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核裁军到常规武器扩散：“利比亚模式”的负面效应，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利比亚论文,核裁军论文,常规武器论文,负面论文,效应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进入21世纪，随着军事科技的发展和威胁的多元化，防扩散议程在三个层面得以拓展：防扩散对象由民族国家拓展到非国家行为体，防扩散议题由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拓展到地雷和枪支等常规武器，防扩散空间由领土、领海和领空拓展到极地、网络和太空等全球公域。常规武器虽然是防扩散议程中的次要议题，但从杀伤人员数量来看却是最致命的武器。本世纪平均每年发生12-20场武力冲突，这些冲突成为常规武器的试验场，平均每天导致1000人丧生。①常规武器扩散的负面效应在利比亚武器扩散进程中更是触目惊心。2003年年底，利比亚宣布放弃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在外国专家监督下实现了核裁军。在利比亚局势似乎将依循“销毁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消除安全威胁，促进国际战略稳定”的逻辑演进之时，利比亚战争期间却出现了规模空前的常规武器扩散。上万枚可击落客机的便携式防空系统不知去向，600万件小武器被洗劫一空。这些武器在中东非洲地区大量流散，构成了严峻的地区安全挑战。 为什么利比亚看似成功的核裁军进程竟然走向常规武器扩散的乱局?何以在消除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威胁之后，未被国际社会注重的常规武器扩散却导致地区安全局势急剧恶化?对此，既有的研究文献主要有三类：第一类侧重梳理利比亚裁军进程及其动因，探讨其经验教训；②第二类侧重分析美英强制性外交是如何促使利比亚做出裁军决定的，从一般意义上探究一国如何运用武力和外交手段实现战略目标；③第三类关注利比亚战后重建进程，也探讨了武器扩散的消极后果。④这三类文献要么关注利比亚裁军进程本身及其动因，要么关注其战后重建进程，均未能揭示利比亚局势为何出现从核裁军到常规武器扩散的重大转折。因此，本文拟以利比亚武器扩散问题为研究对象，揭示脆弱国家陷入失序状态与常规武器扩散的正相关关系，以及常规武器扩散对当今全球战略稳定构成的严峻挑战。文章第一部分辨析常规武器扩散与核扩散的共通之处及其巨大危害，第二部分探讨英美两国如何通过外交努力促使利比亚实现核裁军，第三部分探讨利比亚核裁军进程的内在不足，第四部分剖析利比亚常规武器扩散的负面效应，最后探讨常规武器扩散的治理问题。 一、常规武器扩散的致命逻辑 扩散(proliferation)一词源于自然科学，是指某种要素在系统中自发的分散过程，常用于指代细菌和恶性细胞的自然繁殖。⑤“扩散”在冷战时期是核扩散的代名词。沃尔施泰特将其归纳为“N+1”问题，即避免核武器及核技术向更多国家扩散。⑥从广义上看，核扩散可分为横向扩散和纵向扩散。前者是指核武器及技术向更多国家和非国家行为体扩散，后者是指核国家核武器水平和性能的提升。⑦冷战结束后，内战取代国家间冲突成为国际冲突的主要形式，恐怖分子和跨国犯罪集团等非国家行为体异军突起，“扩散”的内涵遂有所扩展。正如布拉德·罗伯茨所言：“扩散问题的罗盘已经由N+1转向潜在战略挑战及恐怖主义。”⑧ 常规武器泛指核武器、化学武器和生物武器之外的武器，按照武器重量和携行方式可分为小武器和重武器。小武器泛指小武器和轻武器，亦称轻小武器(small arms and light weapons，SALW)。⑨联合国将小武器界定为可由人力携行、能够释放出子弹和炮弹等抛射体的致命武器。⑩地雷也可被列入小武器范畴。(11)重武器则指的是转移时多需车辆装载、牵引的武器，如坦克和装甲车等。(12) 小武器是常规武器军控的中心议题。全世界每年生产160亿件小武器及其弹药，足以将世界上的每个人杀死两次。(13)美国前国务院法律顾问高洪柱曾慨叹生活于“枪支泛滥”的世界。(14)根据圣保罗大学的研究，在1993年到2003年之间共有32.5万巴西人死于枪支暴力。(15)每年约有1万美国人死于枪击事件。(16)在20世纪90年代，部署于68个国家境内的1亿枚地雷平均每年造成2.6万人伤亡。(17)时至2014年，地雷导致的年度伤亡人数仍达到3678人。(18)对此，国际社会已达成多项管控小武器的制度安排，如1999年《渥太华禁雷公约》、2000年联合国《枪支议定书》和2001年联合国《防止、打击和消除小型和轻型武器非法交易的行动纲领》。涵盖重武器的常规武器规约则包括1981年联合国《特定常规武器公约》、2014年《联合国武器贸易条约》，以及1992年联合国常规武器登记制度。 常规武器扩散是指大量常规武器于政府控制之外在某一地区大范围流散。常规武器与核武器的技术水平和杀伤力有所不同，相关研究往往侧重于分别探讨其扩散的危害及对策。其实，常规武器与核武器的扩散机理存在相通之处。其一，两种武器扩散均对国际安全构成严峻挑战。核武器在单次使用中的杀伤力更大，而常规武器造成的累积伤亡人数则更多。迄今仅有两枚核武器投入实战，1945年美国投向日本的核武器共造成广岛6.6万人死亡，长崎3.9万人死亡，两个城市伤亡总人数高达19.9万人。(19)然而从累积伤亡效应来看，仅小武器平均每年就导致20万人死亡，(20)高于两枚原子弹导致的伤亡人数。精确制导武器、人工智能武器、定向能武器等高科技常规武器的杀伤力不亚于小型核武器。其二，常规武器扩散可能引发核扩散。对于很多追求地区霸权的国家，拥有核武器和常规武器是殊途同归的战略目标。例如卡扎菲在利比亚既构建了初具规模的核武器计划，也建立了庞大的常规武器库。理查德·伯特指出，常规武器与核武器存在技术关联性。如果一个国家获得可运载核武器的先进常规武器，其核能力也将水涨船高。这是美国在1975年拒绝向以色列提供可运载核弹头的潘兴导弹的主要原因。(21)其三，黑市交易是两种武器扩散的重要推动力。巴基斯坦核弹之父卡迪尔·汗历时30年组建了地跨欧亚非三大洲的核黑市，并曾向朝鲜、利比亚和伊朗提供核武器部件和图纸等敏感物资。在核黑市组建之初，卡扎菲曾向汗提供几百万美元资助，以换取研制核武器的技术和部件。