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法国新闻控制政策中的政治漫画_漫画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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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彼得·伯克在《图像证史》中所言,在报纸发明之后和电视发明之前,漫画在政治辩论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它撕掉了权力的神秘色彩,鼓励普通民众参与国家事务①。在19世纪末普及初等教育之前,法国民众的识字率甚低。漫画可以说是当时影响普通百姓最有效的媒介方式,因此政府对于政治性讽刺漫画的控制远较文字作品严格。除了1830-1835年、1848-1851年和1870-1871年这三个受革命激荡的短暂时期外,1820年至1881年间的历届法国政府对刊登在报刊上的漫画均实行十分严格的预审制度②。政治漫画在19世纪法国所经历的几度兴衰,为一个动荡不安的革命年代提供了最佳的见证。

      一、新闻自由与政治漫画众声喧哗的年代

      早在1789年法国人民第一次觉醒时,政治漫画就已在反对专制统治的斗争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之后由于拿破仑的独裁和波旁王朝的复辟,政治漫画的发展势头才在一定程度上被遏制了③。19世纪20年代复辟王朝末期,查理十世倒行逆施的反动政策日益与《宪章》倡导的君主立宪原则背道而驰。1830年7月下旬,查理十世连续签署了几道敕令:取消言论自由,取缔一切反政府报刊,解散议会,改变选举法。这些违逆时代潮流的政策遭到民众的强烈反对,成为七月革命的导火索,并最终导致了波旁王朝的覆灭④。鉴于自由派报刊为七月王朝的诞生做出的贡献,新政府成立后给予新闻一定的自由。1830年8月14日颁布的新《宪章》在第七款中规定“法国人依法有发表和出版自己意见之权利”,还把1814年《宪章》第八款中的“法律应对滥用此自由进行追究”一句改为“永不恢复书报审查制度”⑤。

      七月革命为政治漫画的再次繁荣创造了有利条件,正如波德莱尔以其诗人特有的敏锐指出的那样:“像所有的革命一样,1830年革命引起了漫画热。对漫画家来说,那的确是个美好的时代。”⑥七月革命爆发前,法国政治漫画中最常见的主题是攻击查理十世。其实他从18世纪末成为反革命流亡分子的首脑后,就为法国的进步分子所深恶痛绝。在当时众多讥讽其反动政策的漫画中,有一幅特别值得关注。在那幅画中,国王被描绘成一个万能的“灭火器”,将一切倾向自由与光明的思想统统横加扑灭⑦。波旁王朝被推翻后,在1830年七、八月革命高潮的日子里,歌颂革命的漫画在巴黎可谓盛极一时。不过,1830年革命毕竟只是一场对1814年旧《宪章》予以有限修订的温和革命。对此,雨果在《悲惨世界》中有精辟的点评:“1830是一次在半山腰里停下来的革命。半吊子进步,表面的人权……这是1830和1848的中间站。”⑧这样七月王朝刚成立不久,就出现大量讽刺路易·菲利普及其政府的漫画也不足为奇了。

      当然,漫画在七月王朝初期的繁荣还得归功于一个重要的技术原因,即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所说的19世纪初出现的平版印刷术,“使得绘画艺术第一次不仅以巨大的数量,而且以日日翻新的形态把它的作品投入市场”⑨,从此漫画一改先前以传单或报纸附刊不定期发表的形式,首次同新闻出版业建立了固定的联系。早在1829年12月24日,被誉为“现代政治漫画之父”的夏尔·菲力朋(Charles Philipon)就创办了《侧影》(La Silhouette)杂志,刊登讽刺查理十世及其近臣的漫画。虽然这份杂志极其短命(1831年1月2日停刊),却是整个19世纪法国漫画杂志的原型。

      

      图1 菲力朋讥讽路易·菲利普的梨子漫画手稿(1831年)

      

      图2 菲力朋 梨(《漫画》,1831年11月24日)

