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史观与唯物史观一致吗?——与丛大川同志商榷,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唯物史观论文,大川论文,同志论文,智能论文,一致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岭南学刊》1994年第5期发表了丛大川同志的《智能史观刍议》一文(以下简称丛文)读后很受启发。丛文在两个方面具有积极意义:第一,突出强调了人的智能在现代社会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这对于促进社会强化对科学技术和教育的重视,是有意义的;第二,试图探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在当代的现代化形态,这对于促进理论界同仁运用唯物史观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分析研究现代社会,得出新的具体结论,改变理论滞后于现实发展的状况,也起到了作用。但是,对丛文的基本观点和主要内容,笔者不能苟同。丛文从人的实践是由“人脑的智能”支配的,从“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推出人的智能是社会发展的决定力量,是社会发展的最根本的动力,从而把社会发展的动因归结为精神力量。笔者认为,这些观点是值得商榷的。
(1)丛文智能史观的基本论据之一,是马克思的早期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关于“人的类本质”的观点。且不说《手稿》不是马克思唯物史观的成熟著作,仅就《手稿》本身的观点来说,丛文的理解也是不准确的。关于人的类本质特性,丛文首先引用马克思的重要观点:“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即实践活动。紧接着又提出问题:为什么实践活动能够从本质上把人和动物区别开来?丛文从马克思“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的论述中得出结论说,“‘有意识’正是区别于动物的类本质(重点号为原文所加),我认为,这一人的‘有意识’特性就是人的特有的‘智能’。”从《手稿》的上下文来看,“自由的自觉的活动”和“有意识的生命活动”的提法,都是指人的劳动实践活动。而丛文却从“有意识的生命活动”中又把“有意识”抽出来作为人区别于动物的类本质,这就等于从马克思的劳动实践观又退回到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观点上去。
什么是人跟动物的本质区别呢?费尔巴哈指出,“对这个问题的最简单、最一般、最通俗的回答是:意识。”“就是理性、意志、心。……理性、爱、意志力,这就是完善性,这就是最高的力,这就是作为人的人底绝对本质,就是人生存的目的。”(《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第26、第27-28页)尽管他把人的本质看作是人的类本质,但由于他完全离开实践抽象地谈论人,因而不可能真正揭示出人类的本质特性。马克思如果停留在人“有意识”上,他就不可能创立历史唯物论。在马克思看来,人的本质特性是“有意识的生命活动”,即劳动实践活动,这正是马克思同费尔巴哈根本不同的地方。他明确指出:“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正是由于这一点,人才是类存在物。或者说,正因为人是类存在物,他才是有意识的存在物”。(《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96页)在马克思看来,不是因为人“有意识”,人才是“类存在物”,“他的活动才是自由的活动”,而是因为人是从事着劳动实践活动的人,人才是“类存在物”,人才是“有意识”的存在物。而且也只有通过人的劳动实践活动,才能证明人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这种劳动实践即生产活动是人的能动的类生活(同上,第97页)。所以,是劳动实践本身从本质上把人和动物区别开来,而不是因为人“有意识”。不难看出,马克思在《手稿》中并未把“有意识”看作人的本质特性。
在标志着唯物史观诞生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马克思的上述观点又得到进一步的深化。他更加明确地指出:“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别的什么来区别人和动物。一当人们自己开始生产他们所必需的生活资料的时候(这一步是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他们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5页)这里说的再清楚不过了,不同动物的本质区别在于人能自己生产所必需的东西。人为了生存,首先就要生产衣食住行所需要的生活资料,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活动,这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这正是唯物史观发现的一个基本事实。正是从这一基本事实出发,马克思揭示了生产方式是社会发展的决定力量,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推动着社会的发展,从而揭示了人类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这些基本规律在现代历史条件下必然表现为新的特点,唯物史观必须得到丰富和发展。但是,这决不意味着可以离开上述这个基本事实,用人的智能去说明一切。
