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睡在风浪中:早期拉丁父亲对福音书中一个故事的解读_基督教论文

风浪中沉睡的基督——早期拉丁教父对福音书一段故事的解释,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基督论文,福音书论文,风浪论文,教父论文,故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早期基督教的《圣经》解释是古代解经学中最为发达的一支,现今保存下来的文献卷帙浩繁,而且其独特的解经体系也非常完备。《圣经》解释在基督教形成、确立和发展过程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在民众信仰的层面,日常的讲经布道中几乎处处涉及对《圣经》经节的解释和阐发。在神学和教义学的领域中,基督教根本教义的确立和具体表述,也无不伴随着对具体经文的引证和阐释。可以说,《圣经》解释活动与基督教形影不离,互为表里,因此研究早期基督教的解经学对于深入理解基督教以及西方古代的解释学都有重要意义。

研究早期《圣经》解释,有多种途径。一是研究重要解经家(如奥利金、奥古斯丁)的解经原则以及其中隐含的解释学思想,二是研究某家对《圣经》重要篇章的注释和解说。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比较通贯的方法,就是截取《圣经》中一个完整的片段(pericope)或者一段首尾相连的故事,参照多家的观点,做横向的对比。也就是说,集中考察一批(而非单个)基督教作家对同一段经文作出的相似或迥然不同的诠释。由于他们处理的是相同主题,所以通过对比他们所采取的解经步骤和策略,我们可由此窥见解释传统的一贯性和延续性,更可以探究某一特定解经传统在不同历史环境中得到的发展和修正。(注:类似的研究比如J.A.McGuckin的文章“The Patristic Exegesis of the Transfiguration”,刊于Studia Patristica,vol.18:1,ed.Elizabeth A.Livingstone (Kalamazoo,Michigan:Cistercian Publications,1985),335-341页。这篇论文考察早期希腊和拉丁教父如何解释福音书中耶稣“登山变形”一段事迹(《马太福音》17:1-13,以及其他福音书相应的段落)。)

在这篇论文中,我选取福音书中一段著名故事,也就是耶稣在海上遭遇风浪、在船上沉睡这一段情节,然后按照时间顺序分别排列出对这段故事的三种解释。我的目的在于梳理从2世纪末到5世纪中期拉丁教父对这一段经文的种种解说,以期说明在这二百多年间,对耶稣“沉睡”这一细节的解释随历史情境不同而发生的根本性转变。

在讨论早期教父的解经作品之前,让我们先看看福音书中比较“原始”的记载。(注:《圣经》引文出自通行的“和合本”。)

忽然起了暴风,波浪打入船内,甚至船要满了水。耶稣在船尾上,枕着枕头睡觉。门徒叫醒了他,说:“夫子,我们丧命,你不顾么?”耶稣醒了,斥责风,向海说:住了吧、静了吧。风就止住,大大的平静了。(马可,4:37-39)

耶稣上了船,门徒跟着他。海里忽然起了暴风,甚至船被波浪掩盖。耶稣却睡着了。门徒叫醒了他,说:“主啊,救我们,我们丧命了。”耶稣说:“你们这小信的人哪,为什么胆怯呢?”于是起来,斥责风和海。风和海就大大的平静了。众人希奇说:“这是怎样的人,连风和海也听从他了?(马太,8:23-27)

