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之树——就《人树》论怀特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原因,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怀特论文,文学奖论文,之树论文,人类论文,原因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按照亚理士多德的经典论述,帕特里克·怀特(Patrick·White)的许多作品根本就称不上是小说。然而这位对广大中国读者来说还相当陌生的澳大利亚作家,却获得了1973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举世瞩目的人物。今天,怀特已得到了广泛的承认,他的作品(包括长篇小说11部,短篇小说集2部,剧本6部和自传1部)许多已被译成中、俄、德、日、法、西班牙、芬兰、捷克和波兰等多种文字,连一向吝惜赞美之词的英国批评家威廉·沃尔什也夸他是“一位少有的天才”,并断言当今英国虽不乏优秀作家,但无人可与怀特争雄。
然而,正象其他许多复杂的事物必然要经历的过程一样,怀特的文学创作过程及其作品被逐渐认可的过程,生动地体现了某种新的文学观念艰难而辉煌的演进。怀特生于1912年的英国,半年后被带回澳大利亚。他父亲是农场主,母亲也出身于富有的农场主家庭。由于家境的殷实,怀特在悉尼乡间拥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他自幼酷爱文学,9岁就陶醉于莎士比亚戏剧的剧情之中,在上中学前就以丰富想象创作了名为《墨西哥大盗》的剧本。怀特13岁时被送往英国接受中学教育,度过了被他称之为“监狱生活”的四年之后,回到了澳大利亚。这时他已萌生了撰写小说的念头,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愿望是成为一名作家。1932年怀特再赴英国,在剑桥大学专攻现代语言,他广泛地接触了欧洲文学,尤其是美国的作品,深受乔伊斯、劳伦斯和亨利·詹姆斯等现代派作家的影响。他曾一度想当演员,但未能如愿。大学毕业后,怀特留在了英国,以实现当作家的宿愿。1939年,他的第一部小说《幸福谷》(T-he Happy Valley)问世。两年后又发表了《生者和死者》(The Livingand t-he Dead)。这两部作品虽未引起评论界广泛重视,但却奠定了他走上文学道路的基础。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怀特服役于英国空军,直到1948年才回到澳大利亚。他认为这次返回故土对他来说是极其重要的,因为艺术家“绝对离不开哺育他们的祖国,哪怕是墨尔本人行道上的尘埃、悉尼阴沟里的垃圾。”①同年,第三部小说《姨妈的故事》(The Aunt's Story)发表。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但评论界又一次反应冷淡,甚至有人对此书感到困惑不解。然而怀特雄心未死,立志要“在我有生之年,以我力所能及的方式填补澳大利亚这块空白。”
从50年代起,怀特逐渐进入创作的全盛时期。1955年,沉默7年以后的怀特推出了他的长篇小说《人树》(The Tree of Man),逐渐受到英、美、澳评论界的关注,确立了怀特在澳洲文学界的地位。随着岁月的流逝,人们对《人树》的评价愈来愈高。可以说,《人树》既是怀特的成名作,也是他的代表。后来,怀特还陆续发表了《沃斯》、《风暴眼》等其他作品。
怀特在澳大利亚文学史上的地位可谓是举足轻重,其影响代表了一个时代。但他前期作品曾遭到冷遇,甚至被认为是“矫揉造作、无知无识的语言渣滓。”这难道仅仅是由于其作品风格的奇异晦涩,由于作家本人易怒孤僻等性格所引起的吗?倘若历史回溯到当时,地域框定在澳洲,我们便能看出这里历史的原因和美学的原因。
