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涛散文的思考_周涛论文

周涛散文的思考_周涛论文

周涛散文沉思录,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沉思论文,散文论文,周涛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周涛的文字是我经常性的沉思主题之一。不敢说研读过他全部的诗文,但目之所及的他的文字,包括零散的片言只语,我都是慎重对待的。这里面肯定夹杂着个人的偏爱与私心。在我的贫乏的阅读生活里,那是些值得记忆的好日子。

关于周涛,我还没有写出让我满意的文章。

我努力清理自己涌动的感觉,不断闪现一些念头,希望一下子抓住关键的地方。但又总是写写停停,常常有弄不下去、坚持不住的危险。我感到一种份量,像有副石锁吸石般等待有人将它举起,原地转上三圈,如怀抱一个婴儿那样再轻放原处。但实际情况是再往上拎一寸竟也那么困难。好作品就是这样,一阵乱箭过后静气一看多是擦边球,不是因为目标太小,倒是由于目标太大。中的是容易的,惜乎离靶心太远,结果倒等于不得要领。甲说:“我说对了”;乙云:“我也说对了”;丙用总结和反诘的口吻说:“你们都对了,难道我还错了不成”。评家相持不下,作品文丝不动。一部“红楼”,几乎是读者与识家的汪洋大海,你说利害不利害?

关于周涛,我像个贪婪的猎手那样盯牢他了。我觉得在当代这个文事凋零、“千山鸟飞绝”的凄惶之刻,遇到这样一个“大家伙”不容易。我不能轻易下手,我得和自己的耐性赌一赌,看谁坚持得更久。

是的,严肃的文人和作品在今天越来越像是过去时代的遗物,几乎一下子具有了经典的意义。法兰克福学派的重要人物阿多那说过这样一句话:商品已经成为它自己的意识形态。商品化改变了人们对自身、对生活、对文字的根本态度。今天的生活性质已经迥异于过去的岁月,日常诗意的消失改变了文本的社会共享性,纯粹精神的白银如同过时的装饰,被充满威胁意味的时俗所抽空。在消费社会的众声喧哗之中,严肃的文人与作品像小范围的节日庆典,不能指望拥有世俗的恩宠。精神和灵魂的形势十分严峻,充满绝决的悲壮与凄怆。

在这样的时刻,写作和阅读仅仅是漫漫白昼中一个烛光摇曳的象征。作品的研读就是排除,就是从日常遮蔽中发掘般地停留在一个无法与众人分享的封闭时空,而批评则成为诚恳的居所:批评先是恢复一个文学爱好者纯净的心情。无形的封闭,使创作者和认识家,使无数形形色色的“对垒者”放弃内部的无聊“械斗”,变成“大家族”最后的一群遗孤。轮回的世纪之水再次漫过远眺的人间城廓和回眸的古老乡村。留在山顶的人把自己固定在山顶。又一次:写作从写作开始,阅读从阅读开始。有初始的静穆,有创立的庄重。

西部生活的缓慢、懒散和游手好闲的歌手相互接近,相对封闭的环境更有利于沉思而不利于交流。在人烟稀少、远离浮华的西北,在稀稀拉拉的土著和被三三两两的游客偶尔闯入的新疆,周涛像溃败后的嫡系误入荒野的那一支余脉。他的生活和写作高度地个人化,所有的困难和喜悦都是静处的隐秘。在西北和新疆,沙石裸露的旷野中,突然会冒出一颗大树,如同大有深意的安排,方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土地就守着这么一颗大树。它的存在奇怪、突兀而又神秘,只能是一种暗示。它干枯后仍会站立几十年,只到有一天轰然倒塌。你要相信,它的确会坚持到最后。这样的“大树”,还有青海的昌耀。周涛是古典的,生活性质的变化使严肃精神的创造自动变成反消费的力量,从而被现实甄别出来,成为异样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全部的严肃艺术,不管奉行怎样的手法和态度,都本质地带有一种“梦幻”的性质,成为“浪漫”的晶体。在消费主义相对薄弱的西北和新疆,周涛是个顽固的存在,孤立,绝决,不为所动。诗的激情消退了,虚拟的故事的繁殖消退了,剩下沉思的随笔和散文。艺术为它的强度找到适当的表达形式。周涛散漫的古典气息,被流转的现实甄别出来,成为见证。