《马可福音》在四福音书中成书最早,对这段故事的记述也相对简略。《马太福音》晚出,主要以《马可福音》为底本,在文字的排布方面做了很多增饰和润色,对这段故事中蕴涵的神学思想也与马可强调不同。但这属于《新约》研究的题目,这里先不过多涉及。(注:有兴趣的读者可参看德国著名学者Günther Bornkamn 的文章“The Stilling of the Storm in Matthew”,收于他和他两位弟子的论文集Tradition and Interpretation in Matthew(英译本,Philadelphia:The Westminster Press,1963),52-57页。Bornkamn是20世纪新约研究“纂修派”(Redaktiongeschichte)的开创者,这一派致力于仔细对比各福音书之间文字和篇章结构的细微区别,研究福音书作者对福音书底本或者口传材料的删改和编纂,以期挖掘不同福音书中蕴涵的深微的意旨。)我们对比以上两则记录,可以看出基本的情节构架是相同的。时间是深夜,载着耶稣的小船在海中行驶,(注:需要指出,这里所谓“海”实际上就是加利利湖,是方圆不过几十平方公里的内陆湖。马可将“湖”改写成“海”(thalassa),有过度渲染的嫌疑,也遭到2世纪异教作家的奚落。请参见笔者发表在2001年第10期《读书》杂志上的文章《荷马史诗与马可福音》。)忽然起了风浪,门徒惊惶失措,赶忙唤醒耶稣。耶稣凭自己的神力喝止住风浪,降伏了自然力。《马太福音》更以此为契机,让耶稣在风暴中责备门徒信仰不够坚定。

福音书中另有一段“耶稣履海”的故事(《马可福音》,6:45-52;《马太福音》,14:22-33),讲述耶稣于深夜在海面上行走,引起门徒的恐慌。有些新约学者认为“海上风暴”和“耶稣履海”这两段记述是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有关的讨论我们暂且不论。需要补充的是,早期基督教作家经常将这两则记述一起讨论,但是本文的重点放在前一段故事。

在研究后世作家的诸种解说之前,有必要对福音书中的“原始”记录作一点说明。我们需要破除一种偏见,即认为福音书中的记述是未加裁剪、没有过多寓意的简单记录。福音书现代注家发现,《马可福音》这一段记述本身就是依照更古老的传统而创作的,一些细节可能直接来自《旧约》,尤其是《诗篇》。风暴象征邪恶的力量,基督拥有征服自然力的神威,这正是《马可福音》极力刻画的。(注:Saint Mark,D.E.Nineham(Penguine Books,1963),p.146.)因此我们不能将福音书中的叙述简单认作是对史实的准确记录,因为福音书作者很可能以事先已成型的神学观念来加工、改写旧有的材料,甚至创作出新的故事情节。也就是说,福音书中的叙述已然掺杂了解释学的活动,因此我们不能断然说福音书是某种朴素的原始文本,也不能说后来教会的解经是对“简单明了”的原典作出各种巧妙、牵强甚至是荒谬的解释。事实上,我们所认为的“初始文本”本身已然是最早期的解经家对他们所继承的材料进行的改写和重写,由此看来,在所谓“原创”和“解经”中间并不容易划清界限,往往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具体来说,创作活动的指导思想本身经常以先在的解经结论为依归,解经活动往往能够规约、辖制以后的创作方向。在文本的创制和文本的解释中间自有一种复杂的辩证关系。

耶稣在海上这段故事在早期教会中产生了不同的解释。下面,我将考察2世纪末到5世纪中期的拉丁基督教作家对此作出的解释,对早于拉丁传统的以希腊文写作的基督教作家,本篇暂不涉及。解释活动的核心大都围绕一个关键问题:基督何以在船中沉睡?这一活动应该作怎样的理解?下面我就按照时间顺序来一一介绍。(注:本文凡引证基督教拉丁作家的文献,一律在注释中给出原文,以便读者参考。我使用的版本主要是下列两套丛书:一套是19世纪印行、由米涅(J.-P.Migne)编辑的《拉丁教父著作全书》,全称为Patrologia Cursus Completus,Series Latina,经常被简称为Patrologia Latina(Paris,1844-1864)。我依照国际惯例,将其简写为PL,在引用时注出卷数和栏数(因为每一页是双栏排列)。另一套是20世纪重新校勘、编辑的《基督教作家总集:拉丁部分》(Corpus Christianorum,Series Latina,Turnhout,1954-),简写为CC。在引用时我会注出卷数和页码。所有拉丁引文均由笔者自行翻译。另外,在收集基督教作家对耶稣航海这一段的论述时,我查阅了一本非常方便的工具书,Hermann Josef Sieben编辑的Kirchenvterhomilien zum Neuen Testament(The Hague:Martinus Nijhoff International,1991)。)