当然,马克思并没有忘记人是“有意识”的。他在阐述了物质资料的生产和再生产、人的生产和社会关系对社会生存和发展的基本因素之后,紧接着写道:“只有现在,当我们已经考察了最初的历史的关系的四个因素、四个方面之后,我们才发现:人也具有‘意识’。”(同上,第34页)“只有现在”“我们才发现”,显然这里针对唯心史观把意识当作决定历史发展的第一位的力量而讲的。在马克思看来,决定历史发展的首要的第一位的力量,只能是物质资料的生产和再生产,而不可能是“意识”,后者只是对前者的反映,对前者起能动的反作用。
(2)丛文首先确定“有意识”是人区别于动物的类本质,然后由此推出“人的最本质的力量是人的智能”,认为“实践只是人的智能的显化、表现和确证”,“人的智能是因、是源、是本质、是潜在的本质力量,而实践是果、是流、是现象、是显化出来的本质力量。”笔者认为,人的实践是内在地包括人的智能作用的,智能是人的实践的一个重要因素,人为地把人的智能从实践中抽出来作为人的本质力量是不科学的。
首先,人逻辑上看,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特性是“自由自觉的活动”即劳动实践,因此人的本质力量只能是人的实践力量。这种实践力量是包括智能在内的人改造对象世界的能力,在本质上是一种物质力量。因为对象世界是物质的,改造对象世界的力量也只能是物质的,精神力量只有通过人转化为物质力量才能对改造对象世界起作用。从马克思的论述来看也是如此。他写道:“我们看到,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产生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27页)在这段话里,“工业的历史”是指工业生产实践的历史,“工业的已经产生的对象性的存在”是指工业生产实践的结果,由此可以推断,这些作为“一本打开了的书”是说明人的实践力量的。所以这里“人的本质力量”显然是指人的实践力量。“心理学”在费尔巴哈那里是指他的认识论,马克思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借用的(请看该卷注释61)。这里是说,工业生产实践的历史和工业生产实践的结果,也感性地向人们表明了人的认识过程。因此,马克思的这段话不能理解为“揭示了人的工业实践结果与人的心理智能的关系”,更不能把“人的本质力量”和“心理学”看作是等同的概念。
其次,人的本质力量(实践力量)是各种因素的综合,不能仅仅归结为智能。马克思在论述劳动过程时说,“人自身作为一种自然力与自然物质相对立。为了在对自由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质,人就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头和手运动起来。”(《资本论》第1卷,第202页)就是说,这种自然力,是人身上具有的智力和体力的统一。劳动的目的性恰恰是人的劳动本身所固有的特性,是从属于劳动过程的。除了人身上所具有自然力,人的实践力量还包括创造和使用工具以及其他劳动资料所产生的物质力量;由分工和协作所形成的联合力量以及人集体统一行动所产生的集体力量等。在上述各种因素中,人的智能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因素,它渗透到其他各种因素之中,有时甚至支配作用。但它的作用是融合到各种自然力和物质力量之中的。上述这些实践力量在未付诸对象性活动之前,都是人所具有的潜在的本质力量,在实践当中得到显化、表现和确证的,也只能是这些实践力量,而不只是人的智能。
其三,由于人的本质力量(实践力量)是各种因素和力量综合作用的结果,因此把智能和实践简单地看作是因和果、源和流、本质和现象的关系是不恰当的。第一,实践力量是一个整体,智能只是其中一个不可缺少的要素或组成部分,不能把要素或部分看作是因、是源、是本质,而把整体看作是果、是流、是现象。第二,智能不是从来就有的,恩格斯提出:“人的智力是按照人如何学会改变自然界而发展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551页)从它所赖以产生和发展的基础来说,实践是因、是源,智能是果、是流。离开了实践,智能就成了无源之水,成为不结果实的花朵。
(3)丛文把科学技术看作是决定生产力乃至社会历史发展的决定力量,认为“人的生产力的根本来源在于科学技术职能,或者说,人的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是人的科技智能和其他智能的相互作用和显化。”稍加分析,我们就会发现:
第一,丛文的论点在逻辑上是存在矛盾的。生产力的发展是各种要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丛文给出了这样的公式:生产力=[科技智能×(劳动者+工具+对象)]×管理智能。这个公式表明,生产力是各种要素的乘积关系。它说明,生产力中的各种要素都是必不可少的,取消其中任何一项,都不构成现实的生产力;在某些要素不变的情况下,其他要素的加强,会引起生产力总量的提高。其中,科学技术无疑是最重要的要素,是第一生产力。但丛文又主张把科学技术从生产力诸要素中独立出来,“置于较生产力更根本的社会层次”,这样,科学技术就成为一种从外面影响生产力的力量,而不是作为生产力的要素对生产力的发展起作用了。这种说法与上面那个公式如果同时成立,是否违背了形式逻辑的矛盾律呢?
第二,由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得出科技智能是人的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的结论,这种推论实际上是用科学技术取代了生产力作为人类发展的根本动力的地位。这一点正是唯物史观区别于旧唯物主义的地方。旧唯物主义把自然界的发展归结为物质原因,却把人类历史发展的原因归结为某种精神力量。智能史观用智能取代生产力,实际上是用精神力量取代物质力量。这不是旧唯物主义的翻版吗?