      1830年11月4日,菲力朋又和其姐夫奥贝尔(Gabriel Aubert)创办了欧洲历史上第一本政治漫画周刊《漫画》(La Caricature)⑩。可一年后,菲力朋就因那张著名的讥讽路易·菲利普的“梨子”漫画被法庭传唤并被判有罪。据海涅的记载,面对法官他是这样自辩的:“如果要找到某幅漫画与国王的脸有相似之处,那么只要人们愿意,可以在任何一幅哪怕完全不同的漫画里找到这种相似之处,这样谁都无法逃脱被指控侮辱陛下的厄运了。”“为了证明他的话,他在一张纸上画了好几幅画像,其中第一幅与国王惊人地相似,第二幅与第一幅相像,但与国王的相似之处已不明显,以此类推,第三幅与第二幅相像,第四幅与第三幅相像,而第四张脸已完全像一只梨了,但与君主的特征之间依然有一种微小的、因此更加滑稽的相似之处。”(11)(图1)菲力朋之所以选择梨来描绘国王并非偶然,因为在法文的俗语里“梨”含有蠢材、傻瓜之意。在漫画中他正是以梨子渐渐窄小的顶部来暗示国王的愚昧,梨子越来越鼓胀的下部则寓意国王强烈的物质欲。

      法庭试图制止菲力朋的这种恶作剧,不料适得其反,又引出了另一个使国王更丢面子的笑话。为了替自己申辩,菲力朋将辩护词连同那幅绘有四个梨形脸谱的讽刺画发表在1831年11月24日的《漫画》上(图2)。之后,整个法国就迅速地将国王的形象和梨同化。不但全法国都在画着梨子,而且还在说笑着梨子,这既成为了一种煽动,也成为一个有保证的笑点(图3)(12)。在路易·菲利普统治的余下时期里,国王和梨的形状几乎合为一体,以至于海涅将梨子评价为法国的国家笑话:“梨一直是常年不衰的大众笑话……成百上千画着梨的漫画到处张挂。在一幅画上,我们看见佩里埃站在讲坛上,手里拿着梨,向坐在四周的人推销,卖给报价最高的人。另一幅画的是,安睡的拉法耶特胸膛上压着一只其大无比、如同梦魇的梨,正如墙壁所暗示的那样,拉法耶特梦见了最好的共和国。”(13)(图4)

      

      图3 杜米埃 想象之谜:我的上帝!如果我生了一个梨型头的小孩(《漫画》,1833年2月7日)

      

      图4 杜米埃 噩梦(《漫画》,1832年2月23日)

      鉴于菲力朋多次在其主编的杂志中讽刺国王,《漫画》在创立的第一年内就多次吃官司。菲力朋在1831年11月司法诉讼中申辩:“本来当《漫画》只讽刺私生活可笑的方面和道德的时候,是可以富裕而安静地生存下去……可当局日趋反动的政策,却使它全副武装地走上了政治舞台。”(14)《漫画》在创办的最初几个月主要发表的是感伤主义的作品,正是当局的打压促使杂志将标题从最初的“道德的、宗教的、文学的和生活的漫画”变成“政治的漫画”了(图5)。1831年12月15日,积极为《漫画》撰稿的巴尔扎克在其中发表的一篇题为“六等罪行和六等美德”的文章里,便讥讽地将“曾发表一幅漫画,把政权画成一个满身泥浆的老头,正忙于重新粉刷被七月的子弹打得弹痕累累的墙壁”列为其中的“五等罪行”(15)。次年,在谈到杂志所遭受的迫害时,他更是感叹道:“一年内打了二十三次官司,受了三次罚,付了七千法郎的罚款与诉讼费,被迫交了二万四千法郎的保证金……我们的主编坐了十三个月的牢。”(16)

      为了应付政府不断开出的罚单,菲力朋又于1832年夏开始发行《每月石版画集》,每月发行一张大号版画,卖得钱专门作为“罚款基金”。七月王朝政府对讽刺漫画如此兴师动众,看似有些小题大做,其实不尽然。因为当时的政治漫画不仅是报刊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且常印成单册发行。更不可小觑的是,这类漫画还经常公开地摆放在商店的橱窗里供路人观赏。各大城市商店的漫画陈列橱窗经常吸引着大群民众,他们对每幅新出现的漫画都报以热烈的反应(图6)(17)。

      

      图5 《漫画:政治、道德与文学的周刊》征订海报(1831年)

      

      图6 特拉维埃 应当承认政府有一个非常滑稽的头(《漫画》,1831年12月22日)

