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场冲突中的毁灭--解读王文轩“寒夜”中的症状_寒夜论文

两场冲突中的毁灭--解读王文轩“寒夜”中的症状_寒夜论文

二项冲突中的毁灭——《寒夜》中汪文宣症状的解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寒夜论文,症状论文,冲突论文,汪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蓝棣之将巴金的《寒夜》列入“虽显犹隐”一类的文本①(注:本文依据的《寒夜》系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以下所引《寒夜》原文同此版本,不一一注明。),是通过 对曾树生形象的解读去说明的。“花瓶”只是曾树生的外表和当时的社会角色,“她的 本质是新的一代女性,曾树生喊出了‘五四’时代觉醒的一代女性在40年代的社会困境 里的呼声”②(注:蓝棣之著《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第110页,清华大学出版社 1998年版。)。显与隐之间,无大遮栏,“隐”的意义不算突出。若“隐”指的是被忽 视的认读,如曾树生新女性的本质、小说中人物“失常状态”源于经济压力;指的是巴 金对汪文宣同情中“掺杂着传统男权意识”③(注:张新颖《首届巴金学术研讨会综述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0年第2期。),汪母对儿子依恋中的“性欲色彩”④ (注:刘艳《情感争夺背后的乱伦禁忌——巴金<寒夜>新解》,《东方论坛》1995年第2 期。),等等,以“虽显犹隐”概括《寒夜》则恰如其分:一是符合在“诅咒旧社会” 的主题下,对《寒夜》的解读、研究不断有新发现,却仍有言犹未尽之感这一事实;二 是作品乃巴金对境遇体认之作,“我每天总要在民国路一带来来去去走好几遍,边走边 思索,我在回想八年中间的生活,然后又想起最近我周围发生的一切事情。我感到了幻 灭,我感到了寂寞。回到小屋里我象若干年前写《灭亡》那样借纸笔倾吐我的感情。汪 文宣就这样在我的小说中活下去,他的妻子曾树生也出来了,他的母亲也出现了。”⑤ (注:巴金《关于<寒夜>》,《寒夜》附录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作品发表30 多年后,巴金从《寒夜》汪文宣的身上,又有了与自我相关的新的认读。可见人物的意 义对作家而言,也是虽显犹隐。我认为,《寒夜》虽显犹隐的特征,与人物内蕴的丰富 性息息相关。本文对汪文宣形象的解读将进一步说明《寒夜》虽显犹隐的特征。本文提 出的问题是,汪文宣的焦虑以及汪文宣的应对方式,以及相应的心灵结构是怎样的?汪 文宣之死,在表达社会控诉的显在主题之外,还彰显了什么样的意义和价值?

