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旅途艰难挣扎的轨迹——评《九月寓言》中的农村女性系列，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寓言论文,轨迹论文,艰难论文,人生旅途论文,农村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张炜作品中的女性，一直是因有光彩而得到好评的。那些八十年代的小说写到了一些农村少女与少男之间心灵碰撞而产生的一种介于友谊与爱情之间的朦胧感情，曾让人感到清新和愉悦。但对于女性来说，爱情和婚姻毕竟是一生中的大事，也是观察和了解她们的重要窗口。因而在长篇小说里塑造女性形象就无法回避这些问题。《九月寓言》是继《古船》之后继续反思历史的作品，可以理解为发生在秋天里的含有哲理的故事。作者是蘸着泪水，用不同色彩来写这段生活的，因而让人感到沉重和压抑。张炜说过：“没有精神自由的时代，就不会尊重人，尤其不可能尊重女人。”①人们从那刚刚逝去年代里的农村女性系列，看到了她们在人生旅途艰难挣扎的轨迹。
一
恩格斯说过：“如果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那么也只有婚姻才合乎道德。”②这句名言告诉人们：爱情和婚姻是男女之间感情生活中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两个阶段，爱情应当是婚姻的基础，婚姻则是爱情发展的必然结果。《九月寓言》在写到农村少女的爱情和婚姻时，则联系着中国的国情表现了她们只能选择爱情而不能掌握婚姻的苦闷。这就使爱情象水中月一样虚幻，婚姻则成了一颗苦果子难以下咽。
莎士比亚说过一句有趣的话：“少女在未婚之前，除了丈夫什么也不要，而一旦有了丈夫，却什么都想要。”③可见少女面临着的头等大事是通过爱情和婚姻找到丈夫。《九月寓言》在把镜头伸向小村子里的少女世界时，着重表现了三兰子、肥、赶鹦、香碗和金敏几个人。她们过着穷困的生活，住着小土屋，吃着地瓜和地瓜干，不仅经济困窘，连经历和命运也充满坎坷。她们在渡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后，进入了烦脑多事的少女时期，变得美丽多情、不甘寂寞。于是就成群结伙地在夜幕中游荡，寻求欢乐。她们带着好奇和幻想希望遇到理想的男子汉。农村的天地是广阔的，而理想的男子汉却难以找到。“女人比起男人来，一般而言要弱小，我们所处的世界大多数时间被男人主宰。”④由于幼稚和单纯，她们初涉爱河就身不由己的偷吃禁果，种下了悲剧的种子。
对于少女来说，摆在她们面前的爱情与婚姻是个棘手问题。因为它既可能是通往幸福的桥梁，又可能是跌入深渊的悬崖。三兰子就因为不辨真相与伪装，而成为落入陷阱的牺牲者。她天真而懦弱，爱美又虚荣，想占小便宜终于吃了大亏。她才十七岁就挎着蓝子到工区和杂树林乱串。她捡的那些螺帽、铝丝、白菜根和椽子，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只不过表现了她渴望摆脱孤独而已。三兰子头脑简单，缺少阅历，误以为爱情是铺满鲜花的乐园，而不知鲜花下面还有陷阱。她在偶然的机会里认识了工区里一个自称是语言学家的人，就带着好奇的心情主动接受其小恩小惠。仅仅是一只旧胶鞋和几块黑面馅饼就打动了她的感情而偷吃禁果，以至未婚先孕。三兰子不得已用土法堕胎，既伤害了身体，又使自己丑名远扬。她的这段经历不是爱情而是进入了精心布置的骗局。