自19世纪90年代亨利·劳森创建了澳大利亚现实主义流派,当怀特发表《幸福谷》和《姨妈的故事》的20世纪40年代末,具有鲜明澳洲特色的现实主义文学始终主宰着澳洲文坛。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使是以塑造各类丛林人为目标,散发着浓郁丛林味的劳森短篇小说。这些作家大都采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着意表现人与自然的斗争,人与他所生活的环境的矛盾,尤其忠实地记录了英国移民为开垦这块新大陆而付出的艰辛和汗水。所有这些作品都以其鲜明的澳洲特色而区别于同时期存在于其他国家的文学作品,而被称之为“澳大利亚化”。这里,历史的链条使得澳洲人的目光紧紧注视着为生存所必须的人与自然的一场又一场搏斗。普遍的艺术审美所关心的只是环境的真实,表现的逼真。根深蒂固的“澳大利亚化”作品受到当时人们历史性的偏爱。另外,当时的经济状态也使得澳洲人尚无力去关心被大洋所阻隔的欧洲艺术的现状,他们还没有这种迫切的审美要求。而怀特不同,他亲自深入了欧洲的腹地,他深受伍尔夫、乔伊斯等现代派作家的影响,内心跃动着强烈的艺术创造的欲望。在这种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加之他早期作品也确有对意识流手法比较直接的模拟和搬用,怀特前期作品的被孤立和疏远便是自然的事情了。可正是由于这种失败,同时由于站在了一个视野更广泛的制高点上,怀特的创作热情反而愈益高涨。他说:“澳大利亚的小说并不一定是阴郁沉闷的、新闻体现实主义的产物。”“我要在平凡的背后发现不平凡,发现神秘的诗意。”
这便是怀特的伟大之处。随着历史的发展,观念的更新,到了60年代,怀特的创作实践开始得到其他作家的认同。几经入围以后,1973年怀特于获得了瑞典文学院授予的世界最高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怀特这一极为重要的贡献使得澳大利亚文学走向了世界,正如伦敦《泰晤士报》所说,“怀特甚于其他任何作家把澳大利亚文学放到了世界地图上”。②
二
有评论家认为,在澳大利亚历史上存在过“怀特时代”。那么,所谓的“怀特时代”究竟指什么呢?“怀特时代”是一个文学概念,它指本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以怀特为代表的现代派作家为了实现自己的心灵追求而进行了一系列新的艺术创造的阶段。这是一个经济、政治、文化都比较开明的时代,由于大量的开创性的艺术实践,这个时代在澳大利亚文学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从怀特独特的生活道路,我们不难看出,成长于典型的澳大利亚环境之中,却又接受了英国式教育和文化熏陶的他,融合了欧洲文化和澳洲文化,使其小说具有一个极其鲜明的特征,那就是:既富有澳大利亚独特的地域色彩,又表现了整个人类所共同关心的深广主题。
在怀特的作品中,表现的重点已不再是传统文学中人与外部世界的冲突,而是转向对人的内心世界的探索。传统文学虽逼真的记录了人与自然或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可谓之形肖毕现,但从现代人的审美水准来看,它们缺少内在的东西,缺乏深度而仅仅拘泥于表层的真实。当然,这同样是一种无法替代的客观现实,是交织着多种因素的历史使然。但是到了怀特所处的历史时代,一切都在变或者已经变了。今日的澳洲已不是垦荒种地、为生存而拼搏的早期社会了。澳大利亚一跃而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过去的与天斗、与地斗已被今日的人际怪圈所取代。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弱肉强食、虚伪、疏远和冷漠已使得当代澳洲人陷入从未有过的迷惘之中。往昔那歌颂人与大自然关系的忧伤而又令人怀恋的牧歌,渐渐变得悠远而失去了它的现实力量。而怀特的心灵和笔触则始终追踪着现代人的足迹,因此,他笔下的人物内心都充满着现代人的困惑,以及为摆脱困惑而经历的心灵挣扎。从这个意义上说,怀特所遵循的依然是一种“现实”精神。
