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唐玄宗朝“吏治与文学之争”——兼论盛唐气象的形成及其历史意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盛唐论文,吏治论文,意蕴论文,之争论文,气象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关于唐玄宗时期存在着“吏治与文学之争”的论题提出以后,学术界不时有人对此加以评说,或然或否,见解不尽相同。汪篯在《唐玄宗时期吏治与文学之争》一文中提出:在姚崇用事的期间,与刘幽求、张说之流互不相容,其中“似乎还隐含着用吏治与用文学的政见不同”,尽管“他们自己是否已有一种自觉,现在无从知道,可是这种冲突,却一定是存在着的”。汪篯又将此种政争引伸到张九龄与李林甫之间,认为李林甫主张选择官员“应凭才识吏干,不应专用词章”,而张九龄的看法则是“崇尚文学的观点”[1](第196页)。杜晓勤在《初盛唐诗歌的文化阐释》中认为“吏治与文学之争”是一种“极为新颖且很有说服力的解释”[2](第281页)。“随着两派政治势力的交替上升、轮流执政,玄宗朝前期的文学创作倾向及诗风也呈现出相应的变化”[2](第281页)。林继中《栖息在诗意中——王维小传》一书解释说:“所谓吏治与文学之争,事实上是进士科举全面取代汉以来的选举、六朝以来门阀承袭的用人制过程中发生的斗争。”[3](第125页)许道勋、赵克尧在《唐玄宗传》中则提出不同的意见,该书中说:“吏治与文学之争的观点,经再三考虑,难以接受。如果由此引出吏士派,似不够确切。”[4](第176页)
唐玄宗时期到底是否存在着“吏治与文学之争”?如果存在,应该如何认识这一纷争的历史与文学蕴涵?它对盛唐气象的形成起着怎样的作用?这就是本文试图加以探讨并寻求回答的。
一
唐玄宗在位时期,朝中始终存在着朋党之争,史不讳言。其主要表现,在开元初期是姚崇与张说之间的明争暗斗,在开元中期是张说与宇文融、崔隐甫之间的政治较量,在开元后期则有张九龄与李林甫之间的矛盾与冲突。
就历史的声誉而言,姚崇与张说都可以称为开元名相。姚崇历仕三朝又足智多谋,玄宗称赞他“宏略冠时,伟才生代,……有忠臣之操,得贤相之风[5](第236页)。张说同样文德武功俱备,朝廷诏书中称赞他“司钧总六官之纪,端揆为万邦之式”[6](第3056页)。就人格而言,姚崇、张说也皆有道德风范,俱不失为正人君子。问题是,二人同为玄宗亲信重用之臣,又都不失为正人君子,在朝廷却各为朋党,相互嫉恨倾轧不已。据《资治通鉴》载云:“上欲以同州刺史姚元之为相,张说疾之,使御史大夫赵彦昭弹之,上不纳。”[7](第6688页)姚元之即姚崇。张说因与姚崇交恶,极力阻挠姚崇入相,没有得逞。姚崇拜相后,深受玄宗信任,君臣关系如鱼得水,整理朝政大著成效,然而他与张说的关系依然紧张。姚崇严密地监视着对方的一言一行,等待排斥对方的机会。据史书载云:
姚崇既为相,紫微令张说惧,乃潜诣岐王申款。它日,(姚)崇对于便殿,行微蹇。上问:“有足疾乎?”对曰:“臣有腹心之疾,非足疾也。”上问其故,对曰:“岐王,陛下爱弟。张说为辅臣,而密乘车入王家,恐为所误,故忧之。”癸丑,(张)说左迁相州刺史。[7](第6692页)
姚崇在政治上多谋略,他的一番话便使张说远离政治中枢。与此同时,左仆射刘幽求也失掉宰相之职,罢为太子少保,不久又贬为睦州刺史。在此前后,刑部尚书赵彦昭被贬江州别驾而卒,户部尚书钟绍京左迁绵州刺史,又贬琰川尉,尽削其爵位及实封。朔方道大总管兼御史大夫郭元振以军容不整的罪名,“将斩以徇”,受赦免后流放于新州。这些人都与张说关系亲密,因此在姚崇当政时,他们纷纷遭到贬逐。
又据《明皇杂录》载云:
姚元崇与张说同为宰辅,颇怀疑阻,屡以事相侵,张衔之颇切。姚既病,诫诸子曰:“张丞相与我不叶,釁隙甚深。然其人少怀奢侈,尤好服玩,吾身殁之后,以吾尝同寮,当来吊。汝其盛陈吾平生服玩宝带重器,罗列于帐前,若不顾,汝速计家事,举族无类矣;目此,吾属无所虞,便当录其玩用,致于张公,仍以神道碑为请。既获其文,登时便写进,仍先砻石以待之,便令镌刻。张丞相见事迟于我,数日之后必当悔,若却征碑文,以刊削为辞,当引使视其镌刻,仍告以闻上。”迄姚既殁,张果至,目其服玩三四,姚氏诸孤悉如教诫。不数日文成,叙述刻详,时为极笔。其略曰:“八柱承天,高明之位列;四时成岁,亭毒之功存。”后数日,张果使使取文本,以为词未周密,欲重为删改。姚氏诸子乃引使者视其碑,乃告以奏御。使者复命,悔恨抚膺,曰:“死姚崇犹能算生张说,吾今日方知才之不及也远矣。”[8](第15页)
《明皇杂录》是晚唐人郑处诲所撰。郑是大和八年(834年)进士,在朝任工部、刑部侍郎,出为浙东观察使,宣武军节度使等职。该书所记多得之传闻,内容真伪参半,其中说到张说能令姚氏一门“举族无类”,乃是夸张过甚之词。但论姚崇、张说交恶,则应属历史事实。
开元九年(721年)九月,姚崇病故。同月,张说被任命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张与姚的朋党之争也因姚崇的亡故而自然结束。
被排挤出朝廷长达7年之久的张说又回到玄宗身边,而且大受信任。开元十年仲夏,玄宗有《送张说巡边》诗云:“股肱申教义,戈剑靖要荒。……云台先著美,令日更贻芳。”玄宗视张说为文武兼备的股肱之臣,宠信有加。开元十二年夏四月,玄宗降诏褒扬张说:“动惟直道,累闻献替之诚:言则不谀,自得谋猷之体。政令必俟其增损,图书又藉其刊削。”[6](第3054页)这些都是张说将受重用的明白宣示。然而到了开元十四年,张说便受到来自政敌一方的攻击,而且罪名非常严重。据《旧唐书》本传载:御史中丞宇文融与御史大夫崔隐甫、中丞李林甫共同奏弹张说引术士夜解及受赃等状,……于是玄宗降旨鞠问。张说被拘禁于中书省,在接受鞠问期间,“坐于草上,于瓦器中食,蓬首垢面,自罚忧惧之甚”。由于高力士从中斡旋,玄宗产生了怜悯之心,仅仅停兼中书令一职,然而次年便令他退休。
领衔弹劾张说并日益受到玄宗信用的宇文融为人品行不纯,一向为张说所鄙视。当时任中书舍人的张九龄曾提醒张说:“宇文融承恩用事,辩给多词,不可不备也。”张说回答是:“此狗鼠辈,焉能为事!”[6](第3221页)然而最终,张说仍免不了栽倒在这些人手中。宇文融后来的下场也不妙,他侥幸登上相位,仅百日而罢。又因贪污受贿等事被人弹劾,贬昭州平乐尉,又流放岩州,死于途中。
开元十八年十二月,张说去世。张九龄为他撰写了墓志铭与祭文,痛惜“人亡令则,国失良相,学坠司南,文殒宗匠”,对于张说的道德、文章、功业、学识及历史地位作出了全面崇高的评价。《旧唐书》载云:“张说知集贤院事,常荐(张)九龄堪为学士,以备顾问。(张)说卒后,上思其言,召拜(张)九龄为秘书少监、集贤院学士,副知院事。再迁中书侍郎。……寻丁母丧归乡里。二十一年十二月,起复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明年,迁中书令,兼修国史。”[6](第3099页)张九龄全面继承了张说的地位,担当起政坛、文苑领袖的角色。张九龄与李林甫之间的斗争亦由隐而显,逐渐上升为朝廷主要的斗争。
李林甫出身王室,为人阴柔乖巧,心机城府深密,尤善于利用关系依附攀援,以求得升迁固宠。史书形容他“面柔而有狡计,能伺候人主意,……中官妃家,皆厚结托,伺上动静,皆预知之,故出言进奏,动必称旨”。又说他“猜忌阴中人,不见于词色,朝廷受主恩顾,不由其门,则构成其罪。与之善者,虽厮养下士,尽至荣宠”[6](第3236页)。概而言之,李林甫为官固宠的诀窍是伺探消息、迎合上意、厚自结托、投其欢心。待人表面上甜言蜜语,暗中排斥异己,培植私党势力,人称口蜜腹剑。
张九龄为人忠直耿概、风度清华,而李林甫则虚伪狡诈、不学无术;张九龄在玄宗面前遇事力争,忠言谔谔,而李林甫伺察逢迎,先意承旨。在皇权专制下,其结果可想而知。开元二十四年,张九龄被罢相,次年四月,出为荆州长史,开元二十八年,因病去世。李林甫则秉持朝钧20年,使得玄宗朝政治迅速滑向昏暗、腐朽、无序,终于酿成亿万生灵涂炭的安史之乱。
二
