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民族’概念暨相关理论问题专题讨论会”综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讨论会论文,概念论文,民族论文,理论论文,专题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自50年代以来,“民族”概念问题一直是民族研究的重大理论问题之一。建国以来我国开展过四次规模不同的讨论:50年代中期史学界和民族理论界关于汉民族形成问题的讨论;60年代早期有关“民族”概念译法的讨论;70年代民族学界的牙含章、杨堃两位前辈为“民族”一词辨义形成对阵;80年代中期以来,《民族研究》编辑部一方面召开研讨会,一方面建立专题论坛,通过对“民族”概念的探讨推动了学术交流与思想交锋,引发了对我国及苏联民族研究实践的回顾与理论反思。据一直跟踪此类讨论并关心中国学术动态和总体走向的资深研究者称:“民族”概念在中国牵动的范围之大,只有20年代末、30年代初中国社会性质问题的讨论。抗日战争以前的中、西文化论战和80年代中期的“文化热”可与之相比。(注:张海洋在“1998年‘民族’概念暨相关理论问题专题讨论会”上的发言。)
1998年12月2日,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 中国世界民族学会和《世界民族》编辑部联合邀集六十多名在京学者及翻译家、记者等再次就“民族”概念及其在我国的应用问题进行研讨。此次讨论会的代表除了有民族学界和人类学界的专家、学者之外,还有不少来自国际关系研究界、外交界、职业翻译部门和其他实际工作部门的代表,也有来自哲学界和经济学界的同仁。代表的广泛性反映了该问题涉及的理论与现实幅度的扩大和深入。
本次专题讨论会涉及的问题可大体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民族”一词的启用及其在中文不同语境中的涵义
“民族”并非中文固有名词,它最早借自日文,于辛亥革命前后出现于中文报章,这一点已没有争议。据考,在中文古籍中相应的词有族、部、种、类、落以及种类、种落、族类等。另外,还有一些有关民族的词汇,如元代统治者将所辖臣民分为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类;清代的户籍和管制也有满、汉之分。此前,中国人的“民族观”基本上是中国中心论。如历史上的中国国家机构有礼部,后来还有理藩院,但始终没有外交或外务部,外国事务与外族事务都归到内政部门去“礼”或“理”。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中国才感到有必要开办洋务,并成立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1860年), 要点还是“理”, 成立外务部迟至1901年。中国的民族事务和外交事务向来联系紧密。现代民族意识肇始于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政治学说,它对应于认识论上的中西观,同时出现“中华民族”和“西洋民族”这对概念,引进既是外称、也是内称的“民族”是中国走出帝国框架的一个标志,中国从此进入现代民族国家体系。1901年被认为是一条分界线,之前,中文表达中偶见“民族”一词,大都出现在洋务官僚和革命先驱的言论当中;之后,“民族”之说大行其道。
就“民族”一词而言,它在中文应用中有两大特点:
一是泛指。如,“中华民族”——指中国国家内的所有人;又如阿拉伯民族、突厥民族等,系指更大范围内在某些方面具有共性的所有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也无须给“民族”下定义。
二是多义。它有时对应于一国之民或国家;有时对应于一国之内的少数民族,如我们常说的“民族事务”、“民族经济”、“民族干部”中的“民族”;有时既指主体民族,也指非主体民族,如“民族文化”中的“民族”。“民族”有时还是传统或特色的同义词,如,“民族音乐”、“民族餐馆”中的“民族”,等等。
二、“民族”的中外文通约问题
本次讨论的焦点是一对英文概念:ethnic grou和nation;其衍生词ethnicity、nationality; 其派生概念nationstate 和nationalstate。
1.中译英的问题
“民族”的英文对应词有五种:nation, nationality , ethnicgrou,ethnicity,eole。牵涉到少数民族时,minority也是最常用的词。一位从事编辑工作、跟踪国内报章、文献的资深学者提供了多年搜集的详细材料,证实了令人不满的应用现状,如我国政府领导人讲话的译文中“民族”有时被译为ethnic grou,有时被译为nationality。
