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與“臉”的歷時競争與共時分佈,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歷時競争與共時分佈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現代漢語中指稱人的面部,“臉”是最常用的一個詞,出現頻率很高,“面”則主要作爲語素出現在複合詞中,且“多用於書面語體和一些成語中,口頭語體一般不用”①。漢語史中在“人的面部”這一義位上,“面”與“臉”存在着歷時替换關係。
“臉”一詞的產生大約在南北朝時代,最初指現代漢語中所説的“臉頰”。《集韻·琰韻》:“臉,頰也。”《正字通》:“臉,目下頰上也。”特指婦女施胭脂處,梁簡文帝《艷歌篇十八韻》:“分妝間淺靨,繞臉傅斜紅。”陳後主叔實《《紫騮馬二首》之二:“紅臉桃花色,客别重羞看。”“臉”也可以用於男性,只不過用得較少②,《顏氏家訓·名實》:“近有大貴,以孝著聲,前後居喪,哀毁逾制,亦足以高於人矣。而嘗於苫塊之中,以巴豆塗臉,遂使成瘡,表哭泣之過。”周弘讓《答王褒書》:“故人之迹,有如對面,開題申紙,流臉沾膝。”至於“臉”什麽時候等同於“面”並進而取代了“面”,目前只有少數幾位學者論及。解海江、張志毅(1993)兩位先生曾對漢語面部語義場的歷史演變作過較爲全面的考察,其中對“臉”這一詞位的變化尤爲關注,他們指出,“約從唐代開始,‘臉’指稱義從‘頰’擴展到‘整個面部'”,並從四個方面對“臉”這一詞位發生變化並取代“面”成爲“面部”語義場主導詞位的原因作了探討。唐莉(2001)討論了“臉”對“面”的更替,主要考察了《水滸傳》和《兒女英雄傳》兩部小説,她認爲:“臉”在明代時使用已經較爲普遍,而到了清末,替换已經完成。汪維輝先生(2005)考察了“臉—面”等7組詞在《老乞大》四種版本中的歷時更替過程及其與現代方言共時分佈的關係,認爲:“‘臉’指整個面部且可用於男性,不會晚於宋金時期。”“到《紅樓夢》③裏,‘臉’就極爲常用了,共見到333例;‘面’雖然也還用於此義,但已經較少。表示人的臉部,‘臉’已經基本取代了‘面’。”這些爲我們進一步探討漢語史上“面”與“臉”的歷時競争、明清時期臉類詞的南北差異及“面”與“臉”的共時分佈等問題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一 “面”與“臉”的歷時競争
下面結合近代漢語語料,分唐五代、宋金元、明—清中葉、清中葉—清末民初四個時段,來論述“臉”與“面”在漢語史上的競争替换過程。
(一)唐五代
據目前學界意見,“臉”用於指整個面部可上推至晚唐五代,但此期它的出現頻率很低,與“面”相比,數量上處於絶對劣勢,整個唐五代,“臉”主要還是指“臉頰”。在敦煌變文15處用例中,只有1處指整個面部,《搜神記·行孝》:“昔孔子游行,見一老人在路,吟歌而行,孔子問曰:‘驗(臉)有饑色,有何樂哉?’老人答曰:‘吾衆事已畢,何不樂乎?’”④“臉”還處於萌芽期。下面是這一時期幾種口語文獻的調查結果:
(二)宋金兀
