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山人”与晚明文人风--以陈梅公为主线_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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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K24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 2006)06—0142—06

“山人”作为晚明社会的一个特殊群体,其形迹、生存方式与传统“山人”已大相径庭,文化品格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士人尤其是在野士人的心态、人格,是晚明士风的生动体现。正因为此,明清时人在检讨晚明社会风气时,“山人”便难逃责难,而被视作“山人”领袖的陈眉公(1558—1639,名继儒,字仲醇,松江华亭人,一生历嘉靖至崇祯六朝,年二十九即焚弃儒衣冠,绝意仕进,隐于小昆山,后移居东佘山,辞谢征召,杜门著述,以诗文书画终老)往往就成了箭靶子。撰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作者甚至说,晚明的社会风气是“道学侈称卓老,务讲禅宗。山人竞述眉公,矫言幽尚”,将“言幽尚”的社会风气直接归责于“山人”的“竞述眉公”。尽管晚明“山人”在明清时人的心目中是个不光彩的角色,但陈眉公的“山人”身份是毋庸讳言的,他与“山人”这一称谓本身也多有纠缠之处。本文以“山人”作为切入点,以四库馆臣为代表的正统文化批评作为参照坐标,试图通过探讨作为个体的陈眉公与作为群体的晚明“山人”间复杂而微妙的关系,进一步认识晚明士风。

“山人”作为一种社会角色,本指山中隐逸之士。明代钱希言在《戏瑕》“山人高士”条中说:“夫所谓山人高士者,必餐芝茹薇,盟鸥狎鹿之俦,而后可以称其名耳。”《新唐书·李泌传》载,唐肃宗“欲授(李泌)以官,固辞,愿以客从。入议国事,出陪舆辇,众指曰:‘著黄者圣人,著白者山人’”。明代沈德符认为:“山人之名号本重,如李邺侯(泌)仅得此称。”① 由此看来,山人这一雅号,仅适合于李泌那样的不为官但具备一定才学的士人。这类山人,跟一般意义上的隐士相近。但历史发展到了晚明,所谓的山人已是另外一种类型。钱谦益曾说:“本朝布衣以诗名者,多封己自好,不轻出游人间。其挟诗卷、携竿牍,遨游缙绅,如晚宋所谓山人者,嘉靖间自子充始。在北方则谢茂秦、郑若庸等。此后接迹如市人矣。”② 沈德符亦说:“数十年来出游无籍辈,以诗卷遍贽达官,亦谓之山人。”③ 不难看出,晚明“山人”与传统“山人”已有了本质区别:一者,就形迹而言,传统“山人”隐居岩穴,晚明“山人”活跃于朝市,所谓“昔之山人,山中之人,今之山人,山外之人”④ 者也。二者,就生存方式而言,传统“山人”躬耕以自给,晚明“山人”“挟薄技”,“问舟车于四方”⑤。

晚明“山人”不居山,成了被人诟病的重要口实。王世贞就曾责难:“山人不山,而时时尘间,何以称山人?”⑥ 据载,陈眉公一日在王锡爵家遇一宦, 宦因问之,陈眉公自谦曰“山人”,宦即讥曰:“既是山人,何不到山里去?”⑦ 此说未必可信,但可以肯定,“山人”遨游缙绅的行为方式,在正统文人眼里自然是可鄙的。但明清人对“山人”进行讥刺的时候,更多的实际上是针对“山人”身上所具有的“山人习气”,兹略举几例:

近世一种山人,目不识丁而剽窃时誉,傲岸于王公贵人之门,使酒骂座,贪财好色,武断健讼,反噬负恩,使人望而畏之。⑧

仲良曰:……此辈(山人)率多儇巧,善迎意旨。其曲体善承,有倚门断袖所不逮者。⑨

世之为山人者,岁月老于车马名刺之间,案无帙书,时时落笔,吟啸自得,而好弹射他人,有本之语,口舌眉睫,若天生是属啮啖人者。⑩这些批评着眼于“山人”的恃才负气、使酒骂座、追名逐利、曲体逢迎等习气。在民间,甚至还出现了专门讽刺“山人”的民歌《山人》,对于晚明“山人”极尽奚落之能事:“做诗咦弗会嘲风弄月,写字咦弗会带草连真。……做买卖咦吃个本钱缺少,要教书咦吃个学堂难寻。要算命咦弗晓得个五行生克,要行医咦弗明白个六脉浮沉”,最后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投靠子个有名目个山人”(11)。平心而论,上述批评、嘲讽言辞过于刻薄,难免偏激,况且所谓“恃才负气”、“使酒骂座”等,在晚明并非“山人”所专有,至于“追名逐利”,更是晚明普遍的社会风气了。