阅读周涛,需要一种纯精神的姿态,需要摒除那种东张西望的浮躁之相,需要一种封闭的“剧场效果”。在文学不再是现实的露天演出后,文学的新闻记者只有被安排到一个与现实暂时隔离的情境之中才仿佛是真实的事件。周涛孤寂而智慧的文字、精采纷呈的语言和静心的沉思,为我们的精神漫游提供了一个纯粹而醉心的情境。在这个情境里,一切非艺术精神的插语都被当成无礼、冒失的举动,都应该放在“剧场之外”或“散场之后”。当消费主义不见容于严肃精神的时候,严肃精神从消费的观点来看就变成一种“表演”、一种似乎是“不真实”的东西,一种实际上被消费主义遮蔽和歪曲的东西。语境的改变,已经使严肃艺术带有悲剧的微笑,已经使它自动成为讽刺的艺术,成为世俗社会的逆动力量。

《稀世之鸟》是周涛进入散文后的第一部散文集。“稀世之鸟”这篇散文在《稀世之鸟》这本集子中并不是最好的,质量中乘,篇制略小。周涛选用这篇的标题作为集子的名称肯定是有所触动。统观全书,应该说这书名选得极好,像是经过透焦,先是燃出一股白烟,而后冒出蓝色的火苗,精神与灵魂的幽蓝火焰开始舞蹈,异样、健康、深刻、活泼,仿佛那个遗世独立的朱鹮。这书名的暗示与隐喻,可以由此联想到智者的当代隐忧,可以观照古典精神的当代处境,可以洞见一颗高贵、自负和闲适的灵魂,可以发现踽踽独行的孤旅的内在坚守──或者,就是直指一种经久不见、匿于尘寰的真象与本质。1992年我在一篇关于周涛的短论中这样写道:“周涛是人格意志很强烈的诗人,表现出现代社会稀有的品质和超前的‘古典’,这种强大的平衡能力一定有某种精神作为支持──就像许多孤军奋战的人那样,企图扳回顽固的陈腐势力而自己不被歪曲。在这里,我们看到绿色和平组织的橡皮艇固执地阻挡工业大国庞然大物的垃圾船和载有核武器的航母。”①在周涛的散文作品中,洒脱而尖锐的周涛又多了一份中年人的庄重与忧伤。他肯定经历了时间的力量,感到生命在后半场时段里的暗示,也只有时间能够做到这一点,能够完成它对强烈个体最后的塑造。

暑气退尽,高爽的气流穿过秋天的黄金树,一种大牺牲和大收获泄露它的悲悯与愉悦,格斗的骑士牵马散步,进入还乡与沉思。他发现还乡之路是如此的清寂与孤单,身后的高岗上大队人马越离越远,连问讯也十分困难,只有微微的晚光与星辰隐隐相随。散文周涛,愈显怆然之色,无奈地吹起口哨,惊醒宿鸟与波光。周涛说:“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②他在强调什么,又像在回避什么。周涛说:“一个人只要没有个死去的亲人埋在地下,那他就不是这地方的人。”③他在寻找什么,若有所思的感获之情又像一种丧失的叹息。周涛说:“酒一样的乡情醋一般酸。”④温软的、带着泪光的东西正在一个硬汉的身上成长,仿佛从体内分离、饲养出的一个稚童。周涛忆起王昌耀多年前记在他本本上的一句话:“前方灶头有我的黄铜茶炊。”一种庄严、素朴和温馨的格局又复现出来,是家,是途中,是那个驻足、停留又重新出发的地方。整理旧物,清理行装,进入回忆的散漫的碎石与阳光之径,烈酒般纯净和极端的周涛突然神明心清,重现和蔼的神色。他写出温厚、忧伤、饱含智性微笑的《吉木萨尔纪事》、《伊犁秋天的札记》、《哈拉沙尔随笔》、《蠕动的屋脊》等等这样一些散漫与神游的篇什。过去的挑战之物变成后院里和善的讲谈与对视,如同惯于征战的老兵和对手拉起家常,发现他们竟是同乡。一种宽恕的心情解脱了亘久的对峙。这种几乎是宗教性的大彻悟只可能发生在极端的“革命者”身上,牺牲的美挽救了一切,灵魂显影它最后的底色,轰轰烈烈呐喊变成更富于穿透力的独白。经历了诗的枪林弹雨,返乡的骑士发现了岁月的幸存之物──这就是他自己,他哈哈大笑,复又停住。《稀世之鸟》的后记有一个标题:“我已经寻找过我自己”。周涛由诗而进入散文,是这样的自然而然而又意味深长,在当代作家的文体转换中,没有如他这样经过如此完美提升的。梨树开花了,天堂在下雪。