对现代人而言,人生的出路究竟在哪里?人又怎样才能从现实的失落中寻找到心灵的理想境界呢?怀特用他的小说作为实验,给了我们充分的而又是简单明了的答案:“单纯和谦卑的境界”是“人类唯一的理想境界,尽管未必有可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但把它作为争取的目标却非常必要”那么又如何达到这一境界呢?在怀特看来,唯有承受苦难,人才能抵达理想境界,世界才能有所进步。于是,“苦难和赎罪”便成了他小说要表现的一个突出的主题。怀特于本世纪50年代发表的《人树》,正是通过刻划一个普通丛林人平凡的生活并赋予其浓郁的诗意来充分体现出作者的这种主导思想,它被诗人斯莱塞称为“永恒的艺术品”。③
三
既然怀特的目的是要写出现代人的精神状况与生存状态,他就必须超越地域的限制,写出人类的某种一致性。他就不得不抛却一事一地的细节真实,而追求更广阔的涵盖与辐射。因此,怀特的小说素来不以情节取胜,他所做的,只是把人物放在一起,让故事自然而然地发展下去。《人树》是怀特一系列寓言式作品的代表作。它与众不同的成功之处可以用瑞典科学院代表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上的话加以概括,那便是以史诗般的擅长于刻画人物心理的叙事艺术,把一个新的大陆介绍进文学领域。”
首先,《人树》以其独特的取材、众多的人物和深远的立意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宏伟的史诗般的画卷。小说以澳洲大陆的生活为背景,叙述了一位名叫斯坦·帕克的青年逃离城市的喧嚣,来到僻静的丛林拓荒创业,娶妻生子,直到最后默默倒下的故事。从被森林覆盖的一片荒地,随着人们不断地迁入和辛勤的开垦,到逐渐成为物产丰富、人丁旺盛的悉尼市郊;从单身一人到整人家庭;从夫妻二人共同度过水、火、旱灾,有过恩恩爱爱,有过貌合神离,到他们的儿女都走上各自选择的道路,小说的时间跨度大约有半个世纪,经历了斯坦一家三代。书中的主次人物加在一起不下三四十人,而以主要人物斯坦和艾米的生活来贯穿全书。
尽管小说采用了澳大利亚式的社会和自然为背景,但怀特更关心的是人。小说中众多的人物以其独特的个性而跃然纸上。如主人公斯坦,一个沉迷于繁重体力劳动之中的拓荒者,对现实生活并不过多的要求,谦卑而忍让,但在内心深处却不断探索着生存的意义,企求达到大彻大悟的境地:
但是当暴风雨越刮越猛的时候,他身上的血肉开始产生一种疑虑了。他也开始体会到自己的卑微了。那可以劈开玄武岩的内电似乎具有劈开人们灵魂的力量。……他在这种新的卑微之中,软弱和屈从变成了德行。现在,……手指插地扶着那根木头柱子。……对这根朴实无华的木头的存在,充满了感激之情。④
成年累月的日常劳作中,斯坦所期盼和等待着的正是这样一场暴风雨,一场心灵的暴风雨。倾盆而下的雨水宛如洗礼时的圣水,滋润着斯坦干涸的心。他向上帝祈祷,以他平凡之身躯去“爱上什么东西,爱上什么人”,去爱这整个世界,直到最微小的小草的每一片叶子。斯坦在这场暴风雨中征服着自我,以达到怀特所构筑的理想境界——单纯和谦卑。他所信仰的上帝便是生活中的平凡之事,如同他吐在地上的唾沫,他说:“这就是上帝”。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用手里的拐杖戳着一片叶子:“我信仰这片树叶”。斯坦尽管生活在十分原始的丛林中,但怀特并未着意刻划作为一个丛林人所特有的豪爽、粗犷和豁达,而是写了一个沉默寡言、不断地在灵魂深处寻找自我、超越自我的思索者,一个生活在简朴的“农村环境”中的“现代人”。书中写到的水灾、火灾和旱灾,都衬托出了主人公在自然灾害中灵魂深处的变化。