上述玄宗不同时期的朋党之争,其内涵随时有所变化,并不完全相同。大致而言,姚崇与张说之间的党争是由于政见与意气相左而形成,双方皆有过失,又皆不失为正人君子。张说与宇文融之间的党争有着治国理念的差异(一重文学教化,一重财政赋税),演为权势的倾轧。张九龄与李林甫之间的党争,则有着政治是非、道德善恶、人格尊卑之别。
在这种朋党角逐中,便包含用吏治与用文学之争。所谓“用吏治”,是说在任用官员时要着重其实际经验与政绩;所谓“用文学”,是说在任用官员时要着重其学术素养与文章才华。这种用人标准上的吏治与文学之争有着复杂的背景:其一,是由于武后朝政治失序,朝廷鼓励告密、重用酷吏,朝廷官员呈现人人自危的局面,而侥幸者依附谄媚、苟且躁进,造成官员队伍普遍的人格扭曲与道德失落;其二,中宗朝官员队伍迅速膨胀,品流杂滥,出现了大量的所谓“斜封官”。据《新唐书》记载:当时各公主皆开府,“官属尤滥,皆出屠贩,纳訾售官,降墨敕斜封授之,故号‘斜封官’”[9](第3654页)。另据《旧唐书》载左补阙辛替否疏云:“官爵非择,虚食禄者数千人;封建无功,妄食土者百余户。”[6](第3159页)可知这种斜封官当时有数千员之多。这便提出了一个问题,即朝廷应按照什么标准选择任用官员。
从一般的意义说,用吏治与用文学并无根本的冲突。政治非止一途,吏治之士与文学之士本可以并行不悖,各展其才,互为补充。然而在封建体制之下,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官员的数量毕竟有限,其中显要职位更是屈指可数。君心独断,朝臣争宠,朋党便有了滋生的土壤。官员职务有所倚重、性格各有差异,在用人上有所偏重是难免的。姚崇被称为“救时之相”(《唐语林·品藻》),他先后三度为相,皆兼兵部,千头万绪的事务等着他去处理,对于从事实务的官员较为熟悉,用起来也得心应手。在处理繁剧急迫的军国政务中,他对于文士的迂腐不切实际感受尤深。而张说虽然有实际经营干练之才,但是他的主要功绩作用还是在礼乐文章方面。据《新唐书》载云:“(苏)颋自景龙后,与张说以文章显,称望略等,故时号‘燕许大手笔’。”[9](第4402页)又据《资治通鉴》记载:开元十一年五月,“上置丽正书院,聚文学之士,秘书监徐坚、太常博士会稽贺知章、监察御史鼓城赵冬曦等,或修书、或侍讲。以张说为修书使以总之。”[7](第6756页)开元十三年,玄宗又召张说等文学之士,赐宴于集仙殿,对张说道:“今与卿等贤才同宴于此,宜改名为集贤殿。”玄宗还曾经在彩笺上以八分书写《张说赞》曰:“德重和鼎,功逾济川,词林秀发,翰苑光鲜。”[10](第129页)可以想见当时君臣相得、诗酒风流的境况。
张说、张九龄先后成为当时文人参政的楷模,又是当时文坛众望所归的领袖。他们的文采风流,由于君王的赏识而更加焕发光彩,对于广大文士无疑会产生表率的作用。在这种朝廷格局中,文学之士得到较多进身的机遇,是很自然的事情。相形之下,对立派的官员宇文融、崔隐甫、李林甫、牛仙客等则显得有些黯然失色。宇文融出身官僚家庭,崔隐甫为官刚直严厉,他们在经济管理、财政赋税上也许有干练之才,文学上则几无表现。李林甫深于权谋,却并无学术,《旧唐书·张九龄传》称李林甫“自无学术,以九龄文行为上所知,心颇忌之”。他的心计才能全用在阴谋暗算上。牛仙客久习吏事,谈不上文学表现,《资治通鉴》载张九龄曰:“仙客边隅小吏,目不知书。”史载李林甫还曾引用萧炅为户部侍郎,萧炅某次读《礼记》“伏腊”为“伏猎”,因而受到文学之士严挺之嘲笑,李林甫为此而深恨之[6](第3105页)。严挺之与张九龄相善,而萧炅与李林甫同调。可知在当时,文学与吏治之士之间存在着某种对立的情绪,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大唐新语》称张说,“前后三秉大政,掌文学之任,凡三十年。为文思精,老而益壮,尤工大手笔,善用所长,引文儒之士以佐王化。……开集贤、置学士,功业恢博,无以加矣。”[10](第10页)在用人上,张说偏向于文学之士。与之相反,李林甫向玄宗推荐牛仙客时说:“但有才识,何必辞学。天子用人,有何不可?”[7](第6823页)张说、张九龄与李林甫之间,有着不同的价值取向,这自然容易引出朝政的纷争。