      《漫画》自1830年底创刊以来很快就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不过鉴于杂志出版周期较长,1832年12月1日菲力朋又创办了《喧哗》(Le Charivari,图7)来弥补其不足。此报每日四版,第三版专门刊登漫画,从此法国人每天都可以在该报看到一幅新的漫画。《喧哗》很快就在巴黎成为家喻户晓的读物,常常一出版就被抢购一空(18)。创刊不久,《喧哗》就独出心裁地刊登了一篇报道:“已有一段时间了,人们监视一个著名的叫路易·菲利普的盗贼的行动,数年来他并未收敛各类犯罪行为。此人在复辟王朝期间,常去杜伊勒里宫周围心怀叵测地转悠,终于在王宫附近由于偷窃而被捕。这一次,被这个老到的扒手窃取的是一把雨伞。”(19)这显然是在嘲讽出门时胳膊下常夹着一把雨伞的国王,当时的讽刺报刊言辞之辛辣,由此可见一斑。

      

      图7 1834年8月15日《喧哗》报头所刊之“自由”漫画

      事实上,菲力朋不仅是杰出的漫画家,他还是天才的组织者。当时法国最优秀的漫画家莫尼埃(Henri Monnier)、格朗维尔(J.J.Grandville)、特拉维埃(Villers Traviès)等都被他吸引到《漫画》、《喧哗》的创作团队中来(20),杜米埃(Honore Daumier)无疑是其中最杰出的一位(21)。他因《高康大》这幅漫画(拟刊载于1831年12月16日《漫画》上)而引起轩然大波。杜米埃在漫画中以“梨形头”来呈现的正是路易·菲利普的贪婪嘴脸。国王端坐在巴黎市中心的协和广场,张大嘴不断吞噬人民纳税的血汗钱,犹如拉伯雷《巨人传》中食量惊人的巨人。一群官吏帮忙搜刮钱财后爬着梯子将钱送往高康大的嘴巴里,形成对比的则是一群疲惫饥饿、被剥夺得分文不剩的民众。正是这张“七月王朝的新高康大”的讽刺画,让杜米埃以激发对政府的仇恨、侮辱国家元首的罪名被判处六个月监禁和五百法郎罚款(22)。政府很快扣押并销毁了已发行的《高康大》,使大多数民众无法看到原作,但法院的判决书却将此画的内容详尽地描述出来,间接地将其用意传达给了大众(23)。杜米埃于1832年8月底被捕,但他在监狱中仍坚持创作。1833年初出狱后,他又接连发表了多幅以讥讽路易·菲利普为主题的漫画。

      为了对政府的新闻管制政策表达强烈的抗议,菲力朋在1834年2月27日《喧哗》的首页上刊登了一份法庭针对《喧哗》的判决书。为了讥讽路易·菲利普,他故意将这份判决书排成“梨”的形状(图8),并附上了编辑部的声明:“遵照法官们的决定,我们不得不把终审判决书及其理由公布出来。终审法官做出的判决同二审法官一字不差,而二审法官又完全重复了一审法官的判决,因此高贵的灵魂终于得到了安慰。”(24)事实上,这样讽刺国王的漫画还在一天天地增加,人们到处看到怪模怪样的梨,还从来没有一个君主像路易·菲利普那样在自己的首都遭到如此的嘲弄。不过结果却如海涅所言,“法国人看见那些画着头戴白色毡帽、手拿一把雨伞的路易·菲利浦的漫画时,他们不该笑菲利浦,而应笑自己。将来,历史学家会给他出具证书,证明他出色地完成了这个角色……他想谁笑到最后,谁就笑得最美;你们吃不了梨,相反,梨会吃掉你们”(25)。1834年9月11日,杜米埃在《漫画》上发表了一幅题为“请落幕:滑稽剧演出”的讽刺画(图9)。画中路易·菲利普化身为一个丑角,手握一本撕毁的宪法,在议会的喜剧落幕前向公众致敬。漫画的题词采用了传说中的拉伯雷的临终遗言,意在揭露国王想走向独裁的险恶企图(26)。

      

      图8 1834年2月27日《喧哗》头版

      

      图9 杜米埃 请落幕:滑稽剧演出(《漫画》,1834年9月11日)

      

      图10 杜米埃 啊!你想干涉报刊事业(《漫画》,1833年10月3日)

      

      图11 杜米埃 出版自由(《每月联盟》,1834年3月)

      

      图12 杜米埃 您有话,就请说吧,您是自由的(《漫画》,1835年5月14日)

      颇为反讽的是,鉴于《漫画》和《喧哗》等载有共和主义倾向漫画的报刊在民众中深具影响力,七月王朝政府东施效颦,刻意创办一个官方色彩浓重的漫画专刊来与之抗衡。为此,他们在1832年10月出版了《滑稽画》周刊。为了吸引更多的读者,《滑稽画》的定价仅为《漫画》的一半、《喧哗》的三分之一。但官办的“滑稽画”显然很难真正引起民众的兴趣,尽管有政府的直接支持,由于缺乏读者,《滑稽画》在勉强维持了一年多后就不得不停刊(27)。

