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维尔的美国观,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美国论文,维尔论文,托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标志着世界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1776年《独立宣言》的发表 则标志着新大陆在政治领域的新纪元的开始。新生的美利坚吸引了旧世界好奇而将信将 疑的目光。正如拉斯基所言,在美国内部了解19世纪上半叶的美国同在苏联内部观察19 17年以后的苏俄一样,是一件既使人感到新奇又引人入胜的事情。托克维尔来到美国, 从后台观看了一场大戏,并做出了他的同时代人很少能够做出的生动而有趣的现实主义 报告。(注:拉斯基(Harold Laski)为《托克维尔全集》中之《论美国的民主》所作导 言。载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卷(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 第943页。)
很长一段时间,在欧洲人眼里,美国不过是欧洲的翻版,是只配忝列末座、暂时还不 足为惧的小兄弟。根深蒂固的优越感使他们固执地认为美国的成功有赖于天时、地利者 多,有赖于人和者少,而且美国的民主充满了变数。美国人虽然对此反感却又无可奈何 。(注:1833年《北美评论》抗辩道:“当我们大胆把政府的特性划作我国的繁荣的原 因之一,欧洲的贤达们带着明显的优越感嘲笑我们的无知,并向我们保证我们变成现在 这样既不是因为我们的制度,也不是制度的结果。当我们暗示坚定的宗教原则、严格的 道德、新英格兰的清教父辈们——他们构成了联邦人口的核心——的执着努力时,我们 被轻蔑地告知,最初的移民的主体不过是不列颠监狱里的渣滓。我们的成功——为我们 的外国朋友乐意承认的事实——的唯一原因(一个绝非表扬我们的原因)是我们幅员的辽 阔。”它呼吁欧洲的贤达们重新考虑他们的判断:“如果单单环境就可以使一个民族繁 荣,很难理解,鞑靼人广袤的(亚洲)中央高原和墨西哥高原的文明为什么不及密西西比 河谷的文明活跃。”Jamest Schleifer,The Making of Tocqueville's Democracy in
America,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80,pp.37-38.)托 克维尔也许是最早的一批试图真正了解美国实际情况并持肯定态度(尽管存在保留)的欧 洲人之一。
在美国的271天(140天在城市)里,(注:Andre Jardin,Tocqueville:a Biography,New
York:Farrar,Strauss and Giroux,Inc,1988,p.107.)托克维尔的足迹踏遍了密西西比 河以东除缅因、新罕布什尔、弗蒙特、佛罗里达、伊利诺伊及印第安那州以外的17个州 ,对这个巨大的共和国做了全方位的考察,获得了大量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再加上后来 几近苛刻的推敲琢磨,他的《论美国的民主》被认为是理解19世纪30年代的美国的最可 靠的向导,他本人则被公认为所有美国阐释者中最深刻的一个。(注:Henry Steel Commager ed.,America in Perspective:the United States through Foreign Eyes,Mentor Books:the New American Library,1947,p.17.以《美利坚合众国》(American
Commonwealth)(1888年首版)而知名的英国人詹姆斯·布赖斯(James Bryce)被视为最博 学的一个。)根据他的经典著作,我们可以清晰地了解他对美国的民主、社会和民族的 基本看法。
民主观
美国民主的伟大实验虽然在欧洲激起强烈反响,但很少有人认真看待或看好它。即使 是启蒙思想家,他们对北美的民主实验的好感也源自他们自己的理想,“完全基于他们 与美国民主的主要代表人物(如富兰克林、华盛顿、杰斐逊等等)在哲学上的共鸣,基于 美国代表了他们自己政治信条的正当这样一个信念。它与对同时代的美国民主各方面实 际如何的理解毫无关系,与对美国人实际过着怎样的生活的同感毫无关系。”(注:Durand Echeverria,Mirage in the West:a History of the French Image of American Society to 1815,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7,p.280.)尔 后的欧洲则要么担心美国的民主不能持久,要么担心它会堕落,要么质疑美国的经验能 否适用于欧洲。托克维尔也许是当时少有的愿意认真对待美国民主并试图从中窥见欧洲 的未来的欧洲人之一,他的《论美国的民主》是由外国人创作的第一部关于美国政府的 经典评论,(注:George Wilson Pierson,Tocqueville in America,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p.32.)而他本人则有“美国民主的克里斯托弗 ·哥伦布”之美誉。