與唐五代相比,宋元時“臉”指稱面部的用例便比較多了。如《張協狀元》三十九齣:“婆婆望你歸,道你爲宅眷。裙破衣穿瘦著臉,一似乍出卑早院。”《錯斬崔寧》:“魏生措手不及,通紅了臉,説道:‘這是没理的事。’”具體來講,這一時期呈現出幾個特點:首先,單用的例句增多,如《簡帖和尚》:“那婦女把金篦兒去剔那蠟燭燈,一剔,剔在宇文綬臉上。”《宋四公大鬧禁魂張》:“宋四公便改换色服,裝做一個獄家院子打扮,把一把扇子遮著臉,假做瞎眼。”其次,出現了諸如“臉湯”、“臉子”等組合和“古佛臉上剥金,黑豆皮上刮漆”等熟語。如《快嘴李翠蓮記》:“燒些臉湯洗一洗,梳個頭兒光光地。”《宋四公大鬧禁魂張》:“婦女道:‘三哥,做甚麽遮了臉子嚇我。’”又:“這員外有件毛病,要去那:虱子背上抽筋,鷺鷥腿上割股,古佛臉上剥金,黑豆皮上刮漆。”值得注意的是,《張協狀元》和宋話本這兩種俗文學作品中,在“面部”這一義位上,“臉”單用的數量與“面”相比已漸趨持平。我們猜測在當時口語中,“臉”已經較爲常見,以下這個例子很能説明問題:
(1)那婦女被宋四把兩隻衫袖掩了面,走將上來。婦女道:“三哥,做甚麽遮了臉子嚇我。”(《宋四公大鬧禁魂張》)
叙述語部分用“面”,對話部分則用“臉”,應是實際口語的反映。另外,“臉”用於書面語體的用例也日漸增多,如《續世説》卷6:“人有七尺軀,不如一尺面;一尺面不如一寸眼。大將軍臉薄盼速,非帝王相也。”《東軒筆録》卷10:“有華州回道士上謁,風骨聳秀,神臉清邁。”
字或作“斂”,20世紀初出土於甘肅張掖黑水古城的金代《劉知遠諸宫調》殘卷是太田辰夫先生所謂的“同時材料”,時代可靠,其中就有多例,如卷一:“那村夫懣飲酒篩碗中,盡都沉醉斂上紅。”卷二:“低頭扶起觀身分,朧月之下,把斂兒認。元來不是那窮神。子細端詳,却是李洪信:”⑦
總的來看,這一時期無論是用法還是數量上,“臉”都尚未與“面”形成有力競争,還處於發展期。這一時期“臉”“面”的使用情況如下:
説明:宋話本指《碾玉觀音》、《錯斬崔寧》、《簡帖和尚》、《快嘴李翠蓮記》、《宋四公大鬧禁魂張》、《萬秀娘仇報山亭兒》。
(三)明—清中葉
明—清中葉是“臉”發展的關鍵時期,也是與“面”展開競争,並最終取而代之,成爲語義場主導詞的重要時期。這一時期“臉”的發展主要有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用例逐漸增多,使用頻率較宋元明顯提高,發展勢頭强勁,調查情況見表三。
從表三可知,在《三遂平妖傳》、《水滸傳》這兩部明初白話小説中,“臉”的出現頻率已略超於“面”,二者處於相持階段。之後,“臉”的發展不斷加速,明中葉至清中葉,在《金瓶梅詞話》、《型世言》、《醒世姻緣傳》、《聊齋俚曲集》、《《紅樓夢》等幾部主要白話作品中,“臉”的使用頻率已遠遠超過“面”,“臉”在用量上佔了很大優勢⑨。“嚴婆不打笑面”這句熟語在《醒世姻緣傳》》中共出現了2次,書中另有一處意義與之類似的説法:“這一副笑臉,那嚴婆的辣手怎忍下的在他臉上?”顯然,前者是沿襲古諺,後者當爲實際口語的體現。