      二、新闻管制下的社会讽刺漫画

      在七月王朝初期发表的众多漫画中,有几幅是直接隐喻新闻自由之重要性的。杜米埃在1833年10月3日的《漫画》上发表的《啊!你想干涉报刊事业》(图10)中,描绘了一个强壮有力的印刷工人正把“想干涉报刊事业”的路易·菲利普狠狠地压在印刷机下面(28)。次年3月,他又在《每月联盟》上刊登了一幅题为“出版自由”的漫画(图11)。在此画中,“一位印刷工人站在他的解放工具和印刷材料中间,他挽着衣袖,一双大脚站得稳稳的,握着双拳。在画的背景上,是路易·菲利普和他的治安警察,他们不敢靠前”(29)。可惜与漫画中表现的出版自由不容侵犯的情境相反,现实中路易·菲利普及其鹰犬正在逐步地威胁七月革命后刚赢得的新闻自由。在作于1835年5月的《您有话,就请说吧,您是自由的》(图12)中,杜米埃嘲笑了法庭上所谓的言论自由。漫画中的检察官伪善地笑着请被告发言,但这个不幸者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因为他的嘴巴被带子勒住了,头被扳向后边。画面上还可看到另一个牺牲者正被砍头(30)。

      1835年7月底一批激进分子行刺路易·菲利普,造成十九人死亡,国王却逃过一劫。这一事件促使当权者认为出自共和主义活动家之笔的文章和漫画,在舆论上武装了罪恶之手。为了进一步加强统治,政府在1835年9月9日通过了一项极其严厉的新闻出版法令。它不但规定几类图画需预先审查,还扩大了报刊违法轻罪的范围(31)。30年代前期政治漫画在民间的广泛流行,早已使政府惶恐不安。1835年官方的《导报》就强调指出:“共和派的漫画所表现的不仅是某些见解,而且是靠着向观众展览这些图画,把这些见解化为行动。”(32)为此,1835年9月的新闻管制法令不仅把煽动反对国王及王室列为危害国家安全罪,还把侮辱君主也列为危害政权罪。

      1835年9月颁布的这一新闻管制法,显然是与1830年《宪章》规定的言论自由精神背道而驰的。诗人拉马丁就愤怒地指出:“这是一部禁锢思想的法案!这是一种恐怖统治!”(33)此前针对《漫画》、《喧哗》的诉讼得益于陪审员的支持大多以宣判无罪而告终,此后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1835年8月27日,《漫画》第251期在刊登了即将实施的“九月法案”后被迫停刊了。但这绝不意味着漫画家们就此屈服,他们不但将法案的文字排成梨的形状,还将反动政客为这一法案辩护的言论及他们在七月革命前后鼓吹新闻自由的言论一同发表出来,使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作为对背信弃义的统治者的讽刺(34)。

      1835年9月新闻法令通过后,报刊迫于形势不能再公开发表政治讽刺画。此后的法国漫画主要是社会风俗画,它们却比以往的风俗漫画更具鲜明的政治色彩。通过比较1835年9月新闻管制法颁布前后《喧哗》流通量的变化,可以发现此报的发行量不减反增(35)。以梨子呈现的路易·菲利普的形象被当局禁止,艺术家们就创造了一个新的人物形象——罗贝尔·马凯尔来射影七月王朝最大的金融寡头。马克思曾指出:“七月王朝不过是剥削法国国民财富的股份公司……路易·菲利普便是这个公司的经理——坐在王位上的罗贝尔·马凯尔。”(36)这组由杜米埃作画、菲力朋撰写说明词的系列漫画,第一幅刊登在1836年8月20日的《喧哗》上,最末一幅也即第一百幅发表于1838年11月。在这套连环画似的漫画中,马凯尔的形象已渗透在资产阶级社会的各个角落(37)。从投机倒把的小贩到巧取豪夺的百万富翁,从收受贿赂的陪审员到捏造事实的新闻记者,无不成为讽刺的对象。他们都是国王的帮凶,是这个金钱世纪孕育出来的怪胎(图13)(38)。在1835年后那个新闻自由被禁锢的时代里,马凯尔系列漫画仿佛是黑暗中的一缕阳光。对此,波德莱尔作了高度评价:“巨大的政治斗争悄悄平静下来了。坚持不懈的追捕,态度强硬起来的政府,都往这场大火上浇了不少冷水。必须发现新鲜的东西。喜剧取代了抨击。杜米埃以一种光彩夺目的方式讲述的罗贝尔·马凯尔的宏伟史诗接续了革命的义愤和影射的绘画。漫画从此具有了一种新的姿态,不再专门是政治性的了。它成了对公民的普遍的讽刺。”(39)