晚明“山人”“携薄技”以遨游朝野,其中得意者有如相门“山人”吴扩、沈明臣、王稚登、陆应阳等,分别得到了严嵩、徐阶、袁文荣、申时行等的接纳(12)。而朝中官员似乎也乐于与“山人”结交,如万历皇帝的爱姬郑妃的父亲郑承宪“广结山人、术士、缁黄之流”(13);同情东林党派的李朴抨击奸党,“或就饮商贾之家,流连山人之室。身则鬼蜮,反诬他人”(14)。后来,“山人”之势越来越巨,以至于触动了统治阶级内部的神经,万历皇帝不得不下诏:“尽逐在京山人!”(15)

从民间的山歌,再到万历皇帝的“恩诏”,我们可以看到,晚明“山人”从民间到庙堂,都不再是个受欢迎的角色了。

正因为“山人”在晚明颇受物议,所以明末清初的大多数文人都不愿直称负有清望的陈眉公为“山人”。董其昌、李流芳、胡应麟、熊剑化、吴伟业、邹漪、陈贞慧、黄嗣艾等称陈眉公为“征君”,钱谦益则称陈眉公为“征士”,等等。事实上,陈眉公自己也是以“山人”为戒,“耻作山人游客态”(16) 的。 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到了清乾隆年间,四库馆臣在编纂《四库全书》时,明确地把陈眉公当作“山人”,且视之为晚明“山人”的典型。如《梅墟先生别录》的“提要”说,周履靖“亦赵宦光、陈继儒之流,明季所谓山人者也”(17);《雪庵清史》的“提要”说,该书“大抵明季山人潦倒恣肆之言,拾屠隆陈继儒之余慧,自以为雅人深致者也”(18);《续说郛》的“提要”说,“隆、万以后,运趋末造,风气日偷。道学移称卓老,务讲禅宗。山人竞述眉公,矫言幽尚”(19)。此后,陈眉公在士林中的声誉急剧下降,至蒋士铨著《临川梦》,则直斥陈眉公为欺世盗名的假“山人”。于是,“隐奸”、“云间鹤”成了陈眉公的代名词,“飞来飞去宰相衙”成了陈眉公行径的戏剧性概括。

就形迹、生存方式而言,视陈眉公为晚明“山人”,一点儿也不为过,也毋庸讳言。陈眉公捐弃诸生后,过着隐居生活,但他并未离群索居,弃绝尘世,而是上“交游显贵”,下“接引穷约”(20),“所知交遍天下”(21)。而且,其生计来源,“自少垂老,取资于秃管残煤(墨)”(22)。这跟“挟薄技”、“问舟车于四方”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万历三十年(1602年)陈眉公曾以“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为上联,面试年仅六岁的张岱,张岱对曰:“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23) 这一年,陈眉公已四十五岁。虽然张岱的应对有戏谑的成分,但可以肯定的是,陈眉公也偶有“打秋风”(“山人”游于名门富室以求取生计之需的行为)的经历,而这一点正是“山人”最为基本的特征。与陈眉公同时的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三有专门的《山人》一节,对“山人”的讥抨不遗余力。他也明确地把陈眉公归为“山人”,但对陈眉公却是一副褒赞的口吻。在“山人对联”条说,陈眉公的对联“天为补贫偏与健,人因见懒误称高”“胜王钱用杜句十倍”;“别号有所本”条称“近日陈仲醇品格略与元镇伯仲”,将陈眉公视作与元末著名画家倪瓒(字元镇)同一品格的人物。沈德符不讳言陈眉公的“山人”身份,但又显然把陈眉公跟沾染“山人”习气的一般“山人”区别开来。这种对陈眉公的定位,是既客观又通融的。

