉自己的肉体、感官,排除形体、知识,使自己与整个自然混为一体,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无思无虑、无生无死,精神上得到了彻底的自由,就可成为“真人”。
第四,把现实性和神异性相结合,将隐士追求的精神境界理想化。庄子深受楚文化的影响,其文风浪漫神异,富有想象和感染力。他描写的“至人”、“神人”、“圣人”、“真人”等理想人格在饮食起居、行为功能等方面都表现出理想化和神异性。例如,他在《庄子·逍遥遊》中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尽管这是不真实的,为道家追求的精神境界抹上了理想化和神秘化的色彩,但毕竟提出了一种丰满的情态自由的理念,为后人追求独立之个性和自由之思想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