      

      图13 杜米埃 罗贝尔·马凯尔在杜米埃画室(《喧哗》,1838年4月8日)

      从表面上看,1835年至1848年间法国一切都秩序井然,但这却是一种徒有其表的秩序,所有的罪恶都躲在道德帷幕的后面。在此期间,对市侩道德极端厌恶的杜米埃以《喧哗》为主要阵地,通过“巴黎人”、“夫妇风俗”、“善良的资产者”、“法官”、“时事”等系列风俗画,将七月王朝的内在本质以最传神的方式呈现了出来(40)。整个路易·菲利普时代可以说就活在他的作品里,为此人们把他的作品称为“《人间喜剧》的补充”(图14)(41)。杜米埃不只是风俗志作者,还是高妙的“割除一切小市民生活毒瘤的外科医师”。他的漫画也不仅仅是现实的映像,更富有史诗般的纪念碑式的宏大气势,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日常生活和英雄气概的热合金,是力图挣脱市民习气的人类精神的狂飙突进”(42)。既然新闻管制法不再允许艺术家以政治漫画的形式直接讽刺时政,他们有时就不得不采取某种曲线式的迂回策略来讥讽时弊。40年代杜米埃发表了数量众多的以古代欧洲历史(如五十幅组画“古代史”)和外邦风土人情为主题的系列漫画(如“中国之旅:1843-1845”),借古、借异国风情来讽喻法国的内政之弊(43)。

      除了杜米埃创作的这些风俗漫画之外,这一时期还出现了一大批由当时著名的画家和作家编辑的多卷本漫画集,如《法兰西漫画大全》(九卷)、《巴黎的恶魔》(两卷)、《逗笑博物馆》(两卷)等。每一种市民类型、市民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在这些漫画集中都有详尽反映(44)。在新闻自由无法得到保障的年代,风俗漫画并非只是作为一种消遣和逃避的手段,反之它将人们领入一个奇异的王国,“在这里,现实世界的逻辑完全失效。神圣家族的特权、等级制度,甚至出身门第都被取消。不可逾越的高墙被推倒,难以克服的障碍被超越,最最棘手的问题迎刃而解”(45)。在菲力朋、杜米埃等身兼艺术家与道德家于一身的伟大斗士看来,讽刺风俗画其实是以一种变形的方式来表达在新闻自由时代所要力图表达的政治观点。正如柏格森所言:“滑稽味带有梦幻的性质,但在梦幻之中却能唤起一些为整个社会立即接受和理解的幻象。它能在社会的、集体的、大众的想象的活动方面,对我们有所启发。”(46)在七月王朝这样一个过度理智的资产阶级社会里,人们可能笑得更多,因为在漫画的背后总是隐藏着一些大家敢怒而不敢言的心照不宣的共识。

      1835年9月新闻管制法颁布之后,法国的报刊已无法公开刊登政治漫画,不过《喧哗》等报刊还是找到了某种特殊的形式来表达对当局的愤怒和不满。在法国大革命的纪念日7月14日和七月革命的纪念日7月29日等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里,《喧哗》就以独特的文字编排和纸张颜色来使人们回忆起革命的壮举,提醒大家革命的果实已被现政府篡夺。1840年7月29日出版的《喧哗》尤其引人注目,那期的报纸故意将白字印在黑纸上,刊头的标题为“为自由送葬”,以示对七月革命的理想没有实现的悼念(47)。反之,1841年7月14日纪念攻克巴士底狱所出的那一期《喧哗》,则是用漂亮的纸张和金色的字印成的,以示对大革命的纪念(48)。

      

      图14 杜米埃 《插图版巴尔扎克选集》封面(1851年)