一、焦虑:二项接近的欲求

关于汪文宣的焦虑,巴金在《寒夜》的第一、第二章就完成了结构性的描述。

小说第一章,汪文宣一出场就非常焦虑,在寒夜的街巷踌躇,不知到哪里寻找出走的 妻子曾树生,起因是昨晚汪文宣问起有人给曾树生送来的一封信,争吵中,被惹怒的曾 树生一走了之。汪文宣的焦虑很严重,症状呈现为如下两个方面:其一,神志恍惚,不 能确认现实事物存在与否;小说开头讲“天空里隐隐约约地响着飞机的声音”,稍后, “飞机声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他这一刻才想起先前听到那种声音的事。他注意地听 了听。但是他接着又想,也许今晚上根本就没有响过飞机的声音。‘我是在做梦罢’, 他想道,他不仅想并且说了出来。”事实上,他先前“并没有专心听什么,也没有专心 看什么”,尽管这样,他记忆中仍听到“那种声音”,但他即刻否定了自己,但究竟有 没有飞机的声音,感官不能确定,只好以“做梦”搪塞自己。其二,在些许的省思中, 对内心微弱的抗争,害怕被察觉、被驳斥;夜的寒气使他的身子抖了一下,“他低声对 自己说:‘我不能再这样做’‘那么你要怎样呢?你有胆量么?你这个老好人’,马上就 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反问道。他吃了一惊,掉头往左右一看,他立刻就知道这是他自 己在讲话。他气恼地再说:‘为什么没有胆量呢?难道我永远是个老好人吗?’他不由自 主地向四周看了看,并没有人在他的身边,不会有谁反驳他。”关于第一个方面的特征 ,可以借用米歇尔·福柯所谓“忧郁症的呆滞”去解释,“在忧郁症患者那里,滞重的 木然状态会吞没各种刺激”⑥(注:[法]米歇尔·福柯著,刘北成、杨远婴译《疯癫与 文明》第118页,三联书店1999年版。)。在这一章里,汪文宣的滞重的木然状态是显而 易见的,例如他一度出现不知道自己在街上干什么的茫然,要靠思想完全集中在“自己 ”两个字上面,才能把他“惊醒”过来。当他回家仍然见不到曾树生时,“茫然地望着 白粉壁,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思想象飞絮似地到处飘。他母亲在内房唤他,对他讲话 ,他也没有听见。”直到母亲到他身边说话,他“好像从梦里醒过来似的”。随后不久 ,“踉跄地走到床前”,沉沉睡去。虽不能据此说汪文宣的行为是福柯所说的忧郁症的 “嗜睡麻木”,但曾树生的出走给他的打击是相当沉重的,其行为已经不是关于忧郁的 症侯,而是较为严重的忧郁的症状。关于第二个方面的特征,其内容本来不过是自我心 理活动的正常表达,汪文宣对自我流露的两种声音却感到惊恐。一个是愿望的自我的声 音,一个是接受现实的自我的声音。愿望的自我一露面,立即遭到现实自我的质问。有 论者指出,文中反问的“一个声音”是指他妻子的声音,事实上,小说至此尚未出现关 于他妻子的只言片语,如果联系此章后面提到他与妻子争吵时,“他心里很想让步,但 是想到他母亲就睡在隔壁,他又不得不顾全自己的面子”,则这种对“一个声音”的理 解并无不可。我认为,将“一个声音”理解为汪文宣接受现实的自我的声音,更为准确 。一则这个声音,“他立刻就知道这是他自己在讲话”;二则这个声音也可以是曾树生 的声音、别人的声音、现实的声音,但终究内化为自己的声音并将其说出。实际上,这 个声音只有一句话,却是强大的;代表愿望自我的声音,不乏抗争之努力,却微弱单薄 ,无法撼动汪文宣沮丧木然的现实的自我。第一章的情形表明,曾树生的出走,汪文宣 出现了严重的精神危机,小说以后的展开告诉我们,只要曾树生在家,只要和曾树生在 一起,汪文宣就安静快乐,否则,就悲伤沮丧。

小说第二章描述了汪文宣的梦。在《寒夜》中,巴金多次讲到汪文宣做梦,但都是一 笔带过,唯有这一章,完完整整将梦中情境呈现出来。梦的内容比较简单,讲的故事是 “敌人打来了”,在战乱逃难的紧急关头,汪文宣要妻与子还是要母亲。这不过是妻子 与母亲一同掉进水里,儿子先救哪一个之类的老故事。在梦中,事情巧就巧在逃难之际 ,“母亲不在家”。妻子在梦中的形象极差,“爱发脾气”,“这天妻的脾气特别大” 。“他们还在吃饭,妻忽然把饭桌往上一推,饭桌翻倒在地上,碗碟全打碎了。”仅仅 是为着他母亲的一件小事争吵,就导致这样的结果。显然,妻子过激的行为宣泄着她对 母亲的强烈不满。不仅如此,她还阻止汪文宣去寻找他的母亲:“难道她没有脚没有眼 睛,自己不会走路。”“我们走吧,不要管她”,最后带着小宣一走了之。“她没有露 一点悲痛的表情,不,她还用那高傲的眼光看他。”梦中的汪文宣则义无反顾,抛妻别 子,坚定追寻他的母亲。这在最初的反应和行动中即可见一斑,“爆炸声接连地响着, 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比一声可怕。他知道危险就在面前了。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妈’! 他立即跑下石阶,他要跨过门前草地到马路上去。他要进城去找他母亲。”

