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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本《墨子》中,《耕柱》《贵义》《公孟》《鲁问》四篇,性质属于语录,文体与《论语》《孟子》相近,故后世又称“墨家论语”〔1〕。四篇作品多为墨子与门人弟子的谈话、论辩,少数是墨子独白。共88章,其中《耕柱》22章、《贵义》19章、《公孟》24章、《鲁问》23章。各章互不连属,篇题取自首章首句,看不出中心思想。似为墨家弟子各记师说,而后杂凑集合成篇,与儒家著作《论语》《孟子》之编辑方式相同。记录者或即当时,或在事后。有一则称“子禽子”,可能是禽滑厘弟子所记,推知定稿当在墨子死后二三传弟子时。这四篇文章,从各个角度反映了墨家的思想观点,进一步充实其学说体系,记述了墨子及其门徒的交游活动,是研究墨家学说的重要资料,也是先秦语录体文章中独具特色的一环。
墨家思想的补充发挥
四篇语录内容零散,不如墨家十论之完整系统,但主旨鲜明,基本倾向与十论一致,有不同程度的补充说明和修正发挥。主要集中在以下几方面:
第一、关于非攻,有11章
其中5章是劝阻楚鲁阳文君伐郑。 墨子所持理由之一是伐郑必招致“天诛”。鲁阳文君认为郑人三世杀其父,他所以攻郑乃是“顺天之志”、“助天之诛”。墨子说,郑人不道,天已经让他们三年不得好收成,以示惩罚。你如今攻郑,就好比邻人之子不肖,邻居助其父笞其子一样荒唐(《耕柱》)。这是对墨家非攻学说的重要修正。在《非攻》下篇,墨子把禹诛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说成是奉天命讨伐有罪之君,因而是“诛”,并不是“攻”。企图区别正义战争与非正义战争,用心是好的,但他把两者的界限定为有无天命示警,却为侵略者提供了可趁之机。鲁阳文君正是利用“天诛”之说为自己辩解。墨子强调上天已经惩罚无道之国,大国没有必要假借天意越俎代庖,在一定程度上堵塞了自己学说的漏洞。后来孟子也遇到类似问题。燕国大乱,齐人伐燕。有人问:燕可伐与?孟子说:可,不过只有“天吏”方能伐之,他人不得擅伐(《公孙丑》下)。儒墨两家都反对侵略,都肯定汤放桀、武王伐纣的正义性,都承认天的权威,理论上处处相通。然而孟子的“天吏可伐”仍然含混,墨子的“不得助邻笞其子”似更周密些。
墨门弟子胜绰事齐将项子牛,三次助齐攻鲁。墨子把胜绰召回,谴责他未能止其骄而正其嬖,反而见禄而背义(《鲁问》)。颇类《论语》所记季氏将伐颛臾,孔子弟子冉有、季路为季氏作事,口头上反对实际上支持。孔子批评季氏不该欺负小国,而应修文德以来远人,对于两个助纣为虐的弟子虽然不满,却没有像墨子那样把他们召回。可见孔子反兼并不如墨子坚决,儒家纪律不如墨家严明。
鲁君问墨子如何防齐攻鲁。墨子说,禹汤文武行仁义,以百里取天下;桀纣幽厉行暴政,而亡天下。我愿主君上者尊天事鬼,下者爱利百姓,卑辞厚币,遍礼四邻,倾国以御齐(《鲁问》)。这与孟子答滕文公相似。滕小国,间于大国齐楚之间,害怕受到侵略。孟子也是用汤武以百里兴作为鼓励,并教滕君:一条办法是效法当年周远祖太王避狄,迁居他处;另一条是凿池守城,与民守之,效死弗去(《梁惠王》下),而把侧重放在前者。殷周之际,有大片土地尚未开发,太公不乏可避之地;战国时期,中原地区已为诸侯瓜分完毕,滕已无处可迁。孟子此论是典型的“迂阔而远于事情”,不如墨子来得实际。
第二、明鬼,共有9章
