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歌序言中的疑难问题_文心雕龙论文

《诗品上#183;序》疑难问题辨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疑难问题论文,诗品上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钟嵘《诗品》序文与诗评,是其诗论的两个有机组成部分。尤其是《诗品》上、中、下三卷之首的序文,集中表述其诗歌理论,是钟嵘诗论精华所在。《诗品》序文与诗评,历来存在的疑难问题不少,乃钟嵘《诗品》研究的重要课题。本文从序文形式与序文内容两方面,就《诗品上·序》的疑难问题试加辨说。

《诗品》对汉魏至齐梁一百二十二位诗人(外加“古诗)的五言诗作品,逐个加以评论;尽管把诗人们分列在上、中、下三品,钟嵘说:“预此宗流者,便称才子。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申变裁,请寄知者尔。”三品之首,各有序文,各自成篇。钟嵘《诗品》序文分置上、中、下三品之首的特色,却历来缺乏“知者”。考察《诗品》序文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关系,有助于我们对钟嵘诗论的深入探索,对古籍版本、古书序文形式沿革的研究,皆有裨益。

《诗品》上、中、下三卷(三品)之首的序文,言简意赅,既避免冗长,又论述详尽。《诗品上·序》内容要点有:(1)简论诗歌的产生及其对人类社会的意义。(2)追溯五言诗滥觞与发展的历史,点明建安、太康、元嘉三个时期的重要诗人。(3)指明五言诗是“众作之有滋味者”;界说“三义”,诗的三种艺术表现手法脱颖而出;提出“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的评诗标准。(4)论述诗歌与大自然、人类社会的密切关系:“感荡心灵”而后陈诗长歌以“展其义”、“骋其情”。(5)指出齐梁时诗风虽盛,却是“庸音杂体,各各为容”。(6)有感于时人评诗,“喧议竞起,准的无依”,故而作《诗品》,“敢致流别”。《诗品中·序》内容要点有:(7)说明《诗品》评诗的体例。(8)阐明“吟咏情性”的诗歌,不能以用典为贵(“何贵于用事”),指出“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针砭齐梁间作诗“竞须新事”的风气,提倡诗歌作品“自然英旨”(天然、精粹、味美)。(9)有感于诸家“志录”,“并义在文,曾无品第”,故网罗古今五言诗,“辨彰清浊,掎摭病利,凡百二十人”;只是“三品升降”,并非定论,尚可商榷。《诗品下·序》内容要点如下:(10)曹(植)、刘(桢)、陆(机)、谢(灵运),诗文的通人天才,其“锐精研思”,却不曾有“宫商之辨、四声之论”。(11)“诗三百”入乐,不协调宫商五音就无法配合乐律;如今作诗既然不入乐,只要琅琅上口,可以咏唱,又何必在声律方面计较“宫商之辨”呢?曹植诸家的诗,都是“韵入歌唱”的作品,便是明证。(12)指责诗歌“宫商之辨”、“四声八病”说的倡导者们,“务为精密”,使诗歌作品多拘束禁忌,“伤其真美”。(13)提倡自然声律美(“真美”),即重视诗歌作品的吟诵,读起来清音浊音流畅、和谐上口就足够了,不必深究“四声八病”之类的所谓声律禁忌。(14)最后,列举五言诗之“警策者”,意在说明自古以来诗歌声律的“真美”,有如“珠泽”、“邓林”(桃林)。

综上所述,《诗品》序文内容实乃包括“总论”、“论诗歌创作”、“《诗品》撰述缘起”三大部分。“总论”内容:诗的产生及其意义;五言诗发展简史;评诗的标准;《诗品》评诗体例。这部分内容,在《诗品上·序》占去一半篇幅,只将“评诗体例”移至《诗品中·序》开头加以说明。“论诗歌创作”内容如下:“感荡心灵”而后陈诗长歌以“展其义”、“骋其情”;要发扬诗歌创作的三种艺术表现手法,斟酌运用(“弘斯三义,酌而用之”);“吟咏情性”的诗歌不以用典为贵,提倡“自然英旨”;齐梁间诗风虽盛,却是“庸音杂体,各各为容”,针砭“竞须新事”的风气;提倡诗歌创作的自然声律美(“真美”),反对“四声八病”说之类的声律禁忌。“论诗歌创作”这部分内容,是《诗品》序文重点,故在上、中、下三品诗评之首分别详加论述。从“感荡心灵”而后才有诗,谈到诗歌创作的“三义”,谈到诗歌作品“何贵于用事”。——分别在《诗品上·序》和《诗品中·序》论述。钟嵘在《诗品上·序》指出的“庸音杂体,各各为容”,当然包括他在《诗品中·序》所针砭的“竞须新事”。《诗品下·序》提倡诗歌作品的自然声律美,这与《诗品中·序》提倡的诗歌作品宜“自然英旨”的诗论主张相一致。钟嵘“论诗歌创作”的这部分内容,巧妙地分置在上、中、下三品之首的序文而论述之。“《诗品》撰述缘起”这部分内容,则分置在《诗品上·序》和《诗品中·序》末尾述之:一述时人评诗,“准的无依”;二述诸家“志录”,不曾评论作家作品的优劣品第。二者都是钟嵘撰述《诗品》的缘由,如此分述使得“撰述缘起”更为醒目!

