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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雪亭争联即景诗》是在《红楼梦》第四十九回，比柳絮词要早些时候。排在后面的原因是这些诗不带有明显的诗赛性质，是一种游戏式的即兴创作，输赢有，赢者不分高下，输者要给予处罚，所以是一种介于赛诗和游戏诗之间的诗歌形式。
这一回诗社还是处于海棠社，时值冬天，虽天寒地冻，但大观园内却热闹非凡，除园子里原有的姐妹外，李纨的寡婶带来了两个女儿李纹、李绮，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宝钗的堂妹薛宝琴都进京投亲，还有香菱，原是薛蟠的小妾，住在荣府的梨香院，因薛蟠外出做生意，宝钗便把她带到大观园住下。添上宝玉、凤姐，诗社成员达到十四人，盛况空前。
新成员的到来给诗社增添了活力，当然要接风洗尘以表示欢迎。李纨作为社长，首先想到了这一点，于是提议趁下雪天，大家拥炉做诗。拥炉的意思是在房屋的廊下，挖一长方形的坑，深约六七尺，在坑内砌一灶，通于室内的地下，地下皆有火道，可以使室内温暖。这一取暖工程便设在芦雪亭。于是大家分头出银子准备果品菜肴。
芦雪亭盖在一个傍山临水的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皆是芦苇掩覆。芦雪亭与藕香榭、栊翠庵都相距较近。
下了一夜的雪，次日清早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地上积雪已是有一尺厚。众姐妹来齐，只缺迎春生病，惜春请假。宝玉和湘云生烤了鹿肉大吃大嚼，吃得是满嘴流油，被黛玉宝钗取笑一回。
等大家齐聚芦雪亭，只见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拈阄为序。所谓的联句，是旧时作诗的一种方式，两人或多人共作一诗，相互联吟成篇。第一个人先出单句，留着双数句，让下一个人对上联下句，然后再出下句上联，让别人属对。如此轮流相继。押韵的韵脚都是要带iao的字。
咋咋呼呼的凤姐赶来凑热闹，出了一句首句“一夜北风紧”，吃了酒便走了，留下十一个人先按次序联，联了一轮之后，便是抢联，谁想到谁联，看谁的诗才敏捷，反应迅速，要是抢不上的，便是输家。
先看第一轮：
(凤姐)一夜北风紧，(李纨)开门雪尚飘。
入泥怜洁白，(香菱)匝地惜琼瑶。
有意怜枯草，(探春)无心饰苇苕。
价高村酿熟，(李绮)年稔府粱饶。
葭动灰飞管，(李纹)阳回斗转杓。
寒山已失翠，(岫烟)冻浦不闻潮。
易挂疏枝柳，(湘云)难堆破叶蕉。
麝煤熏宝鼎，(宝琴)绮袖笼金貂。
光夺窗前镜，(黛玉)香粘壁上椒。
斜风仍故故，(宝玉)清梦转聊聊。
何处梅花笛，(宝钗)谁家碧玉箫。
起首句虽平淡，但从第二句开始，诗意显现。雪花晶莹美丽，飘入泥淖之中自然惹人怜惜，密密匝匝的遍地雪花，分明是琼瑶美玉在眼前剔透。枯草和苇苕在雪花的覆盖之下，等待来年春天的再次荣发，不管是雪花有意还是无心，总是“瑞雪兆丰年”的吉兆。来年土沃肥丰，自然粮食丰收，酒价见涨，于是多盼望下一场厚雪。“葭动灰飞”“阳回斗转”都是指冬天的时节来到，山已失去了苍翠，一片白雪皑皑。河面也已结冰，不再泛起微微的浪潮。雪花挂在疏朗的枝条上凝结成冰，似乎是垂挂下来的丝丝柳条，还有在破败的蕉叶上似乎也堆成了一些形状。在大雪纷飞的屋内，燃起了带有香气的炭火，穿着御寒的貂皮大衣。雪光亮白，简直比窗前的镜子还要明亮，雪花的香气比室内墙壁上涂的花椒还要沁脾。在这洁白透亮的冰雪世界里，感受这冰冷的寒风，做着像雪一样清净寂寥的梦，不知何处传来《梅花落》的笛声，是谁家的碧玉箫牵惹出人的迢迢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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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李纨起身离开去看热酒，下面一阵密集式的抢联，湘云联得是扬眉挺身，口干舌燥，连喝水的功夫都顾不上了，黛玉是联合宝钗、宝琴共战湘云，最后连规矩都忘了，一人只出一句，节奏都乱了，笑也笑岔气了，湘云笑到弯腰，口齿不清，最后伏着，笑软了，滚到宝钗怀里，说自己不是在作诗，而是在抢命。大家又笑作一团。联诗以李绮收尾，算是告一段落。
来看抢联的诗句：
鳌愁坤轴陷，(湘云)龙斗阵云销。
野岸回孤棹，(宝琴)吟鞭指灞桥。
赐裘怜抚戍，(湘云)加絮念征徭。
坳垤审夷险，(宝钗)枝柯怕动摇。