既已明确了陈眉公的“山人”身份,进一步把陈眉公视作晚明“山人”的领袖,便是自然而然的了。晚明“山人”赖以“问舟车于四方”的资本,是其所挟有的薄技:或诗文,或书画,或兵法,或医卜,等等。钱希言《戏瑕》说,“地形、日者、医、相、讼师亦称山人”。可见,“山人”已不单是指诗文之士。日本汉学家金文京在《晚明山人之活动及其来源》一文中还列举了“山人”除诗文外所从事的十种职业:相术、风水、医术、书法、音乐、绘画、制墨、篆刻、武术、刻书等(24),说明普通“山人”擅一艺而糊口,而负有才学的“山人”往往兼通诸艺,技压群芳,为一时之冠。这其中的典型代表有徐渭、陈鹤、陈眉公等。青藤“山人”徐渭,诗、文、曲、书、画诸艺兼擅,还通兵法;海樵“山人”陈鹤,早年“郁郁负奇疾,自学医,为诊药七年,而病愈。……其所作为古诗文,若骚赋词曲、草书图画,能尽效诸名家。……其所自娱戏,璅至吴歈越曲、绿章释梵、巫史祝咒、棹歌菱唱、伐木挽石、薤词傩逐、侏儒伶倡、象舞偶剧、投壶博戏、酒政阄筹、稗官小说与一切四方语言、乐师蒙瞍,口诵而手奏者,一遇兴至,靡不穷态极调”(25)。徐渭生前声名不显,穷困潦倒,有影响是身后的事情。陈鹤所好尚,虽广博,却有低俗之嫌。而陈眉公,却是既“博学多通”,又“志尚高雅”(黄道周语)。他多才多艺,工诗善文,兼能书画之学,(26) 懂得清赏清玩,而且博闻强识,大凡经、史、诸子,儒、道、释诸家无不了然,琴、棋、书、画又无所不晓。所以,陈眉公特别受到人们的欢迎。宋代以后,文人的文化素养更为全面,而作为名士,更是要求如此。大凡诗文之外,琴棋书画、花草虫鱼都应该懂得。这就是不但会正襟危坐,还要善于清赏;不仅会写,还要会“玩”(27)。显然,陈眉公的知识结构是足以让他成为名动朝野的大“山人”、大名士的。

在晚明“山人”中,声名显赫有如陈眉公者,要算相门“山人”王稚登(字百谷)了。清代嘉道年间的梁绍壬在其所著的《两般秋雨盦随笔》中说,“明季士大夫多重山人,如陈眉公、王百谷、皆名噪一时”(28)。清末丁传靖在提及“女山人”时,也视二人为“山人”之代表。其《明事杂咏》诗曰:“山人一派起嘉隆,末造红裙慕此风。黄伴柳姬吴伴顾,宛然百谷又眉公。”王稚登乃长洲人,弱冠即补弟子员,后入太学,未几赴京闱,以父讣不终试,后归家,始弃博士家言。嘉靖末年,游京师,客大学士袁炜家。《明史》称:“嘉、隆、万历间,布衣、山人以诗名者十数,俞允文、王叔承、沈明臣辈尤为世所称,然声华烜赫,稚登为最。”(29)然王稚登在晚明就颇受讥弹。袁炜曾出题要座中客作“紫牡丹诗”,王稚登有“色借相君袍上紫,香分太极殿中烟”之句,袁炜赏叹击节,二人因成知己。据传,王稚登的同乡周幼海长王稚登十岁,平日里瞧不起王的所为,因改王稚登前诗句“袍”为“脬”、“殿”为“屁”以谑之(30)。前面提到的民歌《山人》,亦传为张凤翼因痛恶王稚登之为人而作(31)。周幼海改诗与张凤翼作民歌以刺王稚登,未必尽有其事,但他人对王稚登的讥弹想必并非空穴来风。其依附于宰辅袁炜的行径自然引起一些人的嘲讽和忌妒。相对而言,陈眉公则幸运得多。他在晚明直至清初还是颇受人敬重的,其名声的跌落是清乾隆朝以后的事情。另外,王稚登在晚明“山人”中以诗著称,陈眉公以小品著称,相对于晚明诗歌而言,小品更能代表晚明文学的面目。所以,相对于王稚登而言,陈眉公显然更符合“晚明山人领袖”的身份,同时也更便于我们认识晚明士风和文风。