立足《诗品》文本认真辨读,由上剖析考察可知,序文分置上、中、下三品之首,当为《诗品》古本旧式。《诗品》现存几种古早的本子有:宋章如愚辑的类书《山堂先生群书考索》本,现存元延祐庚申(1320年)圆沙书院刊本;宋类书《陈学士吟窗杂录》本,现存明钞本和明刊本;明正德元年(1506年)退翁书院钞本;明正德丁丑(1517年)《顾氏文房小说》刊本。后三种版本《诗品》序文,均标明“诗品上”、“诗品中”,“诗品下”。《陈学士吟窗杂录》本的撰者陈应行是南宋状元;宋光宗赵惇绍熙年间(1190-1194)的这部类书所依据的原本,当是《诗品》宋版本旧式。《山堂先生群书考索》卷之二十二所录的《诗品序》,实为《诗品上序》,细考便可知。该类书在上品序文之后,紧接着刊刻“古诗”诗评正文,可见序文开头的“梁征远记室参军钟嵘诗品序曰”,实脱“上”字。后人误以为“诗品序曰”是《诗品》的“总序”。吕德申著《钟嵘诗品校释》(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4月第1版,2000年10月第2版)用《山堂先生群书考索》为底本,就把《诗品上·序》视为“总序”,并注释云:“在考索本中,这是作为全书的总序,同本传。中品、下品、另有序。此格式与其他各本均不同。退翁本、顾氏本、吟窗本等均以本篇为上品序。中品序、下品序与考索本同。”他在上品首则诗评“古诗”之前,添补“诗品上”三个字,并加注云:“元延祐庚申圆沙书院《山堂先生群书考索》本原脱此三字,据明正德十三年(1518年)慎独斋本补。”可见,早在大多钞本和刊本均作“诗品上序”的明代,已有个别本子误为“全书的总序”。曹旭《诗品集注》误同吕著《校释》。或以为考索本的“总序”与《梁书·钟嵘传》的记载相同。细考《梁书·列传第四十三·文学上》有关钟嵘的传记原文,可知《梁书》并不录“诗品中”和“诗品下”序。其云:“嵘尝品古今五言诗,论其优劣,名为诗评。其序曰:……”所录仅诗品上序文。史书传记“节录”的体例。《梁书》即有例证。譬如同书《列传第四十四·文学下》有关刘勰的传记原文,其云:“初,勰撰文心雕龙五十篇,论古今文体,引而次之。其序曰:……”所录《文心雕龙·序志》全文篇幅不及钟嵘《诗品上·序》之长,结果连《序志》末尾的“赞曰”八句都被删节不录。由此可见,以《诗品》考索本的所谓“全书的总序”,“同本传”(即与《梁书·钟嵘传》相同),是不足为训的。清代何文焕辑《历代诗话》,把序文合成一篇,作为《诗品》全书总序。此后,钟嵘《诗品》序文变成“总论”形式(今本或把“总序”改刊为“总论”),更非钟嵘《诗品》序文格式原貌。

古书序文位置,或在末尾,或在书中,或在卷首,不拘一格。与钟嵘《诗品》同时代的刘勰《文心雕龙》,《序志》置全书末尾。《文心雕龙》“剖情析采”的中间,夹有相当于创作论的序文《总术》一篇,置于创作论诸篇末尾、鉴赏批评论诸篇之前。《吕氏春秋》十二纪末尾有《序意》一篇,位于八览、六论之前,处于全书的中间。《序意》云:“良人请问十二纪。文信侯曰:尝得学黄帝之所以诲颛顼矣,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为民父母。”文信侯即吕不韦,于此透露出他对编书体例的说明:十二纪指四时的运行,表示“大圜在上”的天,置全书之前位,而八览、六论当表示“大矩在下”的,合当置全书之后位,前后之间置全书《序意》一篇。这篇序文已残缺,主要述及十二纪,所述“大矩”、“下验之地”亦涉及八览、六论。今传全书编次,当为《吕氏春秋》古本格式。考之钟嵘《诗品》三卷之首皆有序文,《诗品中·序》居全书中间,与《吕氏春秋》序文格式,有其一脉相承之处:这就是古人著书序文体例不拘一格!

钟嵘《诗品》序文分置上、中、下三品之首,有其特色。由上剖析综述可知三篇序文,既各自成篇,又互为补充,相辅相成。显然,按照本文“综述”的三大部分内容提纲,另撰一篇《诗品》总序(并非三篇序文简单合并),亦无不可。然则不如钟嵘《诗品》原序分置三品之首,更具特色。《诗品上·序》的内容,显然并非全书“总序”;而将《诗品》各品序文合并为一篇“总论”,更令序文眉目不清。辨明乎此,钟嵘《诗品》古本序文原貌可见矣。