三兰子的婚姻也是不幸的，她被村里有名的刁女人大脚肥肩点名嫁给其儿子争年。这个婚姻当然是包办的没有爱情基础的，而婚后则跌入了无边的苦海。第一，在这个被封建势力笼罩的小院里，婆婆大脚肥肩是个母夜叉，专横、冷酷、野蛮、残忍。公公赖牙不分是非站在婆婆一边。争年是个养子，气不粗、胆不壮，也只能站在大脚肥肩一边。三兰子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是处于一比三的劣势。第二、三兰子婚前名声不好，这使她随时随地都能被揭开疮疤而抬不起头来。第三、三兰子婚后没有怀孕，这使她要承担断了赖牙一家香火的责任。就这样，她成了全家的出气筒，尤其是婆婆，随意地嘲笑、打骂、摧残。三兰子面对着毒打，只能忍受、躲避和逃跑。但忍受有限度，躲避是暂时的，逃跑又被抓回来。如果说爱情的失败使三兰子象鱼儿咬住钩那样无法脱身；那么婚姻的失败则使她成了屠夫刀下的羔羊，只能等着饮弹身亡。三兰子终于承受不了人格侮辱和肉体折磨而服毒自尽。一朵鲜花就这样被折磨得凋零败落。三兰子的教训是错把情欲当作爱情，只顾婚姻而忽视基础。她是自投罗网而成了牺牲品的。这真有点象寓言，然而却是颤栗的现实。
肥是任性而自尊、热情又爽朗、大胆又无所顾忌的少女。由于父母先后死去，她成了孤女，没有人来管教她，生活是纯洁而单调的。她体力壮、会劳动、白天干活，到了夜晚就无所事事。在金色九月的夜晚，肥在家里百无聊赖，她跑了出来也不过看到瘦男人用刀子刮胡子、女人拔火罐、饲养员喂马等。她的胸中虽然萌动着爱的追求，但周围没有人来关心和指点她。她只能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地寻求欢乐、友谊、爱情和刺激。她没有城市少女的矜持和羞涩，而无拘无束地来放纵自己。能够满不在乎地大口喝白酒，敢于粗野地与少男在野地里摸爬滚打，甚至还参与小村子里少男少女到工区的骚乱活动，恶作剧地偷鸡，在杂树林里疯狂地打群架，简直象个流浪的吉卜赛女郎。她向龙眼献上了少女的尊严，却爱上了日夜跟踪自己的挺芳。“爱情对象的选择，是对这个人价值的理想化。”⑥终于锁上大门与挺芳一起出走。肥的出走，显然表现了她追求幸福不是停留在口头上，而是有实际行动的。这给小村子的妇女，也给《九月寓言》带来了希望和亮色。
香碗是质朴善良、温柔多情的少女，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在爱情上已经选中了目标与争年相爱，但她初涉爱河就受到了挫折。争年是村长赖牙的养子，软善而懦弱，在家里逆来顺受、忍气吞声，说话不算数，当然也就没有婚姻自主权，而掌握着养子婚姻大权的大脚肥肩偏偏没有相中香碗，于是香碗落选了。她经历了有爱情而无婚姻的痛苦，那值得怀念的爱情不过在她的心灵上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而已。其实她没有与争年结合倒是她的幸运，三兰子顶替了她的婚姻，也顶替她落入火坑。
赶鹦是小村子少女中的头面人物，热情坦率、端庄秀丽，白天是干活能手，夜晚是乱串的带头人。她善于交际但失于谨慎，随意在秃脑工程师家里吃饭、沐浴却于夜晚在杂树林里被这位年龄比她大一倍的工程师所强暴。赶鹦象朵野花一样被秃脑工程师玩弄后丢弃。她是无法申诉也无处申诉的。赶鹦从这次经历中所得到的是惨痛的教训，留下的则是无可奈何的悲哀。
爱情与婚姻是少女时代生活的一大转折，《九月寓言》面对现实表现了其中的复杂性。这是一部交织着爱与恨、生与死的啼笑姻缘，这是一出渗透着喜悦与哀痛、热烈与冷酷、放纵与悔恨的悲喜剧。作者意在说明，在物质贫困与精神贫困的土壤上“没人关心和爱惜她们的青春”⑦即便是带有喜剧色彩的爱情与婚姻，也只能贴着地皮开放出一簇一簇的惨白的小花。
二
如果说少女生活有很多浪漫的成份而闪烁着光彩的话，那么妻子的生活则往往是平淡无奇的。所以作家们往往不厌其烦地来写少女的爱情与婚姻的纠葛，而把妻子所面对的现实及管理家庭的烦琐事物视为畏途，这是可以理解的。《九月寓言》所反映的是一个外号被称为
鲅村的人们的生活，在女性世界里它必然接触到妻子的生活，这是不言而喻的。
法国有句谚语是：“良妻价值连城，恶妻可怕如野兽。”可见妻子是家庭幸福的关键人物。张炜在面对着写妻子的这个难题时，没有去写平凡的女性，而侧重地写了妻子中的一些奇怪的女人，并带有寓言的色彩，这个视角选择得好，从而使作者很顺利地交上了满意的答卷。