      三、迈向漫画与新闻自由的曲折历程

      19世纪40年代路易·菲利普统治末期,查理十世倒台前表演过的戏剧又重演了一遍:反对派的改革倡议不断遭到国王和首相基佐的拒绝。路易·菲利普只是在无可救药之际才认真起来,他在1848年2月23日罢免了基佐内阁,试图用反对派内阁来平息民众的不满。但此时革命的浪潮已太高,“梨子已然熟透,当工人群众用粗壮的大手推动树干时,梨子都落到了树下。整个支撑它们的枝干,奥尔良的王冠也被撞得粉碎。1848年2月24日,巴黎人早上还在君主制下起床,晚上就已经在共和制下上床睡觉了”(49)。

      与七月王朝相比,二月革命后成立的临时政府实施的各项政策无疑是较为民主的。1848年3月6日临时政府废除了1835年的新闻管制法,新闻自由得以恢复。几天内巴黎就涌现了四百五十家新办的报刊,政治漫画又可以大显身手了。1848年3月9日,杜米埃在《喧哗》上发表的讥讽七月王朝崩溃前末界内阁的《前大臣们的最后一次会议》(图15),就是其中的一幅杰作。画中路易·菲利普的大臣们正围坐在圆桌边召开内阁会议,忽然会议室的门敞开了,象征共和国的女神玛丽安娜闯了进来。她自豪地仰起头,让人意识到她才是国家的主人。共和女神一出现,这些大臣们便狼狈逃窜了(50)。

      可惜好景不长,1848年6月底工人起义失败后,1848年新宪法所规定的新闻自由再次受到威胁。1850年4月16日杜米埃在《喧哗》上发表的《谋杀母亲者》(图16)就是一个极佳的例证,画中曾经的新闻记者梯也尔早已叛变革命,正想谋害出版自由化身的女神。三个月后的7月16日,位居第二共和国最具影响力政客之列的梯也尔就引入了更加严格的新闻管制法案(51)。1851年4月28日,杜米埃又在《喧哗》上刊登了一幅题为“香榭丽舍的大力士”的漫画(图17),画中时任内政部长费雪(Léon Faucher)化身为大力士,正准备用大棒打击象征言论自由、漫画化身的《喧哗》(52)。1851年12月2日路易·波拿巴发动政变后,更是立即恢复了其叔父的做法,只允许巴黎保留十一家报纸的发行权,在外省则对革命报纸进行讨伐。从1851年底起,新闻犯罪被视为刑事罪,不再由轻罪法庭审理(53)。在这种情形下,漫画仿佛被套上了口嚼,只得放弃对波拿巴的讽刺。菲力朋在政变后出版的第一期《笑报》上如此叹道:“由于《笑报》并不以为自己有力量去同紧急状态抗争,所以它只能接受现存的唯一可以扮演的角色,即远离一切政治,等待新的自由的到来,以其独特的方式去表现时代的历史。”(54)

      

      图15 杜米埃 前大臣们的最后一次会议(《喧哗》,1848年3月9日)

      

      图16 杜米埃 谋杀母亲者(《喧哗》,1850年4月16日)

      正如福克斯总结的那样,1830年至1835年是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青年狂飙时期,1848年至1851年的第二共和国是法国新闻自由和漫画创作的第二个发展时期,但毕竟只是光辉有趣的退却性战斗。“巴黎还在革命,但落后的小农却按自己的口味将革命进行了改造,且使用了革命时曾被当成骄傲成果的手段,即自由普选。这就是历史的讽刺。漫画或许会对巴黎产生一定影响,但并不能到达农民那里”(55)。杜米埃1850年5月20日在《喧哗》上发表的漫画《小矮人们试图利用新格列佛的沉睡》(图18),就是对小拿破仑主导的所谓的自由普选所作的最生动的嘲讽(56)。

      第二帝国建立后,1852年2月17日小波拿巴就仿效1835年9月的法令,完全恢复了对报刊的新闻检查制度。此后直至1868年,尽管法国报刊上的漫画内容颇为丰富,却鲜有为拿破仑三世的统治打上时代烙印的杰作(57)。对于路易·波拿巴的反动,漫画本应进行无情的鞭挞,就像在1830年至1835年间曾对路易·菲利普所做的那样。但慑于当时严苛的新闻检查体制,漫画无法担当起公诉人和法官的角色,这无疑是一个道德没落时代的标志(58)。不过1866年后迫于政治形势的恶化,拿破仑三世不得不使带有严重威权色彩的第二帝国逐渐向有限度的自由帝国转变(59)。《小甲虫报》、《笑话大王报》、《笑的世界报》等一批新的讽刺报刊,在帝国逐渐没落的征兆显现之际应运而生。即使这些报刊并不都带有明显的反波拿巴倾向,却均具有当时法国公众中普遍存在的反对派的批评精神(60)。