沉睡与拯救

第一种解释是将在狂风巨浪中颠簸的小船理解为后世的教会,暴风雨则象征迫害教会的种种邪恶势力,尤其在耶稣履海一段中,耶稣在水上行走正代表主来援助处在血雨腥风中的教会。在平静风和海一段,耶稣的熟睡经常被当作最后的拯救到来之前的等待和隐忍。这种解经倾向源自早期教会对受洗仪式的重视,《圣经》中大量出现的与航海相关、甚至与水相关的段落(比如挪亚方舟)都会被引申成预示教会的洗礼。

我们先来看拉丁教父的先驱特图良(Tertullian,约160-240)的解释。特图良在拉丁教会中年代最早,在《论洗礼》一书中,他在拉丁作家中最先将海上风暴与基督徒所受的迫害联系起来。

毫无疑问,那艘小船正是教会的象征(figuram ecclesiae praeferebat),因为海代表人世,而小船在风浪中飘摇,也就是指它身处于种种迫害和磨难之中。而我们的主在隐忍中沉睡,直到最后被圣徒的祷告唤醒,让人世静止,将安宁交还给他的信徒。(注:《论洗礼》(De Baptismo)12,7:Ceterum naviculla illa figuram ecclesiae praeferebat quod maxi,idest in saeculo,fluctibus id est persecutionibus et temptetionibus inquietetur,domino per patientiam velut dormiente donec orationibus sanctorum in ultimis suscitatus compescat saecuhum et tranquillitatem suis reddat.特图良这段原文引自T.P.O'Malley的著作Tertullian and the Bible(Nijmegen,Utrecht:Dekker & Van de Vegt,1967),77页。)

这段解释的特点是,特图良采用早期基督教传统的“预表法”(typology)这一解经方法,认为《圣经》中的故事无不暗中传达基督教基本教义。尤其经文中一些关键性的物象(如这里的小船)都被解释为与基督和教会相关的隐语。特图良这里所使用的figura一字,在早期基督教拉丁文献中经常表示“预象”(type),即隐而不彰、但预先指向特定教义内容的比喻或者符号。特图良所使用的动词(praefero)也是基督教作家常用的“技术”用语,这个词既有“呈现”、“展示”的意思(相当英语中的present,bring forth),同时又可以表示“预期”、“预示”(如英语中的anticipate,prefigure)。

另外,特图良这段解说充满“末世论”的含义。基督的沉睡被当作他的隐忍(patientia),此处当指他在十字架上的受难,而他的醒来则代表他的复活,也就是最终拯救的到来。

将风浪中的小船理解为后世教会,这是其他拉丁作家共同的解经前提。这种思路是早期教会共同的解经传统,不一定是一二天才作家的个人创造。比如4世纪重要的神学家希拉里(Hi lary of Poitiers,卒于367年)在他所著的《马太福音注释》中,当论及这一段经文时,就明确说“小船代表教会的预象”(Navis enim Ecclesiae typum praefert)。(注:见希拉里的《马太福音注》,第13章,第1节。我参考的是拉丁文、法文对照本,Sur Matthier,ed.Jean Doignon(Paris:Les Edition du Cerf,1978-1979),上卷,296页。相同的说法也见第7章,第9节,上卷,188页。)可以看出,希拉里的解释在措辞上与特图良完全一致,只是用更加“专业化”的“预象”(typus)一词取代了特图良的figura,足见解经传统一脉相承。奥古斯丁在第63篇布道词中也说:“那船就预示教会”(naris ilia Ecclesiam figurabat),基本意思完全一样,只是“预示”的意思这里用figura一词的动词形式来表示。(注:奥古斯丁,第63篇布道词,第1节(PL第38册,424栏)。Chromatius在第42篇布道词中也重复同样的说法:Et non dubium est navem istam ecclesiam figurasse(CC 9A册,402页)。)