作品中的庆余被认为是痴女人。她是个外乡人，刚流浪到这个小村子时，穿着破衣烂衫，牵着一条狗，终日站在村头，用手搔着身上傻笑，自言自语，成为小村子秋天里的一景。后来这个痴女人白天干活，夜晚睡草垛，被村里的老光棍金祥收留并生了儿子年九。于是庆余也就成了小村子的成员。庆余成了家庭主妇之后，义不容辞地承担了三口人的吃和穿的事务，虽然暂时还摆脱不了贫穷，但穿戴都有所改善。
庆余的贡献是在饮食变革方面。小村子里一年四季以地瓜和地瓜干为主食。有时地瓜干在晾晒时被雨淋就发霉变味，难于下咽，但毫无办法。而庆余却用一块碎裂的瓷缸瓦片烙出了黑煎饼，吃起来口感好多了。黑煎饼的作法很快在本村里推广，于是老婆婆有了笑容，小伙子不吐酸水，而庆余的发明创造很快地使她成了小村子里的知名人物。她不再是痴女人而成了巧女人。这是张炜笔下的一个奇怪的女人。
张炜笔下的另一个奇怪的女人闪婆，也是从外乡来落户的。那奇特的经历同样吸引着人们。她是个盲女，脸白而没有皱纹，整天紧闭双目，只是听到什么声音才猛一睁眼。她什么都看得见，却极为短暂，因而号称闪婆。过去她住在外村山坡上的小草屋里，与看山的父亲相依为命。盲女与小村子里的小伙子露筋的相识，使她的生活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她起初只给露筋水和东西，后来被露筋扛着出走。她是被抢婚而与露筋在田野里结合的。婚后以树林、田野和山洞为栖身之地。过了二十多年流浪生活才回到小村子里安家。闪婆于中年生下了欢业，她在露筋病逝后一字一句地发誓：“欢业他爹，你放心吧，俺要为你守住瓜（寡）儿。”
闪婆是一位外柔内刚、意志坚韧的女性。她的双目失明而心灵美好，对丈夫忠诚、坚定不移。当金友以帮助寡妇为名来修囤子企图侮辱她时，闪婆反抗挣扎，竭尽全力维护了女性的尊严。她虽然是个弱女子，但在邪恶的金友面前是个女强人，表现了巍然的正气。
小豆是平凡的女人，她没有庆余和闪婆那传奇般的经历，是另外一种类型的奇怪的女人。小豆从嫁给金友后，就被锁在笼子里，成为丈夫统治下的女奴。小村子里有个野蛮的习俗，丈夫晚上以打老婆当作消遣，小豆自然不能幸免。她习惯于逆来顺受、委屈求全、充当生活中的弱者。她曾因为到工区澡堂洗澡被丈夫毒打，但她在挨打中只是呼喊、求饶和逃跑。事后又回到家里把屈辱的经历忘却了。小豆就是在屈辱健忘中生活与现实妥协的。后来她又被酒醉的金友毒打时，欢业来救她并为母亲闪婆报仇，竟在一怒之下杀死了金友。这时的小豆却大声咸叫：“欢业杀人了啊，欢业杀我男人了啊——”这情景使人联想到鲁迅在《聪明人傻子和奴才》中的那个奴才，他曾向傻子诉苦，住的小破屋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秽气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可是当傻子要砸坏泥墙给他打开窗洞时，他竟诬蔑傻子为强盗，哭嚷着在地上团团打滚。小豆已经习惯了那种挨打的女奴生活，如今欢业为她除了一害，她反而大哭大叫，正表现了她的奴性难移。
张炜深知艺术辩证法的力量奥妙无穷，并在创作实践中加以运用。他的笔在接触到女性人生的第二阶段，即少女通过婚姻成为妻子后，没有采用甜上加甜和咸上加咸的简单化手法来塑造人物，而是从实际出发运用艺术辩证法，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对于庆余，从表与里矛盾方面写出了这个外表上的痴女人，实际上是个巧女人。对于闪婆，则从弱与强的转化方面写出了这个盲女人似乎是个弱者，而在关键时刻却是个强者。对于小豆，则从美与丑的对立面写出了她的外貌虽美，但有一个奴性的灵魂。如果说庆余和闪婆是埋在土里的金子，那么小豆则是金子里面所含的砂子。这就表现了小村子里的妻子形象也是千姿百态的。
三