《耕柱》篇记:巫马子问墨子:鬼神与圣人孰智?墨子说:鬼神之于圣人,犹如耳聪目明者之于聋子瞎子。例如夏后开铸鼎,卜人所得占辞曰:“九鼎既成,迁于三国。”后来果然传于夏商周三代。若使圣人与其良臣相谋,岂能预知数百年后之事呢?可见鬼神明智于圣人。巫马子是儒家之徒,他所谓圣人,指儒家心目中最高人格理想。墨子多次提到“圣人”或“圣王”,弟子也称他为“圣人”,均指聪明智慧之人,并不具有神秘的预见性。只是到了东汉,“圣人”专指孔子,并被说成可以“前知千岁,后知八百”,那是谶纬家所编造,非先秦“圣人”原义。墨子对圣人评价不高,而对龟卜之类迷信和关于九鼎的神奇传说推崇备至,深信不疑。《左传》曾提到九鼎的制作,宣公三年,王孙满对楚庄王问鼎。除了“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外,其解释以理性为主旨,目的仅是“铸鼎象物,使民知神奸”,并无神秘色彩。墨子所说的九鼎竟“不炊而自熏,不举而自藏,不迁而自行”,与《左传》不是一个系统,可能反映了殷人的后裔宋国好鬼神的习俗。此类传说直到东汉还在流行〔2〕。
不过,墨子并不认为敬奉鬼神就能包治百病。墨子有疾,弟子问:先生说鬼神能赏善罚恶,先生何故有疾?墨子说:人所以得病者多方,有得之寒暑,有得之劳苦,鬼神之作用不过是百门之一门而已(《公孟》)。春秋战国时期,人们普遍相信祭祀鬼神能治疾病,《左传》《晏子春秋》多有记述。《墨子·天志》中篇也说:“天子有疾病祸祟,必斋戒沐浴,洁为酒醴粢盛,以祭祀天鬼。则天能除去之。”《公孟》此章,把鬼神致病的可能性降低到百分之一,这是对《天志》篇的修正,而与孔子有病不同意弟子祈祷的态度接近了。当然,孔子是“敬鬼神而远之”,墨子则认为鬼神无所不在。
墨门弟子曹公子对墨子说:托您的福,近几年我家生活有所改善,于是厚祭鬼神。然而人徒多死,六畜不繁,身患疾病,我不得不疑鬼神之道无用。墨子告诉他:鬼神难道仅仅满足于享用祭品吗?鬼神希望人们处高位能让贤,多财能分贫。如今你一不让贤,二不分贫,事奉鬼神,唯祭而已,怎么能求得百福呢?(《鲁问》)这番话表明,在墨子心目中,鬼神的意志就是兼爱、尚贤等。这与《左传》桓公六年,隋季梁批评隋侯只靠“牲牷肥腯,粢盛丰备”不能取信天神,以及《礼记·礼器》“祭祀不祈”的观点相近。较之《明鬼》下篇鬼神因牺牲不全肥、圭璧不满度而杖杀祭者,有所修正。
第三、贵义,有13章
贵义是贯穿《墨子》全书的基本思想,“十论”多有论述,语录进一步发挥。墨子认为,“万事莫贵于义”(《贵义》),和氏之璧、隋侯之珠都不如义有益于人,义才是“天下之良宝”(《耕柱》)。为义必须分工合作,“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耕柱》)。为义必须不怕孤立,不怕别人不理解(《贵义》)。应该大力宣传,“遍从人而说之”(《公孟》)。为此,他和吴虑进行过两次辩论。
鲁之南鄙有吴虑者,冬陶夏耕,自比于舜。他对墨子说:“义耳义耳,焉用言之哉?”意思是只要埋头实践,何必宣传?墨子告诉他:我曾经想努力耕作以食天下之人,充其量抵得上一名农夫,不可能饱天下之饥者。我曾经想努力纺织以衣天下之人,充其量抵得上一名织妇,不可能暖天下之寒者。我曾经想披坚执锐去打仗,充其量抵得上一名士兵,不可能救天下之战乱。后来我以为不如研究先王之道、圣人之言。上说王公大人,用吾言,其国必治;次说平民百姓,用吾言,其行必修。其功效贤于亲身耕织多矣(《鲁问》)。