这个梦是汪文宣呈现给自己的。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与实践表明,梦的作用之一是表 达人的愿望,梦中的文饰尽管千差万别,扑朔迷离,但终究要回到愿望的满足。汪文宣 的这个梦,没有曲折迷离的东西,战乱逃难时刻母亲不在身边的巧合,造成要妻子还是 要母亲的两难情境。与现实中的妻子相比,梦中妻子的形象受到了歪曲。在小说现实中 ,曾树生的行为不难理解,她与汪母有冲突,也有对汪母的理解,不致于象梦中妻子那 样胆大妄为,即便汪母当着汪文宣的面骂她是儿子的姘头,她的回应并不过分。如果汪 文宣在梦中将妻子呈现得很贤良,于两难情境中对母亲的倾斜,则可能引起某种不安, 反而影响对母亲选择的坚定性。梦中的巧合以及对妻子形象的歪曲,都是服务于一个动 机:一切要有利于对母亲的选择,而不是去动摇这个选择。对这个梦的分析可以得到一 个结论:在汪文宣的意识深处,有一种声音在提醒他,与妻子比起来,母亲要重要得多 。

联系起来看,第一章的内容与第二章的内容之间存在着一种张力,妻子是一端,母亲 是一端,分别是汪文宣不能释怀的对象。第一章中曾树生出走,引出汪文宣失魂落魄般 的牵挂;第二章借一个梦,表明汪文宣选择母亲的态度坚决彻底。对妻子牵挂太厉害了 ,就做一个梦去表达对母亲的牵挂。一明一暗,把汪文宣的焦虑抖露出来:和母亲在一 起时,牵挂的是妻子;梦中的情形则相反,和妻子在一起时,牵挂的是母亲。一部《寒 夜》,汪文宣焦虑的演绎就是如此,明处的焦虑一览无遗,暗处或无意识中的焦虑要复 杂一些,每当婆媳争吵,汪文宣要规劝的总是曾树生而不是母亲,不能不说明他处在维 护母亲的紧张中。情况完全符合尼尔·米勒所描述的“接近——接近冲突”这一心理冲 突类型,即“同时出现两个具有相等诱惑力的目标,冲突介于两个目标之间”⑦(注: 详[法]B.R.赫根汉著,冯增俊、何谨译《人格心理学》第十章,作家出版社、海南出版 社1988年版。),汪文宣既要曾树生又要母亲。小说中曾树生和母亲的水火不容,是使 汪文宣的二项接近成为难题的客观原因。第一第二章主要是展示汪文宣二项接近强烈欲 求中的焦虑。不可否认,其焦虑与二项接近之冲突息息相关。