奥古斯丁在第75篇布道词中对这一段经文给予了更详尽的解释,将其中的细节一一加以说明。而且特别强调耶稣履海这一举动所蕴涵的拯救的意义。

与此同时,满载使徒的船——也就是教会——上下颠簸,被风暴摇曳,历经磨难。迎面吹来的风——也就是与它为敌的魔鬼——没有停息。……但是,一个大能的人因为我们的缘故,挺身而出。当我们在颠簸中受苦时,他给了我们信心,他向我们走来,他安慰我们……即使小船被摇曳,但它依然挺立。惟有这条船载着使徒,迎接基督。(注:第75篇布道词,第3章,第4节(PL第38册,475栏):Interea navis portans discipulos,id est,Ecclesia,fluctuat et quatitur tempestatibus tentationum;et non quiescit ventus contrarius,id est,adversans ei diabolus,…Sed major est qui interpellat pro nobis.Nam in ista nostra fluctatione in qua laboramus,dat nobis fiduciam,veniens ad nos,et confortans nos:…Quia etsi turbatur navis,navis est tamen.Sola portat discipulos,et recipit Christum.)

奥古斯丁的解释整体上与特图良非常近似:风浪中的船象征忍受敌人残酷迫害的教会,基督醒来象征从死中复活,在水上行走的基督更形象地代表他对全世界的拯救。在这一传统解释中,基督在船上的熟睡并不构成解释的核心,虽然这一细节有时被引申为基督的受难,但这些基督教作家很少对此做充分的解说。

沉睡与灵性的怠惰

第二种解释晚于第一种,在4世纪基督教著作中、尤其在奥古斯丁的布道词中出现较多。这种方法的主要特点是:它不再将海上故事理解为预言教会所遭受的迫害、以及基督所施的拯救,而是更加注重教徒个人的内心信仰和内在体验。第二种解释方法往往以道德和心理方面来解释基督在船上睡觉这一段经文,以求直接贴近信众的心灵。后来当中世纪后期出现“《圣经》四重义”正规表述时,这种方法得出的意思往往被称为“反身义”(tropology),也就是说,《圣经》有一层意思是直接说给每一个信徒的,是供每一个人沉思默想、让每一个人自我反省的。法国伟大的神学家、中世纪解经学最大的权威德吕巴(Henri de Lubac)将这种“反身义”定义为:将《圣经》的寓意运用于信众的主观体验,深入到心理深层,也就是将外在、普遍的“寓言义”内心化和内在化。(注:见其四卷本的巨著《中世纪解经学》(Exégèse médiévale,Paris:Aubier,1959-1964)第一部第二卷,555页。关于“反身义”,最形象的、也是最清晰的表达出自帕斯卡:“凡教会所遭遇的一切,也都发生在每一个基督徒身上”(Tout ce qui arrive àl'glise,arrive aussi à chaque chrétien en particulier)。见德吕巴,559页。)

在奥古斯丁的布道词中,有多处用此种方法解释熟睡的基督。(注:John Burnaby的经典著作Amor Dei:A Study of the Religion of St.Augustine(London:Hodder & Stoughton,1938)本是探讨奥古斯丁的哲学和神学思想,并不直接涉及解经学。但是Burnaby注意到:“(奥古斯丁)喜欢用基督在风浪中颠簸的船上睡觉的故事,来说明有关信仰的道理”(80页)。在该书第80页第一条注解中,Burnaby列举出他所能找到的所有相关段落,使我受益非浅。)比如在第63篇布道词中,奥古斯丁先明确告诉听众,他讲解这段经文的用意在于教育大家“当面临此世的风风雨雨之时,不要让信仰在你们心中沉睡”。(注:第63篇布道词,第1节:ut contra tempestates et fluctus saeculi hujus non dormiat fides in cordibua vestris.(PL第38册,424栏)。)这里明显看出和前一种解释的不同之处,狂风暴雨不再被解释成迫害者对基督徒的种种逼迫,而是表示信众灵魂深处的挣扎和波动。更有甚者,信徒心灵的波动,其原因是因为他们遗忘了基督,这种疏忽、怠惰在福音书中被表现成基督在船中热睡。请看奥古斯丁对此的解释:

为何会如此?因为基督在你里面睡了。“基督在你里面睡了”,这句当作何解?这句的意思是:你已经把基督忘记了。所以,当唤醒基督,记挂着基督,让基督在你里面警醒(Excita ergo Christum,recordare Christum,evigilet in te Christus)!(注:第63篇布道词,第2节(PL第38册,424栏)。)

这里的逻辑,对于不熟悉基督教早期解经学的人来说,可能有些费解。奥古斯丁的思路是:基督本人的沉睡,在这里不再象征基督受难,而是代表信徒个人的怠惰。我们似乎可以说,奥古斯丁这里的“基督”只是一个抽象符号,代表“信仰”,尤其是信徒个人的信仰。海上风暴一节不再预示基督从死(熟睡)中复活(醒来),而是指信众没有足够的定力和持守来维系自己内心深处的信仰。

这种解释法在奥古斯丁论《诗篇》的众多布道词中多次出现,发挥也更多。这里再举一例。在第120篇布道词中,他这样教导听众:

切莫让基督在你里面沉睡……若你的信沉睡,那么基督就在你里面沉睡。你心中的基督就是对基督的信。……不要让信仰沉睡,而要让基督警醒。若果你的信沉睡,你就会心生怨言,游移不定,就像经受风暴袭击的船,基督就在上面熟睡。唤醒基督,风暴就会止息。(注:《诗篇布道词》第120篇,第7节(CC第40册,1793页):Oportet enim ut Christus non dormiat in vobis,…Quia si dormiat fides vestra,dormit Christus in vobis.Christus enim in corde vestro,fides Christi est.…In quo non dormit fides,vigilat Christus.Et si forte dormiehat fides tua,et ideo in ista quaestione fluctuabas,quasi navis illa quae tempestatem patiebatur,ubi Christus dormiebat;excita Christum,et sedabuntur tempestates.)

在论《约翰福音》的一篇布道词中,奥古斯丁继续运用这种解释方法:

风吹入你的心,尤其当你航海,当你在此生中穿行,如同横穿这波涛汹涌、危机四伏的大海;风吹入你的心,海浪冲击、摇曳着小船……唤醒沉睡中的基督。你因此飘摇不定,你准备以恶抗恶,因为基督在船上沉睡。基督睡在你心中,这乃是对信仰的遗忘。(注:《约翰福音》布道词第49篇,19节(CC第30册,429页):Sic et tu;intrant venti cor tuum,utique ubi navigas,ubi hanc vitam tamquam procellosum et periculosum pelagus transis;intrant venti,mouent fluctus,turbant navim…excita Christum dormientem.Ideo enim fluctuas,et mala pro malis reddere praeparas,quia Christus dormit in nevi.In Corde enim tuo somnus Christi,oblivio fidei.奥古斯丁在不同场合多次重复相同的解释,比如论《诗篇》的布道词第147篇,第3段:“唤醒基督,唤醒你的信”等等,这里就不再一一列举。)

这种诉诸道德和深层心理的解释经常出现在布道词中。讲道者在教堂中直接面对信众,在讲解特定经节的时候,力图将听众的注意力从他们具体、琐碎、平淡的日常生活移开,引向他们当下的感受。在奥古斯丁的布道词中,一句“唤醒心中的基督”不啻当头棒喝,往往能起到振聋发聩、直指人心的作用。通过讲经者戏剧化的讲解,《圣经》中遥远的、与听众异常隔膜的“神话”世界,一下子变成听众的生活世界,听众一瞬间变成经文故事的主角,在电光石火的一瞬,《圣经》的“死”文字就变成了“活”道理。

由此可见,对同一段经文作不同解释固然取决于解经者的个人见地以及时代的需要,但在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解经所采用的具体形式。这种侧重反诸求己的解经倾向很可能与布道这种讲经形式有很大关系。