先辨说“文约易广”。钟嵘诗论指明五言诗是“众作之有滋味者”,并提出“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的诗评标准,认为这样的诗歌作品“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在论述此一观点的开头,钟嵘说:“夫四言,文约易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他比较四言诗体与五言诗体,得出结论:四言诗文字简约,容易被推衍扩充(“文约易广”),世人每每苦于文字烦且意蕴较少,所以已经很少习用四言诗体。《诗品》现存最早的全刊本《山堂先生群书考索》作“文约易广”;而历代许多版本都把“文约易广”改为“文约意广”,均由于不解“易广”。或曰:“文约意广,指文辞简约,含意广大。”或译为:“四言诗,每句字数少而所要表达意义的面广。”如果《诗品》原文是“文约意广”,那么,为什么下文紧接着说:“文繁而意少”呢?或曰:“诸本并作‘意’,非。”却又《集注》云:“易广,容易流传普及。”果真是如此“容易流传普及”,为何下文却说“每苦”,“罕习”云云呢?关键在于释“易广”。广,原有“扩充”的意思。如《史记·淮南衡山列传》:“广长榆,开朔方。”刘勰《文心雕龙·诠赋》:“乃灵均唱《骚》,始广声貌。”又引申为推衍扩充,如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欲以广主之上意。”《诗品》“文约易广”的“广”,尚有表示被动的用法,即“被扩充推衍”。古汉语普通动词用来表示被动,如丘迟《与陈伯之书》:“将军松柏不翦,亲戚安居。”(“不翦”即“不被翦”,喻指祖坟不被发掘)。——“翦”表示被动(参见陈梦韶著、陈元胜校补《古代汉语特殊句法》第四篇第三节动词的特殊用法)。钟嵘说四言诗文字简约,容易被扩充、推衍,“取效风骚,便可多得”。这有两层意思:一是取法《诗经》、《楚辞》,便可以看到许多“文约易广”的例子;二是取法《诗经》、《楚辞》,写出的四言诗同样“文约易广”。故紧接着说“每苦文繁而意少”:文繁,即文烦(文字简约容易被推衍,故曰“烦”);意少,“文约”则相对五言诗体来说,意蕴少矣!读四言诗,写四言诗,都会碰到“文繁而意少”的问题。

风骚“文约易广”例,颇可多见。东汉王逸《楚辞章句》序说《九歌》:“故其文意不同,章句杂错,而广异义焉。”一部《楚辞》里的“骚辞”,历来众家解说纷纭。何耶?一言以蔽之曰:“文约易广”。刘永济《屈赋音注详解》释《九歌·山鬼》云:“《九歌》各篇称谓之词,最难分别,此篇则尤其纷杂。”单是《九歌》中“称谓之词”则“最难分别”,可见骚辞“文繁”之一斑。兹举《诗经·小雅·我行其野》为例,以见风骚“文约易广”之情形。《我行其野》“求尔新特”句,“特”字“易广”而有二义:“公牛”义喻指新丈夫;“匹”义泛指新对象。由于“文约易广”,《我行其野》全篇中的“我”,便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一说是在异国他乡做人家赘婿而被女家驱逐的男子(特,公牛,喻指丈夫;妻子嫌贫爱富另嫁新丈夫,故这位被逐出的男子曰“求尔新特”,参见高亨《诗经今注》);一说是因丈夫喜新厌旧而表示与他决绝的女子(特,匹,泛指数对象,故这位被弃的女子说“求尔新特”,参见金启华《诗经全译》)。《说文》:“特,朴特,牛父也。”倘若改四言为五言,曰:“求尔新朴特”,则无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存在。不过,我们由此亦可窥见四言诗确实“文约易广”!

再辨说“诗有三义”。钟嵘谈五言诗创作,说:“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诗品》各种版本,或作“故诗有六义焉”。《钟嵘诗品校释》以《山堂先生群书考索》为底本,亦作“六义”。其实“诗有六义”显然有误,不仅与“三曰”有矛盾,而且下文明明说“弘斯三义,酌而用之”。明代刊本《夷门广牍》、清代刊本《砚北偶钞》、《学津讨源》均作“三义”,不误。“三义”误作“六义”,皆系拘泥于传统的“六诗”、“六义”之说。今人《集注》就说:“且‘六义’为诗学法则,此句‘故诗有六义焉’引述汉人诗学法则之意甚明,作‘三义’不词。”莫非钟嵘在下文说的“弘斯三义”,果真“不词”?!所谓“诗学法则”的“六诗”、“六义”说历来纠缠不清,成为《诗》学研究乃至诗歌史上的一大疑案,以此又影响到对钟嵘“诗有三义”及其具体界说的理解。辨读“诗三百”,解开“六诗”乃“六种原始诗体”之谜(详见拙著《诗经辨读·六诗辨说》,安徽大学出版社,1998年12月版),有助于我们还钟嵘《诗品》“三义”的原貌。从《诗》学诠释到诗歌创作“三义”理论的觉醒,最早脱颖而出的显然是钟嵘“诗有三义”说。钟嵘诗论“三义”说,实乃诗歌理论由萌芽到成熟的结果,亦钟嵘诗论的一大贡献。