这实际上是一次如何看待智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社会作用的争论。战国时期,农家学派、道家学派都有推崇体力劳动轻视智力劳动的倾向。孟子与许行的辩论,中心即劳心与劳力分工问题。孔子受长沮桀溺等人奚落,原因是对方认为推行仁义之道无济于世,不如自己耕作来得自在。他们与吴虑实有相似之处。墨子与孔子、孟子都以天下为己任,都认为单纯体力劳动不可能治国平天下。孔子甚至声称“耕也馁在其中矣”。孟子重申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是天下之通义。墨子虽不轻视体力劳动,但却肯定宣传和推行圣人之道比单纯体力劳动的社会效益大得多。在第二次同吴虑辩论时,他明确指出,独耕不如教人耕,独战不如鼓动人战,独行义不如教人行义。在这方面,儒墨两家实际上大同小异。但在荀子眼里,墨家偏重体力劳动,亲自劳作,“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不过是“役夫之道”而已(《荀子·王霸》)。荀子的批评未免片面,他没有注意到墨家也是主张体力劳动和智力劳动应该分工的。
第四、劝学,有8章
劝学是先秦诸子普遍关注的话题,《荀子》《尸子》《鹖冠子》都有题为《劝学》的专门文章。墨子是热心的教育家,毕生从事劝学不遗余力,语录多有记述。
《公孟》篇记,有游于墨子之门者,墨子说:“盍学乎?”对曰:“吾族人无学者。”墨子说:人皆爱美色,欲富贵,并不看族人是否如此而努力追求。夫义,天下之大器也。何必看别人行事?你一定要努力去学啊。可见他把学义当成做人的自觉行为。
同篇又记,墨子对某门人说:“姑学乎!吾将仕子。”期年之后,门人要求墨子推荐出仕。墨子说:我不能推荐。我给你讲个故事:有兄弟数人,父死,长子嗜酒不葬父。其弟说,你如葬父,我们给你买酒。长子葬父后索酒。其弟说,你若不葬父,则人将耻笑你,所以我们劝你。你怎么好意思向我们要酒?墨子接着对门人说:你如果不学,则人将笑你,所以我劝你学。可见,墨子认为学习是做人的应尽义务,并不一定要去做官。可以仕则仕,仕不是为学的唯一目的。这与儒家的“学而优则仕”有所不同。因此,对于鲁君好学之子,墨子还要看其动机是什么,要“合其志功而观焉”,对学习动机不纯者并不欣赏。
墨子劝学的内容,主要是“为义”。墨子主张:“必去喜,去怒,去悲,去爱,而用仁义。手足口鼻耳,从事于义,必为圣人。”(《贵义》)最后这一句与孔子的非礼勿言,勿动,勿视,勿听,意义相通。至于去掉喜怒爱乐之情,这话倒有点近似道家甚至后来的佛教,与墨子的兼爱显然不符〔3〕。吴毓江《墨子校注》说:“墨家以爱利立教,今言去爱而用仁义,与全书事例不合。岂后人附记误入正文与?抑他书错入《墨子》与?”他的怀疑很有道理。
儒家教育课程有射、御、书、数,墨家也是既教文化又教军事。有人送其子学于墨子,其子战死,其父责怪墨子。墨子说:你让儿子来求学,如今他战而死,表明学成了,为何不高兴呢?(《鲁问》)可见这个门人原本就是学军事的。学军事就不能怕死。墨家之徒为了实践仁义,可以“赴汤蹈火,死不还踵”,与孔子的“求仁得仁,又何怨焉”相同。
第五、非儒,有14章