第三,按照丛文的思维方式,我们也来个进一步提问:科学技术或科技智能的根本来源又在哪里?这样一来。我们就又回到唯物史观的出发点上来了。显然,科学技术的发展也根源于物质资料的生产,是适合生产需要并为生产服务的。
社会历史发展的动力和生产力本身发展的动力,在作用范围上是不同的,前者显然大于后者。丛文把属于生产力本身发展的动力即科学技术从生产力中独立出来,把它变成生产力的根本来源,然后又把它放在更大的社会历史范围里,让它成为整个人类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这就超出了它的作用范围。这样做的结果,难免陷入“科技决定论”的泥潭。
(4)我们肯定人们的各种智能对于解决已经出现的各种社会关系问题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但丛文通过经济智能、政治智能、军事智能、外交智能等在调整社会经济关系、政治关系中的作用,提出各种智能在各个领域中具有决定作用,并由此得出结论说:“人类的智能这一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不仅是推动生产力发展的主要动力,而且是推动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即推动社会发展以至推动整个人类进步的主要动力。这就是我所谓的智能历史观的要义。”丛文在这里忽视了两个重要事实:
一是人的智能的突出作用往往表现在出现问题之后的解决问题过程之中。例如改革的方针和政策是在生产关系不适合生产力的发展、经济关系严重不协调的情况下提出来的,改革的目的是为了解决这种不适应、不协调的状况,以促进生产力的迅速发展。那么我们要问,在这之前,这些问题是怎么出现的呢?如果说智能对社会发展起决定作用,对这些问题的出现要不要承担责任呢?我们以往的失误,是人的智能故意造成的,以便后来显示自己解决问题、推动历史发展的决定作用,还是由于社会主义的历史比较短,人的智能对社会主义社会及其经济发展的客观规律还不认识或认识上出现偏差而造成的?如果人的智能真的对社会历史发展起决定作用,生产关系不适应生产力发展、经济关系严重不协调等问题是不应该出现的,以往的失误更是不应该出现的。
二是人的智能对社会发展的“决定作用”是以对社会历史和现实的认识为前提的。例如改革开放的方针和政策,就是在充分认识我国国情、社会主义发展的历史和和经济发展、社会进步的客观要求的基础上制定出来的。为什么要改革开放,改革开放的现实根据是什么?为什么要走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而不选择别的道路?为什么要由计划经济体制转变为市场经济体制?对这些问题我们并不是一下子就认识很清楚的。经过十五年改革开放的实践,我们改革的目标模式、改革的方案和具体措施,都是在实践中逐步摸索出来的,经历了一个逐渐成熟的过程。人的智能的作用就在于不断地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形成科学的理论和方针政策以指导实践。可是这怎么能谈得上决定作用呢?难道我们这样改革而不那样改革,是由人的智能决定的吗?同样选择了市场经济,为什么俄罗斯和我们的做法不一样呢?如此等等。
上述这两个基本事实都说明,对社会历史发展起决定作用的、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在社会本身的运动之中,而不是人的智能。人的智能和人的活动一起,都是受社会发展规律支配的,人的智能只有认识和掌握了规律,并运用来支配人的思想和行动,才能在协调社会经济、政治关系中起到应有的推进作用。
(5)的确如丛文所说,唯物史观所讲的唯“物”,不是指“自然界”和“物质”,而是指人的劳动实践活动,“马克思的新历史观决不是把历史理解成物质和自然的历史,而是把历史理解成人的劳动实践的历史。”可是丛文并没有把这种唯物史观坚持到底。劳动实践的本质是什么?是人的智能(丛文说人的本质力量是人的智能)的对象化吗?不是。如前所说,人的本质力量是实践力量,劳动实践的本质是人改造对象世界的物质活动。唯物史观就是从人类物质资料的生产这个基本事实出发,揭示出人类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的。所以,唯物史观的唯“物”,唯的是人类的物质生产活动,是人类改造自然界的物质关系和人与人之间的物质利益关系。当然人的物质生产活动离不开人的智能,是在智能的支配下进行的,但是人的物质生产活动毕竟不是精神的活动。如果不是从物质生产活动本身去寻找人的历史发展的决定力量和根本动力,而是把精神力量、精神活动看成是当代社会发展的决定力量和根本动力,把社会存在和社会历史看成“是属人类智能的存在和历史”,这种历史观很难说是唯物的,同以往的唯心史观也很难划清界限。
当然,如果丛文公开申明自己的智能史观是唯心史观,那倒也罢了,可是丛文偏要说智能史观是唯物史观的现代化形态,这就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恩格斯曾经说过:“旧唯物主义在历史领域内自己背叛了自己,因为它认为在历史领域中起作用的精神的动力是最终原因,而不去研究隐藏在这些动力后面的是什么,这些动力的动力是什么。不彻底的地方不在于承认精神的动力,而在于不从这些动力进一步追溯它的原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44页)历史固然已经向前走出了一百多年,但难道历史前进了,人的智能、科学技术对现代社会发展的作用愈来愈大,我们便有理由把精神力量作为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因吗?这是历史唯物论的现代化形态,还是旧唯物主义的现代化形态呢?
责任编辑注:《智能史观刍议》一文见本专题1995年第2期2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