(22)黑市交易也是常规武器扩散的重要渠道。每年约有价值50亿美元的常规武器在黑市上非法交易，包括价值10亿美元的小武器。(23)非洲是常规武器扩散最严重的地区。在21世纪初，跨越利比里亚、塞拉利昂和几内亚等国的西非武器黑市日益发展壮大，并拓展到尼日尔三角洲地区，石油生意成为军火走私的重要资金来源。(24)在2009年12月，苏丹约有270万件小武器，其中三分之二以上在政府控制的武器库之外流通。(25) 近十年间，全球共发生过三例常规武器大规模扩散，均与主权国家政局动荡相关。第一次是1997年由阿尔巴尼亚动乱导致的武器扩散，共有1300处武器库遭到劫掠，约有60万件小武器、10万发弹药和3000多吨爆炸物被掠走。(26)武器外流直接导致科索沃和马其顿等地武装冲突升级。第二次扩散发生在2003年伊拉克战争期间。萨达姆军队全线溃败后，临时管理当局最高行政长官保罗·布雷默于2003年5月解散伊拉克军队，此举加速了常规武器扩散进程。据保守估计，伊拉克民众共获得至少700万-800万件常规武器，相当于每100个民众拥有30件武器。(27)爆炸物扩散导致伊拉克自杀式爆炸袭击经久不息，仅2011年度即有1000多人死亡、4300人受伤。(28)第三次就是利比亚战争期间发生的常规武器扩散。卡扎菲执政40年间，建立了庞大的武器库，包括2万枚便携式防空系统和600万件小武器。这次武器扩散造成严重的外溢效应，直接导致马里、加沙地带和阿尔及利亚等地武装冲突升级，大量先进武器落入恐怖分子之手，而利比亚则已成为“伊斯兰国”活动的重要基地。 利比亚的案例揭示了脆弱国家陷入失序状态与常规武器扩散的正相关关系。脆弱国家亦称“失败国家”(failed states)。美国《外交政策》杂志与和平基金会联合发表的年度《脆弱国家指数》将局势不稳定和政府受到的压力作为评估国家脆弱性的主要标准。(29)在西方国家推行军事干预政策后，利比亚陷入族群纷争、军阀混战的无政府状态，其在2012年脆弱国家指数中的排名从第50位升至第11位，成为该指数历史上年度形势恶化最严重的国家。(30)常规武器扩散使利比亚及周边地区恐怖团体、反对派和跨国犯罪团体如虎添翼，直接导致暴力冲突升级。由此可见，在很多冲突频仍的地区，常规武器不仅是暴力冲突的工具，也是冲突爆发和升级的动因。韦斯指出，虽然贫穷、资源匮乏和高失业率均可能导致不稳定，但唯有军火可使冲突升级为国家无法控制并无力调停的暴力活动。(31)科利尔和霍弗勒将军火称为一种暴力专属资本(violence specific capital)，可直接导致暴力冲突。(32)马驰则认为，冲突各方掌握的武器类型直接决定了冲突的性质、烈度和持续时间。(33) 追溯利比亚武器扩散进程，西方国家的军事干预政策是其常规武器扩散的导火索，而利比亚陷入失序状态则是常规武器扩散的根本原因。当卡扎菲政权被颠覆时，其强权统治下被掩盖的族群冲突、宗教矛盾和军阀角力一并急剧爆发，而常规武器扩散又促使利比亚和周边地区的暴力冲突升级并长期化。联合国小武器问题政府专家小组1997年报告曾指出，国家丧失治理能力是武器扩散的根源：“当一个国家无力控制国内局势并保障民众安全，继发的武装暴力、盗窃和有组织犯罪增加了民众搜罗武器以求自保并保护其财产的需求。”(34)迈克尔·伦纳也强调：“在已有共同道德标准并实现法治的稳定社会中，小武器扩散的消极影响并不显著。然而对于诸多政府虚弱、秩序混乱、经济萧条、犯罪猖獗的国家，小武器扩散势必造成当地局势每况愈下。”(35) 利比亚常规武器扩散使周边地区陷入周而复始的恶性循环中。常规武器扩散促使暴力冲突升级，而周边地区的乱局则进一步扩大了对武器的需求，促使各国武器进口和黑市交易大行其道。在“阿拉伯之春”期间，各大武器出口商均未因中东北非地区发生战乱而减少对当地的武器出口。(36)在马里冲突中，叛军使用的武器主要来自横贯撒哈拉沙漠的武器黑市，部分直接来自利比亚。(37)在利比亚战争之初，西方国家若能采取有力措施制止利比亚的常规武器扩散，完全可以缓解由此所致的地区安全困境。然而，北约国家对利比亚常规武器的忽视引发了武器扩散的乱局。一些军控专家指出，围绕利比亚政府军流失武器的争夺战，或许比该国政权的争夺战还要漫长。(38) 二、“利比亚模式”及其成功因素 利比亚放弃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国际裁军史上的历史性协议。2003年12月19日，利比亚政府经过与美英两国十余年的外交谈判，宣布将“无条件、迅速公开并拆除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计划”，并表示“军备竞赛无助于利比亚的安全，亦无助于地区稳定，与利比亚深切关注的全球和平与安全不符”。39同年12月21日，利比亚总理舒克里·加尼姆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采访时说：“我们要化剑为犁，各国应赞赏并效仿利比亚迈出的这一步，须知经济发展比武力更重要。”(40)利比亚裁军决策使之重返国际社会，并得到美英两国官员的高度评价。英国外交大臣杰克·斯特劳声称卡扎菲此举展现出“巨大政治魄力”，“用任何赞美之词形容均不为过”。(41)英国首相布莱尔表示：“利比亚政府宣言表明。一国政府如愿意与国际社会合作，可用和平方式消除恐怖主义威胁。”(42)美国总统布什评论道：“利比亚政府做出关键举措并表明其决心，其信守承诺的做法将获得回报。利比亚将享有安全并回归受人尊重的世界各国之列。”(43)美国国务卿赖斯指出：“利比亚率先垂范意义非凡。各国呼吁伊朗和朝鲜政权改弦更张，这对世界和平与安全至关重要。”(44) “利比亚模式”是指利比亚与美英两国经和平谈判达成裁军协议，并在西方国家和国际原子能机构监督下实现裁军。利比亚核裁军进展迅速且较为彻底，化学武器裁军进展较慢。利比亚发表放弃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声明后，美英两国专家和国际原子能机构官员进驻利比亚10余个武器库。2004年1月26日，美国专家将重达5.5万磅的核武器、弹道导弹部件及相关文件运往美国。(45)同年3月10日，美国负责核查事务的副助理国务卿宣布，已有1000多吨核武器和导弹部件从利比亚运抵美国，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计划已经解体。