公孟子主张:国乱则治之,国治则为礼乐;国贫则从事,国富则为礼乐。墨子反对说:那好比噎而掘井,死而求医。国家虽治而富,还要继续从事,劝告大家不要满足(《公孟》)。言下之意是富裕安定了也不能为礼乐。他把为礼乐看成是对国家社会毫无益处的纯粹浪费行为,任何时候都不能进行礼乐。近年有些为墨子非乐辩护的学者,往往举出《说苑·反质》所记墨子所谓“故食必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先质而后文,此圣人之务”来证明墨子并未彻底否定文化娱乐。李泽厚认为这话不符合墨子思想,尤其“先质后文”乃是儒家的观点〔4〕。我认为, 《说苑》的观点与上引《公孟》篇显然矛盾。再联系《三辩》篇,墨子对于程繁所说的“诸侯倦于听治,息于钟鼓之乐;士夫倦于听治,息于竽瑟之乐;农夫春耕夏耘,秋敛冬藏,息于聆缶之乐。今夫子曰圣王不为乐,此譬之犹马驾而不税,弓张而不弛。无乃有血气者之所不能至耶?”连这样起码的文化要求墨子也不赞成,仍坚持“乐非所以治天下也”。前面说即使生活富足也不能为乐,这里又说干活累了也不能娱乐。不但王公大人不能为乐,农夫庶人也不能为乐。足见他的非乐是十分彻底的。《说苑》所记,可能经过汉人的改造,是调和儒墨的结果。
公孟子说:三年之丧,乃学婴儿之慕父母。墨子反驳说:婴儿无知,故三岁之前只知道慕其父母。难道儒家的知识水平竟和婴儿一般见识么?(《公孟》)这是针对孔子所说的“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孔子弟子宰我主张改三年之丧为一年之丧,理由是三年不为礼乐,必然礼坏乐崩,被孔子臭骂一顿。墨子反对久丧,不是从维护礼乐出发,而是从妨碍生产劳动,影响身体健康和人口蕃殖出发,理由比宰我充分。同篇又记,墨子对公孟子说:儒家的丧礼,君与父母、妻、后子丧,三年;伯、叔、兄弟之丧,一年。族人五月,姑甥皆有数月之丧。不丧之时还要诵诗徒歌三百篇。照这么作,君子何时以听治?庶人何日以从事?这个问题切中要害,丧期太长的确妨碍社会生活正常运行。
与《非儒》篇之丑化儒者诋毁孔子不同的是,墨家语录既批评孔子对叶公子高答非所问,又称赞孔子“博于诗书,察于礼乐,详于万物”,承认孔子之道也有“当而不可易者”,即合理而不可改变的成分。态度是比较公正的。
除了上述比较集中的几个方面之外,还有一些虽然零散但相当精辟的见解。如:
《鲁问》篇记,鲁阳文君对墨子说:令之俯则俯,令之仰则仰,处则静,呼则应,可以叫忠臣吗?墨子说:那只是影子和回声罢了。我所谓忠臣者,上有过则谏,下有善言则访之上,匡其恶而入其善,尚同而无下比(《鲁问》)。类似的话又见于《尚同》中篇:“下有善傍荐之,上有过规谏之,尚同其义,而毋有下比之心。”《亲士》篇也说:“君必有咈咈之臣,上必有詻詻之下。”此前,晏婴主张君臣关系应该是和而不同:“君所谓可,而有否焉,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献其可,以成其否。”(《晏子春秋·外上》)都是在寻求一种理想的互补性君臣关系。可是墨子把那种唯命是从的“忠臣”说成是儒家所提倡(见《公孟》及《非儒》),则不符合事实。孔子、孟子都提倡臣下对君主应该开展积极的批评。孟子甚至说过:“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比墨子“民主”得多。