沉睡与耶稣的神性

第三种解释是阿里乌斯教派(Arianism)争端生起之后才产生的解经策略,着重对基督身上比较“人性”的特征给予特殊解释。由于这种解释直接产生于4世纪和5世纪基督教的教义论争,因此有必要非常简略地交代一下背景。

阿里乌斯派争端起于4世纪20年代,在讲希腊语的东方引起轩然大波。这一派的始作俑者是阿里乌斯(Arius),是亚历山大城的教士。他认为将基督尊奉为神,有违严格的一神论。阿里乌斯以为真正的神只有一位,就是圣父,而基督作为圣子,乃是从神那里派生出来,在位格和神性方面均远不及生出他的父。在阿里乌斯看来,基督教称基督为“神”至多不过是一个类比,是一个方便的名称,或者是某种荣誉称号。从严格的神学意义上来讲,圣子就其本性来说根本不是神。(注:有关阿里乌斯派的基本教义,参见J.N.D.Kelly,Early Christian Doctrine,第五版(London:Adam & Charles Black,1977)的第九章,223-251页。这一派对基督身份的讨论,见Aloys Grillmeier的著作Chrisi in Christian Tradition,英译本,第一卷(Atlanta:John Knox Press,1975),226-245页。)

为了支持这种主张,阿里乌斯派成员在《圣经》之中苦苦搜寻有利于己方的证据,特别注意福音书中对耶稣的具体描写。凡是经文中出现耶稣流露出凡人的生理需求、情感特征的地方,他们都大书特书,用来证明耶稣不是真正的“神”,而是有血有肉的常人。如果以比较教条的态度审视福音书,里面的确有不少空子可钻。福音书中记载耶稣的事迹,时常表现出人性特征,比如耶稣具有一些最基本生理需要,如吃、喝、睡觉等等,甚至有软弱、惊惶的时刻(最著名的例子是耶稣被捕前在克西马尼的祷告,他对门徒说“我心里甚是忧伤,几乎要死”,见马太福音,26:38)。阿里乌斯教派非常重视《圣经》的权威性,他们特意搜集了大量这样的细节,来证明《圣经》中也明确记载基督身上有凡人的品行和弱点。正统派针对阿里乌斯派的攻讦,也相应地发展出新的解经方法。正统派的主要观点是,基督的神性和人性并不冲突,那些阿里乌斯派用作证据的经节,需要特殊的理解和解释。

拉丁西方与东方相对隔绝,对精细入微甚至繁冗的神学辩论毫无兴趣,因此长时期对阿里乌斯派争端的细节不甚了了。直到五六十年之后,拉丁教父才对这种异端学说重视起来,他们除了写出专门的论战作品之外,在解经著作中,当涉及到容易被阿里乌斯派曲解的段落时,也时时随手加以批驳。耶稣沉睡这一细节,就是拉丁基督教作家着墨较多的一处。他们所面临的问题是:“耶稣睡着了”这一句应当作何种解释?如果耶稣是神,他自应当远离人所有的自然需求,那么他何以会在风浪中睡觉呢?

从奥古斯丁开始,注释家的一条主要思路就是极力强调耶稣是自觉自愿、主动地“承当起”(assume)人性特征。这也是保罗在《腓立比书》中表达的基本思想:“他本有神的形象……反倒虚己,取了奴仆的形象,成为人的样式”(2:6-7)。也就是说,耶稣作为神子不仅在外观上与凡人无异,而且在心理、性情方面也相应地人性化,所谓“道成肉身”对耶稣而言乃是身心“全方位”的改变。保罗书信中的这一思想成为后世基督教作家立论的基础。比如《约翰福音》中记载拉撒路复活一段(11:26-34),耶稣表现出情感上的剧烈波动。“耶稣看见她(指拉撒路的姐姐马利亚)哭,并看见与她同来的犹太人也哭,就心里悲叹,又甚忧愁”(11:33)。“耶稣哭了”(11:35)。奥古斯丁在讨论这一段时,就指出耶稣流露出的这些弱点并不对其神性构成威胁,而恰恰是“道成肉身”的具体体现,这是因为“道”(即《约翰福音》开篇的“逻各斯”)必须要“披上”人类的肉体和灵魂两方面的全部特征。在这种方针指导下,奥古斯丁认为基督身上展露的所有人类行为都是他自觉自愿承当的。