应当说,《稀世之鸟》中收录的散文作品,在描写范围上并没有比他在此之前的诗歌创作超过多少。依旧有马,这西域的汗血神驹;依旧有河,这白雪绿树间的水晶之流;依旧有山,山的方阵、山的集团,连绵蠕动的地之极;依旧有白沙小道,栽满果树的维族庭院和烈风中的猛禽……但散文之周涛大异于诗歌之周涛,诗在这里被裹挟而去被融入另一种创造之中。“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⑤,周涛由诗歌进入散文,犹如激流由狭谷夺入山岳、平原,其胸襟、视野、容受力、心境与姿态,大异于以往的犀利、激烈、雄锐和豪气。应该说,是两种不同的形态与境界。

散文当立。文学的道路是历史的道路。诗、短篇小说──戏剧与中篇小说──纪实文学与长篇──散文,在这依次更迭的样式转换中间,冥冥之中似乎显示着一种社会精神秩序和主流意识形态的演变与推进。散文值临的最后一班,似乎是在解构、消化以往的积重,又似乎在为下一轮的循环准备元素与力量。当前的散文尽管在规模与数量方面已经形成空前的大势,但就单个作家的水平与影响而言,似乎还没有推出足够的代表性人物。我以为目下散文称之为大家的有张承志、周涛、余秋雨、贾平凹、史铁生等,以学者身份出台的余秋雨先生,所书厚重,其散文亦可当作精致的、别开生面的学术著述。他的《文化苦旅》非学识广博、独有心察的学者不可为,是典型的文化散文。单纯的文人、作家写不出这类东西,单纯的学者、研究家也没有那样的才情与笔力。他所关注的往往并不是理性批判的对象,也不是一般作家可以选择和驾驭的领域,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东西。有心态的久远积淤,有文明散布、断碎的秘史,有群雕性的历史精魄,有文化的当代隐忧……而在叙述手法上采取实用主义的态度,随内容的流布而展开,密度很大但不失清晰、流畅。张承志与周涛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有浓郁的诗人气质和强烈的人格意志,在描写范围上似乎也存在部分的一致,都以黄河、长城以北的大陆为基座。他们的区别可能是在精神的姿态上周涛更潇洒一样,张承志更极端一些、更多地展示生存的愤怒。一个是骑士,一个是刺客。刺客更为沉重、痛苦和隐忍,有一种殉道的气概,久蓄不发,一发直击咽喉。而骑士则多一分浪漫与游戏,多一分保持与节制:在出手准确、凶狠之余,还有一些美的过渡,还要保留姿势的精彩漂亮。张承志身上的回族血液为他提供了一个特别的观察视角,这个视角极致、惊险、敏感如弦;尊严的问题,灵魂的问题,身体的状态和人格的确立,都几乎被置放在类乎宗教的那样一种神圣位置来考虑。而周涛则是一种彻底的放松,在终极的允诺之先,他调整自己不过份沉溺于紧张、严肃的痛苦之境。因此,周涛的散文在叙述上总有一种置身于外、冷眼旁观的效果。不撕打,不在近距离接触时长久地停留,注意不被对象逼到一个尴尬的死角。张承志竭力将艺术变成灵魂,周涛则将灵魂转化为艺术,张承志散文的写作者和叙述人是合一的,而周涛则注意将他们区分开来,给自己留有闪避腾挪的余地。

周涛是自己的导演,张承志则导演自己。

在13万言的《游牧长城》中,周涛领着自己转遍北中国长城诸省,边走边谈,高兴了就多走一点,不高兴就索性停下歇息,显示给你的文字都经过他游刃有余的控制:他把最好的、最精采的心得留给你,遇到自认乏力、还没想透的地方宁可讲点别的什么,让你始终保持情绪听他一泄块垒,绝不在牛角尖上脸憋得通红反把最得意的东西拉掉。周涛在写作状态中,总是发挥得比他自己更好,是真有机智的天才的语言魔术家。而这样的骑士,肯定倍受欢迎,因为他总能绝处逢生、化险为夷。