(46)利比亚于2004年和2006年先后将17公斤高浓缩核燃料组件和3公斤高浓缩铀归还俄罗斯。(47)至2009年底，利比亚仅剩几罐高浓缩铀。(48)在化学武器裁军方面，利比亚于2004年2月签署《化学武器公约》。卡扎菲用推土机摧毁了3300枚未装载弹药的化学武器弹壳。(49)化学武器公约组织透露，从2005年至2011年，利比亚销毁了用于制造芥子气的40％的化学试剂。(50)在2011年2月内战爆发时，外界估计利比亚仍有11.25吨芥子气。(51) 在宣布弃核之时，利比亚早已被国际社会打入另册。自“洛克比空难”(52)以来，利比亚受到了美国单边制裁和联合国多边制裁，被美国列入“支持恐怖主义国家”名单。在布什总统发表2002年国情咨文前，美国负责裁军事务的副国务卿约翰·博尔顿力主将利比亚列入“邪恶轴心”。(53)那么，是什么因素促使长期受到美国敌视和国际孤立的利比亚走上裁军之路，放弃数十年来孜孜以求的核武器?回顾利比亚裁军谈判进程，我们可以看到，“利比亚模式”的成功取决于四个因素。 第一，美英利在20世纪90年代启动的三边磋商，为裁军谈判搭建了有效沟通平台。“洛克比空难”后，为打破国际制裁造成的经济困境，卡扎菲政府通过多种渠道向美国和英国传达了改善关系的愿望。美英两国明确表示，妥善解决“洛克比空难”问题是利比亚改善与西方关系的唯一出路。利比亚于1998年同意在荷兰海牙设立国际法庭审判“洛克比空难”一案。克林顿政府副国务卿马丁·英迪克指出：“在1999年5月日内瓦会谈中，卡扎菲首次正式提出放弃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美国决定与之展开官方对话，利比亚则表示愿与美国合作打击本·拉登恐怖活动，并向遇难者家属提供赔偿。”(54)美国国务院官员弗林特·莱弗里特回顾说，美英两国提议，如利比亚交出嫌疑犯并对遇难者家属作出赔偿，美英将推动撤销对其制裁，“这一共识成为洛克比空难三边协议的基础。”(55)随后，国际法庭将一名利比亚情报官定罪，利比亚同意向遇难者家属赔偿27亿美元。“洛克比空难”的解决打开了、利比亚与西方关系的死结。利比亚首席情报官员穆萨·库萨主持“洛克比空难”问题谈判，又负责此后的裁军谈判。英国外交官指出，在谈判中与库萨建立的“个人信任”延续到裁军谈判中，为谈判取得进展铺平了道路。(56) 第二，裁军谈判由美英情报部门主导、将强硬派隔离在决策圈之外，这些程序性安排推进了谈判进程。利比亚情报部门在20世纪90年代与西方情报部门建立起联系。“9·11”事件后，利比亚向美国情报部门提供了记录基地组织在该地区行动的详细档案。(57)2003年10月3日，美英德意四国在“防扩散安全倡议”框架下密切合作，在意大利塔兰托湾海域截获一艘船只，船上装有卡扎菲购自核黑市的离心机部件。以这一重大发现为契机，美国派出中央情报局官员斯蒂芬·卡佩斯率领15人小组赴利比亚。卡佩斯曾任中情局驻莫斯科情报站站长，是美利磋商中的关键人物。美国参议员约翰·华纳指出：“卡佩斯说服利比亚领导人的话既强硬又无懈可击，‘你是个快要溺死的人，我就是你的救生员。’”(58)卡佩斯的访问促使卡扎菲下决心裁军。谈判进展迅速的另一原因是，在谈判期间美方强硬派被边缘化了。英国外交大臣杰克·斯特劳和布莱尔首席顾问大卫·曼宁要求美方不要让强硬派博尔顿参与三方会谈。(59)美国国务院将新保守主义势力排斥在裁军谈判之外。国家安全事务顾问赖斯和国务卿鲍威尔率先支持美国与利比亚达成协议，双方会谈取得建设性成果。(60)按照“洛克比空难”问题的协议，利比亚将在国际制裁解除后向每位遇难者家属提供1000万美元。为了更早拿到赔偿金，遇难者家属联合起来游说美国政府早日解除对利比亚制裁。遇难者家属成为一股积极推动美利缓和的政治力量，使美利修好得到两党共同支持。(61) 第三，小布什政府以武力为后盾向利比亚政府施压，促其做出放弃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战略决定。2001年5月，布什总统在演讲中宣称，“威慑不足以维护和平”，美国不惜使用武力让“企图摧毁我们之徒遭受灭顶之灾”。(62)据美国驻开罗使馆电报披露，卡扎菲在“9·11”事件后惊慌失措地致电埃及总统穆巴拉克，担心美国将在推翻阿富汗政权后入侵利比亚。(63)博尔顿在2002年演讲中称利比亚为“谋求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国家。博尔顿宣布：“美国将不遗余力确保国家安全……我不会坐视危险越来越大，也不会静观危险越来越近。”(64)慑于美国压倒性军事优势，利比亚领导人决定放弃核武器计划。利比亚核武器计划负责人透露，利比亚拥有生产化学武器能力，计划于2006年至2008年前后研制出核武器。(65)利比亚领导层达成共识，即使拥有核武器，也不可能用它来威慑美国。拥有一种没有运载工具的威慑力量还不如一无所有更安全。一位资深美国官员精辟地指出，美国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军事行动限制了卡扎菲的战略选择范围。(66)武力施压虽不是促使其裁军的唯一因素，却是不可或缺的。 第四，美英谈判人员准确把握利比亚政府的战略关切，利用议题联系手段推进谈判。从20世纪末开始，美英代表在谈判中反复重申两条原则：一是利比亚的努力将换来解除制裁的回报，二是不再寻求“政权更迭”。石油是利比亚的支柱产业，也是其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美国长达17年的禁运和22年的旅游禁令，就使利比亚每年承受30亿美元的经济损失。(67)在“洛克比空难”会谈期间，美国成功地以解除制裁为条件换取利比亚做出让步。双方就空难问题达成协议后，美国政府官员反复重申，“洛克比空难”问题的解决不过是一个开始，唯有彻底销毁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才能解除制裁。(68)美英与利比亚的另一默契是将裁军与放弃政权更迭挂钩。利比亚如能放弃核武器，则承诺不推翻其政权。(69)议题联系策略促使利比亚在裁军进程中积极配合西方国家并主动透露信息。 总之，利比亚放弃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美英两国的重大外交成就。美国学者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即致力于探索如何运用外交和强制手段在谈判中实现战略目标。