你心烦意乱,但并非情愿;基督心烦意乱,却是他自愿。耶稣饿了,的确如此,但是因为他甘愿如此(sed quia voluit);耶稣睡了,的确如此,但是因为他甘愿如此;耶稣因悲伤而心中忧愁,的确如此,但那是因为他甘愿如此;耶稣死去,诚然,但那是因为他甘愿如此(注:Turbaris tu nolens;turbatus est Christus,quia voluit.Esurivit Iesus,verum est,sed quia voluit;dormivit Iesus,verum est,sed quia voluit,contristatus est Iesus.verun est,sed quia voluit;mortuus est Iesus,verum est,sed quia voluit.见CC第30册,428页。)

这里,奥古斯丁只是顺便提到基督的沉睡,将这一行为放在“道成肉身”这一框架下加以讨论。在4世纪另一位基督教作家克罗马提乌斯(Chromatius)那里,我们找到了针对耶稣沉睡这件事更加详尽的解释。他完全不从字面的意思来理解基督的睡眠。我把这段较长的引文翻译如下:

多么神妙的记述!以神力掌管世界的主,如今登上一条小船,准备航行。他守护自己的人民,亘古不眠的主,如今竟然睡去。但是,我主睡去,并非迫于人类(肉身)的软弱,而是出于心甘情愿(spontanea voluntate)。睡眠并不属于神永恒的本质——我们读过的经文这样说:“保护以色列的,也不打盹也不睡觉”(《诗篇》121:4)——,但是我主,我们的救主,屈尊纡贵,甘愿成就人类的事,包括睡觉,为的是要通过自己更清楚地显明“道成肉身”的真理。(注:原文见其布道词第42篇,第1节(CC 9A册,400页):Mira ration!Ascendit parvam naviculam ut navigaret ille qui totum mundum divina virtute gubernai.Dormit in somnum,qui populum suum vigilia aeterna custodit.Dormivit autem Dominus nonnecessitate infirmitatis humanae,sed spontanea voluntate.Nam cum in Dei illa aeterna nature somnus non cadat,secundum quod de eo legimus dictum:Ecce non dormitavit neque obdormiet qui custodit Israhel,tamen Dominus Salvator noster…etiam usque ad somnum humanae naturae omnia implere dignatur,ut evidenter velitatem in se assumpti corporis demonstraret.)