      1870年9月普法战争失败后,小波拿巴的喜剧终于结束了,但不是以滑铁卢的方式而是以一种疯狂的讽刺剧的形式结束的。拿破仑三世的下台,又一次打开了漫画的闸门。多年来在暗地里形成的对“马戏皇帝”的控告之词终于可以用明确的语言说出来了,针对12月2日的漫画法庭开庭了(61)。从普法宣战开始到1871年巴黎公社覆灭,单巴黎就产生了五千多幅漫画。1870年9月4日第三共和国成立,一周后的9月12日杜米埃在《喧哗》上发表的题为“一个朝代的历史”的漫画(图19),以一个处在两尊大炮当中受束缚的女性形象来表现第二帝国的历史命运。画中左边的大炮上刻着“巴黎1851年”,右边的大炮上刻着“色当1870年”,这显然是在讽刺1851年至1870年间拿破仑三世时代所谓的光荣岁月(62)。同年10月31日,杜米埃又在《喧哗》上刊登了《这次轮到谁了?》(图20)。此画的主人公是法国人民,穿在刺刀上的剥掉了毛的鹰则是破产了的第二帝国的象征。杂乱地堆在地上的三角帽、伞、梨等是“帝王陈列馆”的象征物,寓意着法国19世纪不止一次被人民推翻的君主专制制度。那些年号很明显地提示了这一点:1815年推翻了拿破仑第一帝国,1830年推翻了波旁复辟王朝,1848年推翻了奥尔良王室的七月王朝,1870年则是推翻了拿破仑三世的第二帝国(63)。

      1871年5月巴黎公社失败后,法国的报刊再次被置于保守派政府的控制下,多家日报被查封、停刊,一百多家报纸不准公开发行。1877年5月,保皇派内阁在法国新闻史上最后一次尝试控制报刊。好在共和派在随后的大选中获胜,确立出版自由的《新闻自由法》在1881年7月29日最终被通过。这一法律标志着自由派的政治家、作家和画家们在近一个世纪中所进行的争取表达自由的斗争,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此后,法国的漫画家终于赢得了自由创作和发表政治漫画的权利(64)。

      

      图17 杜米埃 香榭丽舍的大力士(《喧哗》,1851年4月28日)

      

      图18 杜米埃 小矮人们试图利用新格列佛的沉睡(《喧哗》,1850年5月20日)

      波德莱尔在《论笑的本质并泛论造型艺术中的滑稽》一文中曾精辟地总结道:“一部叙述漫画与政治关系的通史肯定是一部辉煌的、重要的著作,关系到民族精神或时尚而使整个人类受到震动。”(65)在19世纪30至80年代的半个世纪里,成千上万幅嘲讽时政的政治漫画、社会风俗画及其泼辣的题词伴随着法国人经历了七月革命、1848年革命和巴黎公社三场革命。其实笑不但能“使一切可能在社会机体表面刻板僵化的东西恢复灵活”,还能“惩罚不良风尚”。因此漫画不仅可以建立起某种想象的逻辑,把积重难返的判断和根深蒂固的观念的表皮揭开,还“暗示我们的社会化了妆,成了一个假面舞会。社会生活中属于仪式性的东西,包含潜在的滑稽因素,只待机会到来,便将形之于外”(66)。

      

      图19 杜米埃 一个朝代的历史(《喧哗》,1870年9月12日)

      

      图20 杜米埃 这次轮到谁了?(《喧哗》,1870年10月31日)

      ①彼得·伯克:《图像证史》,杨豫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01页。

      ②Cf.Robert Justin Goldstein(ed.),Out of Sight:Political Censorship of the Visual Arts in Nineteenth-Century France,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12.

      ③(24)(33)(34)(38)(44)(45)(47)爱德华·福克斯:《欧洲漫画史(古代——1848年)》,章国锋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37—164页,第345—346页,第348页,第350页,第352页,第364—365页,第7页,第358—360页。

      ④克劳利编《新编剑桥世界近代史》第九卷,中国社科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组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465页。

      ⑤(59)Jacques Godechot (ed.),Les Constitutions de la France depuis 1789,Paris:Flammarion,2006,pp.219,247,pp.310-319

      ⑥(20)(29)(39)(65)《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人民文学出版1987年版,第330页,第339—345页,第334页,第337页,第304页。

      ⑦(14)(27)(32)(48)卡利季娜:《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法国政治漫画》,龙新叔译,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版,第35页,第43页,第79—80页,第81页,第143页。

      ⑧雨果:《悲惨世界》,李丹、方于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832页。

      ⑨本雅明:《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33页。

      ⑩Cf.James Bash Cuno,Charles Philipon and la Maison Aubert:The Business,Politics,and Public of Caricature in Paris 1820-1840,Ann Arbor:UMI,1985.

