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庞蒂:知觉何以具有首要地位,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首要论文,知觉论文,地位论文,梅洛论文,庞蒂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08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604(2005)03-0037-05
梅洛-庞蒂现象学的根本意图是考察先于任何科学说明而被给予的世界体验。他说:“哲学的第一活动应该是重返在客观世界之内的主观世界”。[1](p.87)因为知觉是我们所拥有的进入这个世界的唯一通道,所以,对这个世界的考察就是具体而微地展现它是如何将自己呈现给知觉的。从积极方面说,梅洛-庞蒂展开其知觉现象学体系的整个过程就是论证知觉首要地位的过程。然而,考察这个世界如何将自己呈现给知觉始终受到了经验主义和理智主义的阻碍。(注:梅洛-庞蒂是以对知觉的不同理解区分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因此在他这里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概念超越了哲学史上的一般意义,也突破了哲学和心理学的界限。)因此,从消极方面说,论证知觉何以具有首要地位就意味着必须首先批判经验主义和理智主义,并在批判中发现和重返被它们遮蔽和扭曲、但又是它们不可缺少的前提的知觉。在梅洛-庞蒂看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客观思维所设定的客观世界的权利和界限,才能使物体恢复其具体的外貌,才能使主体恢复其固有的对待世界的方式和历史内在性,才能重构“我思”。本文试重构梅洛-庞蒂以批判经验主义和理智主义的方式确立知觉首要地位的理论逻辑。
一、重返知觉:对经验主义知觉观念的批判
当我们询问什么是知觉时,经验主义和常识的回答是一致的:知觉无非就是感觉。那么什么是感觉呢?首先,经验主义认为感觉是指人对事物所获得的点状“冲击”的纯粹印象,譬如人们在感知某一背景上的白斑时对白斑在每一个点上形成的纯粹感受。但是,梅洛-庞蒂指出:“这种说法可能忘记了每一个点只能被感知为在背景上的图形”。[1](p.24)格式塔理论也告诉我们,在背景上的图形是我们能够获得的最简单的感觉材料。反过来说,感觉材料总是处在视觉场中,纯粹的印象是找不到的,而这就提示着在知觉体验中包含了某种结构。从认识根源上说,人们之所以认为感觉就是纯粹印象是因为人们只关心被感知的物体,并把被感知物体可分割的片段引入意识,而不是关心知觉体验本身。
其次,经验主义认为,感觉是被感知物体性质在意识中的反映,譬如“看”和“听”就是获得颜色和声音。但是,从客观上说,性质不是意识中的成分,而是物体的属性。一旦我们认可性质是物体的属性,那么就会发现所谓的性质在物体与物体之间的对比关系中是变化的,纯粹性质和纯粹印象一样也是找不到的。同时,我们不难发现,当经验主义做出如此断言时,必然会产生一个逻辑矛盾:他们用被感知物体解释知觉,但又不得不在事实上承认被感知物体只有通过知觉才能获得,其结果导致“既不能理解被感知物体,也不理解知觉”。[1](p.25)经验主义者不仅认为感觉是被感知物体完全的和确定的性质在意识中的反映,而且认为感觉的界限也是完全的和确定的——我们永远只能感知有明确界限勾勒、以确定的大小关系为基础的一部分世界。但是,梅洛-庞蒂认为,如果我们从知觉体验出发试图确定感觉的界限,那么因为“我们不可能确定最初看到的一个刺激不再成为刺激的时刻”,[1](p.26)所以描述围绕知觉场的区域是困难的。换句话说,知觉场总是存在着不确定的、超越当下的知觉,总是模棱两可的。从认识根源上说,人们之所以说感觉是被感知物体性质在意识中的反映,并且性质是确定的,同样是因为人们在预先假定被感知物体存在的基础上分析知觉的结果,而不是进行知觉体验。