《耕柱》篇记,巫马子对墨子说:我不能兼爱所有人。我爱邻国邹人胜于远方的越人,爱祖国鲁人胜于邹人,爱我族人胜于乡人,爱我亲属胜于族人,爱我自身胜于亲属。人若打我则感到疼,若打别人则不感到疼。所以,只可能杀他人以利我,不可能杀我以利他人。巫马子的话,非常典型地说明了儒家爱有差等的观点,是很现实的雄辩。墨子的反驳并没有针对正题,只抓住对对方的引申作为话柄并耸人听闻地说:你的话说出去之后,赞成者就会杀你以利己,不赞成者也会杀你以除不祥,总之这是自杀性言论。这里,墨子犯了两个逻辑错误,一是偷换命题,对巫马子论证不能兼爱的系列论据避而不答;二是把对方或然性判断当成必然性判断大加攻击。客观地看,墨子这次并没有驳倒巫马子,适见其强词夺理。其实,墨家亦未否认爱有亲疏远近之别。《修身》篇说:“近者不亲,无务求远;亲戚不附,无务外交。”与巫马子所见正好互相补充,那或许是墨家后学对墨子的修正。
《贵义》篇记,墨子之齐,遇日者曰:帝以今日杀墨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墨,不可以北。墨子不听,遂北,至淄水而返。日者又说之。墨子说,依照你们的说法,帝以甲乙杀青龙于东方,以丙丁杀赤龙于南方,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以壬癸杀墨龙于北方。“南之人不得北,北之人不得南,其色有黑者有白者,何故皆不遂也?”“若用子之言,则是禁天下之行者也。”“日者”,古代职业巫师,占候卜筮之人。其名称首次出现即在《墨子》此文。墨子一方面信卜筮,一方面不赞成择日避龙之说,表现他思想上的矛盾。孙诒让《墨子间诂》引《淮南子要略》:“操舍开塞,各有龙忌。”许慎注:“中国以鬼神之事曰忌,北胡南越皆谓之请龙。”孙氏案云:“此日者以五色之龙定吉凶,疑即所谓龙忌。许君请龙之说,未详所出,恐非古术也。”据1973年出土于湖北云梦睡虎地秦简中的《日书》,可知出行避忌确是先秦方术〔5〕。 墨子、许慎所言皆有所本
先秦语录中别是一家
墨家语录的文章,具有不同于儒家语录的特色。它以对话为主,独白只占五分之一(《孟子》独白占二分之一)。短篇多而长篇少,大部分一、二百字,最长不到三百字(《孟子》)多长篇,最长的一千三百字)。论辩性多于告诫性,占三分之二(《论语》以训诫弟子为主)。语言通俗,质朴平实,不事雕饰。不同于《论语》的典雅、隽永、含蓄、婉转和《孟子》的雄辩滔滔,气势逼人。若与墨家《兼爱》《非攻》等十论文章相比,也有明显的区别。其主要写作经验有如下几点:
第一、可以看出墨子的大致形象和个性
墨家十论都是议论文,以说理为目的,基本上不叙事。墨家语录皆通过谈话围绕某一事件而阐明一定道理,记叙成分大大增强。主角即墨子,除记其言谈外,于行为、事迹、性格、情绪都有一定的描写。读者所接受的不止是抽象的说教,而且能感触到一位可亲可敬的学者形象。
《贵义》篇记,墨子南游楚,车厢载书甚多。弟子弦唐子怪而问:先生曾对公尚过讲,书不过用来衡量是非曲直而已。今先生载书甚多,有什么用处呢?墨子说:从前周公旦每早读书百篇,晚上会见七十位人士。唯其好学,所以能辅佐周天子,德行至今称誉。我墨翟上无君上之事,下无耕农之劳,怎敢不读书?至于公尚过,他能察事理之精微,知百物之要旨,所以不教他多读书。从这段师生坦诚交谈中不难看出,墨子是位志向高远、好学深思的贤者,也是位善于因材施教的老师。其主张钩玄提要,反对读死书,与孔子“学而不思则罔”相近。
墨子自鲁之齐,过故人家。故人说,天下无人为义,唯你自苦而行义,不如作罢。墨子说:譬如一人耕作而九人休息,食者众耕者寡。耕者不可不更加努力。天下无人为义,你更应该鼓励我,为何反而劝止呢?(《贵义》)这就如同孔子被楚狂接舆嘲笑为稀世的凤皇,并劝他“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墨都是少数的积极入世主义者,都是不顾流俗决心改造世界的人。