钟嵘诗论最早明确地提出并阐述诗歌创作的“三义”(三种艺术表现手法)。其“三义”说来自《诗》学,又显然跳出“六诗”、“六义”的环内,赋“三义”以对诗歌创作具有独到见解的新义,形成自觉的诗歌理论。这是钟嵘“三义”说与传统说法有实质性不同之处。或曰“其实钟嵘的说法在实质上未必与旧说有多大差别”(参见杨明《钟嵘<诗品>注释商榷》,载《许昌师专学报》2000年第6期)。显然不辨在钟嵘《诗品》脱颖而出的“三义”说。从钟嵘之前的汉儒郑众、郑玄始释“六诗”,到钟嵘之后的孔颖达“用彼三事,成此三事”说,以及朱熹“三经三纬”说,均未能跳出《诗》学诠释的“环内”。综观一部《文心雕龙》,与钟嵘同时代的刘勰对“赋、比、兴”的阐述,亦尚未跳出《诗》“六义”的环内。文体论《明诗》、《诠赋》分别说“六义环深”、“《诗》有六义”;创作论《比兴》则说“《诗》文宏奥,包韫六义”。钟嵘《诗品》则是在谈五言诗“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之后,说“诗有三义焉”。这里的“诗”指诗歌创作,并非指《诗》学。有的《诗品》注本标点为:“故《诗》有三义焉”;或译为:“《诗经》中的写作方法有三种体例”,显然失误。“诗有三义”的“诗”,与下文的“是诗之至也”,同指诗歌作品与诗歌创作。把“诗”标点变成《诗》即指《诗经》,显然不是钟嵘《诗品》原貌。钟嵘诗论是把“三义”作为诗歌创作的三种艺术表现手法,加以综合考察、阐明。“三义”中的“兴”,是诗歌作品发端的艺术表现手法;因为不是讲《诗》学所谓“六诗”(“六义”)中的“赋、比、兴”,而是讲诗歌创作的艺术表现手法,故钟嵘“三义”说开头先讲“兴”。历来对此失察,遂猜测钟嵘何以不说“赋、比、兴”,而说“兴、比、赋”。或曰:“把原来的赋、比、兴的次序,改为兴、比、赋,有更强调兴和比的意思。”这种说法,显然只是一种猜测,且与钟嵘诗论“弘斯三义,酌而用之”相抵牾。要发扬诗歌创作的“三义”即三种艺术表现手法,且要斟酌运用,这才是钟嵘“三义”说之真谛。

钟嵘界说“三义”,有其独到的见解。先考察“三义”之首的“兴”,其云:“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或曰:“其解比兴,又与诂训乖殊。”所谓“诂训”,指郑众、郑玄、孔颖达等人的《诗》学“六义”有关比兴的训释;谓“与诂训乖殊”,实乃不理解钟嵘关于诗歌创作的“三义”说。朱熹释“兴”曰:“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盖本于《诗品》,却不如《诗品》界说“兴”较为全面、简明扼要。钟嵘说“文已说而意有余”,即指“文字已言尽他物却有引起所咏之词的余意”;他强调指出“意有余”,更能说明“兴”这种艺术表现手法的特点。《文心雕龙·比兴》云:“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通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刘勰说的:“兴隐”,实即“兴则环譬以托讽”(起兴是用委婉的譬喻来寄托讽喻的用意),“起情者依微以拟议”(托物起兴,依照含意隐微的事物来寄托情意)。可见,“兴”所比较隐晦的正是“意”。可惜的是刘勰界说“兴”,未及概述出这一要点。郑玄《周礼·春官·大师》注引大司农郑众曰:“兴者,托事于物。”而他自己对“兴”的解说是:“见今之美,嫌于媚誉,取善事以喻劝之。”干脆把“事”说成是“善事”,牵强附会。历来囿于《诗》学训释,解说“兴”义各执一端,皆未能在界说中触及“意有余”这一要义。或曰:“这种‘事’都是诗句中未曾直接说出的,那当然就是意在言外、‘文已尽而意有余’了。”(参见上引《钟嵘<诗品>注释商榷》一文)混淆钟嵘“三义”说与传统说法之间的实质性差异,更看不到“兴”作为艺术表现手法的要义。其实,用“意有余”加以概括,既扼其要者,又甚周详。即以《诗经》里用“兴”为例,其种种情形皆可一言以蔽之曰:“文已尽而意有余”。