第三,经验主义还会借助于常识的语言说,感觉是人们通过感官对感性事物的把握,并用实证的生理学知识论证在感性事物和感官知觉之间存在着一一对应的恒常性联结。但是,梅洛-庞蒂指出,从感性事物刺激的角度看,“辅助线的添加使客观上相等的两个图形变得不相等”[1](p.28)就足以驳斥“恒常性假设”。从逻辑上说,在人们以为证实“恒常性假设”的地方,“恒常性假设”早已被事先假定——因为人们用以证实“恒常性假设”的具有对应性感性事物性质和感觉反过来都是在“恒常性假设”的基础上获得的。从感官方面看,大量的实验表明,感官并不简单起“恒常性假设”中所谓“接受器”的作用。譬如,感官的某种损伤使感官的感受性降低,如果感官仅仅起“接受器”的作用,那么该感官的感受性永远是低的,但实验却证明,刺激的加强会使感官损伤以前的感受性重新出现——这说明在感性刺激和感觉系统之间存在一种先天的合作,[1](p.30)而这种合作进一步提示着前客观化领域知觉现象的存在。再譬如,视觉破坏总是遵循同样的规律这一点表明,正常的视觉存在一种整合结构,并且正是因为这一整合结构,外部世界才不是被复制的,而是被构成的。[1](p.30)更明确地说,一旦我们没有作为对所谓的外部世界复制的感觉,那么这种构成和整合结构就应该理解为:知觉就是与世界原发性的贯穿的关系,而世界只有在知觉中才成为它之所是。之所以经验主义基于实证生理科学的对感觉的理解只能构造出主体性的外表而不能真正理解知觉,同样是因为它在客观思维中分析知觉,而不是回到知觉体验本身。
为避免纯粹印象、纯粹性质和“恒常性假设”的缺陷,经验主义放弃了对知觉原子主义感觉式的理解,而在反映事物性质的感觉之中加入对印象关系的体验。就是说,经验主义认为,一方面,我们会根据以前的体验以相似性原则使当下某一感觉印象获得事物性质,另一方面,我们会根据我们以前的体验以邻近性原则使当下几个感觉印象组合而获得事物性质。无论是相似性原则还是联想性原则,在其中起根本作用的都是联想。因此,在经验主义看来,知觉的意义在于联想。
但是,梅洛-庞蒂指出,经验主义始终是在坚持客观思维,并把所谓的客观世界的关系引入心理意义的知觉,始终是在以知觉的结果分析知觉。[1](p.39)如果回到知觉体验,我们就会发现在知觉中并没有感觉印象,而没有感觉印象,那么为获得事物性质进行联想就没有可能。即使有感觉印象,感觉印象又何来进行联想以唤起其他印象的能力?实际的情况是,在所谓的印象唤起印象的联想中预先已经形成了新的知觉场,并且正是在每次知觉形成的特有的知觉场中,被感知物体的意义才得以产生。因此,知觉发生过程中联想的引入没有必要。正是因为我们把物体感知为物体,经验主义才能在随后的分析中分辨出相似性和邻近性。譬如,当我漫步海滩,远处搁浅的船的桅杆和烟囱与树林混淆在一起,但我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相似性和邻近性,只是感知到一幅画面。随着我不断走近,景象的外观在不断发生变化和重新组合——“移步换景”,只是在最后形成最近距离的画面时,我才从不断变化的景象中分析出船的桅杆和烟囱与树林的邻近性和相似性。[1](p.40)
与把知觉的意义当作联想相联系,经验主义也强调回忆在知觉中的作用,甚至认为知觉的意义就是回忆。其基本依据是:当我们快速扫视一篇文章时,感觉的某些遗漏需要回忆予以补全;校对员尽管看着文章中一个正确的词,但却把它误读为另一个词——因此,作为一种知觉的错觉不是由感觉产生的,而是由感觉和回忆的会合产生的。但是,梅洛-庞蒂指出,这个观点只不过是“一种对经验主义为时已晚和无效的修正”。[1](p.45)首先,它和一般的经验主义一样从假定的客观物体或知觉生理过程出发分析出感觉印象或感觉性质,然后用一种“心理化学”的方法将当下印象或性质和记忆表象中的其他印象或性质融合在一起构造出知觉,而不是回到知觉体验。其次,如果知觉是由感觉和回忆构成的,那么知觉就没有阻止回忆入侵的手段,当下知觉就可能总是错觉,就不可能有物体确切的知觉。但事实上,我们之能谈论错觉就说明我们有关于物体确切的知觉。因此,知觉的意义并不是回忆。第三,按照这个观点,回忆的唤起以当下有待解释的感觉前提。那么,当下感觉(印象或性质)是如何有能力唤起回忆呢?是心理联想吗?但我们已经指出,心理联想必须以知觉场的存在为前提。一旦承认对物体知觉是在知觉场中进行的,那么,主张知觉的意义是回忆也就没有意义。事实上,所谓回忆在知觉中的作用反过来能用知觉的预先存在予以解释:以前的体验只是在每一知觉中存在于当下知觉场的边缘,为当下知觉提供意义情境。