第二,這一時期,“臉”的用例迅速增加,用法也日趨完善。“臉”開始代替“面”進入一些先前由“面”組成的複合詞中,但多數處在競争之中,如:臉皮/面皮、臉色/面色、臉頰/面頰。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臉蛋/面蛋”這組詞,與以上三組稍有不同,即“臉蛋”先於“面蛋”產生。“臉蛋”早期作“臉彈”,指“臉的兩旁部分”,明代已出現⑩,且最先出現的用例僅限於《金瓶梅詞話》、《醒世姻緣傳》等文獻中。如《金瓶梅詞話》73回:“那臢臉彈子,倒没的齷齪了我這手。”《醒世姻緣傳》91回:“一個男子漢的臉彈,做了他擱巴掌的架子。”而“面蛋(彈)”明末清初纔出現,《醒世姻緣傳》18回:“五短身材,黑參參的面彈。兩彎眉葉,黄乾乾的雲鬟。”且用例極爲罕見,整個清代僅檢得此一例。這一現象可以通過新舊詞與新成分組合能力的强弱得到解釋,“新詞常常跟新成分組合,而舊詞跟新成分組合就比較困難。”(汪維輝,2000:404)對於新興成分“蛋(或作‘彈’)”(11),“臉”與之組合的能力顯然要比“面”强得多。《漢語大詞典》可補收“臉彈”。
第三,這一時期,“臉”獨立使用非常活躍,能自由地與其他詞語組合,如在表示某個動作作用在臉上或臉上有東西等義時,《水滸傳》、《金瓶梅詞話》、《醒世姻緣傳》、《聊齋俚曲集》、《紅樓夢》中“臉上”分别有22、38、38、14、41處,而“面上”分别只有1、11、6、0、14處。有些組合,表達同樣的意思,“面”不能單用,對應的只有“面目”、“面皮”等雙音節形式,如:没臉/無面目(没有臉面、没有面子)、變了臉/變了面皮(改變了態度)、老臉/老面皮(厚臉皮)。
第四,“臉”產生了一些新的語法功能,出現了一些特有的語法組合和語義表達。“臉”在明代產生了量詞的用法。較早見於《水滸傳》,如43回:“只見後面走出一個婦人來,髽髻鬢邊插一簇野花,搽一臉胭脂鉛粉。”《金瓶梅詞話》35回:“西門慶悄悄使琴童兒抹了伯爵一臉粉。”或省去“一”,《聊齋俚曲集·禳妒咒》16回:“换上對花鞋,搓上臉肥皂,著他看一看就軟了腰,給他點笑臉魂也消。”這主要是因對仗而造成的。與“面”相比,“臉”出現了一些特有的搭配組合,如:嘴臉(面部/模樣/醜惡的面目;猥瑣的模樣/面子;臉面/表情或對人的態度)、好臉(和悅的臉色)、鬼臉(滑稽的或醜陋的面部表情/仿照人物臉形製成的面具/醜陋的面孔)、臉酸(表情難看)、丟臉(喪失體面)。
即便是與“面”都有的搭配,意義却不同,如上臉/上面,前者指得臉、有臉面,如《紅樓夢》40回:“下作黄子,没乾没净的亂鬧。倒叫你進來瞧瞧,就上臉了。”後者表示方位“上邊”,五代時已有,如《祖堂集》卷12:“僧對云:‘上面庵處便是。’”
總之,這一時期“臉”已經與“面”展開了全方位的競争,並逐漸佔據上風,呈現出使用頻率高、構詞能力强、用法靈活等特點。可以肯定,到清中葉,“臉”在通語中單用時已基本取代了“面”。
(四)清中葉—清末民初
這一時期,“臉”使用頻率進一步提高,與“面”的差距不斷拉大。“面”的使用數量日漸減少,用法漸趨衰微,失去了與“臉”抗衡的能力,主要作爲構詞語素出現在複合詞中。具體使用情況如下:
從表四可以看出,《紅樓夢》後40回中“面”與“臉”單用的比值,較前80回明顯縮小,且出現的四例都是熟語的沿用或化用,如“青面獠牙”、“以眼泪洗面”、“面紅耳熱”、“仰面大笑”。這些表現與現代漢語的情況已趨於一致。
“臉”迅猛增加是這一時期最爲突出的特徵,一個較爲有力的證據就是“臉”在四種《老乞大》中使用數量的變化(13),如下:
“臉”在表中反映出的變化,有的是因後出版本内容增補所致,有的則是對原文的直接改動,如:
(2)問客,先將一碗温水來,俺洗面皮。
客人每洗了面也。(原本老乞大)
(3)過賣,先將一碗温水來,我洗面。