《诗经》用“兴”之例,其种种情形虽说比较复杂,然而借以起兴的事物,不管其用意比较明显还是比较隐晦,甚至似乎看不出有何用意,总与被兴的事物之间有着某种“余意”。《诗经》开篇《周南·关雎》之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种兼有比义的“兴”,其用意较为明显些。《秦风·晨风》:“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这种“兴”的用意比较隐晦,但从情调上或诗行韵脚引出下文,却是显然可见。”彼晨风,郁彼北林”句,从文字上看似乎已言尽“鹯鸟迅速地飞行,飞到北边的密林”。然而,此一起兴作为诗篇的开唱,却曲折委婉地引出下文。且不说“鹯鸟迅飞,北边的密林”这一意境,与“不见君子,忧心钦钦”有着某种情调的联系,单说倘若开篇直写“未见君子”云云,岂不令人感到突兀?由此可见起兴诗句,确实“文已尽而意有余”。这里所说的“意”,不能理解为与下文有关的“正意”,应该包括情调、意境、韵脚和谐诸方面而言,所谓“诗情画意”者,庶几近之。《秦风·黄鸟》:“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鍼虎。”——诗篇三章,每章起兴由韵脚“棘”、“桑”、“楚”分别引出下文的“奄息”、“仲行”、“鍼虎”。哀悼子车氏“三良”的惨死,暴露秦国殉葬制度之残酷,此乃诗文“正意”;然而,以韵脚和谐创造诗篇的音乐美感,却也是诗人有意识的追求。此亦诗歌创作“三义”之一的“兴”,其“文已尽而意有余”的特点。值得我们关注的是:钟嵘诗论“三义”说与“滋味”说有着密切的联系。其云:“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弘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从中国美学发展史的角度考察,“味”作为美学范畴,是在钟嵘《诗品》确立其地位,并对后世司空图、欧阳修、苏轼等人的诗论产生明显的影响(参见《中国美学史》第二卷下册第804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然则,起兴诗句的“诗情画意”云云,不亦颇有诗味么?至于钟嵘界说“兴”为“文已尽而意有余”,是否乃司空图“味外之旨”说以至意境说的先声,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再考察钟嵘界说的“比”,其云:“因物喻志,比也。”钟嵘把“比”作为诗歌创作的艺术手法加以概述,与诸家释《诗》学“六诗”(“六义”)之“比”,颇不相同,却被指责为“其解比兴,又与诂训乖殊”云云。今人或译为:“凭物态来借喻人的思想感情,就是比。”其实,钟嵘用“因物喻志”四个字,就简明扼要地概述出“比”的特征:“凭借彼物来比类言志”。物,“彼物”而不只是指“物态”;喻志,“比类言志”而不只是指“借喻人的思想感情”。否则,“比”不就变成仅仅指“借喻”吗?郑玄《周礼·春官·大师》注云:“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先郑(众)则云:“比者,比方于物。”孔颖达《毛诗正义》则曰:“诸言如者,皆比辞也。”朱熹《诗集传》曰:“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可见,六朝前后的儒家经学大师均失察于“喻志”。郑玄只看到“斥言”的一面,看不到“比”亦可用来赞美的另一面,故其界说“比”只能说“取比类以言之”,而不是“取比类以言志”。钟嵘界说“比”,注重“比类言志”,颇有独到的见解。刘勰《文心雕龙·比兴》:“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者也”。刘勰解说“比”,较汉儒详细得多,但着重在于剖析“取类不常”,故曰“以切至为贵”。他虽然也说诗人言志的手法有“比”、“兴”两种(“故诗人之志有二也”),然而,刘勰沿袭郑玄之说,认为“比则畜愤以斥言”,失之偏颇。考之《诗经》用“比”,显然不都是积愤指斥的话。《卫风·淇奥》:“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这是赞美卫武公的诗句,“因物喻志”:凭借彼物“金”、“锡”、“圭”、“璧”,比类卫武公修炼精纯、品德高洁,表达卫人对武公的赞美!《邶风·凯风》首章:“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这是用“比”歌颂母亲的诗章。《周南·螽斯》全篇三章,各章均用“比”,是称颂多子的诗篇。《小雅·鹤鸣》全篇二章均用“比”,是一篇招隐求贤的诗,并无“畜愤以斥言”!至于《大雅·绵》首章用“绵绵瓜瓞”作比,更是以“瓜瓞”比周人的子孙众多而不绝,乃赞美之意。可见,钟嵘的“因物喻志”说,更能概括出“比”这一艺术表现手法的特征:“比”不只是简单的打比方来说明事物,而是在比类之中表达出诗人的情志。

关于“比”,钟嵘并不追求“以切至为贵”,而突出“因物喻志”,这与他提倡诗歌宜“自然英旨”的主张颇为一致。钟嵘主张诗歌贵在“吟咏情性”,“何贵于用事”!他指出“竞须新事”、“拘挛补衲”对诗歌的损害太大了(“蠹文已甚”),故而说“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同样,倘若“以切至为贵”只是指“以彼物比此物”,而失察于“喻志”,那么,“比则畜愤以斥言”(刺恶)之类的偏颇就会出现。因此,钟嵘释“比”,既强调凭借彼物来比类,又突出在比类之中表达出诗人的情志。用“因物喻志”四个字简明扼要又周全地释“比”,这不仅较历来诸家的界说高明,而且,是诗歌“三义”创作理论觉醒、成熟的体现,值得我们重视。

接着考察钟嵘界说的“赋”,其云:“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钟嵘认为:直接铺陈所要写的事情,托言寓意描写事物,这就是“三义”之一的“赋”。他突出“赋”义“直教善恶”。唐孔颖达《毛诗正义》曰:“诗文直陈其事,不譬喻者,皆赋辞也。”朱熹《诗集传》:“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钟嵘以后的儒家经师释“赋”,都跳不出汉儒《诗》学“赋之言铺”环内。近人罗根泽也还说:“赋本来是直接铺叙的意思,他却要说是‘寓言写物’,寓言便已不是直叙了”(《中国文学批评史·论诗专家之钟嵘》)。刘勰《文心雕龙·诠赋》则是把“赋”作为一种文体,详加论述。赋作为文体,以铺叙手法为主,也可以用比兴手法(尤其多用比)。刘勰认为综观赋的发展,实在是由《诗》的一枝“赋”义发展成为本干的赋体,故说“六义附庸,蔚成大国”云云。这种看法与“风、赋、比、兴、雅、颂”六种原始诗体(六诗”并非“六义”)的发展史实不相符合(详见拙著《诗经辨读·六诗辨说》)。赋这种文体擅长铺叙,其“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的特点,刘勰注意到了。故曰:“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至于“赋”作为表现手法,他的认识未能超越汉儒“赋者铺也”的解说,更未能跳出《诗》学“六义”之环内。因此,他在《比兴》篇说“诗人之志有二也”,显然看不到“赋”义“寓言写物”的特点。《文心雕龙》多处提及《诗》“六义”,却不见有“三义”之说。其实,孔颖达“用彼三事,成此三事”说,朱熹的“三经三纬”说,应该都是受到钟嵘“三义”说的启示。不过,从刘勰到孔、朱,他们都深受《诗》学“六义”之释的影响。难怪朱熹只看到赋的“直言”,还是避而不谈“寓言写物”。