当然,经验主义也许并不否认图形——背景现象的存在。但是,因为它假定了物体的预先存在,坚执反省分析的观点考察知觉,所以图形之背景对于它只具有外在的、派生的意义。由此,经验主义就忽视了由我们原初的知觉生活带给我们的前客观化的以普遍境域方存在的人类世界和文化世界。
二、重返知觉:对理智主义知觉观念的批判
为论证纯粹性质的存在和“恒常性假设”的合理性,经验主义提出了注意概念。但是,在它以为注意概念能证明纯粹性质存在和“恒常性假设”的地方,二者已被事先假定;在它企图借助注意概念说明事物和由事物引起的意识活动之间关系的时候,只是赋予了注意概念以感觉表象之间一种外部联系的意义。当问及理智主义什么是知觉时,理智主义接过了注意概念并回答:知觉就是注意。那么,什么是注意呢?理智主义认为,注意就是知觉意识的苏醒,而无注意是知觉意识的一种半睡半醒状态。显然,理智主义所理解的注意并不是知觉中的具体内容,毋宁是人的意识的一种先天具有的能力,并且它在任何清醒的知觉意识中都是相同的。虽然作为知觉的注意与其知觉的内容无关,但是理智主义认为正是它使各种感觉内在地、隐匿地结合在一起而有事物的本质结构:“注意并非偶然地使一个景象在一个景象之后相继出现”,[1](p.52)注意本身中就有物体的一种理性解释,被感知物体应当包含由注意所显示的可理解性结构。譬如,我之所以能发现碟子的外观是圆形,是因为注意把几何圆放到碟子之中。但是,如果把知觉理解为注意,进而把注意理解为人先天具有的普遍的理性能力,那么知觉与其所不关注的对象的联系程度就不亚于它与其所关注的对象的联系程度,或者说,知觉将作为一种普遍意识无差别地支配所有对象。如此,也就没有了个人具体化的知觉,就等于取消了对现实事物的知觉。梅洛-庞蒂指出:“经验主义没有认识到我们需要知道我们所寻找的东西,否则,我们就不会去寻找,理智主义则没有认识到我们需要不知道我们所寻找的东西,如果我们了解的话,我们也不会去寻找”。”[1](p.53-54)这就是说,经验主义所缺少的是事物和由事物引起的意识活动之间的内在关系,导致不能说明关于事物的现实知觉是如何可能的,而理智主义所缺少的是思维原因的偶然性,导致不能说明关于知觉的现实事物是如何可能的。可见,理智主义和经验主义一样,都是通过反省分析构造我们的知觉(尽管二者构造知觉的方式不一样),而不是回到知觉体验。
举例来说,某些中枢神经障碍患者对触及身体的某一作用点不能准确定位这一现象,并不像理智主义所说的是由患者注意能力衰退导致,因为患者的理智思维能力并未降低,而是由于患者知觉场的分解导致他在“从一个知觉转到另一个知觉时固定的空间范围不能继续存在下去。”[1](p.55)婴儿在九个月大小时能大致区分有颜色的东西和无颜色的东西,而后逐渐能辨别各种颜色这一现象提示我们,知觉场是在原发的知觉生活中逐步完善化的。理智主义所主张的婴儿必定能在有绿色的地方看到绿色,只是婴儿缺少注意的理智能力和命名的概念手段,显然是在假定只有理智才能给予我们事物的基础上反省分析知觉的结果。同样,理智主义之所以认为只要我们注意地看月亮,那么地平线附近的大月亮和头顶的小月亮一般大,是因为它从理智的确定性出发,反省分析地认为事物作为我们意识的内在目的,应该包含在知觉(注意)的最一般能力中,是因为它并不关心知觉体验。单从逻辑上说,理智主义的反省若要克服无穷倒退,那么就应该发现这个前客观化的知觉世界。因为最终说来,反省总是对非反省的反省。从根本上说,注意活动本身就是原初的、非反省的知觉。梅洛-庞蒂指出:“注意的最初活动是产生一个人们得以俯视(Ueberschauen)的一个知觉的或心里的场”。[1](p.55)注意既不是经验主义所理解的对已经存在的各种表象的外在联合,也不是理智主义所理解的能把握事物可理解性结构的理智思维,而是使直到那时仅仅作为知觉场边缘模糊呈现的事物在新的知觉场中的重新呈现——即使是对于同一事物,每次注意也都会使它在全新的知觉场中重新呈现出来。知觉的,或者说注意的奇迹就是这样:它始终浸透着重重叠叠知觉场,在其中,一个知觉场被打破了,但随之又产生了新的知觉场。正是在这种实践的、“过渡的综合”而非理智的综合中,[2](p.11)前客观化的、统一的知觉世界被给予我们。