客人們洗面了。(老乞大諺解)
(4)掌櫃的,先拿一盆温水來,我要洗臉。再拿漱口水來。
客人們洗臉了。(老乞大新釋)
(5)掌櫃的,先拿一盆温水來。我要洗臉。
客人們洗臉了。(重刊老乞大)
四種《老乞大》的語言是隨着實際口語的變化而不斷修訂的,像這種直接改詞的現象,很能説明問題,它可以從一個側面反映“臉”在實際口語中的使用情況。
雖然單用時“臉”已經佔有絶對優勢,但由“面”組成的複合詞仍大量存在。“面”是一個十分古老的詞,在長期的演變中產生了大量的詞語組合,“臉”對它的替换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汪維輝先生(2000:405)指出,“漢語中確實存在着這樣的現象:作爲鞲詞語素,舊成分有時比新成分具有更强的生命力和能產性;但是作爲一個獨立使用的詞,口語裏已經是只説新詞而不説舊詞了。”“臉”與“面”的競争替换也再一次印證了汪先生的論斷,在常用詞的替换過程中,最先從獨用開始替换,然後發生語素的競争。據解海江、張志毅(1993)統計,現代漢語中以“面”爲詞素構成的常見詞語約220個;而以“臉”爲詞素構成的常見詞語僅有48個左右。從這個意義上説,直到現在,二者的競争替换還在進行之中。
二 明清時期臉類詞的南北差異
從歷時發展角度看,漢語各時期的詞彙既有時代差異,又有地域區别。但目前的漢語詞彙研究,由於受歷史遺留文獻資料地域性不明確等因素的限制,人們比較關注詞彙發展的時代性,却不太注重地域性的挖掘。而汪維輝先生(2006a)指出:“揭示詞的時代性和地域性是詞彙史學科的基本任務之一,也是正確訓釋詞義的一個重要因素。”因此,在關注詞彙時代性的同時,更要加强其地域性的挖掘,這對漢語詞彙史的研究極具意義。
“論證詞的時代性和地域性都是難度很大的工作,地域性比時代性更難。”(汪維輝:2006a)其困難主要在於相關文獻資料的缺乏。漢語從上古到中古乃至近代的前期,成系統地歷史地反映某地方言的語料比較少見,這給詞彙地域性的研究帶來了很大的障礙。但到了近代漢語後期,這種情況有了很大改觀。該期出現了很多方言背景明確、能够充分反映方言詞彙面貌的通俗文獻,如屬南方系語料的《西遊記》、“三言二拍”、《型世言》、《山歌》等,屬北方系語料的如《老乞大》、《朴通事》、《歧路燈》、《紅樓夢》等。即使同屬一個大方言背景的文獻,還可以繼續劃分爲範圍更小的次方言區,如同屬北方方言的《歧路燈》、《醒世姻緣傳》,若細分的話,前者是以河南方言爲背景,後者則以山東方言爲背景。這些方言色彩濃厚的通俗文獻,爲貫徹詞彙研究的地域觀念提供了充分的客觀條件。
筆者調查了明清時期一些不同方言背景的文獻,發現“臉”、“面”的使用表現出比較明顯的地域差别,現將使用情況列表如下:
説明:明民歌指《山歌》、《掛枝兒》、《夾竹桃》;李漁小説指《十二樓》、《無聲戲》;“南方”即指“南方官話”。
從表六、七來看,明清時期“臉”和“面”的方言分佈表現出一些差異,主要表現爲:
(一)《金瓶梅詞話》、《醒世姻緣傳》、《聊齋俚曲集》、《歧路燈》、《紅樓夢》等幾部北方文獻中,都呈現出“臉强面弱”的狀況;明清時期同屬官話作品的《三遂平妖傳》、《水滸傳》、《西遊記》、《儒林外史》等,“臉”的使用亦逐漸超越“面”。可見在明清官話作品中“臉”用同“面”已經常見,並顯示出取代“面”的强勁勢頭,而這一替换大概在清中葉已基本完成。