二、退行与肺结核:症状与疾病的意义

二项接近的冲突可以变得十分严重,“谚语中有驴子饿死在两个想吃的草料桶旁边的 说法,便是证明。不过,在典型的意义上,这类冲突可以通过先达到一个目标然后再达 到另一目标的得法,轻易地得到解决”⑧(注:详[法]B.R.赫根汉著,冯增俊、何谨译 《人格心理学》第十章,作家出版社、海南出版社1988年版,第289页。)。例如,一个 既饥饿又瞌睡的人可以先吃饭后睡觉。汪文宣二项接近的困难,不是饥饿又瞌睡这样简 单的问题可以比拟的。曾树生不回家的道理,讲的很清楚,“你不要难过,我并不是不 可以跟你回去。不过你想想,我回去以后又是怎样的情形。你母亲那样顽固,她看不惯 我这样的媳妇,她又不高兴别人分去她儿子的爱;我呢,我也受不了她的气。”汪文宣 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因为曾树生不回家,无法满足既接近母亲又接近妻子的要求,所 以有“家,我有的是一个怎样的家啊”的沮丧感。在冷酒馆与中学同学唐柏青喝醉了酒 ,则给事情带来转机,回家的路上遇到曾树生,被她扶着回家。他哀求她不要走,握着 她的手睡去。小说写到这里,叙述中用了一句插入语,“这晚上她留了下来。他的一个 难题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他自己还不知道。”这个难题就是二项接近的冲突,得到暂 时的缓解,读者读到这里,也松了一口气。但说“他自己还不知道”,则不尽然。冲突 是怎样获得缓解的呢?小说的叙述中反复出现一个关键词“小孩似的”或“孩子似的” ,是汪文宣应付难题的一种身体与情态语言,能收到一定效果。请看小说中第一次出现 汪文宣与曾树生的对话时,曾树生态度是“冷冷的”,当汪文宣的说话情状象一个挨了 骂的“小孩似”的,“她软化了”;在曾树生表示送他回家时,“‘我再也不喝酒了, ’他孩子似地说”;回家后妻子给他脱鞋袜和外衣,“他象孩子似地顺从她”。给人的 印象,此时汪文宣与曾树生的关系不像夫妻,更像母子。更像母子关系时,冲突则不那 么厉害。我认为,汪文宣这种非成人化的应对方式,可以借用精神分析学中所谓“退行 ”(Regression)予以阐释,“退行”指的是本能的退行,即重新回到原先的客体或满足 方式。例如一个人从成年期的生殖器阶段退回童年的口欲期寻求满足。汪文宣退行到儿 童化的应对方式,是二项接近的冲突使然,其目的是满足减轻冲突的需要。但长此以往 ,非此不可,其性质不能不说是病态的。汪文宣向非成人化应对方式的退行,并“固着 ”(Fixation)于此,根本上说,并不能解决他的难题,不能解决它的冲突,但冲突可得 到一定程度的缓和。退行是一种导致冲突减轻的反应,“当一种成功的症状出现时,它 就得到了强化,因为它减轻了精神病人的痛苦。这种症状就是这样作为一种习惯习得的 ”⑨(注:详[法]B.R.赫根汉著,冯增俊、何谨译《人格心理学》第十章,作家出版社 、海南出版社1988年版,第305页。)。汪文宣“孩子似”的退行实际上是习得的,有意 无意中他是“知道”其作用的,核心就是无助感。因此,一切显示无能、忍受、哭泣、 痛苦、默默中牺牲等等都和“孩子似的”退行症状具有同样意义:一方面呈示自我中存 在二项接近的冲突,一方面是习得减轻冲突的方式。我们以小说中两段描述,去看看他 是怎样习得其“症状”的:

当母亲与妻子互相敌视的对话不能罢休,二项接近的冲突摆在眼前,他的话语不能表 达对任何一方的倾斜,“‘我——我——’他费力吐出了这两个字,心上一阵翻腾,一 股力量从胃里直往上冲,他一用力镇压,反而失去了控制的力量,张开嘴哇哇地吐起来 。”结果是妻子“怜惜”母亲“心软”。这一幕可以说,无助可怜也是一种有用的“症 状”,化解了他的难题。吐血一事,进一步显示了“症状”的意义。“他的精力竭尽了 ,他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来。他努力支持着。两对急切、关怀、爱怜的眼睛望着他,等待 他的答话。他一着急,嘴动了,痰比话先出来,它的心在燃烧。‘血!血!你吐血!’两 个女人齐声惊呼。她们把他搀到床前,让他躺下来。”此后一段,妻子和母亲似乎不再 竞争,二项接近被平衡了。“她不再跟母亲吵架了。他有时也看见(当他闭着眼或者半 闭着眼假寐时)她们两个人坐在一处交谈。‘只希望她们从此和好起来,那么我这次吐 血也值得’,他也曾欣慰地这样想过。”汪文宣的总结表明,他不仅习得了减轻冲突的 方式,而且对种种减轻冲突方式中的疾病有了隐约的渴望。

