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剧场”概念流变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中国论文,剧场论文,概念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剧场”今天一般指观众观赏演出的场所,至少应该由演出舞台与观众席构成。《中国大百科全书·戏剧卷》“剧场”条目释义最能代表中国学术界的观点:“观众观赏演出的地方。此词源自希腊文theatron,意为‘一个为了看的地方’。中国原有‘茶园’、‘戏楼’或‘戏园’等名称,现统称剧场。古代或现代的剧场至少由两个部分构成:一是进行演出的地方,即舞台;二是观看演出的地方,即观众席。”①对于这一词汇,中国权威的工具书或未收,或仅释词义,未溯辞源。《汉语外来词词典》解释为:“供演出戏剧、歌舞等用的场所。”词源解释为日语“劇場”,“意译英语theatre”②。中国剧场史研究专著如周贻白《中国剧场史》③、廖奔《中国古代剧场史》④等亦未对“剧场”这一概念本身源流变迁做探索考究。近年,有研究者简单接受维基百科所谓中文里本无“剧场”一词的说法,以为纯粹系近代学者为翻译西方著作、借用日文里对应“theatre”的日制汉语“劇場”而来⑤。其实,这一概念在中国古代就已存在,含义略有差别。本文拟对“剧场”概念的流变做一考索,以求教于方家。 “剧”的含义有十几种,与本文所论相关者有二:第一,是嬉戏、开玩笑。《篇海类编·器用类·刀部》:“剧,戏也。”⑥唐张文成《游仙窟》:“向来剧戏相弄,真成欲逼人。”⑦此处之“剧”、“戏”即为游戏、玩笑之意。第二,是指戏剧。《正字通·刀部》:“剧,今俗演传奇曰剧。”⑧明祁彪佳有《远山堂剧品》⑨,专评杂剧。清人李调元《剧话》⑩、焦循《剧说》(11),均为古代戏剧评论专著。“场”最早指祭神用的平地,或收打庄稼、晾晒粮食的平地。《说文》:“场,祭神道也;一曰山田不耕者;一曰治谷田也。”段玉裁注:“‘也’,《广韵》作‘处’。《玉篇》引《国语》:屏摄之位曰坛(今讹‘场’),坛之所除地曰场。”(12)《孟子·滕文公上》:“子贡返,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赵岐注:“场,孔子冢上祭祀坛场也。”(13)皆指祭神平地。《诗经·豳风·七月》:“九月筑围场,十月纳禾稼。”毛传:“春夏为圃,秋冬为场。”郑玄笺:“场圃同地,自物生之时,耕治之以种菜茹,至物尽成熟,筑坚以为场。”(14)此指乡村农业场圃,至今农村仍然沿用,如打谷场等。“场”又可引申为泛指某种活动场所。东汉竺大力《修行本起经》卷上:“王敕群臣,当出戏场观诸技术。”(15)此处的“戏场”,指进行礼乐技艺表演的场所。“剧”与“场”的结合,构成中国戏剧史上一个重要的范畴“剧场”。 谈论“剧场”,离不开“戏剧”。在中国古代,“戏剧”的基本含义有两项:游戏与扮演。大致唐宋时用法以前者为多,元以后用法以后者为主,兼有前者。对此学界多有研究,兹不赘述(16)。 “剧场”之名始见于宋代,南宋陈著撰《似法椿长老还住净慈》有“人生忽忽梦幻身,世界茫茫戏剧场”(17)之句。此处“戏剧”即是游戏的意思,是暗喻,诗中感慨人生如梦,现实世界犹如游戏场所,充满了伪装、假象、玩笑。元人谢宗可《咏物诗》之《影戏》则是比较专门的与戏剧相关的剧场称谓:“戏剧场中半假真,提来线索总由人。挑灯岀没浑无定,剪纸奔趋若有神。笑哭中间藏伎俩,昏明就里变疏亲。歌风醉月舒青眼,懒看炎凉态度新。”(18)此处之“戏剧”,除了游戏内容外,更注重表演特征,而且是针对专门的戏剧种类“影戏”而论,具有特别的意义。“戏剧场”已经开始指称戏剧演出场所了。 以上“戏剧场”虽然可以简称“剧场”,但作为名称来讲,还不是纯粹的“剧场”。独立的“剧场”名称出现在明代。明方凤《偕朱侍御登昆山次唐人韵二首》中有“谑笑非吾放,乾坤本剧场”之句(19),此诗句含义与后代“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俗语近似。这里的“剧场”除了游戏场所含义外,还指台上演出的情景、关目、场面,当然也离不开演出场所。诗人虽然是感叹人生如戏,亦属于暗喻,但却是目前发现较早使用的“剧场”专名。而明张景所编传奇《飞丸记》“开场”之语,则属于剧作家剧本中直接使用的专门术语:“笑剧场中无恙,身世空中白战,功名觉后黄粱。”(20)此处亦指台上演出内容以及演出场所本身。下列两则资料中之“剧场”指舞台演出实践。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五“词曲”之《昙花记》载:“屠(屠隆——引者注)亦能新声,颇以自炫。