(二)在《山歌》、《掛枝兒》、《十二樓》、《無聲戲》等吴語作品中,雖然面與臉的比值逐漸縮小,但在單用的數量上,“臉”始終没有超過“面”,這説明直至清中葉,“面”始終是吴語面部語義場的主導詞。
(三)“三言二拍”、《型世言》同屬明末南方官話作品,但顯然“面”“臉”的使用情況不同,前者“臉”在出現頻率上還很難和“面”相比,在數量上處於劣勢,與同期吴語作品的情況相近;後者與同期北方官話的發展趨勢相吻合。因此,我們認爲它們應屬於南方官話這一大方言區的兩個不同的次方言片。
(四)雖然清末吴語小説——《海上花列傳》、《孽海花》中,“臉”反超了“面”,但並不能由此斷言:清末“臉”已替代“面”,成爲吴語面部語義場的主導詞。因爲元代以後,標準語的基礎方言逐漸發生變化,由南系官話開始向北系官話轉變,羅傑瑞先生(2004)認爲:“南宋的‘標準語’是一種南系官話,到了元代,東北方言(現代北系官話的祖語)成爲優勢語。”在以吴語爲背景的作品中,如《海上花列傳》、《孽海花》“臉”的用例大都出現在叙述部分,而叙述部分大都是用通語所寫,明代以後通語已經是北方官話。故兩書中“臉”“面”的使用情況不能如實反映當時吴語的情況。
(五)官話基礎方言的變動影響主導詞的更替,吕叔湘先生(2004:58)指出:“北宋的時候,中原的方言還是屬於南方系,現在的北方系官話的前身只是燕京一帶的一個小區域的方言。到了金、元兩代人據中原,人民大量遷徙,北方系官話纔通行到大河南北,而南方系官話更向南引退。”“臉”最早可能在北方官話中興起,明代以後隨着北方系官話成爲通語並迅速擴展,使“臉”通行於江淮以北地區,因此北方和江淮官話區以“臉”爲主導詞,而吴方言較少受其影響,仍以“面”爲主導詞。
(六)明末白話小説《封神演義》相傳是南京人許仲琳所作,故一般將這部語料的方言背景定爲江淮官話。但據上表可知,《封神演義》中“臉”、“面”的使用情況與同期其他江淮官話作品並不一致,另據吕傳峰(2006)對元明部分文獻中“唱”“歌”使用情況的調查,我們也可以得到類似的結論。因此,“江淮官話”説值得懷疑,《封神演義》的方言背景,同其作者問題一樣,仍然是個謎題,需要繼續深入的探討。
三 “面”與“臉”的共時分佈
現代漢語方言是古代漢語的活化石,我們可以通過現代方言中“面”與“臉”的分佈情況,來印證歷史上“面”與“臉”的地域差異。根據李榮主編的《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42個方言點中“面”、“臉”的使用分佈情況如下:
説明:哈市、烏市分别指哈爾濱、烏魯木齊。+表示説,-表示不説,=表示較少説或用法有局限。蘇州、上海、寧波等地管“臉”叫“面孔”,于都叫“面盤”,這裏一併記作“面”。
從表八可以看出,“面”與“臉”在現代方言中的分佈涇渭分明,用“臉”的有濟南、西安、太原、武漢、南京、揚州、長沙、南昌等20個點,其餘都用“面”,一半對一半。《漢語方言詞彙》(1995:245)中所列的20個方言點中,用“臉”的有北京、濟南、西安、太原、武漢、成都、合肥、揚州、長沙、南昌等10個點,其餘都用“面”(15)。與《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所録情形基本一致。除湘方言(長沙)和贛方言(南昌)外,用“臉”的都屬於官話方言,而比較古老的吴、粤、閩方言和客家話都用“面”。這説明“臉”取代“面”是從北方話中開始的,取代的時間並不長,尚未擴散到東南方言中。這與我們前面所調查的明清時期的情況一脈相承。