墨子南游楚,献书楚惠王,惠王以老辞,并认为墨学是“贱人之所为”而不用。墨子回答说:墨家学说的价值在于可行。譬如药,能治病就好,岂可因其为草木之本而不用?又如酒饭,供养贵人,祭祀鬼神,岂可因其为贱人之所为而不用?又如汤见伊尹,岂因其为贱人而不敬?(《贵义》)这个故事反映了当时统治者对墨学的印象,也显示出墨子为自己学说的积极辩护、大力宣传的勇气和信心。
墨子游弟子公尚过于越,越王大悦。告诉公尚过:若能使墨子至越,寡人将以故吴之地五百里封之。公尚过迎墨子于鲁。墨子说:你看越王态度如何?若越王听吾言,用吾道,我则适越,量腹而食,度身而衣,比于群臣,何必受封地?若越王不听吾言,不用吾道,我到他那里受封,岂不是拿道义作买卖?我要真的作买卖,在中原地区就可以,何必跑到越国去?(《鲁问》)墨子把行义看得重于一切,不肯沽名钓誉,尸位素餐,不为五百里之封而动心。这种品格与孟子相同。齐宣王以孟子为客卿,万钟之禄,然而不能用其言,孟子终于愤然离齐而去。墨子和孟子一样,都有一种“说大人则藐之”的气概。对齐大王、项子牛、鲁阳文君等贵族,墨子都敢于面对面批评,使对方十分难堪,表现出可贵的大无畏精神。
墨家不允许学生拿原则换取禄位。《鲁问》篇批评弟子胜绰是“禄胜义”,即为俸禄而不顾道义。《耕柱》篇记,墨子游高石子于卫,卫君致禄甚厚,比之于卿。高石子三见卫君,必尽所言,而卫君不用,乃辞卫而去。见墨子说,我这样做别人会不会认为太狂妄呢?墨子说:为义不能躲避批评只接受赞誉。假如你辞卫是合乎道义。被人说成狂妄又何损呢?过后又高兴地对禽子说:“夫倍义而向禄者,我常闻之矣;倍禄而向义者,于高石子乃见之也。”对得意弟子的赞扬、欣喜之情,有似孔子之于颜回。
《贵义》记,某弟子仕于卫,不外辞归,谓墨子曰:卫人说话不算数,原答应给我俸禄千盆粟,结果只给五百盆。墨子说:如果给你俸禄超过一千盆,你辞职吗?对曰:不。墨子说:看来不是因为对方说话不算数,而是因为俸禄太少。这实际上是批评弟子只计较俸禄多少而未能把行义放在首位。
墨家语录多次记录墨子与反对派的争辩。《公孟》篇记,门人谓墨子曰:告子批评你口言义而行甚恶〔6〕,以后别理他。墨子说,不可。告子称赞我的言论而诋毁我的行事,这总比没有任何批评好。显示出墨子对反对者的宽容大度。这个告子,有人认为是墨门弟子,有人认为即与孟子辩性善者,年轻时曾见墨子,年老时曾见孟子。《孟子》有多章与告子辩论,双方针锋相对,反复诘难,相当激烈。孟子辞锋锐利,咄咄逼人;告子据理力争,寸土不让。文章写得比《墨子》淋漓尽致。
第二、能熟练地运用比喻和类比推理
墨家语录大量引用具体浅近的事实作为比喻来阐明比较深奥的道理,四篇语录的88章中,用了60多个比喻,论战性和逻辑意图很强,手法多样。
有时列举一正一反两种情况加以对比,让你选择。如:为了证明人们可以预知,墨子说:假设亲人在百里之外遇到危难,你一日之内赶到则生,否则会死。今有固车良马,又有驽马笨车,你选择哪个?(《鲁问》)答案当然是只有乘固车良马才能及时挽救亲人的性命。可见,人们可以根据经验预知行为的后果。为了说明、评价某项主张不但要看后果也要看动机,墨子设喻说:如今某处失火,一人将提水去灭火,一人将持火把添火。在后果尚未产生之前,你支持哪个?(《耕柱》)答案很清楚,根据添火者的动机,人们就应该及时制止他。为了说明为义要有自觉性,墨子设喻,如今你有两名奴隶,一人在你看见时就干活,看不见时就不干活;另一个你看见看不见都干活,你肯定哪个?(《耕柱》)以上几则,都是先有论题,然后举例加以证明。这种比喻的目的,不仅在于以此喻彼,让人明白易懂,而且在于以实证虚,让人人深信不疑。因此,比喻不止是文章修辞手段,同时也是逻辑上的立论依据。