      (11)(13)(25)《海涅全集》第九卷,赵登荣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90页,第140页,第63页。

      (12)Sandy Petrey,"Pears in History",Representations,No.35(1991):52-71.

      (15)《巴尔扎克全集》第二十八卷,王文融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12—713页。

      (16)《巴尔扎克全集》第二十九卷,陆秉慧、刘方译,第138页。

      (17)James Cuno,"Charles Philipon,la Maison Aubert and the Business of Caricature in Paris,1829-41",Art Journal,Vol.43,No.4(1983):348-352.

      (18)Cf.David S.Kerr,Caricature and French Political Culture,1830-1848:Charles Philipon and the Illustrated Press,Oxford:Clarendon Press,2000.

      (19)加沃蒂:《肖邦传》,张雪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4—105页。

      (21)如今杜米埃所有的作品都已编目,详见http://www.daumier-register.org。

      (22)Elizabeth C.Childs,"Big Trouble,Daumier,Gargantua,and the Censorship of Political Caricature",Art Journal,Vol.51,No.1(1992):26-37.

      (23)廖琼芳:《杜米埃》,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7—8页。

      (26)Cf.http://www.daumieregister.org/werkview.php?key=86.

      (28)Cf.http://www.daumier-register.org/werkview.php?key=71.

      (30)N.-A.Hazard &

Delteil,Catalogue raisonné de l' oeuvre lithographié de Honoré Daumier,Orrouy(Oise):N.-A.Hazard,1904,p.77.

      (31)(53)Claude Bellanger(ed.),Histoire générale de la presse francaise,Tome III,Paris:PUF,1969,pp.111-114,pp.221-248.

      (35)Elizabeth C.Childs,Daumier and Exoticism:Satirizing the French and the Foreign,New York:Peter Lang,2004,p.191.

      (3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卷,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34页。

      (37)Cf.Daumier,Les 100 Robert Macaire,préface de Patrice Boussel,Paris:P.Horay,1979.

      (40)Cf.Valérie Sueur-Hermel(ed.),Daumier:l' écriture du lithographe,Paris: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2008,pp.72-99.

      (41)Cf.Judith Wechsler,A Human Comedy:Physiognomy and Caricature in 19th Century Paris,Chicago & London: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2.

      (42)阿尔巴托夫、罗斯托夫采夫编《美术史文选》,佟景韩译,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年版,第370—371页。

      (43)Cf.Elizabeth C.Childs,Daumier and Exoticism:Satirizing the French and the Foreign.

      (46)(66)柏格森:《笑》,徐继曾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2、5页,第13—14、28—30页。

      (49)(54)(55)(58)(60)(61)爱德华·福克斯:《欧洲漫画史(1848-1900年)》,王泰智、沈惠珠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2页,第127页,第109—111页,第188—189页,第182页,第228、230页。

      (50)Pierre Paul,"La France:les pouvoirs caricaturés(1830-1870)",Matériaux pour l' histoire de notre temps,No.28(1992):9.

      (51)Léon Rosenthal,Daumier,48 pl.hors-texte accompagnées de quarante-huit notices et précédées d'une introduction,Paris:Librairie Centrale des Beaux-Arts,1912,pp.59-60.

      (52)Robert Justin Goldste,"The Debate over Censorship of Caricature in Nineteenth-Century France",Art Journal,Vol.48,No.1(Spring 1989):12.

      (56)Cf.http://www.daumier-register.org/werkview.php?key=2010.

      (57)Cf.Anne McCauley,“Caricature and Photography in Second Empire Paris”,Art Journal,Vol.43,No.4(1983):355-360.

      (62)卡里季娜:《杜米埃评传》,杨成寅、姚岳山译,人民美术出版社1958年版,第146页。

      (63)E.杰彼尔等编《巴黎公社的革命漫画》,李家璧译,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第3页。

      (64)Cf.Robert Justin Goldstein,"Fighting French Censorship,1815-1881",The French Review,Vol.71,No.5(1998):785-7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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