而小说中与斯坦共同分担生活重担的妻子艾米,却对现实生活怀有种种幻想,不甘于寂寞。“她等待着宗教恩赐的温暖、完美和平安”,没有人教过她必须做一些事情,“她想象着也会发现某种恩赐就象一只石膏做的鸽子一样,降临到她的手心里”。艾米是爱斯坦的,只因为他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但她无法理解斯坦,无法越过空间进入身旁这个男人的思想之中。“她从来就不尊重、从来就不接受他的那种莫测高深”,直到最后她再也不可能从他的脸上找到他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在这里,代表了怀特理想的斯坦与象征着世俗观念的艾米之间时而渗透、时而分离的状态,表现了追求理想的痛苦和艰难。
除了上述两个有血有肉的主要人物以外,怀特还塑造了许多性格迥异的人物,如喜怒无常的欧达乌德夫妇、相依为命的奎克莱依姐弟,特别是弟弟巴布,虽是天生的弱智,却独具慧眼,比常人更能悟出生命的意义。还有塞尔玛和雷(斯坦的女儿和儿子),一个沿着丈夫的阶梯爬入了上流社会,一个却自私和无能,堕落为罪犯,最终死于枪战。这一个个活灵活现的角色,一举手一投足无不组成了一幅幅反映社会生活的众生像,尽管这场景的虚拟性一目了然。
《人树》不仅在书名上具有象征性,在叙事上更是蕴含了史诗般的气魄。书中一开始便赞美了树:“它们高踞于那些枝叶交错的灌木之上,简朴中透露着真正的壮美。”斯坦初到丛林时,从小镇上带回了艾米,并和她共同经历了洪水的灾难。“他们的生命之树已经长在一起,而且将继续下去。因为他们不可能从共同的枝干上再分离开来”。随着一个四口之家的诞生,树木枝叶繁茂,郁郁葱葱。虽然几十年后生命的逝去如同归根的落叶,但“大树的枝桠”仍不断地繁衍、延伸,正如小说结尾所写道的:
归根结底,这里还是一片树木,仍然屹立在这幢房子后面的溪谷里……在那安谧的早晨,下过霜雪之后,这些大树挺立着,与阳光、水气一起晃动。
……
归根结底,这里只是树木。男孩垂着头,从这树木中间走过,瘦小的身躯正在变得茁壮,绿色的、思想的嫩枝在舒展。因此,归根结底,没有一个完结的时候。
《人树》就象一首流动的寓言诗,重复着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小说中着力描绘的洪水、大火和旱灾是极其典型的原型意象,它们是设立在人类通向精神自由之路上的地狱,而跨过了它们,精神就会得到升华。同时,《人树》又是那么具体而丰富,描绘的是一个澳洲人切切实实的卑微生活,然而正是这个土生土长的澳洲人具备着现代人善于思索的灵魂,便显现了人类所共同拥有的历史。人类的历史犹如那绵延不绝的树木,一代接一代,这就是人类之树。
然而,细细加以分析,我们就会发现,怀特赋予《人树》的这种寓言性与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某些代表作品又有一种本质上的差别。后者往往运用大量的变形、荒诞手法来冷嘲热讽当今的社会,反映出被扭曲的心灵在痛苦中的挣扎与呻吟,如卡夫卡的《变形记》,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尤乃斯库的《椅子》等等。在这些作品中,人可以变成一只大甲虫,变成椅子或精神失常,人只感到陌生、孤独和空虚,从而显现了当代发达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缺乏理解和信任。而与之产生于同一时代和社会中的《人树》,却很少有这种表层的变形,而是通过写人类最本质、最纯朴的生活,使人们怀着一颗现代人的心灵闯入原始森林生活,以追求人之初最朴素的善和美、谦和卑,来达到一种返朴归真的境地,从而体现出怀特自己独特的哲理。这正是《人树》史诗般叙述的特色所在。这种不亦步亦趋的独特性,应该是具有更高的艺术品味,从而也必定是引起瑞典文学院青睐的重要因素之一。