值得注意的是杭州方言,與周圍的吴語都使用“面”不同,它同時使用“臉”和“面”,且前者更爲常用,後者僅出現在“春風滿~”這樣的組合中。據《杭州方言詞典》介紹,杭州詞彙有一部分跟北京話相同,比如“洗臉”,杭州和北京一樣,也説“洗臉”,而與杭州同在浙北太湖平原之上、又同是舊府治所在地的湖州和嘉興就不説“洗臉”,説“潮面”;又“臉”一詞,北京説“臉”,杭州説“臉孔”,湖嘉方言説“面孔”,即杭州方言裏有一部分詞,語素的一部分與北京話相同,另一部分與湖嘉方言相同,從造詞方式上出現了北方話與杭州話糅合的痕迹。這些特點都可能與杭州話本身的特殊性質有關。“杭州話受外來方言的影響,影響最大的是宋朝遷都臨安,南宋政府優待南渡士民,……南渡士民,帶來以汴梁爲主的北方‘官話’對南方本地話的影響,各州縣的‘官話’,以人口的優勢跟杭州本地話長期共處終於使杭州話在語音、詞彙、語法方面起了不小的變化,喪失了本地話的一些固有的特點,染上了濃厚的北方話色彩,同時北方官話也受到本地話的影響,起了一些根本性的變化。”(《杭州方言詞典》第16頁“引論”部分,又見於《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第一卷“四十二處方言概況”部分)“北來的移民雖然在政治、經濟上佔優勢,但是在人口數量上,就整個府來説並不佔優勢,在這種情況下兩種方言不可能產生一種被另一種替换或同化的現象,而只能產生互相融合的現象。”(周振鶴、游汝傑,2006:19)由此我們可以推測,至遲在南宋以前“臉”已經在口語中使用了,這與前面的文獻調查情況相吻合。
一個詞的方言形式在地理(空間)上所形成的“横”的分佈可反映各種形式在歷史(時間)上的“縱”的層次。(岩田禮:1995)“臉”和“面”就是一個例子。縱横結合研究漢語詞彙,即把漢語詞彙史的研究和現代漢語方言詞彙的調查、研究結合起來,這已經是許多學者的共識,(16)而且也是常用詞演變研究中一個有待開掘的新領域。這項工作對漢語詞彙史、現代方言分區和方言史的研究等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注释:
①解海江、張志毅(1993)。
②南北朝時期,“臉”字已用於男子,不過還是指臉頰,汪維輝(2005)已指明。王力(1980)認爲古人稱搽胭脂的地方爲“臉”,限於婦女,又解海江、張志毅(1993)認爲唐以前,“臉頰”義“臉”僅限於婦女,均有失偏頗。王繼如(1991)認爲“臉”字用於男子始見於唐代,時間嫌晚;另外,他認爲“臉”字用於男子,即表明它的指稱意義由兩頰擴大而指面部,顯然忽視了南北朝時期“臉”表“臉頰”義亦可用於男子的事實。
③文中指前80回。
④《敦煌變文集》的校録者認爲“驗”就是“臉”,汪維輝(2005)認爲:“假如此説可信,那麽‘臉’用作今義可上推到晚唐五代。宋詞中已有指整個面孔的‘臉’,則是肯定的。”此例王繼如(1991)已引。