在这个意义上,汪文宣让人捕捉到其患肺结核的心理成因,“阅读《寒夜》中肺结核 的多种含义的方法之一种,便是把它视为心理促生的,甚至有意为之的疾患,通过它, 汪文宣使自己的身体经受难熬的痛苦,从而得以转让他生活中更大、更加不可名状的焦 虑”⑩(注:唐小兵《英雄与凡人的时代——解读20世纪》第83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 1年版。)。把汪文宣患肺结核,说成“有意为之”,不免残酷,但隐约的渴望是有的。 然而“焦虑”却是“转让”不去的,只能在作为症状的肺结核中去呈现其所指,“焦虑 ”与肺结核是汪文宣存在的一体两面:“焦虑”也不是更大、更加不可名状,国难与时 局的悲愁是每一个中国人的,自然包括了汪文宣。“焦虑”其实是更加具体的,即前面 讲的二项接近的欲求及其冲突。汪文宣是在第十一章的末尾发现自己吐血,在接下来的 第十二章中,他一直在思考死亡的来临,他的悲哀愁苦在于死亡会终止他与母亲、与妻 子在一起。“我死,我一个人死,多寂寞啊”,但走向死亡的吐血,正如上述分析所示 ,让他感到减轻了内心的冲突。当母亲与妻子的争吵愈演愈烈,妻子随银行迁往兰州越 来越成为一种现实,汪文宣就如巴金所说:“不听母亲和妻子的劝告,有意无意地糟蹋 自己的身体,大步奔向毁灭。”(11)(注:巴金《谈<寒夜>》,《寒夜》附录一,人民 文学出版社1983版。)无论西医中医,他都是不在乎的,态度很敷衍。身体的日渐衰败 见证着二项接近之冲突;身体的日渐衰败又最低限度地维持着二项接近的欲求。妻子终 于去了兰州,“他想,她去了,去远了,我永远看不见她了。”他与母亲在一起,“有 一种把话说尽了似的感觉”。在现实的层面,二项接近的冲突不存在了,则二项接近的 欲求,作为病症的肺结核已无从表达,然而寂寞中的惨状,分明在说二项接近是他的宿 命。他终于吐尽血,失掉声音痛苦地死去,内心的欲求以及难题终于不能困扰他。

需要略略提及一点,在作为与心理现实相关联的症状之解读中,汪文宣的退行以及肺 结核彰显着反抗的意义。卡夫卡在《变形记》中,以格里高里变成甲虫的“退行”方式 ,表达了他对充满敌意的公司的反抗,不去上班,既获得自由,又免去父母的责问。汪 文宣内心的难题决定着他的行为方式,我们不禁要问,汪文宣对自己内心的难题有怎样 的认识?其内心的难题是怎样形成的?汪文宣死亡之途的种种症状,表达了对“旧社会” 的反抗,此外,还反抗了什么?