可见,理智主义把注意理解为内在地联系各种感觉表象的理性能力,并把它视作知觉是难以成立的。其实,一旦我们认可经验主义的感觉表象概念,那么必然是:要么我们将难以抵挡感觉的扩散,导致像休谟那样只拥有无尽的感觉流;要么把感觉当作对外物登记在我们身上的性质的占有,导致我们永远不会有错觉。因此,理智主义进一步认为,“只需证明知觉是判断就行了”。[1](p.59)其证明的基本依据有:我有两只眼睛,以经验主义观点我必定有物体的双重形象,而我之所以感知到一个物体,是因为我在判断;当我看到一个人被他的帽子和大衣遮掩而没有看到他的形象时,我判断他在那里;当我仅看到一个大盒子,而没有亲身掂量它的重量时,我判断它很重。显然,被理智主义当作知觉的判断是精神为了说明知觉而进行的一种解释,而这种解释表明知觉是单纯的逻辑思维活动。这样,一切的“看”、“听”及其所获得感觉表象都失去了原来经验主义的意义,成了逻辑思维活动,甚至在没有感觉表象地方,就有了这种思维活动。
但是,梅洛-庞蒂指出,解释原则和它所表明的逻辑思维活动是人们有意采取的立场,旨在通过反省认识我们的知觉,而知觉本身则致力于显现,[1](p.60)理智主义把知觉当作知识性的判断又一次忽视了作为一切理智思维的前提的知觉。如果我们没有事物的任何知觉现象,关于事物的知识从何而来呢?如果知识不能通过任何知觉现象实现出来,它又有什么意义呢?在此,人们应该得出知觉不是判断的结论。如果认为知觉就是判断,因为判断总是会出错的,那么最终将导致我们无法区别真的知觉和假的知觉。理智主义以“假的知觉是某人认为知觉到了没有真正知觉到的东西”来回答二者区别是无济于事的,因为所有的知觉都是“认为知觉”。事实上,人们之所以能区别二者,是因为所谓的真的知觉的判断和所谓的假的知觉的判断之间本来就有一种区别——真正说来,其区别不在于判断本身,而在于使随后的判断得以可能的知觉原本。更一般地说,理智主义的错误就在于用理性思维处处解释和分析知觉,而不是重返贯穿于我们生活,使我们在知觉场中与事物共存的知觉之线。辅助线的添加使两条平行线变得看上去不再平行,对此,理智主义的解释是:我们弄错了指导语,我们是在比较两个整体而不是在比较两条线。但是,为什么辅助线的添加使两条线的比较变得困难呢?应当说,辅助线的添加使原来是一个整体的两条平行线成了两个图形,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并且正是这个原因使我们产生了错觉。这说明,知觉并不是抽象的判断,它本身就有意义和形式,就有新的关系的建立和旧的关系的打破。如果理智主义硬要把两条线从各自的图形背景中抽取出来加以比较,那么它就是在假想纯粹印象,就等于回到了经验主义。
确实,当理智主义反省知觉,把知觉当作判断、解释时,它能超越经验主义。因为经验主义的感觉概念是理性精神想象自己历史的一种方式,而不是这个理性精神本身。理智主义是基于对世界的偏见才拥有理性精神的。因为,它通常以科学的面貌出现,想解释它所假定的这个世界,并由此世界转到拥有这个世界本质规律的理性精神;进一步,它从自然主义跳到了先验主义,使理性精神成了支配世界的绝对精神。但是,作为世界一部分的人能跳出世界并绝对地拥有世界吗?如果我就是这个绝对精神,那么会有真正的他人吗?梅洛-庞蒂指出:“任何哲学都不能无视有限性问题,否则就不知道自己是哲学”。[1](p.65)哲学如果想真正理解我们生活的世界,那么就应该回到知觉世界,而不是在用理性精神建构世界时获得关于世界的知识。严格来说,在反省中回到生活是不可能的,因为“它的体现不呈现出任何要解释的特征,它的亲在(eccéité)只不过是对自己的无知”。[1](p.65)当然,梅洛-庞蒂并不是在否认知识的作用,他只不过是说,如果知识不是建立在没有我的知觉的和他人的知觉的明证的基础上并在其中表现出来,那么它又有什么用处呢?知识的世界没有方向,但我们的知觉生活却是在方向定位中才获得意义规定的。也许从表面看理智主义并不否认世界存在,但按照理智主义的逻辑,世界在原则上是可以被无限怀疑的。如果我们想摆脱怀疑的无穷倒退,想摆脱机械的因果概念,想避免在客观世界和主观意识之间选择,那么就只有投身于知觉生活。因为,它“使我们重临物、真、善为我们构建的时刻,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出生状态的‘逻各斯’,它摆脱一切教条主义,教导我们什么是客观性的真正条件,它提醒我们什么是认识和行动的任务”。[2](p.31)而所谓投身于知觉生活无非就是重返我们以具有灵性的身体(并非肉体)先验地应付世界的方式。
[收稿日期]2005-0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