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入、融合与创造——阅读教学的问答对话结构,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阅读教学论文,问答论文,结构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堂语文阅读教学课,教师应该怎样设计教学思路,才能引导学生参与对话,进入最佳的教学状态?见仁见智,可以给出一千个答案;再把这些不同的答案融通、归纳、上升,则成一个哲学诠释学的问题。唐代著名注释家颜师古在《策问十五道》中说:“厥意如何,宁闻诠释。”这是我国第一次把理解文本意义称之为诠释。德国著名哲学家伽达默尔的《真理与方法》,把阅读者与文本之间的问答对话视为诠释学的核心,提出了精神科学的“问答的逻辑”。他说:“精神科学的逻辑是一种关于问题的逻辑,一种关于‘问与答的逻辑’。”① 语文从属于精神科学(人文科学),所谓问答逻辑,应是阅读教学的问答对话结构。
按照哲学诠释学的逻辑,阅读教学的对话结构应由三个层次构成。首先是师生介入阅读,接纳文本的问题,阅读主体与文本主体之间展开对话;接着师生对文本进行重构,置入自己的问题,双方交流、碰撞,达到共识,这就是文本的历史视界与师生的当代视界融合;最后师生自我反思,拓展链接,把文本应用于实践,实现对文本的超越,进入创造阶段。介入、融合与创造,提升学生的阅读能力,这是一种有序、完整的方法论教学,同时提高学生的思想认识能力,让他们体验各种不同的社会人生,所以又是一种积极的生存论教育。试加以阐释。
一、介入:搭建对话平台
文本是一个话语系统,一连串印刷符号,具有物质形态性质,其中潜在着意义,又具有意识形态性质;它以开放的姿态,接纳所有的读者介入,与之交流,是一个言说主体,但不会直接开口说话。那么,读者又如何与之展开对话呢?就像现实中消费者与生产者、观众与演员之间的对话,彼此要相互了解,有一个共同话题,对话才能自然、流畅地展开。阅读教学的主体间对话,也需要相互了解。
文本作为历史存留物,与读者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学生要了解它,须在教师指导下听它说什么。倾听分两步:先诵读,疏通词语,理解内容,使其言皆若出于我之口;继而沉思、拷问,回味文本的原初创作意图,使其意皆若出于我之心,这样师生与文本彼此相通,有了共同话题。换言之,了解文本所描述的事理、人物、意象或其他内容,它就会呈现出某种意向性,顺着这一指向,意味着文本就像“你”一样开口说话。这样“我——你”一起构筑了对话交流的平台。
主体间的对话,始于读者“我”接纳文本“你”所提出的问题。伽达默尔说:“某个流传下来的本文(即文本——笔者,下同)成为解释对象,这已经意味着该本文对解释者提出了一个问题。”又说:“理解一个本文,就是理解了这个问题。”② “我”接纳问题,表明已经听到了文本说话的声音;接着再理解问题,就是在文本中寻找问题的答案;“我——你”对话是通过阅读来实现的。文本话语系统原本处于静止、非在场的沉默状态,介入阅读,使话语复活,变成了动态的、在场的言说。“我”的口诵、思考,使被时空所远化的历史文本“你”回到了当代,彼此间的距离消失,“我——你”就构成了对话关系。伽达默尔说:“理解一个意见,就是把它理解为对某个问题的回答。”③ 由理解文本的问题到确定答案,这就是对话所获得的成果。文本创作的原初状态,作者意图及其意义,被近似地恢复与重建。试以师生阅读柳永的《雨霖铃》为例说明之。
学生翻开教科书,诵读文本,听教师讲解,看编者的注解、提示与练习,疏通文字,理解文本内容;再经自己涵泳、体味,就会接纳“多情自古伤离别”这一由文本所提出的问题。由于资料失佚,无从知晓《雨霖铃》确切的创作年代,以及作者当时的处境。此情此景只能听文本言说。柳永谋职无望,被迫离开汴京,与知音饯别于城郊长亭。她是谁?又扑朔迷离。词中虽嵌用了孟浩然《送吴悦游韶阳》“去去日千里”之意,但绝非朋友之别;又暗含苏东坡《江城子》“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的深情,也不会是夫妻之别。细细品味“执手相看”、“良辰美景”、“千种风情”等词句,则不难推断,与之诀别者,应是京城风月场上的情投意合者,或者教坊中的红粉知己。两情依依,真诚无邪,现今读之,仍不免为之动容。历史留存的文本向所有的读者敞开,一代一代读者如何接纳文本的问题,作出怎样的评价,则与读者所处的历史时代、社会思潮相关,又与阅读个体的认知结构、阅读经验、个性爱好等相关。简言之,与读者视界相关。教科书编者、教师有责任为学生提供文本的社会背景、作者及其创作的具体情况,这样有助于扩大与深化学生的阅读视界,以便与文本更深入地展开对话。这也就是孟子所说的知人论世,是进入文本的门径。
