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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1年12月,胡适出生于上海大东门外“能吏”之家,为安徽绩溪上川(今绩溪上庄)“明经胡氏”第42代孙。胡适祖上世代经商,到祖父一代,已在江苏川沙和上海分别开有“万和”、“茂春”号两爿小店,胡适的父亲胡传因少小聪慧,被父执辈视为读书种子,选择了科举致仕之路,这也是徽商重商亦重学的传统。胡适出生时,胡传正在上海淞沪厘卡总巡任上。以后,胡适随母移寓父亲做官的台东、台南,直到1895年3月,胡适母子回到绩溪老家。此年年中,胡传死于台湾任上。胡适承继父亲的遗教,努力读书上进。经过了九年的家乡教育,后来去上海求新学,又越洋留美7年,终于以鼓吹白话文,倡导新文学,“暴得大名”。胡适前前后后在绩溪生活不过10年时光,但终生对家乡倾注了无限的感情,直到晚年回忆一生走过的道路时,还说:“我将来如有工夫来写自己的传记,要用很大的一章来写我那个时代徽州的社会背景。”
“虽信美而非吾土兮”
1910年8月,胡适乘船赴美留学,这是他独立地闯荡世界的开始,在上海求新知的六年,虽然在学业上稍有收获,但随着家道衰微,胡适穷年所得“既不能努力学问,又不能顾赡身家”,可谓“肚皮跌筋斗,两头皆落空”。恰逢清华学校第二期庚款留美学生考试的机会,胡适认为“出洋一事于学问既有益,于家用又可无忧”,一举两得。在旅沪绩溪亲朋胡节甫、许怡荪、程乐亭等帮助下,胡适终于如愿以偿。
初到美国的胡适,虽然对异国秀丽的山水称赞不绝,但望他乡之山水,生故乡之情思。“途中山皆秀丽无比,有清溪浅水,似吾国乡间,对之有故乡思焉。”胡适所在的康乃尔大学地处一山城,每到春天,百卉盛开,伫足眺望,格外怡悦心神。但胡面对异国佳景,“益念吾故乡不已。古人云‘虽信美而非吾土兮’,真得吾心云。”
值得一提的是,胡适在留美学习期间,不自觉地被英美思想家安吉尔和杜威彻底地“洗脑了”。他的政治信仰由上海时期感情层面的国家主义,进而为世界主义,一战爆发后,又渐进为和平主义以及“新和平主义”的国际主义。安吉尔的《大幻觉》、杜威的《力量、暴力与法律》、《力量与强迫》等著述,给他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影响”。因此,当1915年日本要挟袁世凯政府接受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消息传出时,绝大多数中国留美学生奔走呼吁“对日本立刻开战,”纵使对日作战“不幸战败而至于亡国”,也不愿屈侮于日本。胡适却向留学界发出公开信,认为这些同学“简直是发了‘爱国癫’”,而当务之急“实在应该是保持冷静,安守本份,尽我们自己的责任”;“我们的责任便是读书学习”。胡适主张:“严肃、冷静、不惊、不慌的继续我们的学业,充实自己,为祖国力争上游,如祖国能渡此大难的话——这点我想是绝无问题的。或者去为祖国起死回生,如果祖国真有此需要的话!”胡适的这封信一登出来,便遭到众多留美学生的反对,《中国留美学生月报》主笔邝煦堃指责他“木石心肠,不爱国”。更有谌湛溪同学致信与他,痛斥并讥讽胡适:“盘马弯弓故不发,将军之巧,不过中日合并耳。足下果敢倡此论乎?东亚大帝国之封侯可羡,目前爱国者之暴行又可畏,作个半推半就,毕竟也无甚不妥。”其实,胡适所据立场并非不爱国,在其同时期给母亲的家书中就有一段心曲吐露:
中日交涉消息颇恶。儿前此颇持乐观主义,以为犬隈伯非糊涂人,岂不明中日唇齿之关系。不图日人贪得之念,遂深入膏肓如此。今日吾国必不能战,无拳无勇,安可言战?今之高谈战战战者,皆妄人也。美人爱人道主义,惟彼决不至为他国兴仗义之师耳。
儿远去祖国,坐对此风云,爱莫能助,只得以镇静处之。间作一二篇文字,以笔舌报国于万一耳。
由此可见,胡适所信奉的政治理念——新和平主义的国际主义,并非排斥爱国主义。换言之,胡适的故乡情怀首先是建立在爱国基础上的。1915年,当胡母为其手订的“名分”之婚姻焦虑,去信询问胡适何时回国与江冬秀完婚时,胡适回信道:“儿决不为儿女婚姻之细,而误我学问之大,亦不为此邦友朋之乐,起居之适,而忘祖国与故乡。”1917年7月,胡适由美返国,回到阔别10年的故乡省亲。9月北上北大任教,与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共办《新青年》,开展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实践其不忘“祖国与乡里”的诺言。
对故乡社会变革的贡献
与胡适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徽州味”极浓的人。苏雪林首次上门拜访胡适时,他正在用早餐,所食即徽州传统食品“徽州饼”。第一次见面,他即不厌其烦地向苏详细介绍此种徽州“国宝”与徽商事业成功的关系。胡适亦喜欢攀援徽州老乡,经常对人夸口说胡、汪、程、吴、叶等姓,大都源出于徽州。逢到与徽州有些关系的熟人,他就一定要把徽州扯上。例如,在一次宴席上,他向一位徽州客人介绍梁实秋时,就说梁是“我们绩溪的女婿,半个徽州人”。原因在于梁的妻子程季淑是绩溪人。胡适甚至向汪精卫、叶恭绰稽考姓源,津津乐道他们“都承认祖上是在徽州”。所以罗隆基就笑侃胡适再查考下去,“我们可以说中华民族源于徽州了”。
胡适重乡情,热心乡梓的公益事业,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继承了乃父的遗风。旅京绩溪会馆,是绩溪旅京同乡自治组织,历史悠久,为安徽各县旅京会馆设立最早之一馆,上推之于明,为同乡入京或举子入京参加科举考试时常寓之处,亦为同乡叙亲之处。晚清旅京绩溪会馆重建时,胡适的父亲即为捐款人之一。胡适初到北大的几年,尽管撰文或社会活动频繁,绩溪会馆却是他常去的地方。胡适在家乡与江冬秀结婚,回京后还在会馆中摆了两桌酒席,出席者都是同乡。后来胡适任绩溪会馆董事,实际即馆长,掌管馆中往来帐目。抗战爆发,北平被日寇占领前夕,胡适让夫人把会馆帐目契纸及公印文书等,同先人的遗稿一起携出。先带到天津,后带到上海,最后由胡适存放在美国国会图书馆里,以保绝对安全。可见胡适对会馆事务认真负责的态度。
如果说胡传因壮年早逝,使得徽商世家在外艰苦创业,然后回报故里的愿望中途落空的话,那么,胡适成名后,利用自己的影响和力量,对父辈的遗愿则有很多发扬光大处。就其关切和贡献乡梓而言,即有两大端:
一、支持和参加安徽驱逐祸皖军阀倪嗣冲运动。民国二年以后,袁世凯的爪牙死党倪嗣冲任安徽都督兼民政长,在安徽实行黑暗统治。他在政治上以强力施暴,于经济上大刮地皮,增关设卡,加收苛捐杂税。对此胡适有亲身体会。回乡成婚的那一年,他的本家哥哥就被倪的爪牙、绩溪知事李懋延铐上铁链;其三嫂也因不能及时上交李巧立名目的钱粮,差点被抓去。1920年8月,北大皖籍教职员高一涵等组织“旅京皖事改进会”,提出废督、民选省长等四项改进皖事主张。胡适参加了会务,并为所出刊物撰文。