托克维尔认为美国是唯一可以使人看清它的社会的自然而顺利成长的国家,美国人是 第一个幸运地避开了专制统治的民族。美国实现了“多数人的和平统治”——民主共和 制,英裔清教徒移民是美国民主的奠基人。这群自称“朝圣者”的移民主要是为了追求 政治理想而越过大西洋来到美洲的,他们“不是漂洋过海去撞大运的一小撮冒险家,而 是被上帝亲自撒在一片预定的大地上的伟大民族的种子。”他宣称:“从第一个在美国 海岸登陆的清教徒身上看到了美国后来的整个命运,就像从人类的第一个祖先身上看到 了人类后来的整个命运。”(注: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董果良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37、323页。)
托克维尔认为,平等和人民主权原则为美国民主提供了社会和理论基础。美国人“比 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比在历史上有记录的任何时代,都显得在财产和学识方面的更近乎 平等,换句话说,在力量上更近乎平等。”(注: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董 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59、4页。)人民主权原则一向或多或少地 存在于几乎所有的人类社会制度的深处,通常隐而不现。在美国,人民主权原则却被民 情所承认,被法律所公布;它可以自由传播,不受阻碍地达到最终目的。人民主权原则 意味着社会是由自己管理,并为自己管理;人民是一切事物的原因和结果,凡事皆出自 人民,并用于人民,人民是真正的指导力量;意味着美国的各项制度,不仅在其原则上 ,而且在其作用的发挥上,都是民主的。独立以前,人民主权原则秘而不宣地发生作用 ,独立以后,人民主权原则走出乡镇及于全国,成为人民主权学说。(注:托克维尔: 《论美国的民主》上卷(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62页。)
从纵向看,美国的政治生活始于社会的基层:乡镇成立于县之前,县又成立于州之前 ,而州又成立于联邦之前。(注: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董果良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45页。)美国联邦政府的形式是最后出现的,它是对在它 之前通行于社会的并不依它而存在的那些政治原则的总结;统治美国社会的那些伟大的 政治原则,先在各州产生和发展起来,各州的政治生活又从县和乡镇发展起来,而县和 乡镇又按同一思想建立起来。可以说,试用和实际应用共和制度,始于乡镇和地方议会 内部;而共和精神,也是先在各州产生和发展起来,尔后又顺利地通行于全国。(注: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182 页。)从横向看,美国的民主共和制源于新英格兰的乡镇自治实践及其理论依据——人 民主权原则。从新英格兰出发,首先传到毗邻的各州,再扩散到较远的各州,最后席卷 整个联邦。这就是说,新英格兰是美国民主的摇篮和起点,典型的新英格兰乡镇是美国 共和政治的缩影。在新英格兰,乡镇的政府在1650年就已完全和最终建成。在这一时期 ,他称赞,欧洲人还没有想到的或被他们轻视的那些原则,已在新大陆的荒野中公布出 来,并已成为一个伟大民族的信条。人类理性的一些最大胆设想,竟在一个不被人重视 、连任何政治家无疑都不屑厕身其中的社会里付诸实现了;而人的具有独创精神的想象 力,也就在这里想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立法制度。(注: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 上卷(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47页。)乡镇保存并发展了17世纪 以来的一些现代宪法的基本原则。在乡镇内部,居民享受真正的、积极的、完全民主和 共和的政治生活。