柳永约为宋景祜元年(1034)进士,热衷于仕途,但数度殿试未果。据杨湜《古今词话》载:宋仁宗时柳永祝圣寿作《醉蓬莱》一曲,因犯忌,帝恶之,抹去其名曰:“此人不可仕宦,尽从花下浅斟低唱。”如此柳永无复检约,自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在秦楼楚馆与歌妓交往。《看花回》词中说:“画堂歌管深深处,难忘酒盏花枝。”《鹤冲天》词更是直言不讳:“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官场失意,却于词坛得意,其词曲适应市民需求,广泛流传。叶梦得《避暑录话》中称:“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雨霖铃》就是其中的名篇之一。
了解柳永其人、其词的创作历程,就缩短了文本与学生之间的距离,彼此有话可说,但学生个体之间存在差异,对话的结果并不相同。或言情真意切,或言过于伤悲,或言思想消沉,种种不一。阅读就是理解自我。伽达默尔指出:“理解一个文本就是自己在某种对话中理解自己。”④ 文本就像一面镜子照出各人的思想与面貌。西谚说,一头驴子往里瞧,绝不会出现圣徒的面影。理解不可避免地会暴露出自己的不足,读者倘若自我膨胀、自我张扬,采用单边主义,就无法与文本视界融合。在阅读教学中师生、生生之间需要展开碰撞式交流,以克服自身理解的局限性。
二、融合:在问答中达成共识
知人论世,复现文本的历史视界,与之展开对话,是问答对话结构的起始阶段。为使对话继续下去,读者必须由被动接纳问题,转而主动向文本发问,这样主体双方进入相持阶段,是问答对话结构的第二个层次。伽达默尔指出:“谁想寻求理解,谁就必须反过来追问说话背后的东西。”又说:“如果我们返回到所说的话背后,我们必然已经超出所说话进行追问。”⑤ 所谓追问, 就是超越文本所提出的问题,读者从当代视界出发,重新构置问题,去发掘文本背面的深层意义。“我——你”在相互接纳的同时,又相互诘难,在追问中使对话继续深入下去。
对《雨霖铃》的阅读,师生也要追问下去,为什么作者的情感如此深切、刻骨铭心?这绝非泛泛的男女之交,也不会是普通的离别,那么让作者梦绕情牵的知音究竟是谁,又是怎样一种性质的别离?据罗烨《醉翁谈录》载:柳永“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当日柳永名震京师,其词以情见长,妓者爱其才,不惜以金物贿之,想见罗绮丛中必有仰慕者或愿意托付终身者。在其《玉蝴蝶》词中也透出一点消息:“美人才子,合是相知。”宋代歌妓制度,侍艺不侍寝,仅限于侑觞劝酒与歌舞表演,就像当今穿梭于歌厅、酒吧与茶楼的演员。歌妓中不乏才艺出众、洁身自好,希望改变自身处境者。柳永在与她们长期的交往中,岂能无动于衷?史料未留下任何可靠证据,但允许读者在与文本的对话中作出合理的推测与想象。
文本自身是“沉默”的,读者是对话的策动者与完成者,但读者对文本的推测与想象也不是随心所欲的,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爱怎样说就怎么说。师生向《雨霖铃》的提问或追问,也不是完全自由的,必须顺着文本的意向性展开。伽达默尔说:“只有当诠释者被(文本)主题推动着,在主题方向上作进一步询问时才会出现真的对话。”⑥ 即是说,文本对读者是有所限定的。自说自话会遭到文本的拒绝;一知半解,则文本不会作出反应。教学必须引导学生反复吟诵文本,“精骛八极,心游万仞”,顺着文本的主题追问与想象,并且设身处地体验作者的心情,庶几可于恍惚中面见作者,感受其生命意识,从而逼近文本的历史视界。诚如明谭元春《诗归序》中所言:“自出眼光之人,专其力,壹其思,以达于古人,觉古人亦有炯炯双眸从纸上还瞩人。”这就是“我——你”融洽的对话状态。师生专注于《雨霖铃》,倾听作者声情并茂的诉说,“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前一句用双声叠韵,哽咽凄断;后两句休止、停顿,写出离别场景。