每剧场,辄阑入群优中作技。”(21)此处“剧场”指戏曲演出活动。沈德符《金陵五日·其一》:“曼衍鱼龙阅剧场,宵分灯火两辉煌。”(22)此处的“剧场”,指舞台表演实况。以上“剧场”之内涵,总体上从游戏场所到演出场所转变,但不太注重观众席方面。 入清以来,文人士大夫对“剧场”概念使用更趋广泛,但有意识地运用者当属康熙年间的曲学家王正祥。他在《新订十二律京腔谱》中回顾北曲杂剧的脚色时说:“若狚、若靓、若狐、若鸨、若猱、若捷、若引戏、若正末又谓之末泥,若执磕瓜以扑靓之副末,皆与南曲剧场宗派大相径庭也。”(23)此处论脚色。在论及明传奇时说:“至嘉隆间乃渐改旧习。玉步既更,始备众乐器,而剧场乃为大成。”(24)此处论乐器与舞蹈。在论及京腔中插用昆曲去拍时说:“况点缀排场,正需此等小曲,以便接续剧场上下。”(25)此处指演员演出空间与观众审美空间。总之,“王正祥的‘剧场学说’既可以指戏曲演出场所本身,又泛指全部戏曲的创作、演出和审美活动。换言之,‘剧场’是戏曲演出活动发展到一定时代、一定规模时,对演出氛围的一种总体的概括……用‘剧场’学说来概括全部戏剧活动,这在中国戏曲史上是前无古人的”(26)。 初刻于乾隆十六年(1751)的《通俗编》先后有六条释词中使用“剧场”,其中三条为当时流行剧目,如在解释“字舞”后按:“今剧场中列为‘天下太平’等字,乃其具体。”(27)在解释“绣襦剧”时按:“此与今剧场所演事事相符,惟《传》不著名,而今云李亚仙、郑元和。”(28)《通俗编》被李调元辑《函海》丛书收入,多次刊行,影响很大。李调元本人在《剧话》中也使用过“剧场”,如:“《渔家乐》剧,马融女马瑶草事……今剧场所演云马瑶草者,未知何属。袁氏世为三公,隗少历显官,富奢特甚。马氏装遣亦极珍丽,与剧场简生事适相反。”(29)此外,他还在《曲话》中引用上文所引“始备众乐器而剧场大成”之语(30)。这里的“剧场”就是指戏剧演出场所以及相关剧情。 总之,近代以前,中国古代的“剧场”概念,内涵比较庞杂,既可指游戏场所,也可指戏剧场景、情境、演出场所以及绝大多数戏剧活动,但较少兼指演出舞台与观众席,尤其是后者。 “剧场”一词,约在江户时期传入日本,明治维新后普遍流行起来,人们将之作为“theatre”的对应译词,用来兼称演出舞台与观众席。这种用法,19世纪末传入中国。 中、日文化交流源远流长。宋、元时期,中国国内“剧场”一词使用较少,目前还未发现有传入日本的证据。传入日本的与剧场有关的戏曲资料,以江户时期(1603-1867)最多。据黄仕忠《日藏中国戏曲文献综录》,与“剧场”概念相关者有:《飞丸记》,明末汲古阁本,清修本,零本,藏于早稻田大学、京都大学文学部(31);《六十种曲》,汲古阁本、清代修订本,分别在早稻田大学、京都大学等十多家单位的图书馆有藏本(32)。《通俗编》作为清代汉语方言俗语辞典类名著,在日本影响很大。现查明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有仁和翟氏无不宜斋清乾隆十六年(1751)刻本《通俗编》三十八卷,《函海》本《通俗编》十五卷(33)。李调元《剧话》、《曲话》的清代刊本,大阪大学、京都大学、东洋文库、内阁文库、国会图书馆等均有藏本(34)。 日本在德川幕府末期开始施行锁国制度,当时长崎作为与外沟通的唯一港口城市,大量的商品及书籍通过此地传入日本。从1604年留日名人冯六官被任命为“唐通事”以来,以后的唐通事都是由擅长中日双语的在留中国人或归化中国人后代担任。作为通外港口翻译的唐通事则成为中国书籍、文化传入日本的重要使者。这也成为中国戏曲文化输入日本的途径。就中、日两国学者的相关研究推断,“剧场”一词应在日本江户时期传入。 日本学界从19世纪70年代(明治维新后)开始较多使用“剧场”一词。1872年出版的《西洋今昔袖鉴》一书中有“演劇場之始”一节(35)。“演剧”为日语,翻译成汉语即为“戏剧”,此处“演剧场”即为“戏剧场”。这与中国古代“剧场”一词首次出现有惊人的相似之处。1876年6月初版的《东京新繁昌记》有“新剧场”一节,曰:“到了鸟羽帝之时,出现了‘白拍子(平安末到镰仓时代的一种歌舞——引者注)歌舞伎’,其末流宽永(1624-1643)初年的猿若勘三郎,初次在中条街开设了剧场,正保元年(1644),迁移至人形坊,庆安四年(1651)又迁移到浅草。”(36)这里的“剧场”就是演出舞台与观众席的总称,与我们今天所说在某地建造了一座“剧场”的用法完全一样。1878年6月创刊的戏剧杂志《剧场珍报》(37),内容多是关于戏剧界的速报,各个剧场的动向和状况等信息。这里的“剧场”除了演出场所外,还指其他相关的戏剧活动。 