托马斯·谢林和亚历山大·乔治指出，强制(coercion)、激励(carrots)和建立信任(confidence building)是谈判成功不可或缺的要素。(70)美英代表巧妙地运用这三大要素推进谈判进程。美国在伊拉克战争期间展示出压倒性军事优势，通过强制手段向利比亚施压，改变了卡扎菲对战略形势的判断。谈判中的议题联系是重要激励措施，向卡扎菲提供了摆脱经济困境的出路，并打消其对政权更迭的顾虑。在十余年外交磋商期间，利比亚与美英官员的频繁接触增进了双方互信，促使卡扎菲下决心裁军。未来裁军谈判若要取得成功，利比亚的案例有许多值得借鉴之处。 三、“利比亚模式”的内在不足 美英利三边谈判卓有成效地运用和平方式达成了裁军协议。美国防扩散专家约瑟夫·奇林乔内指出，“利比亚模式”不同于以政权更迭为目标的“伊拉克模式”，旨在通过改变一国行为模式来消除其核武能力，“这样做效率很高，而且几乎是零成本的。”(71)然而，尽管谈判进程总体成功，但裁军协议的执行过程却存在诸多隐患，也掩盖了其后大规模常规武器扩散的端绪和祸根。 第一，卡扎菲裁军是为形势所迫而做出的战略选择，核查人员为避免其出尔反尔只得仓促行动。卡扎菲穷毕生精力从各国购买尖端武器，仅向巴基斯坦核弹之父卡迪尔·汗的核黑市支付的订金就高达1亿美元。(72)利比亚政府将核武器计划作为安全的重要保障。据其官员透露，利比亚于20世纪90年代制定双轨政策，一方面努力与西方修好，另一方面发展核武器以求自保。(73)卡扎菲曾向其子赛义夫表示担心与西方合作将损害本国利益，赛义夫则说服其父接受西方提议。(74)赛义夫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利比亚将核武器作为重要谈判筹码：“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我们手中的一张牌，而伊拉克战争正是打出这张牌的最佳时机。”(75)2003年10月3日，正当美英利三方9个月的高强度谈判顺利推进时，卡扎菲仍秘密从核黑市购入5个集装箱的离心机部件。在达成协议后，美英担心诡诈善变的卡扎菲改变初衷，遂迅速推进对利比亚的武器核查。美国专家团队在利比亚宣布裁军一个月后即进驻利比亚。一位重要参与者指出：“我们很清楚速度就是一切。假若裁军进程久拖不决，消息很可能被媒体泄露。第一支外国专家分队进驻利比亚后如不迅速行动，将不利于向利比亚领导人施压以使之履行承诺，也会给反对派留下在国内和地区内动员的时间。”(76)这意味着核查人员无暇完成基本调研和准备工作。美英专家进驻利比亚之时尚未澄清三大关键问题：一是朝鲜与利比亚导弹计划的关系，二是利比亚神经毒剂发展水平，三是利比亚是否藏匿离心机。(77)准备不足意味着裁军可能进行得不够彻底。 第二，利比亚在裁军进程中采取配合态度，致使核查人员降低了核查标准。多位国际核查人员均对利比亚在裁军进程中主动透露信息表示赞赏，特别强调其开放了一些不为外界所知的武器库。德萨特指出，利比亚官员主动将核查人员带至藏匿化学武器的农场。倘若利比亚不主动透露信息，“我们无法确定那里藏匿着武器。”(78)利比亚还开放了四处国际原子能机构毫不知情的核设施。(79)由于利比亚在核裁军方面表现出合作态度，国际原子能机构在大量关键文献缺失的情况下对其裁军努力表示肯定。该机构的利比亚核查报告指出：“利比亚核计划耗时20多年，在很大程度上是秘密进行的，找不到相关档案文件。国际原子能机构仍不了解利比亚核武器计划过去的某些发展状况。鉴于其合作态度及透明回应，国际原子能机构可以得出结论，利比亚关于核计划的声明与国际原子能机构的发现并无出入。”(80)数年之后，利比亚全国过渡委员会申报了卡扎菲政府藏匿的化学武器，证明利比亚确实在化学武器裁军方面有所隐瞒。利比亚愿意放弃核武器并不等于决定彻底销毁生化武器。军控专家指出，利比亚“合作性核查模式”的教训在于，“合作削弱了有效监督与核查，降低了遵约门槛，并掩盖了尚未公布的化学武器设施和储备。”(81) 第三，在具体执行过程中，利比亚核武器、化学武器和生物武器裁军均存在问题。首先，利比亚核裁军成果被夸大了。利比亚国内急需掌握专业知识的核专家，核计划的推进仰仗其在核黑市上采购的材料和设备，核武器计划尚不具备威慑能力。很多核部件缺少关键元件，无法直接用于武器研发。美国军控专家大卫·奥尔布赖特指出，具有浓缩能力的离心机需要约100个元件，“利比亚4000台离心机大部分没有旋转器之类关键元件。利比亚距离拥有真正铀浓缩能力尚需多年之功。”(82)其次，利比亚化学武器裁军是不彻底的。利比亚最初宣布拥有1500枚化学武器，其后才宣布本国拥有3563枚化学武器。利比亚官员称隐匿部分武器不报，是因为“不确定卡扎菲是否会将裁军进行到底”。(83)利比亚化学武器裁军进展缓慢，截至2008年底仅销毁化学武器储备的2％，并以面临重重困难为由申请推迟销毁化学武器的最后期限。(84)2011年11月28日，利比亚全国过渡委员会向化学武器公约组织申报了位于利比亚东南部鲁瓦哈地区的两座武器库，提供了卡扎菲政府藏匿化学武器的确凿证据。(85)其三，利比亚生物武器裁军存在不少疑点。多年来，美国情报部门即推测利比亚拥有生物武器计划。(86)但利比亚生物武器计划负责人拒绝向核查人员透露有关该国生物武器计划的信息，其他官员则否认该国拥有这类计划。(87)美国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情报能力委员会曾于2005年警告说，利比亚在化学武器和生物武器裁军问题上不如核武器那么开诚布公。情报部门担心，“优先地位下降”及“大功告成”的印象不利于利比亚彻底裁军。(88) 第四，西方国家在裁军协议达成后大肆向利比亚出售武器，为内战爆发后的常规武器扩散埋下了伏笔。法国是第一个向利比亚出售武器的国家，2007年7月向其出售了价值4.05亿美元的常规武器，包括2.3亿美元的反坦克导弹和1.75亿美元的通讯设备。(89)同年年底，卡扎菲在访法期间与法国达成价值147亿美元的常规武器和核反应堆协议。(90)美英两国也是向利比亚出售军火的大户。美国政府于2009财年授权军火商向利比亚出售价值1500万美元的武器，并协助利比亚政府培训军事人员。(91)英国自2009年以来向利比亚销售了价值6130万英镑的军火，并在卡扎菲开始镇压反对派时向其提供狙击步枪、子弹、催泪弹及其他武器装备。