三
用吏治与用文学是当时朋党之争的表现形态,已如上所述。然而,它不是这场斗争的主要内涵,不是它的焦点,更不是它的本质,这可以从其代表人物自身的情况来作初步的说明。
被奉为吏治派领袖的姚崇,其实也具有文学之士的身分,他起初是应“下笔成章举”考试而授濮州司库,五迁夏官郎中。他后来历仕三朝宰相,处理军政功绩卓著,然而这不等于他鄙视文学,更不能说他缺少文学才能。宋人记载说他“时有述作,然少见于世”[11](第223页)。《文苑英华》录其作品七首,其中诗四首,赋、书、诫各一首。又张九龄有《和姚令公哭李尚书父》、《和姚令公从幸温汤喜雪》,今姚作并亡,可知姚崇诗文散失甚多。
与姚崇矛盾相对的张说也绝不是简单的文学之士。张说参与了玄宗诛灭太平公主的权力斗争,在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兼天兵军节度使时,曾带领轻骑20人,深入降虏部落,又曾统率马步兵20万破敌,安定边疆,继而奏章朝廷减边防驻兵20万,表现了非凡的政治胆识与才干。张九龄为人善恶分明,居朝守正不阿,在玄宗面前极言得失,谔谔有大臣之节。他审讯刑案,判决公允,囚犯轻重皆服,当时称为“张公口案”(《开元天宝遗事》卷下)。他早就看出安禄山有野心,主张“因罪戮之,冀绝后患”[10](第12页)。唐玄宗誉之为“正大厦者,柱石之功;昌帝业者,辅相之臣”[10](第12页)。上述这些皆非“文学”二字所可包含。
其实用吏治与用文学只是一个大概的倾向,远非水火对立、泾渭分明。姚崇被认为是吏治派的领袖,然而他推荐代替自己的宋璟,却是“博学,工于文翰”[6](第3029页)。姚崇曾经上表朝廷请求奖励刘知几、吴兢,又曾引用严挺之,刘、吴、严都是当时著名的文学之士。同时姚崇与张九龄关系也不错,二人不仅有书信往来,还有诗章唱和。张说还奉玄宗之命撰写姚崇的神道碑,碑文中赞美姚氏“武库则矛戟森然,文房则礼乐尽在”、“学刃攒植,文锋迅驱”,又说世人“但睹浑璞,谁详瑾瑜”[5](第2327页)。可知两人的关系并不像后人描述的那样对立。
大体而言,特定朋党的产生与盛衰,首先由于封建政治的激发,而以君心为转移。开元前期,稳固政权、安定社会为亟务,姚崇因而深得玄宗的信任。到开元中期,玄宗掌权日久,敷陈文教、润色鸿业渐次提上日程,张说、张九龄便先后受到赏识,升至辅臣的地位。玄宗朝在文化上采取开明、开放的政策,而在政治上则是绝对的专制。所谓朋党,只能适应专制者的需求而产生,顺从皇权意志而存在,同时又随着君心的反复而兴衰。玄宗不仅主宰着朝局运行的方向,而且掌控着最高人事的任免,他在一念之间可决定朋党首领的生死。史载姚崇断中书主书赵诲一案不合意旨,玄宗不悦,姚崇“自是忧惧,频面陈避相位”[6](第3025页),又右丞相兼中书令张说被诬与术士交往及受贿等状,玄宗敕令宰臣、刑部尚书、大理少卿、御史大夫等共同鞠问。用吏治与用文学的轻重,与其说是由于朝臣政见的不同,不如说是体现着独裁者个人意志的转移。
独裁者的个人意志时常表现着暴戾、非理性的品格。开元二十五年四月周子谅被杀一案,便是专制政体下独裁者毒焰凶残的大暴露。周子谅是朝廷的监察御史,据《旧唐书·玄宗纪》记载:“监察御史周子谅上书忤旨,之殿庭,朝堂决杖死之。”《旧唐书·李林甫传》则载云:“监察御史周子谅言(牛)仙客非宰相器,玄宗怒而杀之。”《资治通鉴》记载稍详,说:“监察御史周子谅弹牛仙客非才,引谶书为证。上怒,命左右于殿庭,绝而复苏;仍杖之朝堂,流瀼州,至蓝田而死。”[7](第6827页)李林甫再进谗言说张九龄曾荐引周子谅,张九龄也因此遭到贬逐。正是由于独裁者的个人意志不受限制,直接导致了王朝的动乱与衰败。
在考察“吏治与文学之争”时,离开封建专制君主的主宰作用而谈论具体的是非,这必然模糊了它的本质。
四