1921年6月2日,安庆发生省议会串通军阀倪道烺等镇压学生的“六二”血案,胡适获悉后,马上整理出电文,送《晨报》以《安徽军人摧残教育之惨状》为题发表。他还在家中聚集改进会同仁,商讨改进皖事办法。其后几天,《晨报》等媒体都有安庆“六二”惨案的报道,使军阀的暴行大白于天下。这年的8月,胡适还冒着酷暑到安庆作暑期演说,这是他“第一次公开的谈政治”,提出了轰动一时的“好政府主义”。讲演会后,胡适还针对安徽教育界混乱现状,领衔发表了《根本改造安徽省教育会宣言》,为后来安徽各类群众性或行业性团体树立民主意识,进行民主建设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胡适诸如此类的活动,可以说是从改造故乡的社会环境着手,代表了当时安徽3000万父老乡亲的心声,对故乡的民主运动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二、为故乡文教事业的发展献策出力。胡适虽然闻名于世,但经济上并不富裕。我们从其致母亲和妻子的家书中不难看出,胡适在北大任教后返乡成婚,都有借贷。即使是后来做了国民党政府驻美大使,依然费用短绌,为孩子的学习费用操心不已。胡适的老家上庄,流传有一句话“十个胡适之,不及一个胡卓林”。卓林为胡适的本家兄弟,因在上海做生意,能帮助村人解决一些实际问题。而胡适连其妻叔江子隽和舅兄江耘圃请他帮助找个工作,也难以办妥。不过胡适在有限的力量内,对故乡的文教建设,仍尽其所能。如1926年,胡适与亚东图书馆主人汪孟邹联袂倡议,捐献书籍3000册以建绩溪图书馆。1930年,胡适的总角之交胡近仁由乡里寄信与胡适,谈筹设上庄图书馆事,胡适积极响应,并提出具体操作意见:“只须有一所勉强可用之屋,一间储藏,一间阅览,有几十个书柜或书架,有几千部书,便可成立,若侈谈几千元,则此事必无望了。”针对上庄经济凋敝的现状,胡适认为“救济之道只在兴实业与教育两途,而实业需要资本,非吾辈所能为力,故只有教育一途尚可为”。所以,当胡适的二哥提议在上庄设毓英完全小学时,胡适立表赞同,并出任名誉校长,先是在上海同乡中奔波募捐拉赞助,又自己出资聘合适的教员,多次在家里开同乡会,集议解决办学过程中出现的各种问题。
胡适不仅自己热心做有益于乡梓的文教事业,对同乡创议的同类活动,也予推奖和支持。如他应曹珮声之邀,为《安徽旅浙学会报》作序。1921年8月,在沪的同乡商人胡洪锦、胡介眉等人找胡适,商谈绩溪乡村学校建设问题。胡适听了他们的介绍,不由自惭,“很佩服他们的热心与大气魄”。于是动手做了一个计划:“(1)办一个中学,从第一学年办起,四年之后完成。(2)附属一个高等小学,或两等小学。(3)拿这个中学做培养人材之地,做一乡的文化中心。(4)拿附属小学做试验学校。(5)中学第四年加师范教育,或延长一年。(6)高等小学改为两年。”这样的乡村教育建设规则,在今天看来仍不失其价值。1922年,旅外同乡程本海诸人在上海成立徽社,创办《微音》周刊(后改为月刊),以讨论徽州地方实际问题,通过文化改良国家(桑梓),去腐促新、唤醒民众为宗旨。胡适应邀为该刊顾问,并题写刊名。后来还撰写《我也来谈谈中西文化问题》、《致志摩信》等文在该刊发表。
羁留台湾的缕缕乡愁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