有时墨子首先假设某种情况,让你承认其正误之后,再联系另一种类似情况。使你不得不作出同样的结论。逻辑上通常叫类比推理,即所谓请君入瓮之法。例如:墨子对鲁阳文君说:今有人于此,牛羊不可胜食,见人之生饼,则欲窃之,其有窃疾乎?鲁阳文君说:是的。墨子接着说,楚国四境之田荒旷不可胜辟,见宋郑之少块空地则欲取之,此与彼异乎?鲁阳文君不得不承认,两者都是窃夺成性的行为(《耕柱》)。这种方法在《公输》篇里运用更为娴熟。
通过对比,揭露对同类现象评价上的自相矛盾,墨家把这种逻辑上的混乱称之为悖。例如:“世之君子,使为一彘之宰,不能则辞之;使为一国之相,不能而力之,岂不悖哉?”(《贵义》)“世之君子,欲其义之成,而助之修其身则愠;是犹欲其墙之成,而人助之筑则愠也,岂不悖哉!”(《贵义》)这两则都是独白,同时也是诘难。
更常见的是,采用比较简单的事物和现象,以三言两语为喻,似乎信手拈来,漫不经心,显得游刃有余,左右逢源。如:“以其言非吾言者,是犹以卵投石也。尽天下之卵,其石犹是也,不可败也。”(《贵义》)“国治则为礼乐,乱则治之,是譬犹噎而穿井,死而求医也。”(《公孟》)“无鬼而学祭祀,是犹无客而学客礼也,无鱼而为罟也。”(《公孟》)
这种以比喻代替说理的手法,《孟子》也喜欢采用,二者常有异曲同工之妙〔7〕。
第三,恰当地引证历史事实
崇古、法古、以古为训,是先秦诸子普遍的价值法则,墨家更视为衡量真理的三大标准之一。其著名的三表法第一表就是“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所以,引证历史,不但是文章表达的技巧,更是立论的基本前提,无论墨家十论还是墨家语录都如此。
《贵义》篇记,墨子说:“凡言凡动,合于三代圣王禹汤文武者为之;凡言凡动,合于三代暴王桀纣幽厉者舍之。”明确宣布,所有言论和行动必须依循这个准绳。
高石子因卫君不用其言而去,担心别人说他“狂”。墨子对他说:昔者周公旦为管叔诽谤,辞三公,东处于商奄,人皆谓之狂,然而后世称其德,扬其名,你去卫如果合乎义,受狂何伤!(《耕柱》)这是正面引证,以古圣贤为榜样,使高石子受到激励和鼓舞。
齐将项子牛伐鲁,墨子批评他犯了大错误。接着举引昔者吴王夫差,东伐越,西伐楚,北伐齐;智伯伐范氏中行氏,兼三晋之地,弄得百姓劳苦而不肯为用,诸侯报其仇,结果国为废墟,身为刑戮。如今你以大国攻小国,将来灾祸必返于你(《鲁问》)。这是反面教训,以历代暴君为前车之鉴,对侵略者提出警告。这些事例,在《非攻》篇引述更详细。
墨家语录的引证历史,与孟子不同。孟子列举太王好色、公刘好货,皆牵强附会,而墨子所引无不准确贴当,与墨家十论亦有所不同,不引诗书之类古训而以史实为证据。引证即文章的主体结构,引证之后很少申说,故整篇文字以叙事为主。而在十论等文中,引证是说理的补充,引述之前或之后还有大量的议论阐发,整篇文字属于议论文。