他们在力所能及的有限范围内,试着去管理社会,使自己习惯于自由 赖以实现的组织形式。乡镇不仅有自己的制度,而且有支持和鼓励这种制度的乡镇精神 。新英格兰的思想,“首先传到相邻的各州,接着又扩散到比较远的各州,最后……席 卷了整个联邦……新英格兰的文明,像高地燃起的大火,除烤暖了周围地区之外,还用 它的光辉照亮了遥远的天边”。(注: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董果良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35、323页。)整个美利坚联邦不过是新英格兰的原则 和精神在更大范围的扩展和调整。
乡镇和美利坚联邦的发展表明平等的社会情况结合自由的民情使美国人得以成功地实 现“多数的和平统治”,自然环境、法制和民情共同促成了它的成功。相比之下,民情 重于法制、法制又重于环境。因为“最佳的地理位置和最好的法制,没有民情的支持也 不能维护一个政体;但民情却能减缓最不利的地理环境和最坏的法制的影响。”(注: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358 页。)正因为此,托克维尔才感叹由于没有民情的支持,美国的联邦宪法好像能工巧匠 创造的一件只能使发明人成名发财,而落到他人之手(如墨西哥)就变成一无用处的美丽 艺术品。托克维尔反对东施效颦式的拙劣模仿,他表示:“美国的政治结构,在我看来 只是民主国家可以采取的政府形式之一,而我并不认为它是民主国家应当建立的唯一的 和最好的形式。”(注: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 书馆,1988年版,第263页。)从长远看,托克维尔预测:美国的联邦是一个偶然的存在 ,存在着瓦解的危险;美国的共和却有根深蒂固的基础,看不到有崩溃的迹象。(注: 实际上,对于被托克维尔极力肯定的以平等为基础的民主,即使是美国人自己也存在不 同的声音。美国第5任总统约翰·亚当斯曾表示:“记住!民主制决不会长久,它很快就 会削弱、衰竭和自行毁灭。民主制从来就是自取灭亡的。”J·F·库柏认为,平等“根 本没有被定为美国制度的一项指导原则,宪法中既没有这个词本身,也找不到根据该词 的含义而合理做出的任何推论。”转引自弗莱彻·M·格林的“美国民主的周期”,载 中国美国史研究会等编:《奴役与自由:美国的悖论——美国历史学家组织主席演说集 》,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对于自由,亚当斯的看法同样十分悲观,在1821年5月1 4日致理查德·拉什的信中表示:“通向自由的门是窄的,通向自由的路也是窄的,如 果有找到门和路的国家,那也是寥若晨星。”转引自梅里尔·詹森“美国人民和美国革 命”,前引书。)
社会观
首先,在托克维尔眼里,美国是一个多种族的社会。在美国主要可以看到三大种族: 白人欧洲移民、土著印第安人和以奴隶为主体的黑人。教育、法律、血统甚至外貌特征 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几乎无法逾越的屏障。其中,白人高高在上,印第安人和黑人被 视为劣等种族,处境恶劣。白人的不断推进与印第安人的节节后退就像一个铜板的两面 ,美国西进运动的史诗让印第安文明遭到致命的打击。在托克维尔看来,印第安人是一 个没有明天的种族。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再有故国,并且很快就将不再成为一个部族。 印第安文明的陨落就像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必然融化一样无法改变。而黑人奴隶制则不 仅违背人性而且毒化社会。他观察到,仅仅一河之隔,俄亥俄河两岸的肯塔基州和俄亥 俄州却有霄壤之别:自由的俄亥俄州一片繁荣,而实行奴隶制的肥沃的肯塔基州却懒惰 而贫穷。他强烈抨击“纯由法律规定的尊卑,是人们所能想象出来的最大虚构!在分明 是同类的人之间建立的永恒差别,是对人性的最大践踏!”(注:托克维尔:《论美国的 民主》,第399页。)在未来威胁美国的灾难中,蓄奴制将是最大的灾难。种族问题和种 族矛盾就像不定时炸弹,虽然还不会马上爆炸却不可避免。1860~1864年南北战争的爆 发证明托克维尔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就居于主导地位的白人世界而言,美国首先是一个大体同质的单一社会:美国没有“ 摇篮时期”,从建立时就已经是成年。(注: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351页。 )托克维尔原以为“美国是唯一的一个人们能够一步一步追踪人类所经历的所有社会形 态——并且看起来就像一条从富裕高雅的城市贵族一直到未开化的野蛮人一环扣一环的 长链——的国家。”