全篇共用“切”“歇”“发”“噎”“阔”“别”“节”“月”“设”“说”等十个入声韵,短促急迫,更增添了离别的切肤断裂之痛,师生玩味摩挲,沉潜于其中,必为其所动。无怪乎清沈谦《填词杂说》中说:“读之皆若身历其境,倘恍迷离不能自主。”完全被文本所牵引,被离愁别绪所包围,不知何者为“我”之思,何者为“你”之意,这样文本背面所深藏的意义为师生所破译。主体双方共同论定《雨霖铃》所写的不是一般的离别,而是知音之间无望再聚的生死离别。屈原《九歌·少司命》断言:“悲莫悲兮生别离”,所以特别沉痛。这就是“我——你”问答对话,相互诘难、合作所获得的融合。伽达默尔指出:“这样重新获得了一个历史过去的概念,以致它同时包括我们自己的概念在内。我们在前面曾把这种活动称之为‘视界融合’。”⑦ 这一融合,既非文本原有的历史视界,也非师生的当今视界,而是第三种视界,一个全新的共同的结论。
“视界融合”意味着“我——你”对话的一次成功的合作。师生“我”没有主观臆测,文本接受了所提的问题,并作出了回应,彼此获得了一元共识,标志着阅读教学取得了阶段性成果,但不是终点。伽达默尔说:“提问的艺术就是继续提问的艺术。”⑧ 师生对《雨霖铃》还可以继续追问下去。譬如说,为什么说这是一场生死离别?回顾柳永的人生,他沉溺于烟花柳巷,非其所愿;科场失意,无奈恣狂,内心所向往的仍然是《长寿乐》词中所说的“魁甲登高第”。他身陷醉乡风景,心存魏阙,期望有朝一日建功立业,这种深刻的矛盾,也隐约地在文本中反映出来。他决然离开知音,“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在所不惜,是为了自己的未来;“千里烟波”、“沉沉楚天阔”,前程渺茫,也要去一搏;“更与何人说”,是内心矛盾的集中表现。倘若师生继续追问下去,就成为一个学术性的研究问题,已超出了阅读教学的范畴与目标。那么对《雨霖铃》的阅读就不必再继续追问了么?否。师生要追问的是文本在当代有什么实际意义,对“我”有何启示。教学不只是要重认文本的历史意义,复现文本的创作意图,更要让每一个学生说出属于自己的个人体验,这样“我——你”之间的对话就进入了第三个层次。
三、创造:对文本的超越
现代哲学诠释学认为,阅读不是读者对文本意义的主观判断,而是出于当代社会的需要;理解不是面向过去,沉湎于历史,为古人担忧,而是要面向未来,激活文本在当代的现实意义。“我——你”之间的对话,永远是后世读者对前世文本的反思或批判。这不是否定,而是重新审视,融旧铸新,以当代的眼光切入,使历史的传统、他者的成果为我所用。阅读的本质是创造。学以致用,应用也是一种创造,是对文本原初意义的延伸。伽达默尔指出:“本文意义倾向一般也远远超出它的原作者曾经具有的意图。”⑨ 创造、超越是阅读教学问答对话的总结阶段,是对效果的检验。尽管一代代师生与文本问答对话的话题会有所改变,但是创造、超越是每一代师生所共同追求的目标。语文教科书的经典文本,有的已经使用了几百年乃至几千年,所以常读常新,是因为读者不断地读出新意,有所创造,产生了不同于前人的阅读效果。当然对学生个体来说,不在乎读出多少新意,在乎把自己对文本的理解或体验应用于自身。即从自身的阅读水平与生存处境出发,联系实际,把一般的、普遍的东西应用于个别的、特殊的实践。在与文本的对话中,给文本注入新的内涵,或者激活文本的潜在意义,获得举一反三的阅读效果。哲学家克罗齐说:“每一种真正的历史都是当代史。”⑩ 历史是当代史家对客观史实的理解, 所以说一切历史都从属于当代。文本意义也是原初意图在当代的复活,任何阅读、理解莫不带上当代色彩。阅读教学要求学生结合自身实际,揭示文本的应用价值与现实意义,一方面提升听说读写能力与审美水平;另一方面提高自身对社会人生的认识,这就是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阅读教学的问答对话结构,要求每一个学生,不论是领头雁、后进者还是居中者,都应在教师指导下,以自己的认知结构为起点,依托个体的阅读经验,独立地与文本展开对话,并在对话中自我反思,认识自己的长处与短处。学生个体所得虽然存在着差别,但各人所获得的都应该是属于自己的“这一个”。