关于我国“民族”的译法问题,与会者对流行了近50年的既定译法——nationality提出了质疑。学者们普遍认为,nationality属法学、政治学范畴,不属于民族学概念,故而吴泽霖先生的《人类学辞典》没有收录它。在英文文献中,nationality的原意为国籍、国民身分、 独立国地位,西班牙文中与nationality相应的词nacionalidad 的含义也是指国籍、国民,有时指民族、民族性,但现在很少用来指称“民族”。西方学者在应用中遵循同一律,当用以表示某个民族社会机体时,其寓意是承认该社会机体的主权地位或政治独立性。在这个意义上使用该词,必须注意用语与观点在逻辑上的一致性。如欧洲自由电台记者温布什克在《论苏联军队的民族问题》一书中用该词表达他主张苏联各加盟共和国独立的立场;而将该词用于我国国内各民族时,其寓义与我们的政治主张是相悖的。在这里,关键词汇的用法牵涉到严肃的政治问题。如将我国的藏族译为“theTibetan Nationality”是不合适的,曾有英国学者提醒我们注意这个问题。
为什么nationality多年来成为标准译词? 对此现象有一种解释:用nationality表示中国各少数民族乃是对俄文нацицонаJьность一词的转译。可是俄文的национаJ ьность与英文的nationality虽然词根一样,词义却有差别。 据与会的老一代民族学者介绍,当时采用该表达法参考过苏联专家的意见,有一定的历史背景,并非完全是学术上的疏失,它与建国以后苏联民族学对我国的影响有密切的关系。
目前国内民族学界还出现一种新的趋势, 即将“民族”解读为ethnic grou。我国一些重要的政府机构的名称也开始采用ethnic grou来代替nationlaity这一固有表达法。 如“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中的“民族事务”就已从自50年代沿用至90年代末的Nationality Affairs 改变为Ethnic Affairs,还有一些相关的行政机构和学术机构也正在酝酿更名事宜。与会学者就国家民委更名问题形成了不同看法,有的赞成,有的反对,但赞成的人占多数。有人建议音译为“minzu”; 有的同志则认为,ethnic所含的“民族”之义是新义,中文要慎用,将“国家民委”中的“民族事务”译成Ethnic Affairs欠妥。这仍然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急需商榷、界定,以达到共识,消除歧义,避免误用。
2.英译中的问题
(1)对ethnic grou的解释。
a.“民族集团”这是《参考消息》经常采用的一种译法。其出处乃国内出版的《英汉字典》。反对者认为,我国的字典没有跟上情况的变化。ethnic的英文解释也有其历史演变的过程,如《牛津字典》直到第五版仍采用“种族”的含义;1976年第六版开始超越生物种群的框囿,指文化、语言上相近的群体。
b.“族群”它涵盖“民族”(这里仅指作为社会机体的群体),既指文化群体,又指社会群体。ethnic grou一词伸缩性很大,可解读为“民族”、“族群”、“族体”、“民系”等。这种看法在港、台学者当中较为流行。乔健先生的《人类学词汇》及台湾人类学界都采用这种用法。
c.“族群” 它与“民族”相对。从词源来看,ethnic来自拉丁文的ethnicus;ethnicus来自希腊文的ethnos,ethnos意为race——种族。从应用来看,它于14世纪进入英文,意为粗野的人或异教徒,或既非犹太人又非基督徒的异邦人。(注:参见《科林斯英语字典》(Collins English Dictionary),哈伯科林斯出版社,1994年。)在西方, 该词原来主要指称少数民族或土著民族,或外国人及其后裔,现在也用来指称有特色的群体。ethnic grou侧重的是文化背景,也不受时空的限制,指的是一国之内权利、地位尚不清楚的群体,它一旦获得身分,就不再是ethnic了。在这个意义上,美国国内的各种文化与种族群体皆可称为族群,但它不适用于中国当前已被确认的民族,特别是在历史上建立过国家的民族。持这种看法的人认为,美国的情况和中国的情况正好相反:美国国内的人口构成可抽象成“族群”(民族学团体);而中国的各个民族则不能机械地去对应于英文的ethnic grous, 因为“民族”牵涉到政治合法性问题,针对中国现实的民族格局,最为准确的译法是将民族音译出去,即minzu,不能含混地译成ethnic grous。 对应于ethnic grou的国内群体还有诸如潮汕人、客家人,或苏北人这样一些民系,此类群体或曰“族群”的一大特色是,其界限难以确定,其政治权力不明。
d.“民族” 这是国际通行的用法,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开始流行。ethnic虽然弹性很大,但在民族学家和人类学家中已经达成共识,认为该词的意义仅限于“民族”,没有其他意义;不能将ethnic grou译成“族群”,“因为无论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还是各国人类学界,在使用ethnic grou这一术语时,其涵义都是指“民族”,而不是“族群”。如果有人一定要把ethnic grou译为“族群”,岂不是国外的民族都消失了? (注:阮西湖:《关于术语“族群”》, 载《世界民族》,1998年第2期。)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 “国家民委”可以改译为(国家)Ethnic Affairs(委员会)。但尽管如此,持这种观点的学者仍然认为,社会学家和政治学家可以有他们自己的不同解释。