兴、比、赋三种艺术表现手法,由《诗》学总结而来,人们对“三义”的认识与要求,有其变化发展的过程。有人认为:唐宋以后出现较为明显的变化,即不再视其为单纯的艺术技巧,而是对思想内容有一定要求的艺术手法;并认为刘勰《文心雕龙·比兴》篇“开始出现了这一变化的明显迹象”。其实,说到“义”与“意”的关系,既简明扼要,又全面加以阐述者,当始于钟嵘《诗品》。钟嵘“三义”说,是把兴、比、赋作为诗歌创作的三种艺术表现手法加以论述的,且注重“意有余”、“喻志”、“寓言写物”;诗歌创作的艺术表现手法与思想内容,开始有其明显的联系。刘熙载《艺概·赋概》说:“风诗中赋事,往往兼寓比、兴,则以言内之实事,写言外之重旨。故古之君子上下交际,不必有言也,以赋相示而已。不然,赋物必此物,其为用也几何!”刘熙载虽然不分“六诗”与“三义”,但其解说庶几近之。“赋”义以言内之实事,写言外之重旨;不再是一种单纯的艺术技巧,而是对思想内容有一定要求的艺术表现手法(“直书其事,寓言写物”)。由此观之,我们才不难理解钟嵘诗论何由竟以“寓言写物”为赋,且进一步考察到钟嵘诗论“三义”说之精华。

综观钟嵘诗论“三义”说,他不仅始将“义”与“意”联系起来考察,而且,“三义”的界说注重阐明“情”与“物”的关系。兴,触物起情(“文已尽而意有余”);比、索物托情(“因物喻志”);赋,叙物言情(“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这里的“物”即“事物”义。胡寅《斐然集·与李叔易》引用李仲蒙的话说:“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尽物者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宋李仲蒙的话,亦见之王应麟《困学纪闻》)。李仲蒙的说法,并未引起后人的重视。其实,李说还是拘泥于“六义”环内的“赋、比、兴”,而不是“三义”的“兴、比、赋”。钟嵘“三义”说历来亦不被重视。如果细察,不难发现其界说之所以注重阐明“情”与“物”二者之关系,实乃符合其诗论精义,即诗歌贵在“吟咏情性”。《诗品上·序》开篇曰:“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感人的事物,包括自然景物和人类社会生活。钟嵘说:“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正因为如此,作为诗歌创作理论“三义”的界说,势必要阐明“情”、“物”二者的关系。钟嵘诗论“三义”说的精辟之处,即在于此。实际上,注重阐明“情”、“物”二者关系,同样抓到《诗》学诠释“赋、比、兴”的精义。无论是《诗经》研究,还是诗歌创作理论的探索,钟嵘诗论有关“兴、比、赋”三种艺术表现手法的界说,颇具启示意义,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诗品上·序》其他疑难问题略辨如次。

钟嵘在序文开头说:元气会影响事物的变化,事物的变化会使人感动,所以激荡人们的思想感情,在诗歌舞蹈中表现它们。或曰:“气,指气候、节气。气之动物,即气候变易激使万物起变化。”或曰:“谓节气变化,萌动万物,万物的盛衰又触发了人的感情。”或译为:“气候使自然景物发生变化,景物的变化感荡着人们的心灵”。如此释译均不妥。气,指产生和构成天地万物的“元气”。刘勰《文心雕龙·原道》:“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太极,即混沌未开时的“元气”。《老子》云:“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古代哲学中的“气”,是一种“冲虚的气”(肉眼看不见的),又是矛盾对立着的气(参见任继愈《老子新译》)。钟嵘说“气之动物”,是着眼于事物变化的一面而言。谈到“四侯之感诸诗者”,只用“春风春鸟”等四句,紧接着用更多的篇幅,阐述“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以及“楚臣去境,汉妾辞宫”种种“感荡心灵”的人类社会生活。由此可见,钟嵘说的“物之感人”的“物”,不只是指“自然景物”或“万物”,而是指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影响“事物”变化的“气”,显然不可能只是自然界的“节气”或“气候”,而是“冲虚的气”即“元气”。《诗品》不仅论述诗歌创作与自然景物的关系,而且,阐述诗歌创作与人类社会生活的关系,这正是钟嵘文学思想不可忽略的一面。