身处21世纪,面向未来的中学生,阅读千年前柳永创作的《雨霖铃》,感受作者仕途失意,身处底谷,不能与自己所爱的知音共度人生,痛苦离别,孤独漂泊,也许会发出一声喟叹,洒下一掬之泪,但若纠缠于此,为古人哭泣,就会成为时代弃儿。人生自古谁无离别,别父母、别妻子、别兄妹、别朋友,问题在于缘何而别。离别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挑战,未必就是坏事;有时是一种责任、一种升华、一种追求,可以成就学问和事业,使自身生命放射出璀璨的光辉。“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刘克庄《玉楼春·戏林推》)报效国家,别离又何妨?“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鹊桥仙》)提升爱的境界,别离是考验。“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安慰与期望,别离是祝福。举凡有意义的离别都是美丽的。柳永虽然没有直接说出离别的理由,也不会是完全消极的。学生在与文本的对话中一面感受作者离别的切肤之痛,一面又要以另一种眼光坦荡地面对离别的种种人生困惑,超越文本的思想与境界,正确地对待社会人生,自强、自信,这是对自我的鞭策。
《雨霖铃》被誉为宋金十大金曲之一,是提升学生语文能力与鉴赏水平的极好教材。全篇首尾停匀,腰腹肥满;前后照应,连绵相属,词意蕴藉。周济《宋四家词选》称赞柳词:“以平叙见长,或发端,或结尾,或换头,以一二语句勾勒提掇,有千钧之力。”《雨霖铃》对景有感,以“寒蝉”“骤雨”创设环境,再铺陈离别,用“无绪”“凝噎”表达痛苦,是为初段;接着过渡、转折,上下阕脉络不断,情景相生,句句沉痛,更哪堪“冷落清秋节”,是为中段;最后虚写去后,又回味“良辰美景”,复以舒缓的议论收绾,终段余意不绝如缕。全篇叙述有序,感情委曲,词句清新婉丽,节奏合拍可唱,形成了所谓“柳七郎风味”,堪称宋代婉约词派的代表作。李清照《词论》中曾批评柳词“词语麈下”,其中某些作品确有流俗趣味,格调不高。《雨霖铃》却是精金粹玉,纯正高雅,特别是“杨柳岸晓风残月”一句,风物诱人,场景暗淡,思绪邈远,悠悠不尽,读之令人色飞魂散,是写离别的绝唱。贺裳《皱水轩词筌》称之为“古今俊句”,也不为过。学生细加体会,有助于提高文学的鉴赏能力和语言的表达能力。
全日制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指出:“阅读教学是学生、教师、文本之间对话的过程。”我们依据哲学诠释学的问答逻辑,推演出来的问答对话结构是阅读教学对话过程的细化或具体实践,旨在拆解以文本为中心的教学模式,消解单纯的知识传授、单边的教师讲解与单一的智力训练,建构多重、多边、多元的问答对话教学范型。介入、融合与创造,促成教科书编者、教师与学生之间的互动,这样既有知识的传承,又有知识的发展创新;既有编者的指导与教师的分析,又有学生的诘难与责疑;既有智力教学,又贯穿着人生教育。教学以学生为本,编者、教师不再是至高无上的裁判,而是学生对话的伙伴与朋友。伽达默尔指出:“每一说话者与同伴进行对话的无限性,是永远不会穷竭的,这就是诠释学的基本维度。”(11) 由于对话的无限性,对文本的理解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解决学生的所有问题。阅读教学的最佳状态或理想境界,不是师生无疑,教学滴水不漏,而是留下空白,引发师生继续探索,保持继续学习的兴趣与欲望。在下一个文本阅读中同样的问题还会出现。编者、教师作为指导者,不是身份与权力所可以授予的,应该依靠自身的修养,在问答对话中得到学生的普遍认可,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指导者。
注释:
①②③⑤⑦⑧⑨ 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哲学解释学的基本特征》(上),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第475页,第473页,第482页,第475页,第481页,第471页,第478页。
④⑥ 伽达默尔《哲学解释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第56页、第12页。
⑩ 参看田汝康等编的《现代西方史学流派文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34页。
(11) 伽达默尔《美的现实》,三联书店,1991年,第18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