皑皑轻趁步，(黛玉)剪剪舞随腰。
苦茗成新赏，(宝玉)孤松订久要。
泥鸿从印迹，(宝琴)林斧或闻樵。
伏象千峰凸，(湘云)盘蛇一径遥。
花缘经冷聚，(探春)色岂畏霜凋。
深院惊寒雀，(岫烟)空山泣老鸮。
阶墀随上下，(湘云)池水任浮漂。
照耀临清晓，(黛玉)缤纷人永宵。
诚忘三尺冷，(湘云)瑞释九重焦。
僵卧谁相问，(宝琴)狂游喜客招。
天机断缟带，(湘云)海市失鲛绡。
(黛玉)寂寞对台榭，
(湘云)清贫怀箪瓢。
(宝琴)烹茶水渐沸，
(湘云)煮酒叶难烧。
(黛玉)没帚山僧扫，
(宝琴)埋琴稚子挑。
(湘云)石楼闲睡鹤，
(黛玉)锦厨暖亲猫。
(宝琴)月窟翻银浪，
(湘云)霞城隐赤标。
(黛玉)沁梅香可嚼，
(宝琴)或湿鸳鸯带，
(湘云)时凝翡翠翘。
(黛玉)无风仍脉脉，
(宝琴)不雨亦潇潇。
(李纨)欲志今朝乐，
(李绮)凭诗祝舜尧。
宝钗展开神奇的想象，出了上联，说巨大的海龟因为雪大而发愁大地会塌陷，湘云于是就描绘了天上的飞龙相斗掀起了阵阵的雪花飞舞。“野岸回孤棹”是王子猷在雪夜乘舟访戴安道的典故，乘兴而去，兴尽而返，见不见面都不重要了。宝琴则典故对典故，“吟鞭指灞桥”是唐昭宗相国郑綮的故事，喜欢作诗的他曾说“诗思都在灞桥风雪中的驴子上”，哪里能随处作诗呢。“赐裘怜抚戍”出典自《宋史.王全斌传》，宋太祖赵匡胤，因暮冬天冷，想起了在外征战的将士王全斌无御寒的战衣抵挡风雪，于是脱下皮衣，摘下皮帽，派人骑马送衣帽给他。“加絮念征徭”出自《本事诗.情感》，唐代宫中女子制作棉衣，送到边防的戍卒手里。其中的一个士兵发现棉袄里有首诗：“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 ”士兵把这首诗报告给元帅，元帅把这首诗送交唐玄宗，唐玄宗查出一名宫女所为，甚为怜悯，便将她嫁给了那位得到诗的士兵。
因大雪覆盖路面，行走要倍加小心，尤其是走到地势有高低的地方，还要注意树枝上会掉落的积雪。要轻轻的行走，慢慢地挪移。而欣赏雪景最适合的便是苦茗与孤松，在品评带有苦味的茶水中和孤松作伴方显出雪的清虚和孤高。人生好似雪泥鸿爪，偶留印记，必将各分东西，远处树林之间传来阵阵砍樵之声，时近时远。原野上的雪山似奔跑的大象，舞动的银蛇。雪花因冷而凝聚成美丽的六出之状，它的颜色当然不会像普通花一样因寒冷而凋谢。
雪翻飞，在深院中惊起了一群寒雀，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着老鸮的哀号。雪花在台阶的空地上，在一汪池水中漂浮上下，雪光闪亮，照耀着清澈透明的早晨，朵朵雪花又在通宵的夜中缤纷乱舞。瑞雪让人忘记了冰封的寒冷，消除了多重的焦虑，带给人身心的愉悦。有人在下雪之时表现出各自独特的个性。接下来几句再用典故，“僵卧谁相问”，像汉代的袁安，别人扫雪他则在家中僵卧，原因是天冷不宜出去干扰他人，“狂游喜客招”，也有像唐代的王元宝，每逢雪天，便开门扫雪，招呼客人来家宴饮，名曰“暖冬之会”。
那厚厚的雪地是织女织布时断裂的缟带，是深海的鱼人身上遗失的透明薄纱。在冷寂的冬日，对着亭台楼榭独自寂寞，怀揣着一种清贫的气节回忆着箪食瓢饮简陋的生活。烹煮的茶水渐渐沸腾，被雪打湿过的树叶难以用来煮酒了。山僧拿着扫帚在扫着积雪，而稚嫩的童子挑着琴身在雪中行走，石雕的楼台上睡着闲云野鹤，温暖华丽的厨房慵懒着睡衣朦胧的小猫，银色的月亮仿佛翻滚着银色的浪花，晚霞的黄昏中隐去了太阳的隐隐光芒。沁人心脾的梅花香气可嚼，被雪水淋湿的竹子似醉还无可以调弄风雅。在雪中走湿了身上披挂的织着鸳鸯图案的带子，有时头上翡翠的钗饰也被雪凝结成霜。虽然无风吹过，但脸上亦感脉脉的温情，虽然没雨下过，也感到身边萧萧瑟瑟的窸窣之声。想要表达心中的快乐，那就借写诗来恭祝天下大安。
幸亏有李纨、李绮匆匆把诗收尾了，要不黛玉湘云宝琴三人抢来抢去不知要联到何时方休。从次数上看，湘云联了十一次，是最多的，反应最快，其次是宝琴八次，黛玉七次，抢联过程中探春、宝钗等人基本上是插不进话，只能笑看她们三人混战成一片。从联诗的内容上看，基本也分不出谁是最好，因为联诗是一个整体，混杂起来可以使诗的内容丰富，单独哪一句挑出来都会破坏诗的连贯性。不管是写景还是用典，联诗者都紧扣雪景，即兴创作，而且兴致高涨，大家都说湘云是吃多了鹿肉的缘故，但吃了鹿肉的宝玉这回是落第了，不仅是宝玉，还有邢岫烟等人都联得少，所以要受处罚。
论文作者:陈英姿
论文发表刊物:《文化研究》2016年6月
论文发表时间:2016/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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