从总体上看,墨家语录对先秦文章写作有不少贡献,是能够自成一家的,但是比起《论语》《孟子》,其文学价值显然还存在差距。其说理,较之《论语》只提论点为加论证有了进步,但不及《孟子》之透彻周祥。其思维方式注重实证,却轻视理性演绎。没有《论语》《孟子》那样对概念和命题作定义性的阐释,更缺乏道家《老子》那种精妙的思辩性。其叙事、间架不够开阔,记述往往省略,缺少《论语》四子侍坐那样情趣盎然的场面和长沮桀溺、荷丈人那样耐人寻味的片断,以及《孟子》齐桓晋文之事章、有为神氏之言章、孟子称病不见齐王章那样跌宕跳动摇曳多姿的结构(当然《公输》除外)。墨家语录之记人,重在记述思想观点,虽略见感情色彩,而描摹不如《论语》《孟子》之细致入微。其语言运用,满足于实录,忽视必要的加工修饰。句法较为平板,以直陈式、反诘式为主,很少《论语》那样一唱三叹、长短不齐的感喟句和《孟子》那样酣畅淋漓、节奏明快的排比句,读起来感觉不到《论语》《孟子》那种抑扬顿挫的韵味。墨家主张“无务为文而务为察”(《修身》),正是这种重质轻文的美学观,限制了墨家文章技巧的提高。
注:
〔1〕张纯一《墨子集解》说:“(《耕柱》)与《贵义》《公孟》《鲁问》《公输》共五篇,盖门人弟子记其言行,无异孔门《论语》。”其实《公输》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不属于语录体。
〔2〕如王充《论衡·儒增》篇说:“世俗传,周鼎不炊而自沸,不投物,物自出。”
〔3〕如《修身》篇说:“贫则见廉,富则见义,生则见爱,死则见哀,此四行不可以虚假。”《墨子》书中记墨子喜怒悲乐的言行尚多。
〔4〕李泽厚等主编《中国美学史》第一卷,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171页。
〔5〕《日书》是一部古代方术之书,告诉人们选择活动日期如何避凶趋吉。其中有《行忌》《行日》《归行》等篇目。关于出行的日期、方向、方式及人的肤色都有许多规定。如说:“凡行者,毋犯其大忌……北毋以戌寅,南毋以辰申,行龙戌己,行忌。”“凡春三月乙丑不可东,夏三月戊辰不可南,秋三月己未不可西,冬三月戊戌不可北。”“六庚不可以行。”“丁卯不可以船行。”“凡是日,赤帝恒以开临下民而降殃,不可具为百事,皆无所利。”其《有疾》篇说:“甲乙有疾,戊己病,庚有间……岁在东方,青色死。”“岁在南方,其人赤色,死。”“岁在西方,白色死。”“岁在北方,黑色死。”与《墨子》所记很相近。书中多次出现“龙”字,皆指禁忌。多以“岁”即“太岁”为避忌对象,这种迷信一直流传至近代。
〔6〕所谓“行恶”,殆指《庄子·天下》篇所谓:“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矣”,“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行难为也。”这种批评,也许墨子能原谅。
〔7〕如孟子说:“欲见贤人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万章》下)“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公孙丑》下)“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告子》上)此外,《孟子·梁惠王》上有:“挟泰山以超北海,谓人曰:我不能。是不能也,非不为也。”这个比喻又见于《墨子·兼爱》中篇和下篇。孟子批评过墨子兼爱观,很可能读过《兼爱》的文章而受其启发。晋人鲁胜《墨辩注叙》说:“孟子非墨子,其辩言正辞,则与墨子同。”诚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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