四
成功地运用心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是《人树》饮誉海外的另一个重要因素。那么,什么是心理现实呢?即现实世界通过人物的意识的过滤,以新的面貌被反映出来,现实的图像被打碎、被剪辑后,通过人物跳跃式的联想、幻觉和印象,再重新组合起来,形成一种心理现实。怀特从不直接描摹现实,而是通过人物的心理现实,即揉合了人的外界生活和内心活动,人的意识和潜意识,从而使复杂的现实世界得到充分的立体的反映,使现代人丰富的心灵世界被多层次、多侧面、多角度地表现出来。
怀特笔下人物的心灵世界,不是从叙述者的外在角度来加以阐述的,而是以主人公的叙述角度来流露的,如
“至少我们还有这个,斯坦·帕克心里说。他又记起马鬃做成的沙发上消磨的日子,记起从他童年的记忆中沉重而缓慢地走过去的那些经历了旱灾、饥荒和战争的人物,以及人类的功过,天意的不公。现在,他依然通过这些更切身的事件,去摸索他自己的道路。他无法解释曾经书写在他们生命史上的雷电之光。”
这是斯坦经历了一场暴风雨之后,对自身及其整个人类的反思。第一句是斯坦的内心独白,说的是在风雨中他和艾米相互偎依已成为一种习惯。随后,第一人称转换成第三人称的口吻,从“他”的记忆中挖掘出一些不可磨灭的东西,这就好同我们走入了斯坦的大脑,跟随着他的意识而流动。又如在格兰斯顿伯里的那场大火中,斯坦冲进屠户富有的住宅去救马德琳,当他在火光的映照下找到马德琳时,他的心理是那么丰富而多彩,从他眼中看到的即将毁灭的一切同样是那么灿烂、炫目:
“当她回转身而向他的时候——因为她不可能对他的到来充耳不闻——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有谁能像这个穿着闪闪发光的长袍的女人这样光彩夺目,飘飘欲仙,他站在那儿,感觉到他可能说出来的那番话像一团什么东西堵在嗓子里。”
他几乎希望发生一场灾难,把他们俩都毁了。这时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斯坦,不仅仅是一个孤独者的形象,还是一个有血有肉、内心复杂的矛盾的男人,“她离她很近……他突然希望自己的脸能陷入她的肌肤之中,去闻那温馨。”但这一切都没有付诸行动而只瞬间闪现于斯坦的脑海。怀特正是抓住了这种不受时空限制的心理现实来刻划人物。作者抛弃了传统的“全知全能”型外视角,而以第三人称内视角的叙述方式,通过作品中人物的眼光来观察世界、透视生活,使人物的内心被展示得淋漓尽致。心理现实主义采用最多的手法便是意识流。它将现实与幻觉、主观与客观有机地融汇成一体,似真似幻,超越现实,产生一种极其强烈的艺术张力。《人树》中有一节写年老的斯坦与艾米看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时的情景:
“大幕好象着了火一样。火焰熄灭之后,眼前现出他的童年。只是那些书中的字都幻化成一种形体,穿着长统丝袜,走啊,跑啊。母亲也在那儿,患关节炎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正指点着,向他解释。但是不管现在还是那时,这出戏都无法解释,沿着自己的思路发展下去,像生活,也像梦。”
这是戏既将开幕时人物的心理活动,斯坦由大幕想起童年,又由童年想到死去的母亲曾给他讲解过《哈姆雷特》的剧本。作者把过去、现在、幻想、现实、梦境通过斯坦和自由联想,交叉、揉和在一起,突破了时空的界限,形成了一个极富魅力的立体的艺术空间结构。坐在斯坦身旁的艾米,意识同样在黑暗中飘忽:
“哦,你已经捱过了那个年代,你已经不需要这一切了。你现在到了什么都不需要的时候。她想。或者,惊慌之中,那个时刻像一缕光、一股声浪从灯光明亮的舞台照射出来,笼罩了她。你什么都需要,可又不知道到底需要什么。我要斯坦,我要雷,王后说。我说不准我有些什么,也说不准我是否知道我有些什么。”