晚明“山人”群体的出现,有一个地域上的特点,即多数“山人”的籍贯在东南一带,而吴越间“山人”尤多。邹迪光曾说:“今之为山人者林林矣,然皆三吴两越,而他方殊少,粤东西绝无一二。”③ 有一流传在苏州、松江的谚语说:“一清诳,圆头扇骨揩得光浪荡;二清诳,荡口汗巾折子挡;三清诳,回青碟子无肉放;四清诳,宜兴茶壶藤扎当;五清诳,不出夜钱沿门跄;六清诳,见了小官递帖望;七清诳,剥鸡骨董会摊浪;八清诳,绵紬直裰盖在脚面上;九清诳,不知腔板再学魏良辅唱;十清诳,老兄小弟乱口降。”晚明何良俊说此谚语“盖指年来风俗之薄,大率起于苏州,波及松江。二郡接壤,习气近也”(33)。谚语所讥讽的对象没有确指,但大多确系“山人”所为,至于“见了小官递帖望”、“剥鸡骨董会摊浪”等则是典型的“山人”行径了。苏州与松江接壤,士人习气相近,盛产“山人”,故有此谚语。吴越盛产“山人”,跟吴越一带商业经济发展较快、文化起点较高有关,另外恐怕也跟陈眉公的影响不无关系。陈眉公生长于松江华亭(今属上海),早有文名,后来名倾东南,其为人、为文多被人称颂和效法,其对吴越的社会文化、商业经济包括民众生活都产生了巨大影响,非常人所能及。《明史·陈继儒传》说,“三吴名下士争欲得(眉公)为师友”;熊剑化《陈征君行略》说,“三吴诸先达家……四壁唯有盆松勃郁,屏间落落仲醇数语”。更有甚者,“吴绫越布,皆被其名,灶妾饼师,争呼其字”(34)。陈眉公还是一位出版家,曾经“延招吴越间穷儒老宿隐约饥寒者”(35),让他们寻章摘句,诠次成书,以取得生活之需。所谓“穷儒老宿隐约饥寒者”,大多正是“山人”身份。当然,陈眉公对晚明社会的影响不限于“山人”,地域也不局限于吴越,但“山人”正是晚明士风的代表,而吴越又是“山人”之渊薮。从这个意义上说,松江陈眉公于晚明士风,其影响可谓著矣。

“山人”本身是一个相对散漫的群体,其角色称谓也具有不确定性,许多“山人”还可能兼有其他诸如清客、幕僚、商人等身份,所以其组成成员的品格、习性显得非常复杂,难以定于一端。“山人”陈眉公兼有大名士、隐士、征君等多重角色,与沾染上“山人”习气的普通山人又有诸多不同之处,这是需要作具体分析的。