玄宗朝隐然存在的这场用吏治与用文学之争,对于当时文坛作家的创作与命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可以分为三个类属作分析:一是文坛领袖人物张说、张九龄,朋党之争与他们的贬逐生涯密切相关;二是诗坛名家王翰、王维,他们因朋党之争而牵连被贬,朝政的昏暗浇灭了他们从政的热情;三是对于李白、杜甫、元结来说,开元之治激发了他们的政治抱负,而李林甫的专权则使得他们的人生旅程充满了险阻和辛酸。
开元三年,张说受姚崇排斥出为相州刺史,转任岳州刺史,开元七年校检并州大都督长史兼天兵军节度使,开元九年九月又重新入朝。这七年外放、贬谪的岁月,使得张说的诗风发生了深刻的转变。《新唐书》本传称张说既谪岳州,“诗益凄婉,人谓得江山之助云”。他在幽州、并州的诗作则浸润了苍老悲壮、慷慨许国的气概。与之相近似,张九龄被贬逐荆州时,年纪已达60。他这一时期的诗作,在寄寓忧伤的同时也彰显着坚守气节的高尚人格,从而在清婉中更注入了一份馨香。
在开元诗人中,王翰性格放荡不羁,率性而为,迹近豪侠。他多次得到张说的荐引,是张说周围重要的文士之一。张说罢相后,他也遭受贬谪,最后死于道州司马任上。另一位著名诗人王维则受到张九龄的赏识,被擢为右拾遗。王维曾向张九龄献诗,赞颂九龄“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在张九龄罢相外放后,王维又有《寄荆州张丞相》诗,写道:“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张九龄的遭贬使王维的人生态度发生重大的转折,他因此而对政治感到失望,趋于消沉退避,渴望隐逸。
玄宗朝党争对于李白、杜甫、元结等人的影响是间接的,但仍有迹可寻。开元十三年,李白出川,“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这正是张说执掌集贤院事时,因此李白怀抱“愿一佐明主,功成还故林”的济世梦想,很难说不是受到玄宗宠遇文士、大张风雅的现实激发。开元十八年夏,李白首次来到长安,有《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诗中说:“丹徒布衣者,慷慨未可量。何时黄金盘,一觞荐槟榔?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旁。”卫尉张卿即驸马都尉张垍,他是张说的次子。李白希望得到张说的汲引,实现经纶天下的理想,其意十分明确。然而此时张说已是重病在身(不足半年即去世),张垍亦无见识,李白的期望只能落空。天宝元年秋,李白二 长安,待诏翰林,历时不到三年,便被“赐金还山”,离开长安。李白在长安期间的具体活动,如今虽然难知其详,但其政治倾向大体可以推测。当时与李白关系亲密、相互交游的友人,如李适之(“饮中八仙”之一),天宝元年(742年)为左相,因受李林甫阴谋陷害,天宝五载罢知政事,贬宜春太守,天宝六载,被逼仰药而死。又如李邕,天宝初任北海郡太守,亦为李白所仰慕,李白诗中多次提到他。天宝六载,李邕被李林甫派人杖杀。又如崔成甫侍御,长期与李白交往,关系非常亲密,天宝五载亦因事被贬。综上所述,李白对于朝政的立场与态度都与专擅朝政的李林甫相对立,这一点十分清楚。李白再次来到长安,最终无功而返,应当与他的这种政治立场与态度有着绝大的关系。
天宝六载,就在李邕、李适之等人被迫害至死的同时,在李林甫的操纵下,朝廷举行了一场特殊的科考,以选拔人才。杜甫、元结都参加了这场考试,结果是“无一人及第者,(李)林甫乃上表贺野无遗贤”[7](第6876页)。这件事对于杜甫心灵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天宝十载,杜甫向朝廷献《三大礼赋》,受到玄宗的关注,使待制集贤院,命试文章,然而他从政的希望再次遭受到李林甫的压抑。杜甫在《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中写道:“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微生沾忌刻,万事益酸辛。”这里的“前政”即指李林甫,“阴谋”、“忌刻”是说李林甫对士人的手段阴狠刻薄。仇注曰:“‘破胆’以下,恨李林甫之忌才。只‘阴谋’、‘忌刻’四字,极尽奸邪情状。”[2](第143页)元结的遭遇处境与杜甫有相似处,不必赘述。