钟嵘追述五言诗滥觞与发展的历史,开头便说:“昔《南风》之辞,《卿云》之颂,厥义矣。”先回顾《南风》歌词,《卿云》唱辞,它们的诗歌样式古远了。紧接着说:“夏歌曰:‘郁陶乎予心’,楚谣曰:‘名余曰正则’,虽诗体未全,然是五言之滥觞也。”这里说“诗体未全”,显然都就“诗体”(诗歌样式)而言。“厥义矣”句,尤其是“义”字,历来乏注。或曰:“昔日有《南风》之辞,《卿云》之歌,其义也久远了。”或译为:“它们的含义深远了。”且不说释“义”为“道”有何根据,仅就句意来说是讲“作诗之道,还是说“含义深远”呢?其实,“义”为“仪”的古字。譬如《叔向父簋铭》:“共(拱)明德,秉威义。”引申为仪容状貌。《汉书·高帝纪下》:“署行、义、年”。颜师古注引苏林曰:“行状年纪也。”可见,汉代作仪容状貌讲的“仪”,尚用古字“义”。钟嵘讲诗歌的样式古远,则借用“仪”的古字“义”,说“其义矣”。细察上下文意思,钟嵘论五言诗的滥觞与发展,正是从“诗体”(诗歌体式、样式)入讲的。故承“其义矣”,下文说“虽诗体未全,然是五言之滥觞也”,又说“逮汉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目,指诗体)。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有关《南风》的论述可资佐证。《明诗》曰:“至尧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风》之诗,观其二文,辞达而已。”《南风》以前的《玄鸟》、《云门》,虽无歌辞流传,刘勰认为“理不空弦”(照理不会空有乐曲而无歌词)。可见古远的诗歌样式“辞达而已”,决无“含义深远”之谓。刘勰有关五言体诗“久矣”的论述,亦可资取证。《明诗》曰:“阅时取证,则五言久矣。”刘勰认为五言诗的产生已经很久远了。而钟嵘认为诗歌样式古远(、久,都有“久远”义),夏歌、楚谣“虽诗体未全,然是五言之滥觞也”。“厥义矣”即“厥仪矣”,指《南风》、《卿云》的诗歌样式古远,庶几可以辨明。

论述诗歌创作与人类社会生活的关系,钟嵘说:“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接着用六个分句,罗列事实更具体地阐述,其中第二句便是:“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边塞将士们(“塞客”)有的战死在北方的郊野,有的如神魂追逐飞蓬转战奔命。这一分句写那些不战死则疲于奔命的“塞客”。有的注本删去后一个“或”字,有的注本虽不删却把“魂逐飞蓬”同样解为“骨横朔野”者的离魂,曰:“此言尸骨横陈于郊野,魂魄逐飞蓬以飘扬。极写死别之悲。”其实,前“或”指战死者横尸在北方的郊野,即:“或骨横(于)朔野”;后“或”指幸存者疲于转战奔命,魂不守舍,即:“或(如)魂逐飞蓬”。魂逐飞蓬,与《史记·尉陀列传》“虎争天下”(如虎争天下)句式相同,都是省略介词“如”而形成的特殊状谓句式;与“骨横朔野”(骨横于朔野),实为不同句式。(参见陈梦韶著陈元胜校补《古代汉语特殊句法》第二篇第十节“因省略介词而形成的特殊状谓关系”)不辨明这一句式,就会把“魂”解为战死者的“离魂”,更因此把后一个“或”字删掉(《诗品》众版本皆有前后两“或”,陈延杰注本删去后一“或”字)。古人用“神魂”指人的全部心灵作用,并认为“神魂”可以离开形体而存在;钟嵘则颇为形象地用“魂不守舍(魂逐飞蓬),指转战奔命的“塞客”。飞蓬,即蓬草。《诗经·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朱熹注云:“蓬,草名,其华似柳絮,聚而飞,如乱发也。”曹植《杂诗》:“转蓬离本根,飘摇随长风。”潘岳《西征赋》:“陋吾人之拘挛,飘萍浮而蓬转。”汉魏六朝时,蓬转、转蓬、飞蓬都可以用来喻行踪转徙无常。“魂逐飞蓬”则更加形象地刻画出疲于奔命的“塞客”。当然,边塞将士“负戈外戍”,也有“杀气雄边”之势。凡此种种“感荡心灵”者,较之四时自然景物与诗歌创作的关系,足见人类社会现象毕竟更为复杂、丰富。此亦钟嵘诗论“思深而意远”之处。

齐梁时代,诗风虽盛,却是“庸音杂体”各自为阵。士族习俗,写诗的风气炽烈;“才能胜衣,甫就小学”,必定心甘情愿地在写作诗歌的道上急忙乱闯(“必甘心而驰骛焉”)。或曰:“驰骛,奔走趋赴。这里指致力于写作诗歌。”或译为:“就一门心思地竞相作诗。”或译为:“就对诗歌一心向往了。”显然是以意译之。果真“一门心思”或“一心向往”致力作诗,大概不至于“庸音杂体”泛滥了。关键在于释“驰骛”与“焉”二词。《文选·班固<答宾戏>》:“战国横骛。”李善注:“东西交驰谓之骛。”《素问·大奇论》:“肝脉骛暴。”王冰注:“骛谓驰骛,言其迅急也。”可知“驰骛”有“迅急交驰”、“急闯”之义。《庄子·外物》:“骛扬而奋鬐”。此“骛”即“急闯”。焉,于此;此,指上文“罔不爱好”、“斯风炽矣”有关写作诗歌之事。“驰骛焉”可直译为:“急忙乱闯在写作诗歌的道路上。”钟嵘的同时代人、著名的史学家、文学家裴子野《雕虫论》曰:“自是闾阎年少,贵游总角,罔不摈落六艺,吟咏情性。学者以博依为急务,谓章句为专鲁,淫文破典,斐而为功,无被于管弦,非止乎礼义。”这里所说的情形,正是“必甘心而驰骛焉”之写照。