持不同见解的美国问题专家对上述观点进行了逻辑反诘。他们认为,按照上述观点的逻辑,美国应该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可事实上美国并不是多民族国家。美国的ethnic grous主要是与文化、语言、 习俗相关,与民族没有关系。美国甚至不是一个民族国家,只是由不同民族的后裔组成。美国是否存在“民族问题”,也是有疑问的。美国宪法的开篇用词是“We,American eole”——“我们,美国人民”; 《独立宣言》、《华盛顿告别演说》都只用eole一词。美国的ethnic grous 并无结构性样本,而只是民族学对其研究对象的抽象。
e.从汉语中寻找ethnic的对应词时机尚不成熟。ethnic是极具场景性的词。以其在法文中的应用为例,法文中的ethnic仅指白人中讲法语的人,包括瓦隆人、讲法语的瑞士人、魁北克人,非洲讲法语的人被排除在外。而该词之所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广泛使用,与战后非洲反殖民主义运动有关。在非洲的场景下,它用来取代tribe一词。ethnic 一词本身也在演变之中。它在希腊语中的原意是非希腊人;在中世纪指导教徒;进入科学时代以后,它指的是一国内的少数民族。如今,它指的是所有民族。
(2 )关于ethnicity 。 有人认为,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开始出现ethnic的衍生词ethnicity,70年代开始普及。 国内学者最初接触到该词时,不知如何理解和翻译。目前存在两种基本观点:一种观点偏重于民族的原生性,将ethnicity完全理解为“民族实体”, 等同于ethnicgrou;另一种观点将民族与认同理论相结合,强调民族的变动性、 调适性及可归属性。即将ethnicity拆解为ethnic identity——“民族认同”。
(3)关于nation。nation借自古法文,而法文又取自由nasci(生来)演变而来的拉丁文natio,意为出生(birth)或部落(tribe)。 而tribe(部落)来自拉丁文tribus,有three(三)的意思,指古罗马的三大支系;拉丁部,塞宾(Sabine)部与伊特拉斯坎(Etruscans )部。据考证,存在三种可能性:(a)指罗马三大支系;(b)指古以色列的12个部分,即亚伯拉罕的儿子雅各的12个儿子的后裔所组成的氏族;(c)古希腊的一个家族。(注:参见《科林斯英语字典》。 )在《圣经》中,当雅各的12个氏族联合成统一王国时,其氏族群便被称为一个nation——既指“民族”又指“国家”(或不常见的“族国”、“国族”)。(注:《圣经·旧约全书·创世纪》,17—4。 )如果将《圣经》作为虚构的古以色列民族志来读,那么,上述故事可说是民族与国家完全重合的一个理想范型。有人指出,16世纪以后,nation才与政治实体联系起来,从“出生”演变为“人民”,而后演变成“民族国家”。如在法文中,该词是在法国大革命发生后被赋予这一现代意义的——通过语言与文化纽带组织起来的拥有政治主权的人们共同体。nation涉及主权问题,指拥有主权或争取主权的民族,如谋求独立的苏格兰人、墨西哥的印第安人(西班牙文中就用nación,等于英文nation)。
有一种观点认为,对于一国之内的人群来说, 用nation 或ethnicgrou都不如用eole表达来得清楚,且不会导致歧义。据介绍, 俄罗斯就存在用eole来取代的趋势;法文中在提到西班牙的巴斯克人时也是用eole。在俄文中,нация的涵义比较单一,指“民族”。与会的苏联问题专家联系该词在苏联的应用情况发表看法,认为苏联解体和把人口划分成大大小小的民族有关,不尊重人权、公民权才是苏联解体的根本原因。
(4)关于national state和nation—state。与会者认为应对这两个不同的英文概念加以区分。自从有了人类,便有了文化与组织。文化与组织至少有5万年的历史,而国家(state)作为一种政治组织形态仅有8000年左右的历史。国家、民族、文化完全对应和吻合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 )几乎不存在(上文提到的《圣经》中虚构的民族国家除外)。“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是一种神话,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实现。爱尔兰、日本和瑞典比较接近于理想范式,但前者还包括了新教徒,后者包括萨米人,日本也有阿伊努人等。英文的nation—state 表达的是一种意识形态的理想模式,现实世界中存在的只是national state,即由一个主体民族和其他少数民族所组成的国家。(注:查尔斯·梯里(Charles Tily):《强制、资本和欧洲国家:公元990 — 1992 年》(Coercion,Caital,and Euroean States,AD 990—1992), 牛津布莱克威尔出版社,1992年第二版,第2~3页。)与这种观点相关,有人认为应将national state译为“公民国家”,因为这样既可区别于“民族国家”——nation—state, 又比较忠实于经验样本:“公民国家”包括多个民族,并且包括归化的外国人。
三、应用提案:
1.“民族”可否音译为minzu?