日本明治时期著名翻译家织田纯一郎(1851-1919)于明治十一年(1878)翻译了英国著名的李顿伯爵之《欧州奇事·花柳春话》,其中涉及“剧场”概念。一般研究者把织田纯一郎作为最早将“theatre”翻译为“剧场”的学者。由日本大辞典刊行会1974年编辑的权威辞书《日本国语大辞典》该条释词云: 剧场(名),由演技所用舞台及观览时的观览席两部分组成的戏剧的演出场所。有附有音乐演奏的包厢的剧场、有希腊的圆形剧场、有带有花道的歌舞伎的芝居、小居等多种形式。《花柳春话》一七(织田纯一郎译)“昨天沉溺于舞场,今日又游玩于剧场,每日只是享乐游玩”。《明暗》四五(夏目漱石)“只是刚刚听到了‘剧场’一词,便立刻上了车”。(38) 这里将织田纯一郎所译之《花柳春话》作为该词词源。 成书于1935年,由著名的百科全书编纂者下中弥三郎主编、在日本有广泛影响的日本《大辞典》在解释“剧场”时说:“ゲキジョ一劇場:1.为了演剧而设的建筑物,芝居(演出)小屋;2.具备法律法规条件的、允许举行演剧的常设建筑场所。如寄席(相当于相声、平弹等的演艺大厅之类)、演艺场;3.theatre(英)的翻译语,广义是指无形的剧团乃至关于剧的运动、事件。如:美术剧场、新剧场、农民剧场等。”39解释注明“剧场”为英语“theatre”的翻译语,而“剧场”一词用日语的片假名表示,其读法是音读,这说明“剧场”一词本身是外来语。很明显,日语中本无此意义的“剧场”一词,其为意译语,来源于汉语,即是和制汉语40。至于“剧场”一词的含义,非常明确地指是为戏剧以及其他相关表演艺术进行演出而设立的建筑物。而广义用法,主要指英语里的含义,而非日语中的用法。先后相差四十年的两部日语权威辞典,都将“剧场”定义为戏剧等表演艺术进行演出的场所,主要由舞台与观众席构成。 “theatre”辞源出自希腊语动词“theasthai”,原意为“看”,引申为“观看的地方”,“theasthai”衍生出希腊文“theatron”,意为“看的场所”,指古希腊剧场之阶梯观众席区域,后转变为整个表演场所。《不列颠百科全书》:“theatre剧场,又拼theater。从建筑角度讲,它是一种可以在观众面前提供一场演出的建筑或空间。这个词源于希腊语theatron(观赏场地)。一个剧场通常要有一个可供演出的舞台区。”(41)“theatre”主要有两大义项,还有“戏剧”之含义,但其第一义项是“剧场”。 借助织田纯一郎的影响力,“剧场”一词广为流传。这也许是为何《日本国语大辞典》将该词的来源确定为《花柳春话》的原因。织田在《花柳春话》之后不久亦曾编纂英和辞书,其中即有“剧场”词条:“Thratre:劇場(しばい),(例句)你去剧场了吗?去剧场观戏了吗?”(42)《开化期常用汉语作文》出版于1879年,辑有明治初年常用日常问候语等,其中就有《邀朋友去剧场看戏》一文(43)。此处“剧场”就是指演出场所,与我们今天的用法没有两样。1883年,《爱媛县统计概表》中就有“剧场附表”(44)。1902年《大阪市西区政府统计书》亦有“剧场附表”(45)。1886年,《东京警示厅声明书》有《剧场管制规则草案》(46)。以上“剧场”,均指既包括演出场所又包括观众席的演出场所。1899年出版的《英和会话集(坡氏)》又有关于“剧场”一节:“Thratre:劇場(芝居)。(例句)今晚我们去剧场看戏吧。今晚演什么?”(47)“芝居”原意为坐在草坪上观赏,后指观众席,引申为既有舞台又有观众席的演出场所,多指日本歌舞伎剧场,有时亦可指戏剧演出与艺人演技。 伴随着“剧场”一词在民众日常生活中的广泛流行,日本戏剧研究界也普遍采用“剧场”指称戏剧演出场所。1890年,花房义实著《演剧(戏剧——引者注)通史》,第二章“剧场起源”第一节为“京都芝居,京都市大剧场”,第二节为“大阪芝居,大阪市剧场”;第三章为“剧场构造”(48)。此后,又有专门的剧场史专著问世:后藤庆二《日本剧场史》分五篇十四章,前两篇七章为日本戏剧简史,其余全部为剧场研究(49)。须田敦夫《日本剧场史研究》一书(50),体例中除了简要介绍日本戏剧发展史外,主要章节均为剧场建筑研究。特别需要说明的是,书中附录二有八章篇幅的《中国剧场建筑史论》。由此可见,“剧场”一词在日本明治维新以后被赋予新意,主要指戏剧及其他相关表演艺术的演出场所。 非常有意味的是,1878年后不久,黄遵宪、王韬在日本用“剧场”一词指称日本戏剧演出场所(“能舞台”、“芝居”等)。据黄遵宪(1877-1882年间任中国驻日参赞)《日本国志》介绍,日本刑法第427条规定:“不经官许开剧场及其他观物场,违背规则者”处拘留一天并罚款一钱以上、一元以下处罚(51)。