⑤《寒山詩》中“臉”僅1例——二○七首:“憐底衆生病,餐嘗略不厭。蒸豚揾蒜醬,炙鴨點椒鹽。去骨鮮魚膾,兼皮熟肉臉。不知他命苦,只取自家甜。”其中“臉”字,項楚注:“臉,牲畜面部之肉,古人或貴重之。《説郛》(商務本)卷七三洪巽《暘谷漫録》:‘其治羊頭也,漉置幾上,剔留臉肉,餘悉擲之地。衆間其故,厨娘曰:“此皆非貴人之所食矣。”’一説‘臉’即肉湯之類,《玉篇》:‘臉,臛也。’《龍龕手鏡》:‘臉,士廉反,臛也。又力斬反,羹屬也。’”據此,此例不在本文討論之列,應排除。
⑥唐·張讀《宣室志》:“是日,[傭者劉]萬金歸,臉赤而喘,且曰:‘我以腹虚熱上,殆不可治。’”又見於《太平廣記》卷三四八“辛神邕”條,汪維輝(2005)認爲此“臉”用於男子,仍是指面頰。這裏採用汪先生的看法,將此例排除。
⑦參汪維輝(2005)。
⑧除特别指出是後40回外,文中出現的《紅樓夢》均指前80回。
⑨周振鶴、游汝傑(2006:170)云:“《金瓶梅》中使用了大量的山東方言成分,這是不容否定的事實。因此一般認爲作者是山東人的可能性極大。但是這本小説中也夾雜少量吴方言的詞彙。例如‘面(臉)、掇(雙手舉物)、事體(事情)’。這幾個都是典型的吴語詞彙,現代並不見於山東。”顯然此説法並不穩妥,正確的答案應該是《金瓶梅》時代在北方官話區“面”尚未完全退出通語,只是後來纔逐漸讓位給“臉”。
⑩解海江、張志毅(1993)認爲“臉蛋”清末出現,嫌晚。
(11)范常喜(2006:193-203)對“卵”和“蛋(彈)”在“禽鳥或龜蛇所產下的卵”這一義項上的歷時替换關係進行了考察,認爲宋代以前用“卵”,宋代“蛋”開始出現,明清時期“蛋”的使用增多,“卵”相對減少,現代漢語口語中只用“蛋”,“卵”僅保存在書面語和方言當中。當然“臉蛋(彈)”的“蛋”用的是其比喻義。
(12)這裏引用了唐莉(2001)的統計數據。
(13)汪維輝(2005)對四種版本《老乞大》中“面/臉”的使用情況作過詳細調查,可參。
(14)經羅爾網(1992:142-165)集六十年之功的考證,羅貫中是《水滸傳》的作者幾無異議,但由於傳世材料的匱乏與觝牾舛錯,羅貫中的籍貫至今聚訟紛紜,尚無定論。明清以來,有五種説法:1.“太原”(今山西太原)説;2.“東原”(今山東東平及附近)説;3.“錢塘”(包括杭人、越人)説;4.“慈溪”説;5.“廬陵”(今江西吉安)説。有關羅貫中籍貫的研究情況,可參看韓偉表(2000)。然而即便確定了羅貫中的籍貫,也不能由此推定《水滸傳》的基礎方言,因爲羅貫中號湖海散人,一生遊歷,足迹踏遍大江南北,因此我們很難確切指出《水滸傳》的方言背景,但其官話色彩是可以肯定的。羅貫中的另一部作品《三遂平妖傳》亦同。對於明顯帶有官話色彩的“三言”(長洲即今蘇州人馮夢龍編次)、“二拍”(湖州人凌濛初編次)和《型世言》(錢塘即今杭州人陸人龍著),我們暫定爲南方官話作品。
(15)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編《漢語方言詞彙》(第二版)所收的20個方言點是:北京、濟南、西安、太原、武漢、成都、合肥、揚州、蘇州、温州、長沙、雙峰、南昌、梅縣、廣州、陽江、厦門、潮州、福州、建甌。
(16)參看:岩田禮(1995),徐通鏘(1991:6),魯國堯《魯國堯語言學論文集》(2003:671、677),汪維輝(2000:21;2003;2006a;2006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