我们可以看到,克罗马提乌斯不仅从“基督论”的角度来理解这段经文,而且还找出《诗篇》121:4这一经节作为有力的佐证。

活跃于5世纪上半叶的克里所罗格斯(Peter Chrysologus,约380-5世纪中叶)在他一篇布道词中(第21篇),将上面提到的三种解释方法融于一炉。他的行文极其华丽,文字的优美大大超过一般拉丁教父在布道词中极端口语化的风格。(注:在第20和21篇布道词中,克里所罗格斯集中分析海上风暴一段,他的文字中嵌入大量维吉尔诗句片段和词汇,宛如一篇散文诗,让人几乎难以相信这是面对普通信众的宣讲。尤其以第20篇布道词中第2段为最(见CC第24册,117-118页)。)他时而遵从早期教会的传统解释,将遭受风浪袭击的小船理解为内外交困、饱受迫害的教会(“异教徒和迫害者从外面冲击、摇曳我主的船,一浪高过一浪”),时而像奥古斯丁一样,将小船比作心灵的波动。(注:分别见其第21篇布道词,第4节和第1节(CC第24册,125页,122页)。)同时,他也有针对基督神性和人性的直接讨论。他明确说明基督肉身的沉睡丝毫无损于他的神性:“论到肉身,他是在沉睡;但是论其神性,他的灵却始终警醒。”(注:第21篇布道词,第1节,123页:aliter nostri dormit in corpore,aliter in sui vigilat spiritus sanctitate.这是拉丁教父关于这个问题最为明确的一个表述。)这里他仍然是区分了“睡觉”一事在神性和人性两方面有不同的含义,不可一概论之。同时他也像克罗马提乌斯一样,引证《诗篇》121:4的例子,他写道:“(经文中这样写)‘看哪,保护以色列的人,不打盹也不睡觉。’他自己并非在沉睡,他无上的神威也不会沉睡,同为他的神威从来不会困倦,也从来不知安歇为何物。”(注:第21篇布道词,第1节,124页:Ecce non dormitabit neque obdormiet qui custodit Israel?Per se non dormit,neque sibi dormitat maiestas expers lassitudinis,quietis ignara.)

这种针对阿里乌斯派的解释不仅出现在布道词中,甚至在诗歌中也有所体现。5世纪的基督教诗人塞都利乌斯(Sedulius)创作了一部描写耶稣生平的史诗,叙述从耶稣降生、受洗一直到受难和复活的全部重要事件,并且将《旧约》中预示耶稣的段落也纳入其中。在描写海上风暴这一段时,我们读到如下的诗句:

而他在心中享受宁静的睡眠

但他的神力却时时警醒,因他亘古不眠掌管以色列的主永不沉睡。(卷三,56-58行)

(Ipse autem placidum carpebat pectore somnum,

Maiestate vigil,quia non dormitat in aevum,Qui regit Israhel neque prorsus dormiet umquam.(注:塞教利乌斯的史诗Carmen Paschale收入19世纪维也纳科学院编辑的《拉丁教会作家总集》(Corpus Scriptorum Ecclesiasticorum Lationorum)第十卷(维也纳,1885年),辑校者是Johannes Huemer。这部早期基督教拉丁史诗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流传很广,弥尔顿也读过该诗。))

塞都利乌斯的这部史诗借用了大量维吉尔史诗中的语汇,文辞非常典雅。但就在这部文学性极强的作品中,他也不忘在字里行间穿插一些对经文的解释。上面这三行正是为耶稣的神性进行辩护,完全针对阿里乌斯派的“邪说”,解释的策略不仅沿袭上述几位作家的基本思路,甚至还引用《诗篇》的同一段落作为佐证。在诗歌创作中也能见到解经活动,可见这第三种解释在当时流传之广。

同一段福音书故事,我们在拉丁基督教作家当中找到了三种不尽相同的解释。可以看到,解经学家随情况不同,往往采取不同的解经策略,使得特定的经文能够适用于不同的历史情境,能够应对教会所面临的各种棘手的问题。上面总结出的三种解释,侧重各有不同:第一种解释注重教会这一机构的历史地位,极力突出基督所带来的救赎;第二种解释属于比较“个人化”的解经,强调信众的主观感受,布道者往往以大胆、新奇、出其不意的方式迫使信徒将经文和自己的经历发生联系,让经文对每一个个人“发话”,确有提澌人心、振聋发聩的作用;第三种解释是在与异端学说的争论中发展起来的,解经家并没有像阿里乌斯派那样将基督的沉睡解释为人性的孱弱,而是将这一细节当作“道成肉身”的重要标志。

本文考察的基督教解经家既重传承、守家法,又不完全囿于传统的成规,而是随机应变,使《圣经》文本时刻产生出新的意义。像奥古斯丁这样的大家,于三种解释都有涉及,甚至在同一部作品中灵活运用多种解经方法,而不墨守某一种固定的解释。这种不拘一格、“与时迁徙”(荀子语)的解经学确保了基督教在思想和制度方面的生命力和延续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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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睡在风浪中:早期拉丁父亲对福音书中一个故事的解读_基督教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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