(92)而在牟取巨额军售利润后，美英法三国均在北约框架下对利比亚进行军事干预，结果卡扎菲政权的覆亡引发了常规武器扩散的浩劫。 四、利比亚常规武器扩散的严重后果 2011年2月利比亚内战爆发后，利比亚见证了规模空前的常规武器扩散进程。在“阿拉伯之春”波及的国家之中，利比亚武器扩散规模之大、波及范围之广，为观察家们始料未及。卡扎菲在位时实行严苛的武器管制政策，国内反政府武装很难获得武器，米苏拉塔战斗人员在内战爆发前仅有不到50件小武器，多为老旧的单发猎枪。(93)而在利比亚战争期间，为避免各类军火在北约空袭中毁于一旦，卡扎菲政府又将大量武器囤积于民用设施之中。政府军每撤离一个地区，当地武器库就被民众和武装力量洗劫一空。2011年3月4日，利比亚民众在转移班加西附近一家武器库的军火时发生爆炸事故，造成至少27人死亡。(94)随着多达600万件小武器和轻武器在战乱中不知去向，班加西、米苏拉塔和津坦等地的武装力量迅速壮大。例如，米苏拉塔地区武装力量在战争中获得820-1125辆坦克、100-150枚火箭筒，在米苏拉塔，每个家庭均至少拥有一支突击步枪。(95) 在利比亚战争期间，西方国家和国际组织的回应远远滞后于武器扩散进程。北约国家将军事力量集中用于实施空袭，没有采取任何防止武器扩散的措施，导致政府军撤退后军火直接散落民间。人权观察组织负责人彼得·波卡尔特最先深入利比亚负责盘查武器，亲历了这次“该组织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武器扩散”。(96)据他披露：“美国国务院在保证武器安全方面总是晚了一步，的黎波里发生武器扩散时，他们还在班加西。当他们赶到的黎波里时，实际上应该去西尔特。”(97)他还指出，“当地人总是捷足先登，等人权观察组织赶到并派出保安的时候，最具杀伤力的武器已经被带走了。”(98)在多处武器库，先进的SA-14和SA-7等型号的防空导弹被洗劫一空，遗留下来的是二战时期的老式武器。(99)利比亚的俄制SA-24防空导弹可击落1.1万米高空的飞机。这些导弹如落入恐怖组织之手，整个北非地区均将沦为禁飞区。(100) 西方国家集中精力追踪利比亚的尖端武器，却忽视了其他常规武器的重大挑战。人权观察组织一再呼吁国际社会关注利比亚常规武器，却无法将便携式防空系统之外的武器列入其议程。(101)美国负责政治军事事务的助理国务卿安德鲁·夏皮罗指出，“在便携式防空系统生产国之外，利比亚拥有世界上最大的便携式防空系统武器库，储量多达2万枚。”(102)由于部分弹药库在空袭中被摧毁，无法统计出失踪的武器数量。美国于2012年2月收回了5000枚便携式防空系统，然而绝大多数武器仍下落不明。(103)利比亚武器库中的地雷及部署的雷区也值得高度关注。人权观察组织在利比亚一处军火库发现了10万枚反坦克和反人员地雷。(104)2011年4月2日，联合国宣布利比亚地雷及其他爆炸物已成为重要安全威胁。(105) 利比亚武器扩散对其国内秩序和国际安全均产生了深远影响。首先，利比亚政府在相当长时间内无法组建起强大军队并实现政治稳定。卡扎菲在掌权时因担心军人篡权，有意削弱军队力量，将军事开支主要用于购买武器，而不注重培养高素质军事人才。利比亚在2010年仅有5万名陆军。(106)与政府军相比，反叛力量的军事实力更是乏善可陈，如无北约空袭支援，则无力与政府军抗衡。截至2011年10月31日，北约共出动2.6万架次战机，向6000个空袭目标发射了7600枚导弹。(107)军事干预造成了武装割据的动荡局面。利比亚仅有600多万人口，却有2000多万支枪和60多个武装组织。(108)利比亚在战后仅有1000名专业军事人员，能胜任军官职位的更是寥寥无几。(109)由于缺乏精干军事人员，利比亚政府无力打造一支可稳定国内局势的正规军。 第二，利比亚成为全球武器走私的中心地带。由于地形复杂和管理不善，利比亚周边地区长期存在武器走私现象。利比亚外流的武器大量进入走私渠道，直接威胁埃及、以色列和尼日利亚等国安全。埃及警方已在与利比亚边界地带缴获多批武器，不得不加强在两国边界的警力部署，然而要对长达715英里的边界实现全面控制谈何容易。(110)卡扎菲政权覆没促成了一条新的武器走私陆上通道，可由埃及北部拉法赫将武器走私到加沙地区哈马斯控制地带。2011年9月，以色列军事情报部门报告指出，已在加沙地带发现来自利比亚的SA-7型防空导弹和火箭助推榴弹发射器。(111)随着各种武器由利比亚越过撒哈拉沙漠进入尼日利亚，尼东北部和喀麦隆、乍得交界地带的反叛运动日益高涨。(112)挪威奥斯陆和平研究所军控专家尼古拉斯·马什指出，苏丹和伊朗等遭到武器禁运的国家、黎巴嫩真主党和哈马斯等军事组织均有意经非法渠道购买武器。与散兵游勇相比，它们实力雄厚并有充足军事预算，完全可以使尖端武器发挥出其最大威力。(113) 第三，武器外流直接加剧了周边地区冲突。在利比亚战争期间，马里共和国图阿雷格部族军事人员与利比亚图阿雷格族共同对抗利政府军，积累了丰富的战斗经验，并趁乱收缴了大量武器。这批军人回国后，马里图阿雷格武装“阿扎瓦德民族解放运动”迅速壮大，控制马里北部地区并于2012年宣布独立。马里政府军表示，叛军装备与卡扎菲政府军一样，持有重机枪、反坦克导弹、防空火箭弹等武器。波卡尔特剖析说：“利比亚流失的一小部分武器就能根本改变马里局势。马里叛军的AK-47突击步枪一夜之间更新换代为高射炮，冲突性质便发生了根本变化。”(114)一位欧盟外交官也指出，“马里危机不过是卡扎菲政权崩溃造成的诸多外溢后果之一。”(115)2013年9月12日，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在莫斯科外交学院指出，利比亚小武器已扩散至12个国家。(116)2014年联合国安理会通过2174号决议，对利比亚流散的武器和弹药“表示严重关切”，强调这些武器“对利比亚及地区稳定带来风险”。(117) 第四，利比亚战争导致非洲和中东地区的恐怖活动日益嚣张。主要表现在三方面：其一，西方国家在战争期间主动向有恐怖主义背景的利比亚叛军提供援助。2011年4月，奥巴马政府向利比亚叛军提供了2500万美元援助，英国则派出20名资深军官赴利比亚担任军事顾问。(118)据利比亚叛军领袖阿卜杜勒—哈基姆·哈西迪透露，其手下25人有基地组织背景并曾参加伊拉克战争。(119)美国国防大学教授瓦利德·法勒斯指出，“伊斯兰主义民兵是叛军中组织最严密、人脉最广的网络。”(120)利比亚临时政府多位高级军官曾在伊拉克战争或阿富汗战争中对抗美国，一位军队领袖曾被囚禁于美国关塔那摩监狱。