然而“没有比这更大谬不然的了。在世界上所有国家当中,美国是 最不适合给予我所期望的景象的国家。在美国(甚至超过在欧洲)只存在一个社会。不论 贫穷或富裕、高低贵贱、或农或商,任何地方均由同样的要素构成。社会达到了同一个 水平。你会再次在几乎不可到达的穷乡僻壤遇到流落在纽约的人……你离开大路,艰难 地穿过小路,最后看到一片平整过的土地,一座只有一扇小窗户可以透进日光的木屋, 你自以为终于看到了一位美国农民的居所:错误!你走进的似乎是一个所有苦难的避难 所,但主人却穿着与你一样的服装,说着与城市居民一样的语言。在简陋的桌子上放着 书籍和报纸,主人自己则迫不及待地把你拉到一旁询问旧欧洲的最新局势以及他自己的 国家最打动你的地方是什么。他会在纸上为你勾画比利时人运动的计划,而且会严肃地 告诉你为了法国的繁荣还应该做什么。”(注:手稿,1831年8月1日。George Wilson Pierson,Tocquevill in America,p.237.)他感叹文明像森林大火一样蔓延过荒野,每 一座圆木小屋就是“漂浮在林海中的一叶文明方舟”。边疆的拓荒者的精神面貌与其栖 身之处之间毫无共同之处,他穿着城市的衣服,说着城市的语言,与城市居民并无不同 。他提到一次在宾夕法尼亚的偏僻地区去投宿时,居然发现主人40年前原是一位法国青 史留名的伟大的平等派活动家和激进的鼓动家。他认为,美国各州大致处于相同的文明 水平,即使是相距1000英里之遥的缅因州与佐治亚州,其文明的差异还不及法国毗邻的 诺曼底和布列塔尼之间的文明差异。(注:手稿,1831年8月1日。George Wilson Pierson,Tocquevill in America,p.189.)
不过,虽然很少文盲,知识也十分普及,但由于财富的分散、闲暇和精力的缺乏,美 国也是一个粗糙、因陋就简的年轻社会。初到美洲,托克维尔从船上遥望纽约伊斯特河 两岸的白色大理石小型宫殿式建筑时,不禁怦然心动,而当他发现这些所谓的大理石建 筑竟然只是敷上白粉的砖墙和涂上彩色油漆的木制柱廊时,又不禁大失所望。他表示, 美国至今只出现很少几位著名作家,它没有伟大的历史学家,而且连一个诗人也没有。 欧洲的一个三流城市每年出版的文学作品,也比美国24个州加起来要多。(注:手稿,1 831年8月1日。George Wilson Pierson,Tocquevill in America,p.350.)美国也没有自 己的哲学学派。托克维尔私底下更是辛辣地嘲讽了上流社会里的淑女们的音乐才能:“ 如果她们的目的是要制造噪音,那肯定是后无来者了。”(注:George Wilson Pierson ,Tocquevill in America,p.143.)不过,他也表示,文化的粗俗并非美国不可避免的宿 命。假以时日并积极努力,美国也可以在科学、文学和艺术上取得进步。
其次,这个白人社会也是一个几乎不必付出历史代价、以中产阶级为主体、个人主义 为原则、利益为纽带的平等社会。“美国人所占的最大便宜,在于他们是没有经历民主 革命而建立民主制度的,以及他们是生下来就平等而不是后来才变成平等的。”(注: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629页。)在新大陆,家世、血统不再重要,生活物资 也不再像欧洲那样丰富便利,可以随意予取予求。在一切都很陌生的新环境里,人们所 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自力更生是唯一的选择。他们习惯于独立思考,认为只有自己对各 自的命运负责。个人主义作为一种新事物在美国这个平等社会率先出现了。同时,这些 来自英格兰、法兰西、德意志、荷兰等国的移民们彼此之间既没有共同的历史、祖先和 语言,也没有感情上的联系,美德失去了号召力,维系他们的唯一纽带、使他们融合为 一个民族的核心只有利益。托克维尔认为这正是美国社会的秘密所在——每时每刻都发 挥作用的个人利益,甚或公开的并被称为一种社会理论的利益。不过,他指出美国人运 用了“正确理解”的利益原则来避免个人主义的泛滥和极端的惟利是图。
民族观
法国人克雷大科尔在《一个美国农民的来信》(1782)中提出了一个经典的问题:美国 人这种新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人?托克维尔的答案是:美利坚民族是一个好动的民族 ,同时也是一个全民逐富的商业民族。