首先,陈眉公的生活方式虽然亦游亦隐,但以“隐”为主,其“游”也非主动出游。陈眉公声名烜赫,交游显贵,蒋士铨将之漫画为“飞来飞去宰相衙”。具体而言,与陈眉公交游的显贵主要有首辅徐阶、礼部尚书陆树声、刑部尚书王世贞、首辅王锡爵及其子编修王衡、礼部尚书董其昌等等。其所交结,不亚于前文述及的相门“山人”。但与相门“山人”不同的是,陈眉公并非主动游于豪门富室,更没有(也不必要)寄食别家。陈眉公少年聪颖,有文名,徐阶、陆树声、王世贞等看重其才华,降礼与之交,引为小友。王锡爵因而招之,与其子王衡共读。董其昌少即与陈眉公同学,后一同学画,二人在诗文书画上多有默契。陈眉公之交游显贵,显然不是出于求售一己之长,大多却是因受人赏识、敬重,致使造访者无虚日,门庭若市,宾客如云。事实上,对于“山人”之奔竞好游,陈眉公是颇为不齿的。他曾说,“一切游大人者,落落如飞鸟投兔,心窃羞之”(36)。在为王衡作的《纪游稿叙》中,陈眉公开宗明义指出,昔游有二品,今加三焉:“贾之装游也,客之舌游也,而又有操其边幅之技,左挈贾,右挈客,阳吹其舌于风骚,而阴实其装于稇橐,施于今而游道辱矣。”(37) 当时的另一位大“山人”赵宦光(1559— 1625)与陈眉公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赵宦光与妻陆卿子隐于寒山,虽然号称隐居,但与外界声气交通,当事者多造门求见。朱彝尊《静志居诗话》称他“饶于财,卜筑城西寒山之麓,淘洗泥沙,俾山骨毕露,高下泉流,凡游于吴者,靡不造庐谈燕,广为乐方”(38)。不难看出,陈眉公、赵宦光虽亦游亦隐,但以“隐”为主。《明史》说陈眉公“足迹罕入城市”,正说明他们坐在家中即能安享荣华与富贵。就此而言,他们的“游”,与一般“山人”挟诗文游走四方以求售的生活方式有很大的不同。相反,其门庭大多时候还成为普通“山人”打秋风之所。如陈眉公曾经“延招吴越间穷儒老宿隐约饥寒者,使之寻章摘句,族分部居,刺取其琐言僻事,荟蕞成书,流传远迩”(39);成名后的吴扩晚年在秦淮河畔造长吟阁,接纳“山人”与四方之士。这种“山人”间微妙的关系,正显示出晚明“山人”以品行、学问、艺术造诣等又可分为若干品类。

其次,陈眉公主动捐弃诸生而为“山人”,与一般诸生被迫放弃举业而成为“山人”略有不同。捐弃诸生后而著“山人”服,是晚明的社会风气,(40) 如“山人”王翘“为吴嘉定之罗溪人,名翘,字时羽,一字叔楚,幼嬉戏图绘,兼解唐人韵语,已弃诸生,为山人。诗宗孟郊,山水宗米芾,间出新意,尤工草虫与竹”(41)。汪禹“为诸生业,而其俗已窃笑之,已弃诸生,已又弃太学生,而被山人服。而家益贫,然时时手一编诗”(42)。类似的还有,昆山俞允文,字仲蔚,年未四十,谢去诸生,专力于诗文书法(43);吴江王叔承,字承父,少孤,治经生业,以好古谢去,后客大学士李春芳所。(44)

晚明生员捐弃诸生,最主要的原因是畏于科场之路的曲折、艰辛。正德、嘉靖年间,朝纲废弛,随着读书人数量的激增,真正能提供给士人的“官位”相对减少,“僧多粥少”的现象越来越严重。归有光在《曹子见墓志铭》中指出:“天下士岁试南宫者,无虑数千人,而得者十不能一。”(45) 时至晚明,万历怠政,缺官多不补,科举一途遂更为艰辛。如袁中道久困场屋,“一生心血,半为举子业耗尽”(46)。汤显祖也是久试不第,直到三十四岁第五次上京应试才得中进士。而竟陵谭元春一生都奔波在科举路上,为举业奉献了青春乃至生命。后逢恩选入太学,天启四年(1624年)以恩贡上京,却未能登第。天启七年(1627年),谭元春已四十一岁,始被主司李明睿拔置楚闱第一。崇祯十年(1637年),谭元春再次赴京应考,行至长店,离京三十里,因病猝死于旅店,时年五十一岁。如果说袁中道等人还是在科举路上苦苦挣扎的话,那么,另外一些士人就干脆放弃举业、别寻他路了。如归子慕“万历辛卯,举于乡,一再试不第,不赴公车,屏居江村”(47)。陈遁,字鸿节,“少为诸生,忽忽不得志。一日,尽发箧衍中应举文字及所着衣巾,燔之而儛其灰。逃入越王山中,以钓弋自娱者二年。出为村夫子教授,三年夏弃去”(48)。纪青,为诸生,“好为诗古文,谭言颖绝,不得志于有司,入天台国清寺投耆宿雪堂为僧”(49)。金坛人于嘉,本来家世仕宦,但“以高才困于锁院,遂弃去,肆力为诗”(50)。

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颇有才名、在科场之路上本有美好前程(受到徐阶、王锡爵、王世贞等人的赏识)的陈眉公主动捐弃诸生后,为何一郡皆惊,诧为异事了。陈眉公未及而立之年即捐弃诸生,终生不易其志,这是他获高蹈之美誉的前提。