妻子的下一步就母亲，从社会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母亲对子女的投资大于父亲，不仅在一开始，孩子的整个发育阶段都是这样。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哺乳喂养、照料教育，所有这一切基本上都是母亲承担的。从纯粹生殖的意义上来讲，男子作父亲是不费什么力气，而女子当母亲则必须付出重大的代价。”⑧生活既然把妻子推上了母亲的地位，她就理所当然地是儿女的保护人。但在封建思想影响深远的农村里，母亲的自主权是很有限的。《九月寓言》写了两个命运相似的母亲，那就是龙眼妈和憨人妈。
龙眼妈和憨人妈都不是完美无缺的母亲，而是实实在在的母亲。她们善良懦弱、安分守己、听凭命运的安排，象一团面一样要圆就圆要扁就扁。尽管她们在村子里有好名声，从来没有与任何人有过龌龊事，可是包办婚姻留下的阴影经过漫长的岁月也没有消失。她们在少女时代都有一段难以忘怀的初恋经历。龙眼妈在与本村的猫眼小伙子一起干活、拔草、翻地瓜蔓中产生了感情。还在夏天的夜晚到水库洗澡，玩捉老鳖的游戏，建立了不会更改的友谊。憨人妈则在每年秋天煞尾的日子，都要回南山跟一个通身黢黑里的男人过上几天。依靠着这一次浪漫的旅行，她能平安地过完冬天。这说明她们都是由于不能掌握自己的婚姻而先后离开了恋人，嫁到小村子里来的。对于这种没有爱情基础的乱点鸳鸯谱的婚姻，她们只能被动地接受和忍耐。龙眼妈的丈夫刘干挣是个冷酷残暴的男人，龙眼妈对他没有感情。憨人妈的丈夫弯口，是个干瘦的男人，象个痨病鬼，憨人妈在生活中失去了欢笑。作为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的果实，则是她们的儿子都有某种生理缺陷。龙眼妈的儿子龙眼年纪轻轻长了一头白发。憨人妈的儿子憨人由于开玩笑，以骑上一了匹劣马，被后蹄甲把鼻子撕成两半，后来缝合了伤口，但是鼻子却豁了。这就成了两位母亲的心事。龙眼妈为了买治少白头的药，不顾后果地挪用了丈夫让她买酒的两块钱，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被残酷地毒打。但她没有后悔，这种母性爱以怜悯、自我牺牲达到了忘我的境界。龙眼妈与憨人妈这两位同病相怜的母亲，生活得既平凡又艰难，既劳累又苦闷，尽管挣扎却无济于事。她们只能靠着互相倾诉心事互相照料来彼此安慰。
顺便在这里说一下，有的评论《九月寓言》的文章在谈到作品里关于爱情与婚姻的描写时竟提出：“他们以泼辣与悍快，印证着古人不移的信念：色乃天下之大欲。”“爱情同饮食一样，是人的必须，也是人的权利。”这个观点显然离开了作品的实际，并会带来一些副作用。笔者读完《九月寓言》，首先感到的是，生活在这个小村子里的女性，就是在丰收的秋天也在喝苦水。因而旧的传统观念必须清除，保护妇女权益势在必行，给妇女以爱情和婚姻的自主权再也不能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了。至于妇女本人，则应当自尊、自强、自立，扫除自卑感树立主人翁的自信心。作品正是立足于时代的高度，反思女性在人生旅途上的艰难挣扎，揭示性别歧视的阴景依然笼罩着大地这一事实，才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如果单纯鼓吹什么情欲，那不是把读者引到歧路上去了么？张炜说过：“我觉得艺术家应该是尘世上的提醒者，是一个守夜者，他应该睁大双目，而且负起道德上的责任。”⑨应当说《九月寓言》在女性描绘方面，是完成了“尘世上的提醒者”和“守夜者”的道德责任的。
注释：
①④⑦张炜：《关于〈九月寓言〉答记者问》《当代作家评论》93年1期
②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③《中外名人名言辞典》北岳文艺出版社90年3月版，522页
⑥瓦西列夫：《情爱论》
⑧阳河清编译：《新的综合》164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⑨张炜《芦青河四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