三、自觉的受难者:成长的苦难

汪文宣内心难题所表述的二项接近的欲求,是否可以变通?小说第十八章,汪文宣与曾 树生有一段对话,否定了这种可能——

“可是你们两个人我都离不开。你跟妈总是这样吵吵闹闹,把我夹在中间,我怎么受 得了?”他开始发牢骚。

“那么我们两个中间走开一个就成罗,哪个高兴哪个就走,这不很公平吗?”树生半生 气半开玩笑地说。

“对你这自然公平,可是对我你怎么说呢?”他烦躁地说。

“对你也并没有什么不公平。这是真话:你把两人都拉住只有苦你自己”,树生坦然 答道。

“可是我宁愿自己吃苦啊,”他痛苦地说,终于忍耐不住,爆发了一阵咳嗽,咳声比 他们的谈话声高得多。

“可是我宁愿自己吃苦啊”这句话,是汪文宣命运的写照,汪文宣知其然未必知其所 以然,因为从小说的旁叙以及汪文宣自己的思绪去看,没有显示这方面的内容。汪文宣 说自己宁愿受苦,表示他无可奈何,没有别的办法。办法自然是有的,正如曾树生所说 ,也许分开一段不失为一种办法。但对汪文宣来说,夹在妻子与母亲之间是唯一的办法 。这样,我们不得不说到汪文宣的母子关系。即便承认汪母对儿子的控制,与曾树生的 竞争,折射着早年丧夫性压抑的宣泄不无道理,但并不能说明汪文宣为什么要自觉地成 为这一宣泄的对象。汪母在操持家务、缝缝补补、自我牺牲方面,是典型的慈母;但在 对儿子的规训上,在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儿子方面,无疑是苛刻的严父,表达着不容 挑战的权威。这样,在汪家,父亲的缺席,并不意味着父权的旁落,汪母对汪文宣父亲 的贬损,对汪文宣的规训,实际上足将父亲的权威移置于汪母自身并代行这一权威。汪 母与儿子的关系是权威的施行与承受的关系。汪文宣自觉承受权威的原因可以作如下的 分析。其一,汪文宣与汪母有一个“共谋”即驱赶懦弱的父亲形象,小说写汪文宣第一 次喝醉酒回家,母亲的责怪中有一句话:“你不记得你父亲就是醉死的!我从小就不让 你沾一口酒”。父亲的形象显示的是负面的价值,父亲不是儿子效仿的榜样。汪文宣在 汪母代行的父亲权威中生活,不知所措中不自觉地需要母亲的权威。在《寒夜》开头, 汪文宣寻找妻子,于街巷中四顾茫然,不知道曾树生是否会回来时,在他自己的想象中 ,母亲的声音出现了,“妈说她自己会回来的。妈说她一定会回来的。”虽然他对母亲 如此镇静的动机有些怀疑,但权威的需要使他未能将怀疑进一步展开。小说中最早提及 母亲的就是这两句话。可见,一出场的汪文宣就表达了他对权威的认同。这个细节以及 随后汪母对他的控制实际上告诉我们,一出场的汪文宣已经是被权威阉割,已经习惯于 对权威的接受,已经习惯以权威的意见去表述自己。汪母从来就没有将汪文宣看作一个 成人,“他在母亲面前还是一个温顺的孩子”。这是权威控制的结果,也是汪文宣自觉 按照权威要求去实践的结果。其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母子关系的亲密,是受到高程 度的容忍的,不存在西方式的“性”的困扰,但文化的要求与代价是儿子长久地停留在 孩子的阶段,而不鼓励表述成人化的成长行为。这种母子关系甚至影响到儿子与其妻子 的关系,因此,下述说法是有道理的:“可以说中国的夫妻关系多是母子型的,是殉难 型的妻子任劳任怨地照顾那不负责任的儿子型的丈夫;相对地,西方的则多是父女型的 ,是白马型的丈夫保护弱女公主型的妻子。”(12)(注:曾文星主编《华人的心理与治 疗》,第218页台湾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6年版。)曾树生与汪文宣母子型的夫妻关 系在此也得到进一步的说明。同时,我们又要看到,在这种母子关系中,不成长的儿子 ,不成器的儿子,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也是受到相当高程度的容忍的。换言之,在这种文 化中的母子关系,是鼓励儿子把一切交给母亲负责的,而母亲并不因此产生不安。汪文 宣自觉承受母亲的权威,不能不说是文化的要求与限制的结果。其三,在中国传统文化 中,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对孝的强调,孝的重要含义之一就是服从。一个人即便内心有多 么大的不平和委屈,服从却是道德所要求的第一要义。汪文宣对母亲的服从根本上不出 孝的自觉要求,在孝的背后,我们已经看到,汪文宣对自我的舍弃与牺牲。自我的舍弃 与牺牲,在孝的社会里是容易被掩饰,较少被过问、被怀疑的,成长中的心理是否出了 问题,更无从提起。汪文宣之死,除了控诉当时的社会,还牵扯进绵长的文化传统中对 人的成长造成种种苦难的事实。