再次,陈眉公的名利观在晚明也是颇有独特性的。“山人”游走四方,以诗文干谒权贵,求售自己所长,大多不是为了谋求一官半职,而是为了取得维持生计的银子,“借士大夫以为利”(51)。沈德符说“山人”陆应阳借申时行的权势“攫金不少”(52),李贽也骂晚明“山人”“展转反复,以欺世获利”(53)。陈眉公弃诸生后,甘于清贫,以“名利坏人”(54) 为家训。名声大振后,征谓诗文者无虚日,拜谒者“往往缨弁之彦,轻肥之子,间有投赠”,而陈眉公“四壁萧萧,不为动”(55)。后来,陈眉公家境稍微殷实,但他并不积贮钱财为子孙计,以为“人各有天,吾不为青草忧春雨也”(56)。但另外,他又乐善好施,“弟之子,姊之孤,赖仲醇得存”(57),“至族党故旧及闾里之孤子无告者,辄多方赈恤,垂橐无厌”(58)。每当“寒夜途行,闻驿夫挽舟声,必停桡煮糜以济饥寒僵仆者”(59)。成名后的陈眉公利用自己的声名和影响,屡屡为民请愿(这正是他“飞来飞去宰相衙”的主要目的),使赋税得减,灾情得赈,饥民得救,故深得百姓爱戴,当地有一桥,人们称之“眉公桥”(60) 以为纪念。陈眉公安贫乐道的处世态度、淡泊名利的价值观、心系黎民的救世婆心,使得他负有清望。这在晚明众多的以攀附权贵为主要目的的“山人”中是很难得的。

另外,所谓“使酒骂座”、“恃才负气”等“山人”习气,显然也不是陈眉公所为。陈眉公与人交,“朗月和风,穆然无竞”,“荐绅布素以及当路造谒者,俱以真率,无异同”(61)。他很少轻易褒贬人物,素不露才。少年时即负盛名,有人以笔墨攻之者,陈眉公淡然处之,“不喋喋洗发;俄而论定,亦未尝沾沾色喜”(62)。相反,对于一些“山人”习气,陈眉公颇引以为戒。他在《读书镜》卷五中写道:“余闻之师曰,未读尽天下书,不可轻议古人,然余谓真能读尽天下书者,益知古人不可轻议。”(63) 这是针对“山人”肆意臧否人物而发的。 又在《读书镜》卷八中写道:“自来山人词客,与达官贵人,出文示客,动称之曰:‘此咸阳东西京’;出诗示客,客亦称之曰‘此开元大历’。……嘻!岂其书果不可以损益乎哉?故词赋家去盈气远誉人则可,不然,其不为吕贾之书者几希。”这是针对“山人”与王公贵族相互矜夸的风气而言的。

陈眉公生活的晚明,世风日下,士风不振,忧时济世的他屡屡发言纠之砭之,俨然一副卫道者的口吻。令人唏嘘的是,一个多世纪以后,陈眉公反而被当作了引导、败坏士风的坏典型。作为个体的陈眉公与作为群体的晚明“山人”同而不同:“不同”正是陈眉公在当时享高名的根由,而“同”则使他在清乾隆朝以后备遭恶谥。清人对晚明士风、晚明“山人”持讥刺、批判的态度,故着眼于“同”。且偏执于“同”。殊不知,面对晚明士风的现状,陈眉公除了批评外,更有救弊之努力。陈眉公生前曾感叹:“甚矣,名之可畏也!名盛则责望备,实不副则訾咎深,甚且无疾而早衰,非罪而得谤,角摧齿缺,骨竭翠销,孰非名为的而招之射哉!故啖名不如逃名,逃名不如无名。”(64) 不曾想,这几句痛切的话竟成了陈眉公的自谶。

注释:

①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山人》“山人名号”条,北京,中华书局, 1959。

②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第45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③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山人》“山人名号”条。

④ 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东林党议》,见《历代纪事本末》北京, 中华书局,1997。

⑤⑩ 谭元春:《女山人说》,见《谭元春集》,第789、789—790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⑥ 王世贞:《昆仑山人传》,见《弇州山人续稿》卷七十四,《四库全书》本。