1879年,王韬考察日本,径直将西京(京都)“歌舞伎座”称之为“剧场”: 酒行甫半,有言近处有剧场,适当开演,盍往观之……场中坐席几满,惟正面高处设几椅,其位尙虚,乃坐而观。时帷幕下垂,灯火千万盏,皎同白昼。乐作幕启。则正面坐女子十六人,以八为行,盖舞妓也。两旁各坐十人,皆手操三弦琴,盖歌妓也。歌声一作,舞者双袂飘然齐举,两足抑扬,进退疾徐,无不有度;二八对列,或合或分,或东或西,约一时许始毕。(52) 此外,他在东京,亦曾于四月“二十日(阴历六月九日)晨同小西、藤田、栗本往新富剧场观剧”(53)。 晚清文人陈忠倚在介绍欧洲演出场所时,亦直接使用“剧场”概念:“(伦敦)行乐之所剧场(即大茶园也)五十合,音乐馆(小茶园)约四百有余。而每夜游客约三十万有余。”(54)此处应该是将“theatre”翻译为“剧场”,将“concert”翻译为“音乐馆”,现在一般叫“音乐厅”。作者似乎担心国人不理解,特意用当时都市流行的演出场所“茶园”来作注解。 黄遵宪、王韬二人共同使用现代意义的“剧场”一词,当是同时受到日本用法的影响。特别是王韬,此前他于1867-1870年游历英、法等欧洲国家,后编纂成《漫游随录》,在描述欧洲“剧场”时仍用中国传统称谓:“戏馆之尤著名者,曰‘提仰达’(巴黎大剧院——编者),连座接席,可容三万人……余至法京时,适建新戏院,闳巨逾于寻常,土木之华,一时无两。”(55)《普法战纪》中也是用中国传统术语“梨园”指称欧洲的剧场演出(56)。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王韬在《扶桑游记》中使用“剧场”这一概念是受了日本的影响。至于陈忠倚在19世纪90年代介绍英国“theatre”时译为“剧场”,而不是当时国内都市戏曲界流行的“茶园”,应该也是受日本学者翻译的影响。 此外,康有为、梁启超对日本“剧场”概念在中国的传播发挥了重要作用。《日本书目志》是反映康有为维新思想、介绍日本新学书目的一部重要目录学著作,编撰始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翌年五月末完稿,同年冬由上海大同书局刻成,光绪二十四年(1898)春发行,影响颇大。变法期间,康有为将之与《日本变政考》一同进呈给光绪皇帝。书目列有康有为当时购买以及了解到的日本书籍七千多种,其中含“剧场”一词者,如《剧场新话》,《温知丛书》第三编,明治二十二年(1889)(57);《剧场之犯罪》,明治二十二年初版(1889)(58);《剧场物语》(59)。梁启超专门撰文弘扬《日本书目志》(60),同时还积极推动戏剧改良运动。 至于《清稗类钞》里所用之“剧场”概念,与我们今天狭义的“剧场”用法基本一致: 江宁有韬园……自北门入,有小屋数椽,进而为西式楼……再进则剧场,可容数百人。剧场之上有露台,台西有厅十楹,四周皆玻璃窗。其外围以亚字栏。(61) 光绪戊申(1908)秋,有商办新舞台崛起于南市之外马路,剧场全部构造,悉仿欧制,戏台为半月形,可旋转,并有一切布景,每出必易,加之以电光,建筑告成,即以丹桂全部实之,兼演新旧剧。(62) 《清稗类钞》成书于1916年底,其将“剧场”作为中国戏曲演出场所的专门术语,证明这一概念在中国知识界已经站住了脚跟。 报刊是近代传媒的代表,与传统的书籍相比,具有传播快捷、引领时尚、受众广泛等优势,是新概念、新事物传播普及的重要平台。从报刊也能考察到“剧场”概念的普及度与影响力。20世纪以来,中国报刊对“剧场”概念的运用,非常普遍,仅标题文献就很多,仅举几例:1909年11月30日上海《图画日报》第114号有《出品协会会场之盛况(新剧场)》图文,1920年1月1日《新青年》第7卷第2号发表宋春舫文章《戈登格雷的剧场》,1920年4月14日上海《东方杂志》第17卷第7号发表《剧场上发大声之方法》的科学探索文章,1922年3月12日北京《晨报副刊》发表中国早期戏剧(新剧)演员、活动家、剧作家陈大悲专文《剧场中的鼓掌问题》。凡此种种,从新闻媒体的角度显示出当时“剧场”概念在中国的流行程度。由此,“剧场”这一中国传统概念,完成了从游戏场所、戏剧情景、舞台艺术、演出场所、戏剧活动等内涵到专指由舞台与观众席构成的建筑物的初步转型,开始为学界与公众认同。 日人辻听花旅居中国多年,酷爱京剧,是中国戏曲的爱好者与研究者,担任日本在华报纸《顺天时报》编辑,在1920年出版的“采取了全新的‘戏曲史’叙述方式”(63)的《中国剧》中,单列“剧场”一章,对“剧场”定义如下: 中国剧场,俗曰“戏园子”或“戏馆子”。南北各地又有“茶园”之称。例如“丹桂茶园”、“天乐茶园”、“天仙茶园”、“春桂茶园”。近年以来,上海剧场,使用洋式,大加改良,“舞台”之名甚为流行:“丹桂第一舞台”、“大舞台”、“新新舞台”、“天蟾舞台”,皆新式剧场也。