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1948年的最后一天,胡适和傅斯年在南京共度岁末,在孤灯之下感慨国民党政府前途渺茫,凄然相对,共吟起陶渊明的这首《拟古》诗来发泄伤时的情感。半月之前,胡适在围城的人民解放军隆隆炮声中,背离将要成立的新中国对他的争取,搭乘飞机仓惶离开北平,而选择与行将溃亡的蒋介石政府站在一边,决心做一个“诤臣节士”。次年4月,胡适受蒋之托,赴美活动援外。谁知刚抵达旧金山,即传来南京已被渡江的人民解放军占领的消息。自此之后,胡适移寓旧时租住过的纽约东81街104号,开始了九年漂零海外的生活。在此期间,曾于1952年11月、1954年2月短期到过台湾。每次返台,他总要与绩溪旅台同乡相聚叙亲,并以“徽骆驼”、“绩溪牛”的精神勉励乡友。1958年,68岁的胡适定居台湾,出任“中央研究院”院长。但在蒋氏父子独裁专制的高压政策下,终身服膺“民主”“科学”,试图呼唤“容忍与自由”的胡适又有多少“民主”、“自由”的权利呢?!胡适一生对政治有“不感兴趣的兴趣”,却对记者说:“我向来对于政治没有兴趣,如今老了,更加没有兴趣。”
在晚年羁留台湾的寂寥日子里,胡适常向秘书念叨的是故乡的清秀山水,人物风俗掌故。1961年3月30日,病后第一次吃黄鱼,他对秘书说:“徽州是山地,很少鱼虾的。家里有喜事,要早一二年买鱼种来放在池塘养大备用的。”4月9日,胡适因吃茶,“想起老家的商店,一边卖茶叶,一边卖火腿”。4月13日,胡适谈起明朝最后平定倭寇的两员大将,“一位叫胡宗宪,绩溪人。”4月26日,胡适又向秘书大谈“徽州的婺源县,朱夫子的出生地”及婺源后来划归江西的沿革掌故。……乡愁成了晚年的胡适挥之不去的情结。
胡适早年在大陆,即注意搜集反映绩溪学人生平学术的《绩溪小丛书》,并“随时作一《绩溪著作存佚考》”,想待有余钱时“陆续付印”。30年代初,胡近仁被聘编纂《绩溪县志》,胡适对此事很关注,不仅向胡近仁提议要用新式工具测量地图如地质、地势图,着重指出县志上一定要“注重邑人移徙经商的分布与历史,县志不可但见小绩溪,而看不见那更重要的‘大绩溪’”。他主动将个人收藏的《万历志》、《康熙续志》、《乾隆志》,托便人带到绩溪,捐献给了县志馆。1961年,绩溪旅台同乡集议,拟重修县志,用以启发后代。1962年1月18日,即胡适去世前一个月,他还给老友王世杰等写信,提出由自己出钱,借“中央研究院”的技术人员和缩微机,把台北故宫珍藏的乾隆版《绩溪县志》制成胶片,以方便重印。此事在胡适去世后的次年完成。30年后,旅台的绩溪乡友依然认为,重印《绩溪县志》,是他们这些游子们寄托故乡情思的最好纪念物。
胡适曾经坦然承认徽州故里的生活构成了他“个人的文化背景”,乡土的胡适是一个多年来被人忽略的课题。相反,“五四”之后,在中西文化论战中,胡适因倡导以西化即他心目中的“现代化”来改造中国文化,却被众人牢牢记住,并名之为“全盘西化论”者,这是否是一种误解?胡适真正提倡的是一种“中国本位新文化”。他认为“文化自有一种惰性,全盘西化的结果,自会有一种折衷的倾向,……些时没有别的路走,只有努力全盘接受这个新世界的新文明。全盘接受了,旧文化的‘惰性’自然会使他成为一个折衷调和的中国本位新文化。”胡适强调:“本国本位,就是在某种固有环境与历史之下所造成的生活习惯。简单说来,就是那无数无数的人民,那才是文化的‘本位’。那个本位是没有毁灭的危险的。物质生活无论如何骤变,思想学术无论如何改观,政治制度无论如何翻造……中国人还只是中国人。”如何去评析胡适的解释?或许我们能从曾被欧美思想洗过脑,同时又十分乡土的胡适本人身上,寻找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