在拙作《〈稀世之鸟〉阅读琐记》中⑥,我谈到周涛散文的“孤本”性质。好的散文和散文大家,总是自成一格,遗世独立,别人无法模仿,无法续写。散文和散文家们的真正存在,正是以个性为前提、为标准、为结论的。“每一位散文大师都拥有不可重复的强烈风格”⑦,都是“一次性”的通过。在这个意义上,缺点和优点都无法挽回、不能更正,是真正的文本的孤旅,是无所依着的语言历险。也因此,最优秀的散文家总是有深深的经典意识,叙述与思考的“唯一性”被置于至上的位置。绿原先生称《游牧长城》是一部“值得一读的奇书”。⑧《游牧长城》的确是周涛的一次“大出血”,读罢此书,我甚至怀疑周涛之后是不是又到了改弦更张、弃散文而他图的时候。我怀疑周涛已经到了他在散文创作上的大限,如同《心灵史》之后的张承志,已经无法复得创造之神再次的恩宠与眷顾。《游牧长城》,洋洋13万言而结构一个主题,特别是用散文这样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独特形式去处理,非有生命的大积累而不可为,非有创造的大机遇而不可得,真正是干干净净尽泄其中。这样的大收获也就同时是对作者的大剥夺,创作的精彩与残酷也正在这里。从这一点来看,周涛先前的散文创作似乎已经作出这种安排和准备,为最后的精神搏击进行有条不紊的预演和热身。

《游牧长城》是周涛为自己划定的精神疆域。在这里,周涛表露了自己的情感矢量与价值向度以及人生欲求。在北中国长城诸省这样一个巨大的文化块面上,周涛为自己的心灵定位,并测量着诸种文明的深度。他关于“陕北人”的议论和“白羊肚毛巾的隐秘扎法”,他关于地理名称的精神反思,他关于美国总统面对兵马俑时轻松的一句“解散”的感触,他对秦始皇心境的揣度,他关于“信天游”和“鲁臭小”的体悟,他山西故土“酒一样的乡情醋一般酸”的亲情叙写,他对云岗的佛的微笑的诠释,他对圣地延安和毛泽东们的独特认识……等等这一切的体悟神游,都获得对自身精神倾向的极致表达。周涛的骇人之处,或者说他异于一般汉族作家的地方,是常常身处汉文化的规定之外,以北方和西部游牧者的心情来领略我们熟透的意象,这种方式具有相当的内在性。长年的边地生活,身处汉文化中心的边缘地带,对边疆文化资源特别是多民族杂居这样一种生存格局的耳濡目染,使他在文化观念、自我身份和思维方式等方面游移不定,具有相对的多重性和自由度。也因此,一些汉文化的“规定情节”常常在他的散文创作中遭受豁然开朗、别开生面的灾难性颠覆。甚至,在周涛的个性特点和生命方式中,那种智性的潇洒,那种天真的游戏态度,那种精神骑士的内在装束都可以找到边地多种族文化所施加于他的深刻影响。《游牧长城》的“奇”,就在于周涛对长城的这个汉族文化的固形物采取了非常“游牧”的态度。

创造也需要等待。

完成《游牧长城》之后,周涛进入一个相对的休眠期,如同产后“坐月子”,如同“坐月子”时的气血亏空。散文──大的散文,不是一种可以进行日常性操作的东西,尽管许多人对散文创作存在这样一种误解。其实,散文的创作是一种“纯耗费”,是“一次性”支出的“纯耗费”,“一次性”地支出作者在较长时间内的有效积累。也因此,散文创作最好放在中年以后比较适宜。在这里,生命季节的变化不是对每个人都很关键,但对存有生命个体先验的散文倾向的作家而言,的确是个很好的时机。周涛由最形式感的诗歌领域而迈入最反形式的散文,似乎是自然循环的律动,而《游牧长城》的完成是不是也如他长篇系列组诗《山岳山岳丛林丛林》那样,暗示着下一个文体季节的到来呢?这几乎是个不可以推测的过程。

①见拙作《微型诗论》,《绿风》1992年第3期。

②③周涛:《稀世之鸟》,解放军文艺出版社。

④周涛:《游牧长城》,作家出版社。

⑤杜甫:《旅夜书怀》。

⑥拙作《〈稀世之鸟〉阅读琐记》,《绿州》1992年第5期。

⑦南帆:《文类与散文》,《文学评论》1994年第4期。

⑧周涛:《游牧长城》,作家出版社

1994.7草成1994.8中旬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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