六朝时人评诗,喧闹的议论竞相起伏,批评的标准都没有依据,“随其嗜欲,商榷不同”(听随他们的嗜好、欲望,商讨意见不一致)。或曰:“嗜欲,爱好。商榷,商讨,审慎校订。此句意即王公士大夫高谈阔论之余,都把诗歌当作话柄,互相商讨,各有自己的论点。”或译为:“任随他们的嗜好乱说,和别人有着不同的议论。”以意释之或以意译之,同样不妥。关键在于释“嗜欲”与“商榷”。嗜欲,实为两个单音词“嗜”和“欲”。《韩非子·解老》:“嗜欲无限,动静有时。”与“动静”两个单音词互文对举的正是“嗜”和“欲”。《史记·齐太公世家》:“嗜酒好猎”;《南史·周舍传》:“尝居直庐,语及嗜好,裴子野言从来不尝食姜。”或言“嗜”;或言“嗜好”,都是“爱好”、“喜欢”的意思。《礼记·典礼上》:“欲不可以从(纵)”;《韩非子·解老》:“凡德者,以无为集,以无欲成”。欲,即人的主观欲念、欲望,故有“欲海”之谓。六朝时人评诗,不仅凭个人的趣味爱好,而且,往往带有更多的主观偏见。所谓“随其嗜欲”,即指出此种情形。“淄渑并泛,朱紫相夺”二句,承接上文“随其嗜欲,商榷不同”而言。钟嵘诗论,不止一次论及诗的“味”、“滋味”;这里则用淄、渑二水异味,喻诗篇的不同诗味。由于凭个人嗜好,原来诗味不同的诗篇却并泛同流。又用朱(正色)、紫(杂色)喻优劣不同的诗歌作品;由于带上主观偏见,原来优劣不同的诗歌作品亦淆乱难辨。如此一来,商讨的意见怎么会一致呢?故说“商榷不同”。商榷,商讨。处于主语位置的“商榷”,实指“商讨的意见”而言(名物化用作主语,谓语是“不同”)。古汉语不乏此种句式(参见陈梦韶《古代汉语特殊句法》第三篇第一节“词的名物化规律”),如《论语·乡党》:“割不正,不食。”《左传·僖公三十三年》:“奉不可失,敌不可纵。”句中“割”即“割的肉”,“奉”即“天奉的机会”。不辨明此,则把“商榷”释为“审慎校订”。倘若六朝时人评诗谈得上“审慎校订”,当不至于出现诗歌批评“淆乱”的情形。而这种“淆乱”不在于“和别人有着不同的议论”云云,而在于诗歌批评的标准都无依据,只是“随其嗜欲”而已,难怪商讨的意见不一致了。

钟嵘称赞“方今皇帝”萧衍其人,“资生知之上才,体沉郁之幽思,文丽日月,赏究天人”。天赋、文思、文章方面均为超人的“上才”,鉴赏作品穷究天人之际(“赏究天人”),亦无不通晓。《诗品》诸版本大多作“赏究天人”,《梁书·钟嵘传》引录《诗品》上卷序文始误作“学究天人”,后世仅有《全梁文》、《古今图书集成》少数版本从之。或曰:“学究天人,谓武帝学识可穷极自然与社会之理。”其实,《梁书》的引录并不可靠。《梁书·刘勰传》引录《文心雕龙》的序文,“既沉予闻”误作“既洗予闻”是其例。“学究天人”之误从《诗品》原著与有关史料佐证可辨明。赏究天人,实指鉴赏之高明,即钟嵘所谓“俊赏”之列。六朝时人评诗,“准的无依”;“彭城刘士章,俊赏之士,疾其淆乱,欲为当世诗品”。钟嵘说刘绘(士章)是高明的鉴赏人士,这位“俊赏之士”要鉴赏、评论的正是当代的诗歌品第(当世诗品)。细察《诗品》原文,钟嵘述及梁武帝萧衍“天赋”、“文思”、“文章”之超人,接着不必再赘述其“学识”(学究天人)之事;与原文内容密切相关的,恰恰是梁武帝的“俊赏”亦为超人之“上才”,故谓之“赏究天人”!或曰:“赏,欣赏。《管子·霸言》:‘其所赏者明圣也。’注:‘赏谓乐玩也。’赏究天人,指萧衍欣赏的范围很广阔,天上人间之事无不通晓。”实际上,钟嵘所谓“俊赏”、“赏究天人”,均专指鉴赏诗歌作品之高明而言。梁武帝萧衍鉴赏诗歌作品能穷究天人之际,无不通晓,故曰:“赏究天人”。释“赏”为“欣赏的范围”,不妥。《南齐书·刘绘传》有一则史料可资佐证。其云:“永明末,京邑人士盛为文章谈义,皆凑竟陵王西邸。”所谓“盛为文章谈义”,正是指鉴赏诗文作品风气正盛;足见“赏”并非泛指“欣赏”。《南史·梁武帝纪》:“竟陵王子良开西邸,招文学,帝与沈约、谢脁、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等并游焉,号曰‘八友’。”这正是钟嵘在“赏究天人”下文紧接着所说的:“昔在贵游,已为称首。”梁武帝萧衍在齐永明末年间,已号称“竟陵八友”的首领。这些“皆奏竟陵王西邸”的京邑人士“盛为文章谈义”、鉴赏天下的诗文作品,萧衍“已为称首”,难怪钟嵘说他“赏究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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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诗歌序言中的疑难问题_文心雕龙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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