北京民国二年(1913)夏间,创建之新式剧场,名曰“第一舞台”,继而筑造之改良舞台,谓之“新民大戏院”。(64) 作者之“剧场”概念清晰,确指观众观赏演出的地方,包括演出场地与观众席。尤其是将“剧场”概念作为统称与俗称、别称相区分,表现出非常明确、自觉的研究意识,堪称中国剧场史研究第一人。同时,他将剧场大致分为永久性与临时性两大类,并粗略统计了北京、上海等地的剧场数量。之后,全书详细论述了“剧场之外观,前台、后台、座位,附属房屋,新式剧场,剧场概评,布景与戏剧,剧场之组织,戏剧与警察(警察厅对剧场及戏班的管理——引者注)”等(65)。这是现代中国戏曲史研究较早使用“剧场”概念并对之具体描述的实例。此后,齐如山为配合梅兰芳1930年访美演出而撰写的八百余字专文《中国剧场变迁之概观》(66),则为国人研究戏曲史者较早专门使用这一概念的明证。青木正儿成书于1930年的《中国近世戏曲史》第十五章,专门探讨“剧场之构造及南戏之脚色”,明确以“剧场”作为通用术语,指称中国之“戏场”、“戏庄”、“戏园”、“戏园子”、“戏馆子”、“茶楼”、“茶园”、“勾栏”、“戏台”等,作者特别注明参考了辻听花的《中国剧》第四部分内容(67)。 1936年,戏曲史家周贻白的《中国剧场史》问世,不仅使本书成为中国剧场史研究领域的开山之作,也为“剧场”概念在研究界的普遍使用并形成专门学术范畴作出了里程碑式的贡献。他说:“剧场,原文为Theatre。其语源出自希腊的动词Theasthai,原意为‘看’。沿用至今,便成为一个含义广泛的名词。所包含者有戏剧、剧团、舞台、客座及其它关于戏剧的各方面。换言之,便是戏剧的全部。但在中国,却只以之称演剧的场所。”(68)作者非常清楚“theatre”在英语里的含义以及在中文里的用法。《中国剧场史》共三章:“剧场的形式”、“剧团的组织”、“戏剧的出演”,除了演出场所,还涉及演出团体、舞台表演等。1997年5月,“迄今最为全面而系统地论述古代剧场史的专著”(69)——《中国古代剧场史》问世了。该书由廖奔撰写,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全书近二十五万字,附图片一百六十八幅,分十二章。前两章概述剧场的变迁与戏台的沿革,第三、四章追述汉、魏、晋、唐的演出场地,第五至十章分别论述了“勾栏演剧”、“堂会演剧”、“戏园演剧”、“神庙演剧”、“宫廷剧场”及“其它剧场”,第十一章阐述剧场的近代变迁,末一章对中外剧场作了比较。书中除了详细梳理演出场所外,亦涉及剧场经营、演出习俗与观众等内容。至此,既借鉴西方概念又具有中国特色的“剧场”学术范畴的内涵基本定型。 就像“戏曲”一词,本是中国固有,传到日本后,日本学界多以之指称中国戏剧、剧本,而王国维用“戏曲”命名中国传统戏剧,则是受了日本学界的影响(70)。“剧场”一词亦有类似命运,用意大利当代汉学家马西尼的理论,这叫“回归借词”(71)。 在中国古代剧场发展史上,剧场建筑的名称有几十种,比较重要的有“露台”、“戏场”、“舞亭”、“舞楼”、“舞庭”、“勾栏”、“乐亭”、“乐楼”、“戏楼”、“戏台”、“万年台”、“茶园”、“酒馆”、“戏园”、“戏院”、“舞台”及“草台”、“船台”、“氍毹”等十九种。至于文人士大夫,对其称谓则稍有不同,有时用原称,有时用古称,典型的当属“勾栏”。明代中期以后,在中国剧场建筑实例中,早已不见“勾栏”踪影,但明清不少文人士大夫还是习惯用“勾栏”称呼当时的剧场,如“纵使元人多院本,勾栏争唱孔洪词”(72)。其实南洪北孔剧作当时是在茶园、酒馆演出。至于“剧场”一词,更是古代文人的独创,在戏剧实践活动中,直至民国时期才有用“剧场”命名演出场所的实例。1919年张謇在南通创建“更俗剧场”,为目前所知最早的使用实例。而剧场名称的大规模运用,则到20世纪50年代以后了,如“某某(地名)剧场”、“人民剧场”、“劳动剧场”等。 众所周知,中国现代学术研究出现于20世纪初,兴盛于新文化运动之后。它建立在既继承传统又借鉴西学基础之上,需要采取系统性、科学性的方法,形成内涵确定的学术范畴。诸如戏曲领域,古代就有曲学,但属于传统学术范围,除了方法上多采用感悟式、评点式、随笔式外,形式上则以曲话、曲论、曲谱、曲录、笔记为主。由于系统思维、逻辑思维的薄弱,古人对某一领域、某类事物常常缺乏整体性的问题意识,以至于出现称谓不同的现象。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和古代印度的《舞论》同时将戏剧定义为“模仿”不同,中国古代的曲学家们很少关心“戏曲是什么”的问题。这一习惯所导致的一个明显后果就是名称的混乱。