(1)不可译,就音译。从孙中山的“五族”到新中国的56 个民族,“民族”在我国具有深厚的政治背景,它牵涉到政治权力、自治、资源分配与领导人背景等一系列问题。使用“民族”一词与有无官方认可的政治合法性相关。然而对少数民族进行识别应尽量采用学术语言。就目前我国业已形成的民族格局而言,译成外文时采用任何对应词都会导致歧义,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音译。
(2)逐步过渡法:从ethnic到minzu。来自外交部的专家介绍说,50年代我国曾发生过一场与nationality有关的翻译官司。 有一次周总理讲话中的“民族”被译成了“nationality”, 有位华侨当时就提出反对意见。后来外交部的翻译人员基本上都倾向于有保留地使用ethnic一词,主要是意识到我国的现实民族格局与相关的英文概念之间存在的距离,二者不完全对应,可是又找不到一个词义完全对应的英文术语。可以说,用ethnic代替nationality的考虑是两权其害取其轻。 采用这条权宜之计的最终目标是音译我们的minzu概念。
(3)不可音译。持这种意见的人也占有相当大的比例。 其理由是“民族”本来就是外来词,音译“民族”后还是要借用外文的概念来解释,这就显得十分累赘、繁琐。有关此类中国式概念应该如何翻译的难题,一位60、70年代从事过对外宣传、翻译工作的同志在会上发表感触,他举例说,70年代的“斗、批、改”被音译为Dou、Pi、Gai,结果外国读者完全不明白我们想要表达的思想和意思究竟是什么。
四、代结语
与会者从不同的角度发表了自己的民族观,具有代表性的观点有:
1.经验体系的民族观:多元文化是一个活生生的社会事实
全球民族格局实际上是多元文化格局的转型,民族所表现的是基于传统的新的文化认同边界。人类已经经历过不同形式的国家。每个人都有族属,每个民族都有所属国家作为依托,不可能单独存在,这里一个事实。但“民族”是什么,至今仍众说纷纭。认为民族是“虚构的”、“人造的”看法也很普遍。基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我们应面对的一个巨大的社会事实是:人类是由不同的历史—文化群体构成的,必须以此为出发点进行思考。
比原生论在方法论上的进步在于,它所对应的不是想象的史前“史实”,而是我们无法回避的活生生的社会事实,有史为证,有目共睹。
2.后发论:民族是平行又历史的发展过程
“民族”包含三个方面的内容:生物的、政治的、符号的。民族是历史的、变动的发展过程。就ethnic而言,17世纪以前它与race有关,主要说明人与其他灵长类动物的关系。发展到19世纪时,它被赋予了新意:由以阶级地位和社会地位为基础形成的族群,强调民族的工具性与符号功能。
3.“民族主义”既是观念又是运动
“民族主义”是一条“变色龙”,它和不同的运动与观念相结合,产生不同的性质与色彩。“民族主义”既是观念又是运动,不能脱离民族运动谈论“民族主义”,运动及其社会历史背景赋予“民族主义”不同的性质。经典的“民族主义”主要表现为主权诉求,是分还是合;作为社会动力存在的理性民族主义推动了欧洲社会的制度建设、社会转型、文化变迁,它已成为与现代化相伴而生的普适型民族主义;第三世界国家以及德国都不能离开国际关系谈论民族主义。
本次会议浓缩了大量有价值的、深刻的学术思考,提出了前沿性的研究课题,如“民族国家”是否衰落?为什么分立主义是本世纪末冷战重灾区的特殊现象?未来世界上国家的数量是增多还是减少?这些都是基础性的研究课题,但它们对整个知识体系的理性化、规范化和科学化有不可低估的作用。由于会期有限,很多带有启发性的观点无法在会上展开,一天的会议所能做到的就是抛砖引玉。希望我们的讨论能够持续下去,《世界民族》杂志将为大家提供一个长期的专题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