在艾米的生活中,她从来就没有真正拥有斯坦,从来都是隔着一层什么。但是她又那么渴望走入斯坦的世界。她无奈地戏告自己,已经不再需要什么,然而在她无法控制的奔涌而出的念头中,她又借王后之口吐露了真言:“我要斯坦。”这种意识流的创作方法多层次地挖掘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在怀特的心理现实主义叙述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怀特的心理现实主义不仅是停留在意识流的漩涡中,它还运用象征把看似平凡的现实加以诗化,尤为突出的是,大量的象征手法被应用在细节描写中,使细节蕴蓄更丰富的内涵。《人树》中,令读者一目了然的便是斯坦宅旁的白色玫瑰,它从幼嫩的枝芽成长为粗壮的大树,具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
他们将要种植的玫瑰似乎已经在那所陋屋的窗户外面扎根,盛开着的花朵落在地板上,屋子里飘荡着一股揉碎了的、烟草的味道。
在这段文字中,玫瑰象征了斯坦充满自信的内心深处,他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些必须做到的事情也许会办不成。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同时玫瑰花飘落的花瓣也预示着斯坦一家即将在这丛林中扎下根来:
“现在,紧靠着门廊长着一株玫瑰,是一株白玫瑰。……这株花是他从城里带给她的,现在已经是枝繁叶茂,参差不齐的花丛了。”
这不仅仅是花草的繁盛,同时也是斯坦一家充满生机的安居乐业的象征,他们的生活正如同艾米·帕克的玫瑰花,树干嫩绿,生气蓬勃。
当书中再一次出现玫瑰花时,又赋予了它新的寓意:
如果艾米·帕克继续在那儿坐着,那是因为那玫瑰花生了根,不受任何干扰。那大朵大朵的,乳白色的玫瑰花在窗框上点着头。
这里,玫瑰成了艾米·帕克追寻往事的意象。她追索着过去的一幕幕,发觉总无法超越命运半步。此时的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面对着女儿就恍如面对着自己的昨天。小说结尾处,当斯坦终于被死神请去时,“那株玫瑰光溜溜的枝干颤动着”,象征着衰老的生命在冬日的寒风中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
“玫瑰”这——象征或曰生命意象的运用,既在小说中占据着客观的位置,又具有内在的高于现实的涵义,它使人物的心理显得飘渺不定、神秘莫测,具有了诗的意蕴,诗的意境。这里应该提到的是,对于生命意象的刻划是怀特一以贯之的艺术追求。在怀特后期的小说《沃斯》和《风暴眼》中,我们都能看到这种生命意象的闪光。这种境象是全人类的精神焦点。
评论家们曾经把澳洲文学分为三个阶段:第一,外来型文学,即殖民主义文学阶段;第二,本土型文学,即民族主义或称现实主义阶段;第三,外来型文学,即国际化文学阶段,也就是“怀特的时代”。这三个阶段是否定之否定的过程,是澳大利亚文学国际化的演变周期的体现。为了培植这株扎根于澳洲土地上的人类之树,怀特进行了艰苦卓绝的艺术探索。他终于找到了被普遍认可的一致性,渗透着人类精神的最主要的原因。我们认为,怀特的创作经验对于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努力提供了一个极为有益的范例。
注释:
①参见怀特自传《镜中疾斑》,黄源深译,载《世界文学》1990年1期。以下引言同。
②1990年9月29日《泰晤士报》
③参见黄源深《澳洲文学史上的“怀特时代”》载华东师大学报1991年4期
④《人树》引文参见胡文仲、李尧译《人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