戏剧、戏曲、戏文均可作为古典戏曲的通称(73)。杂剧、传奇的区分是现代研究的结果,至于元人则不大关心此事。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将元杂剧称为“杂剧”(74),而著名的《录鬼簿》则名之为“传奇”(75)。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对某一领域、某类事物由众多称谓到使用一个固定的概念指称,确定其内涵,不仅展示了概念本身的演变过程,同时也标志着古典学术向现代学术的成功转型,如用“戏曲”指称中国传统的成熟戏剧样式、用“剧场”指称戏曲演出场所等。同时,中、日剧场史研究论著、专家的不断出现,也标志着剧场史这一专业化学科的正式形成。 注释: ①曹禺、黄佐临主编《中国大百科全书·戏剧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9年版,第199-203页。 ②刘正埮等编《汉语外来词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年版,第165页。 ③(68)周贻白:《中国剧场史》开头语,《周贻白小说戏曲论集》,齐鲁书社1986年版,第465页,第465页。 ④廖奔:《中国古代剧场史》,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⑤贤骥清:《民国时期上海剧场研究(1912-1945)》导论第四节“剧场概念辞源考辨”、第四章第三节“日本剧场对上海剧场的影响”,上海戏剧学院2014年博士论文,第16、238页。 ⑥宋濂:《篇海类编》卷一六《器用类·刀部》,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8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699页。 ⑦张文成著,李时人、詹绪左校注《游仙窟校注》,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4页。 ⑧张自烈编、廖文英补《正字通》,中国工人出版社1996年版,第98页。 ⑨祁彪佳:《远山堂剧品》,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六,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 ⑩李调元:《剧话》,《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 (11)焦循:《剧说》,《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 (12)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08页。 (13)《孟子·滕文公上》,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706页。 (14)《诗经·豳风·七月》,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91页。 (15)竺大力:《修行本起经》卷上,康孟详译,高楠顺次郎等编《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卷,(台湾)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年版,第465页。 (16)参见赵山林《中国戏剧学通论》,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4-22页;陈维昭《“戏剧”考》,载《云南大学学报》2004年第2期。 (17)陈著:《本堂集》卷三四,《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58页。 (18)谢宗可:《咏物诗》之《影戏》,国家图书馆藏明抄本,第39-40页。 (19)方凤:《改亭存稿》卷八,顾廷龙主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33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85页。 (20)张景:《飞丸记》,毛晋辑《六十种曲》第11册,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页。 (21)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五,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45页。 (22)沈德符:《清权堂集》卷五,明刻本。 (23)(24)(25)王正祥:《新订十二律京腔谱》“序”,王秋桂主编《善本戏曲丛刊》第35册,(台北)学生书局1984年版,第18页,第19页,第19页。 (26) 谢柏梁:《王正祥的“剧场”学说发微——〈新订十二律京腔谱〉的理论精神》,载《戏剧艺术》1989年第4期。 (27)(28)翟灏:《通俗编》,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31页,第533页。 (29)李调元:《剧话》卷下,《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第51页。此处作者采用《通俗编》内容。 (30)李调元:《曲话》卷上,《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第9页。李在原文中将明王世贞与清王正祥之语合并,误作“弦索辩讹”之语。 (31)(32)黄仕忠:《日藏中国戏曲文献综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44、145页,第263-265页。 (33)据日本国会图书馆藏书目录:翟灏撰《通俗编》三十八卷,仁和氏无不宜斋1751年版。李调元辑《函海》第19-23函,万卷楼嘉庆十四年(1809)年重刊,道光五年(1825)补刊;第23函,第103-106册,《通俗编》十五卷。 (34)黄仕忠:《日藏中国戏曲文献综录》,第422页。 (35)糟川潤三編『西洋今昔袖鑑』(尚志堂,1872年)15頁。 (36)服部誠一(撫松)著『東京新繁昌記』(二篇)(山城屋政吉,1876年)。引用文は聚芳閣出版社,1925年版の157頁より。上記の1876年版『東京新繁昌記』(二篇)の「新劇場」一節は逸失したのである。 (37)松村精一編集『劇場珍報』(春風社のち聚珍社,1878年)第1—5号。 (38)日本大辞典刊行会編『日本国語大辞典』第七卷,(小学館,1974年)159頁。又:ロウド·リトン(Edward Bulwer Lytton)著,丹羽純一郎訳,服部誠一校閲『歐洲奇事·花柳春話』(絵入),(坂上半七,1878年)4頁。 (39)下中弥三郎編『大辞典』第九卷,(平凡社,1935年)409頁。 (40)和制汉语指由日本人制造的汉语。以古典中国语、近代北方中国语的语义、语法、文法为基础,有时也混有日语的语义、语法和文法而制造的词语。日本自古以来就有,特别是幕末以后,为了表示从西欧引入的新概念,翻译借用的词语也叫日本制汉语。 (41)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公司编《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第17册,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编辑部编译,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9年版,第3页。 (42)織田(丹羽)純一郎著『英語学大全』(博闻社[ほか],1887年)206頁。 (43)宍戸正信編「劇塲に人を誘ふ文」『開化漢語作文自在』(目黒書屋,1879年)87丁。 (44)愛媛県『愛媛県統計概表』(愛媛県蔵版)(愛媛県,1879年)103頁。 (45)大阪市西区役所『大阪市西区役所統計書』(大阪市西区,1902年)77表。 (46)東京警視庁『東京警視本署布達全書』(明治15年),(須原鉄二,1886年)1頁。 (47)斎藤祥三郎訳『英和会話集(坡氏)』(成美堂,1899年)141頁。 (48)花房義実著『演劇通史』(金港堂,1890年)。 (49)後藤慶二著『日本劇場史』(岩波書店,1925年)。 (50)須田敦夫著『日本劇場史の研究』(相模書房,1957年)。須田敦夫は早稲田大学の工学博士である。本書は彼が1945年に完成した博士論文である。 (51)黄遵宪:《日本国志》卷三一,王宝平编《晚清东游日记汇编》,上海书店2001年版,第330页。