在托克维尔眼里,美国人的好动不仅体现为浩浩荡荡的西进运动,也表现为个人在地 理上的不断迁徙和在职业上的频繁变动。在欧洲,人们安土重迁,而在美国,人们却不 断迁徙并对生活环境的变动安之若泰。托克维尔认为美国的西进运动与罗马帝国崩溃时 期发生的民族大迁徙一样壮观,不同的是古代等待迁徙者的命运是毁灭和死亡,而美国 的拓荒者却随身带来了繁荣和生命的种子。西进运动在美国人中激发出一种比对生命的 热爱还强烈的感情,锤炼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豪迈之情。他们认为人类的聪明才智足以让 自己成为世界的主人,足以让自己随心所欲地加以塑造。俄亥俄州的迅速成长尤其让他 印象深刻。他注意到,俄亥俄州成立不到50年,但它的大部分居民已非本州出生;它的 首府建成不到30年,但它的居民已开始向西部进军了。(注: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 主》,第327页。托克维尔特别提到,与欧洲普遍的错误看法相反,向西部进军的主体 是美国人自己。最初,是欧洲人放弃自己的茅屋,来到大西洋彼岸定居;而现在,是在 同一安瓿出生的美国人深入到美国中部的荒野。事实上,当时向西拓殖的人口当中每50 00人中来自欧洲的移民还不到200人。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325页。)美国 人常常感到时不我待,他们携带一把斧头、一本圣经和几张报纸就匆匆忙忙一头扎进了 密西西比流域。有时,移民们前进得太快,以至在他们身后又重新出现荒野。在托克维 尔看来,美国人的向西扩展不过刚刚开始。他预言:“在即将到来的一个时代,英裔美 国人将布满从北极的冰原到热带之间的整个辽阔大地,从大西洋沿岸一直扩散到太平洋 之滨。”(注: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479页。)
国家在向西延伸,个人也在不断经历变化。在美国,一个人精心地盖着一座房子准备 养老,但屋顶尚未封好,就把房子卖了;他又去开辟一个果园,但树还没有结果,就把 果园租出去了;他也许将丰收在望的庄稼,转给别人去收割。一个人本来有个很好的职 业,可是他可能随时把它丢掉;选了一个地方定居下来,可是不久以后因为志向改变, 又迁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居住地和职业的变动对他们而言就像家常便饭,他们决不会坐 以待毙,而是不断地寻找机会,美国也能够提供各种各样的机会。托克维尔表示,在美 国,只要肯干,总能获得成功的。对于一个美国人来说,人的一生就像一场赌博,就像 一次革命,就像一个战役。最值得赞扬的不是在故土安贫乐贱,而是外出去致富享乐; 不是老守田园,而是砸碎锅碗瓢盆到他乡去大干一场;不是固守家园,而是到外地去追 求幸福。托克维尔表示,新大陆的令人向往之处,就在于人在那里可以自我奋斗。只要 你去追求,就能获得幸福和自由。(注: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192页。)总 之,“生在另一片天空下,处在永远变动不居的环境里,被不可抗拒的洪流裹挟向前, 美国人无暇把自己与什么事物挂钩,他只是逐渐适应了变化并最终认为这是人的自然状 态。他感到需要它,甚至爱上了它;因为不稳定对他而言不仅不意味着灾难,反而可能 会带来奇迹。”(注:George Wilson Pierson,Tocquevill in America,p.119.)托克维 尔感叹,美国人居住在一个令人感到奇妙的国土上,他们周围的一切都在不停地变化, 每一变动都象征着进步。
美利坚民族也是一个商业民族。美国地大物博,土地肥沃而人口稀少,能够促进普遍 富裕的物质原因,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都多,比历史上其他任何时期都强。美国不但 有其他国家那样的工商业阶级,而且有其他国家所没有的一种现象,即全民皆商。美国 犹如一个为共同开发新大陆的土地和经营兴隆的商业而组织起来的大批发公司。托克维 尔表示,“这个民族首先给人的印象是为了贸易而聚积在一起的一群商人。随着更深入 地挖掘美国人的民族性格,人们明白了美国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追求可以归结为对如 下问题的回答:它能带来多少金钱?”(注:George Wilson Pierson,Tocquevill in
America,p.130.)他们满脑子只想如何改变处境和如何增加财富。对美国人来说,一切 可以成为发财致富捷径的新方法,一切可以节省劳力的机器,一切可以降低生产成本的 工具,一切便于享乐和增加享乐的新发明,就是人类智力的最优秀成果。在托克维尔看 来,美国人正在一个广袤的新国土上建立一个几乎只搞工商业和以开发为主要目的社会 。这是当时美国人与其他各国人之间的最大不同。美国人的经商干劲、经商的便利条件 和经商成就促使托克维尔断言美国终将成为地球上的第一海上强国:他们生来就是来统 治海洋的,就像罗马人生来就是来统治世界的一样。(注:George Wilson Pierson,Tocquevill in America,p.474.)