玄宗朝文人受压抑、遭迫害的状况,不难想见。这种局面,势必对盛唐诗坛的内在气运与宏观风貌产生重大的影响。
五
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中,称“景云以后,开元天宝诸公之诗”为“盛唐体”[13](第53页)。他又说:“盛唐诸公之诗,……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13](第253页)此后,学者纷纷以“盛唐之音”、“盛唐气象”评论这一时期的诗歌。这些评论一致地肯定盛唐诗歌最鲜明的美学风貌:真率活泼的精神,蓬勃壮大的气势,遒劲飘逸的旋律,潇洒隽永的兴象。这些,无疑道出了盛唐诗歌给予后人最突出的心灵感受,是盛唐诗有别于其他时期诗歌的重要特色。
然而,通过对开元、天宝党争局面的考察,便会发现“盛唐之音”、“盛唐气象”之下有着更为丰厚、复杂的内蕴。开元、天宝年间,朝廷政治由清明转向昏暗,社会由兴盛的顶峰迅速滑向动乱的深渊。与之相对应,“盛唐诸公”的人生旅程中也充满了挫折与苦难。因此,“盛唐之音”中所寄寓的情感是十分复杂的,其中有高亢、自信、雄壮、飘逸,也有低抑、苍凉、孤独与悲怆。“盛唐之音”展现了在一个开放、强盛的国度里,文人以报国自许、以才华自命、以功业自期的人生理想由树立至幻灭的完整过程。“盛唐气象”则是这一过程中文学、艺术美的显现。“盛唐之音”宛如一座雄深的山峦,“盛唐气象”则是笼罩其上的烟树与云霞。
因此,在张说的笔下,既有“昼携壮士破坚阵,夜接词人赋华屋”如此兴象丰茂之句,也有“古木无生意,寒云若死灰”这种意趣衰飒之词;在张九龄的笔下,既有“兰叶春葳蕤,桂花秋皎洁”的高华境界,也有“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的复杂心声;在王维的笔下,既有“济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尔一男儿”的慷慨心声,也有“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的隐逸之思;在李白的笔下,既有“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种充满自信的宣示,更有“孔圣犹闻伤麟凤,董龙更是何鸡狗”这种愤懑之语;在杜甫的笔下,既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宏伟抱负,更有“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凄凉叹息。在盛唐诗人的作品中,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玄宗朝党争是封建专制制度的产物,其中“吏治与文学之争”只是其表象之一端。它对盛唐文学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张说、张九龄先后受到唐玄宗的信任,成为辅佐之臣,这极大地激发了文人的从政理想,为文人实现其人生价值提供了生动的榜样。经世济邦、建功立业与文采翰墨、诗酒风流的结合,成为盛唐文人最高的人生追求。诗苑盛唐诸公笔下多带激情与亮色,皆与此有关。其二、在封建专制体制下,一切以君王的私心为转移,权势成为催生邪恶与腐败的温床。玄宗朝后期,政治转向昏暗,文人从政之途荆棘密布,人生旅程充满了挫折与苦难,这更为盛唐诗歌注入了沉郁顿挫、雄健苍凉的内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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