一般的人格心理学承认,人终其一生,其人格都在发展,从不间断。在汪文宣的苦难 中,自觉不自觉中,汪文宣一直没有放弃挣扎。汪文宣为什么抓住曾树生不放?汪母与 曾树生都无从理解。我认为,这其中固然存在汪文宣不能舍弃两人曾经有过共同的理想 ,互相理解的一份情感。但同样重要的是,曾树生这个方向,是代表自我、独立、民主 、个人价值的方向,与汪文宣在母子关系中被要求的服从权威、取消自我的方向是对峙 的。汪文宣抓住曾树生不放,曲折地表达了他对母子关系中已经内化为自我人格一部分 的那个方向的抗争,表达了曾树生的方向实际上也是他所愿望的方向。只要曾树生还在 身边、在争吵着,汪文宣自我中那一份张力,不论多么微弱,都不曾消失。曾树生是他 得以获取些微力量的地方。曾树生终于随她的银行迁往兰州,汪文宣的内心渐渐死去。 无需再为曾树生辩护,同时意味着内心张力的消失。小说第二十四章,汪文宣和母亲在 一起,“两个人都有一种把话说尽了似的感觉”,“吃过饭,收拾了碗筷以后,两个人 又坐在原处,没有活气地谈几句话,于是又有了说尽了话似的感觉。”事实上,汪文宣 对母亲的孝可以看作“超我”的要求,就是对母亲权威的服从,自我则受到极大的压抑 。在小说中,汪文宣尽管不时流露出对母亲的不满,但很快又被压抑下去了,自我的言 语中,更多的是对母亲的维护。

总之,汪文宣作为自觉的受难者,其二项接近欲求的对峙与张力,是成长中自我主体 确立的相关表述;其焦虑与所表现出来的症状,是自我主体无从确立的挣扎。生不逢时 ,是其苦难;在回避与驱赶懦弱的父亲客体时,却承受着母亲代行父亲似权威对他的扼 制,是其苦难;重视孝悌、漠视个体牺牲的中国传统文化心理作为不可回避的超我,是 其心理深层的苦难。在重重苦难之中,我们看到汪文宣自我主体终是无以确立,其挣扎 的惨状,不能不说是对重重苦难的控诉。

本文前言提及巴金对《寒夜》的再认识,指作品发表30多年后,巴金在汪文宣这一人 物身上再一次照出了自己:“在小职员汪文宣的身上,也有我自己的东西”,“有人说 觉慧是我,其实并不是。觉慧同我之间最大的差异便是他大胆,而我不大胆,甚至胆小 。以前我不会承认这个事实,但是经过所谓‘文化大革命’后,我对自己可以说看得比 较清楚了。在那个时期我不是唯唯喏喏地忍受着一切吗?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曾经作过 这样的解释:中了催眠术。看来并不恰当,我不单是中了催眠术,也不止是别人强加于 我,我自己身上本来就有毛病。我几次校阅《激流》和《寒夜》,我越来越感到不舒服 ,好象我自己埋着头立在台上受批判一样。在向着伟大神明低首叩头不止的时候,我不 是‘作揖哲学’和‘无抵抗主义’的忠实信徒吗?”(13)(注:巴金《关于<寒夜>》,《 寒夜》附录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斗转星移,沉积的东西并未消除。其中的 自责和深思,正是对汪文宣形象再一次解读所得,也使《寒夜》中被忽略、被遮蔽处得到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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