不过,好动的激情、对财富的渴求在旧世界是弊端,在美国却有利于社会繁荣,而社 会繁荣与自由是彼此携手并肩前进的,从而又有利于捍卫自由。托克维尔表示,新大陆 之所以有幸,就在于那里的人的恶习,几乎与人的德行同样有利于社会。(注:George
Wilson Pierson,Tocquevill in America,p.329.)同时,由于宗教的净化和德化作用, 由于每个安息日为美国人提供的“庄严的凝思时刻”,美国人还没有走向完全的物质主 义。总体上,托克维尔认为,美国人“是热心于追求、勇于进取、敢于冒险、特别是善 于创新的人。”(注:George Wilson Pierson,Tocquevill in America,p.471.)
结论
托克维尔的《论美国的民主》在欧洲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当时任何想要了解美国的人 都得阅读过或假装阅读过他的著作。他虽然大大伤害了当时欧洲的骄傲情结,但却大大 地满足了美国人的民族自豪感;他虽然没能全面打消欧洲对美国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根 深蒂固的成见,但对于推动欧洲对美国的真正了解发挥了巨大作用。他充分肯定了美国 的开创性成就和不同于欧洲的特征,赞扬美国的立国过程是文明人尝试建立基础全新的 社会,是“首次应用当时人们尚不知道或认为行不通的理论去使世界呈现出过去的历史 没有出现过的壮观。”(注: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29页。)他的著作是对美 国不过是旧大陆的回声(注:黑格尔表示:“美洲乃是明日的国土,那里,在未来的时 代中,世界历史将启示它的使命……对于古老的欧罗巴这个历史杂物库感到厌倦的一切 人们,美洲正是他们憧憬的国土。”但他接下去却断言:“到现在为止,新世界里发生 的种种,只是旧世界的一种回声,——一种外来生活的表现而已……”黑格尔著,王造 时译:《历史哲学》,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第92~93)之类的陈词滥调的驳斥。 今天看来,托克维尔的许多观点已经是老生常谈,不足为奇,但在当时却不啻石破天惊 。托克维尔曾表示,他并不想标新立异,只是想比各政党看得远一些;当各政党只为今 天而忙碌时,他已驰想于未来。(注: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18页。)这或许 正是托克维尔高出许多同代人的原因,历史已证明此言非虚。
托克维尔的著作对美国人的意义同样非同一般。《论美国的民主》的出版给了当时的 美国人一直渴望而旧欧洲迟迟不愿给予的肯定,而到了20世纪中后期,它更为遭受“精 神分裂”(丹尼尔·贝尔语)的美国提供了一面重新审视自己的镜子。无庸讳言,托克维 尔所描绘的19世纪30年代美国是一种以事实为基础的主观的建构,偏激和疏漏在所难免 。托克维尔的价值在别处。战后以来,在黑人运动、女权运动及青年人的反主流文化运 动的冲击下,中产阶级主流价值遭到了空前质疑,人们纷纷转向历史和传统以求弥合价 值分歧,托克维尔的著作对以英裔美国人为主体的白人——即后世所谓“WASP”——盎 格鲁·撒克逊裔清教徒——的气质及其在美利坚成长过程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的描绘, 极大地满足了人们这种寻找失落了的主流“精神”的需要。
托克维尔的著作对非西方世界而言同样意义非凡。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西方世界内部 相互认识的微妙变迁,为我们认识西西关系、了解19世纪处于世界中心地位的旧欧洲对 尚处于边缘的新生的美国的看法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总之,托克维尔不仅部分修正了欧洲人传统的美国观,并为当时的美国人认识自己和 今天的美国人重新审视自己提供了一个宝贵的参照,同时也为世界其它地方的人们观察 美国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