《日本国志》完成于光绪十三年(1887),刊行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 (52)(53)王韬:《扶桑游记》,岳麓书院1985年版,第400页,第440页。 (54)陈忠倚:《皇朝世文三编》卷七八,上海书局1902年版,第17页。 (55)王韬:《漫游随录》,岳麓书院1985年版,第89页。该书光绪丁亥年(1887)编纂。 (56)《普法战纪》最先由王韬、张宗良编译,于1870年11月至1871年2月编竣,陆续在香港《华字日报》上发表,后于同治十二年(1873)由香港中华印务总局出版活字本,光绪间又出重订本。《普法战纪》卷四:“二十日夜,复张灯市,普王往幸梨园,纵观乐部,弦管笙箫之音,和谐弄作,舞蹈讴歌者数百人,盖极一时之盛也。”(《普法战纪》卷四,中华印务总局1898年仿聚珍版,第25页。) (57)康有为:《日本书目志》卷一三,上海大同书局光绪二十三年(1897)刻本,第627页。 (58)(59)康有为:《日本书目志》卷一四,上海大同书局光绪二十三年(1897)刊刻,第690页,第690页。 (60)梁启超:《读〈日本书目志〉书后》,《梁启超全集》第1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28-129页。 (61)(62)徐珂:《清稗类钞》,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02页,第5047页。 (63)幺书仪:《清末民初日本的中国戏曲爱好者》,载《文学遗产》2015年第5期。 (64)辻听花:《中国剧》,北京顺天时报社1920年4月28日初版,此后多次再版。1925年11月15日修订更名为《中国戏曲》,由顺天时报社重新出版,并于次年发行至第3版。本文所引为1925年版《中国戏曲》,引文见第195-237页。 (65)辻听花:《菊谱翻新调:百年前日本人眼中的中国戏曲》,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98-114页。 (66)齐如山:《中国剧场变迁之概观》,载《北平实报增刊》1929年12月。 (67)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成书于昭和五年(1930),1933年上海北新书店出版郑震节译本,1936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王古鲁全译本,1954年中华书局出版增补修订本。本文引用者为王古鲁译、蔡毅校订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78-385页。 (69)邓绍基:《序》,廖奔《中国古代剧场史》,第1页。 (70)此说较早由上海戏剧学院叶长海提出,后多有学者考证,参见黄仕忠《借鉴与创新——日本明治时期中国戏曲研究对王国维的影响》,载《文学遗产》2009年第6期。 (71) 马西尼:《现代汉语词汇的形成——十九世纪汉语外来词研究》,黄河清译,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年版,第154页。 (72)金埴《题阙里孔稼部尙任东堂〈桃花扇〉传奇卷后》:“两家乐府盛康熙,进御均叨天子知。纵使元人多院本,勾栏争唱孔洪词。”(金埴:《壑门诗带》卷六,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第23页。) (73)参见赵山林《中国戏剧学通论》,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4-22页。 (74)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五“院本名目”:“唐有传奇,宋有戏曲、唱诨、词说,金有院本、杂剧、诸宫调。院本、杂剧其实一也,国朝院本、杂剧始厘而二之。”(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06页。) (75)钟嗣成:《录鬼薄》卷上“前辈已死名公才人有所编传奇行于世者”,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二,第104页。标签:戏剧论文; 剧场论文; 艺术论文; 文化论文; 爱情电影论文; 智利电影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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