其二，利比亚在战后成为恐怖分子活动的重要据点。美国国务院《2014年度恐怖主义国家报告》指出，利比亚安全制度形同虚设，恐怖分子可从利比亚得到武器，将其作为活动空间和庇护所。此外，“伊斯兰国”分支在利比亚也极其活跃。(121)2014年4月，法国国防部长勒德里昂表示，利比亚南部地区已成为伊斯兰激进势力的“巢穴”，他们在当地集结力量、获得武器、招募新人。(122)其三，利比亚武器扩散助长了周边地区的恐怖活动。2011年9月7日，阿尔及利亚外交部部长级代表阿卜杜勒卡德尔·梅萨赫勒警告说，该国基地组织“正在利用来自利比亚的武器重整装备”。(123)2013年1月，英国石油公司位于阿尔及利亚伊利济省的天然气田遭到伊斯兰极端分子袭击，恐怖分子使用的正是来自利比亚的比利时造地雷。(124)而利比亚政府军遗弃的军火库中的炮弹和火箭炮可被直接改造为简易炸弹。内战爆发几个月后，曾负责伊拉克武器善后工作的波卡尔特便在利比亚东部的地堡中发现了数千枚122毫米口径的格拉德火箭炮。伊拉克恐怖分子战后曾控制了巴古拜城军校一个装满火箭炮的房间，波卡尔特指出，“这个房间的弹药将巴古拜变为伊拉克自杀式袭击之都。”(125)而在波卡尔特看来，“卡扎菲的支持者如策划发动伊拉克式的叛乱，他们所能掌握的爆炸物将是伊拉克叛军的上千倍。”(126)索马里“伊斯兰青年运动”、“利比亚伊斯兰战斗团”、尼日利亚“博科圣地”和“伊斯兰马格里布基地组织”等恐怖团体均从利比亚战争中获益颇丰，这些恐怖组织实力的增强对地区乃至全球安全构成严峻挑战。 自人类步入核时代以来，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制度建设，国际社会已形成以《核不扩散条约》为核心的较为完善的防止核扩散机制，基本消除了核大战的风险。相比之下，管控常规武器的国际规范尚未形成，现有国际公约仍缺乏普遍性和约束力。纵观21世纪的安全问题，国内冲突、海盗、恐怖活动和跨国犯罪均与常规武器扩散密切相关。常规武器不仅是导致人员伤亡最多的武器，也造成了不可估量的经济损失。据保守估计，国际冲突给非洲带来的经济损失每年高达180亿美元，每场内战会使当事国经济整体缩水15％。(127)这些冲突也给国际社会带来了沉重的维持和平及战后重建的负担。 在利比亚的案例中，美英两国官员付出十余年外交努力，促使其以和平方式实现了核裁军。然而，美英在裁军谈判期间仅关注利比亚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计划，却忽视了其庞大常规武器库的潜在安全隐患。在裁军协议达成后，美英先是通过武器出口从利比亚牟取巨额军火暴利，随后又违背不寻求政权更迭的承诺出兵利比亚，推翻卡扎菲政权，也助燃了常规武器扩散的乱局。同时，这一案例也深刻揭示了脆弱国家的失序状态与常规武器扩散的正相关关系。拥有庞大武器库的国家一旦陷入动荡，很可能引发大规模常规武器扩散，促发和加剧各种地区安全威胁。因此，对于许多欠发达国家，国内秩序稳定的重要性远远高于空泛的民主自由价值观。正如布鲁克所言，有效的人道主义军备控制需要有效力的国家，否则裁军协议将成为一纸空文。(128) 为避免与利比亚类似的悲剧重演，国际社会应加强常规武器军备控制方面的制度建设，从下述四个方面来防范和遏制常规武器扩散。 第一，完善现有的常规武器防扩散机制。当前，国际常规武器军控已由管控枪支和地雷等特定类型武器转向试图建立全球性的防扩散机制。2013年《联合国武器贸易条约》全面涵盖了重武器和轻武器，要求缔约国设立武器出口管控部门，审查其每一批出口武器是否违反国际禁运，是否会被用于种族屠杀或其他战争罪行，是否可能落入恐怖分子或犯罪团体之手。该条约如能具有普遍约束力，将确立常规武器进出口和转让的共同国际标准和规范。然而美俄中三大国均未批准该条约，从而影响了条约的效力。常规武器军控亦可仿效核军控领域，建立类似于国际原子能机构的监督核查机构，并积极发挥非政府组织在军控中的积极作用。 第二，严厉打击常规武器走私和黑市交易。如今常规武器走私活动遍布世界各大洲，联合国维和人员卷入走私活动的丑闻也时有发生。杜绝武器走私需要加强跨国合作。重大走私案件的侦破则有助于根除武器走私网络。前苏联军火商维克托·布特组建了一条从保加利亚、摩尔多瓦和乌克兰到利比里亚和安哥拉的军火走私通道，仅在1997年7月到1998年9月间就向非洲出售了价值1400万美元的军火。(129)布特于2008年在泰国被捕后，他组建的由武器走私者、钻石经纪人和其他人员构成的犯罪网络也随之瓦解。跨国武器走私网络一般分为核心决策人员和边缘人员，唯有将参与决策的核心人员捉拿归案，才能根除庞大的跨国走私网络。武器走私往往与洗钱、跨国犯罪团伙和劫掠当地石油和钻石等资源的不法分子相互勾结，需要通过国际金融合作切断其资金来源。在出口管制方面，需要加强对可能运输武器的船只和飞机的登记制度，避免军火伪装为民用物资运入冲突地区。 第三，加强对合法武器交易的管控。埃弗拉特指出，合法与非法武器走私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多数非法武器最初是通过合法渠道买卖的。因此，仅仅打击非法武器交易不足以解决武器扩散问题。(130)近些年各武器出口大国均在扩大向发展中国家的军售。从2007年到2014年，对发展中国家的常规武器销售占国际武器转让协议的77.2％。在2014年与发展中国家的武器交易协议占全球的86％。(131)这些武器如流入政府能力失效的脆弱国家，很可能直接进入武器黑市，加剧所在国家和周边地区的动荡局势。因此，各大武器出口国应改变短视的利益导向视角，加强国内武器管控立法，严格监控每一笔武器出口的走向，避免常规武器落入不法分子之手。 第四，制定应对类似利比亚常规武器扩散危机的紧急预案。目前看来，西方国家的军事干预政策非但不能解决地区安全问题，反而会加剧脆弱国家的安全困境。所谓“人道主义干预”导致阿尔及利亚战争延续10年、20万人死亡，黎巴嫩战争延续15年、17万人死亡，伊拉克战争延续十余年、60万到100万人死亡。(132)美国学者乔姆斯基指出，美国入侵伊拉克之后，伊拉克的恐怖活动增长了7倍。(133)因此，在战略层面，面对某些国家和地区的动荡、冲突和战争，外部力量特别是自恃武力、以保护人权自诩的美欧诸国，理应对热衷军事干预、入侵乃至政权更迭等手段做出深刻反思和调整。而在战术层面也有许多工作可做。例如，在一国内战爆发后，应了解该国武器库所在位置和规模，做好武器库的安保和销毁工作。