⑦ 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陈眉公”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⑧ 谢肇淛:《五杂俎》,卷十三,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⑨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山人》“山人愚妄”条。

(11) 冯梦龙辑:《山歌》,第105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12)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山人》“恩诏逐山人”条。

(13) 张廷玉等:《明史·陈登云传》,第6072页,北京,中华书局,1974。

(14) 张廷玉等:《明史·李朴传》,第6159页。

(15)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山人》“恩诏逐山人”条。

(16) 陈梦莲:《眉公府君年谱》谱末识语,见《陈眉公先生全集》,明末刻本。

(17) 永瑢、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第543页,北京,中华书局1965。

(18) 永瑢、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第1105页。

(19) 永瑢、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第1124页。

(20)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第638页。

(21) 邹漪:《启祯野乘》一集,卷十四,《明代传记丛刊》本,台北,明文书局,1991。

(22) 陈梦莲:《眉公府君年谱》谱末识语。

(23) 张岱:《琅嬛文集》,第201页,见《自为墓志铭》,长沙,岳麓书社,1985。

(24) 金文京:《晚明山人之活动及其来源》,载《中国典籍与文化》,1997(1)。

(25)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第509页。

(26) 在绘画上陈眉公与董其昌并称为“董陈”,共创了“划分南北二宗”说,并影响了松江画派。

(27) 吴承学:《晚明小品研究·汤若土诸家小品》,第95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28) 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山人”条,第34页。

(29) 张廷玉等:《明史·王稚登传》,第7389页。

(30)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山人》“王百谷诗”条,第585—586页。

(31)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山人》“山人歌”条说:“张伯起(凤翼)孝廉长王百谷八岁,亦痛恶王为人,因作《山人歌》骂之。其描写丑态,可谓曲尽。初直书王姓名,友人规之,改作沈嘉则(明臣),复有谏止者,并沈去之。张以母老,至庚辰科即绝意公车,足迹不入公府,与王行径迥别,故有此歌,然亦褊矣。”

(32) 邹迪光:《石语斋集·与陈小翮》,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59册。

(33)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第323页,北京,中华书局,1959。

(34) 熊剑化:《陈征君行略》,见《眉公府君年谱》附。

(35)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第60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

(36) 陈眉公:《与陆公》,见《白石樵真稿·尺牍》,卷一,《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66册。

(37) 陈眉公:《纪游稿叙》,见《眉公先生晚香堂小品》,明末刻本。

(38)(39)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第566、60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40) 陈宝良:《晚明生员的弃巾之风及其山人化》,载《史学集刊》,2000(5)。

(41) 王士祯:《居易录》,卷十九,《四库全书》本。

(42) 王世贞:《弇州四部稿续稿》,卷十九,《四库全书》本。

(43)(44) 张廷玉等:《明史·王稚登传》附,第7290页。

(45)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第46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46) 袁中道:《珂雪斋集》,第105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47)(49)(50)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第637、582、663—664、 639页。

(48) 钱谦益:《牧斋初学集》,第940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51) 《四库总目提要·牒草》提要说:“山人墨客,标榜成风。 稍能书画诗文者,下则厕食客之班,上则饰隐居之号,借士大夫以为利,士大夫亦借以为名。”

(52)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山人》“山人愚妄”条。

(53) 李贽:《焚书》,第49页,北京,中华书局,1975。

(54) 陈眉公家训著作《安得长者言》中有“名利坏人, 三尺童子皆知之”等语。

(55) 卢洪澜:《陈眉翁先生行迹识略》,见《眉公府君年谱》附。

(56)(58)(61)(62) 卢洪澜:《陈眉翁先生行迹识略》,见《眉公府君年谱》附。

(57) 熊剑化:《陈征君行略》,见《眉公府君年谱》附。

(59) 陈梦莲:《眉公府君年谱》,谱末识语。

(60) 《眉公府君年谱》“万历四十一年癸丑五十六岁”条载, 是年眉公“募翁氏,请藏经建阁以镇兹山,山壑界石梁,后人往来,称‘眉公桥’。”

(63)(64) 陈眉公:《读书镜》,卷五,丛书集成初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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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山人”与晚明文人风--以陈梅公为主线_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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