西方国家如能在利比亚战争期间及时派出军事人员保护武器库，完全可以避免尖端武器流散民间。几内亚比绍是尼日尔三角洲地区武器走私的枢纽，该国于1998年到2000年间摧毁了库存的2000枚地雷和其他小武器，其经验表明销毁库存的武器也是常规武器军控的重要环节。(134)而在常规武器扩散出现后，应加强与周边国家的边境安保合作，避免武器越境落入黑市，政府也可通过高价赎买政策回收部分落入民间的武器。总之，各国唯有深化在经济、外交和安全领域的多边合作，加强对常规武器的管控，才能避免类似利比亚武器扩散的悲剧重演。 注释： ①Paul Cornish,"Gun Control",The World Today,Vol.64,No.10,October 2008,p.30. ②参见岳汉景：《利比亚的核政策：历史与现实》，《阿拉伯世界研究》，2009年第3期，第53-59页；Wyn Q.Bowen,Libya and Nuclear Proliferation:Stepping Back from the Brink,Routledge,2010; Nathan E.Busch and Joseph F.Pilat,"Disarming Lib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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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Andrew Latham,"Taking the Lead? Light Weapons and International Security",International Journal,Vol.52,No.2,Spring 1997,p.318. (12)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1771页。 (13)Hugh McCullum,"Small Arms:The World's Favorite Weapons of Mass Destruction",News Rescue,January 1,2012,http://newsrescue.com/small-arms-the-warlds-favorite-weapons-of-mass-destmction/#axzz40CNXwyDs. (14)Daniel M.Salton,"Starving the Dark Markets:International Injunctions as a Means to Curb Small Arms and Light Weapons Trafficking",Connecticut Law Review,Vol.46,No.1,November 2013,p.413. (15)Peter Lucas,"Disarming Brazil:Lessons and Challenges",NACLA Report on the Americas,Vol.41,Issue 2,Mareh/April 2008,p.27. (16)Ibid. (17)陈舟、张景恩：《国际禁雷运动的兴起和地雷三公约》，《军事历史》，1998年第6期，第24页。 (18)"International Campaign to Ban Landmines-Cluster Munition Coalition",Landmine Monitor 2015,November 2015,p.25,http://www.the-monitor.org/media/2152583/Landmine-Monitor-2015_finalpdf.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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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Glenn Frankel,"'A Long Slog' Led to Libya's Decision",The Washington Post,December 21,2003,A28. (42)Tony Blair,"Prime Minister Welcomes Decision by Libya to Give up WMD",Durham,December 19,2003,http://www.globalsecurity.org/wmd/library/news/libya/libya-031219-uk1.htm. (43)George W.Bush,"Remarks on the Decision by Colonel Muammar Abu Minyar al-Qadhafi of Libya to Diselose and Dismantle Weapons of Mass Destruction Programs",December 19,2003,in Public Papers of the Presidents of the United Statesz George W.Bush(Book II),2003,p.1754. (44)Condoleezza Rice,"U.S.Diplomatic Relations with Libya",Washington D.C.,May 15,2006,http://2001-2009.state.gov/secretary/rm/2006/66235.htm. (45)Sharon A.Squassoni and Andrew Feickert,"Disarming Libya:Weapons of Mass Destruction",CRS Report for Congress,Order Code RS21823,April 22,2004,p.4. (46)李韡、黄厚坤：《美国宣告利比亚核武器与导弹开发计划已“解体”》，《国外核新闻》，2004年第3期，第12页。 (47)Christopher Blanehard and Jim Zanotti,"Libya:Background and U.S.Relations",CRS Report for Congress,Order Code RL33142,February 18,2011,p.31. (48)Joe Cirineione,"How We Dodged Libya's Nuclear Bullet",The Huffington Post,May 25,2011,http://www.huffingtonpost.com/joe-cirineione/how-we-dodged-libyas-nucl_b_829669.html. (49)Olivia Lang,"Fears over Libya's Missing Missiles",BBC News,September 8,2011,http://www.bbc.com/news/world-africa-14835354. (50)Ibid. (51)罗山爱：《利比亚大批武器流散民间让西方恐慌》，第31页。 (52)1988年利比亚情报官员参与并执行对泛美航空公司103班机的恐怖袭击，飞机于苏格兰洛克比小镇坠毁，机上270人全部丧生，这一事件史称“洛克比空难”。 (53)Michael Hirsh,"The Real Lesson from Libya",Newsweek,May 16,2006,http://www.newsweek.com/hirsh-real-lesson-libya-110245. (54)Martin S.Indyk,"The Iraq War Did Not Force Gadaffi's Hand",Financial Times,March 9,2004,http://www.brookings.edu/research/opinions/2004/03/O9middleeast-indyk. (55)Flynt Leverett,"Why Libya Gave Up on the Bomb",The New York Times,January 23,2004,http://psychoanalystsopposewar.org/resources_files/Why_Libya_Gave_Up_on_the_Bomb.html. (56)Glenn Frankel,"'A Long Slog' Led to Libya's Decision". (57)Randall Newnham,"Carrots,Sticks,and Bombs:The End of Libya's WMD Program",p.92. (58)《新任中情局二把手曾说服利比亚弃核》，新华网，2006年6月20日，http://news.sina.com.cn/w/2006-06-20/06139246899s.shtml。 (59)Michael Hirsh,"The Real Lesson from Libya". (60)Flynt Leverett,"Why Libya Gave Up on the Bomb". (61)Jon B.Alterman,"U.S.-Libyan Rapproachement :Lessons Learned",Rome,December 13,2004,pp.6-7,http://csis.org/files/media/csis/pubs/us_libyan_rapprochement.pdf. (62)"Transcript:President Bush Speech on Missile Defense",May 1,2001,http://www.nuclearfiles.org/menu///key-issues/missile-defense/history/bush_speech-missile-defense.htm. (63)Judith Miller,"How Gadhafi Lost His Groove:The Complex Surrender of Libya's WMD",The Wall Street Journal,May 16,2006,http://www.judithmiller.com/502/how-gadhafi-tost-his-groove. (64)John Bolton,"Beyond the Axis of Evil:Additional Threats from Weapons of Mass Destruction",Remarks at the Heritage Foundation,Washington,D.C.,May 6,2002. (65)Judith Miller,"How Gadhafi Lost His Groove:The Complex Surrender of Libya's WMD". (66)Bruce Jentleson,"Coercive Diplomacy:Scope and Limits in the Contemporary World",Policy Analysis Brief,December 2006,p.4. (67)徐平：《解读利比亚声明》。 (68)Flynt Leverett,"Why Libya Gave Up on the Bomb". (69)Michael Hirsh,"The Real Lesson from Libya". (70)Thomas C.Schelling,Arms and Influence,Yale UP,1966; Alexander George,Forceful Persuasion:Coercive Diplomacy as an Alternative to War,United States Institute of Peace,1992. (71)Joe Cirincione,"How We Dodged Libya's Nuclear Bullet". (72)Bruce W.Jentleson and Christopher A.Whytock,"Who 'Won' Libya? The Force-Diplomacy Debate and Its Implications for Theory and Policy". (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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