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近代中国的“中国学”研究(一)_国学论文

论近代中国的“中国学”研究(一)_国学论文

试论近代中国之“国学”研究(之一),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国学论文,试论论文,近代中国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G1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7326(1999)08—0025—014

一、前言

自1993年开始,北京大学连续出版大部头的《国学研究》刊,袁行霈教授在发刊辞上宣布:“国学作为固有文化传统的部分,已经渗进民众的心灵,直接间接地参与现实生活。……”(注:见《国学研究》一卷,袁行霈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3月一版,发刊辞第1页。)笔者不幸没有赶上30年代的国学教育,因而对如此美好的“国学”概念产生兴趣,陆续找来前辈研究国学的论著拜读。几年过去,兴趣依旧,但很没有美好的感觉,反倒是感觉如又掉进旧染缸,这个太大的旧染缸搞得现代所谓国学大师们五颜六色,看自己和看别人都是朦胧的,远不如近代中国学者那么冷静清晰。故而笔者不揣简陋无知,斗胆写出此文,将自己学习中国近代学者对于“国学”的研究情况,如实讲来,还求方家斧正。

近代中国学人对于“国学”研究,有传统优势和劣势,也有偏爱,更有偏恨,故而所产生的论文,实在太多了。 据当年统计, 自清季到1935年,就有七千余篇,涉及五百余报章杂志。(注:据《国学论文索引》1~4编统计,北平图书馆索引组编,北平中华图书协会, 1929 ~1936年,内分17类。)其中作者之多,可谓涵盖近代中国学人中的主力队员和非主力队员。更令人难办的是,当年的“国学”研究,已经并非纯然是学术性的,是包括各种政治人事的纠纷。笔者只能尽力从纯学术角度来展开介绍。笔者所主要依据的是近代研究“国学”的40多部专著,多数集中在30年代出版。

从史学角度看,“国学”概念在近代中国是含糊不清的,差异极大。夸“国学”的人固然多如牛毛,但咒骂“国学”的人更令人过目不忘,例如当年的左派陈独秀就骂研究国学者,是“牛粪里寻香水”;而当年右派的吴稚晖也有妙论:“这国故的臭东西,他本同小老婆吸鸦片相依为命,小老婆吸鸦片,又同升官发财相依为命。国学大盛,政治无不腐败。”(注:吴稚晖文:“箴洋八股化之理学”,见《吴稚晖学术论集》,上海出版合作社,1925年11月一版,1926年1月二版,第124页。)这种判断,即使再有道理,也是同学术研究相距太远了。但是史实是自清末开始,尤其在30年代,中国人的“国学”概念是太普及了,不但像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中央大学等一流高校有国学课,有国学研究机构,有一批人才参与;就连大量中学里,也有国学课程。像钱穆、马瀛、黄毅民等先生写出的国学专著,都是在中学任职时的教材。于是在客观上,中国一两代年青学子大都经过“国学”教育,这几百万学子从中学习的得与失,至今恐怕还少总结。而这进程可是对中国人的知识进步,曾起到相当关键性的作用,也就使得“国学”概念沿用至今。当然,当年的大中学里的主流教育并非“国学”,而是科学教育。科学教育才是决定20世纪中国进步的第一主力,这一点是必须说明的。

20世纪的中国学术界有种令人担心的缺陷,就是对于许多新造词句概念含混矛盾,对于许多旧词新义亦是含混矛盾,而至今还没有一本工具书来,还中国年轻人一个明白。笔者不才,并非有意向当代国学大师们讨个明白,而是自己学习多年,为这些含混的词句吃尽苦头,不得已自己一个一个去整理。人生苦短,能够整理出几个概念来,也就自我满足了。其中“国学”这个概念,在中国流传百年,笔者尚不见何人说个明白,也许早该完成其历史任务,或者赋予新意,但是依然稀里糊涂嬗变至今,笔者真希望不要等到21世纪时候,还如此不求甚解。故而从五方面略述如下:

中国“国学”产生之缘由与企图。

“国学”之定义问题。

“国学”之分类问题。

“国学”之研究方法问题。

“国学”之内涵。

至于中国人研究“国学”百年所造成的效果,是另外一个更大的题目,这里就暂且从略。笔者可以在这里先作一个断言:如果中国人想在21世纪全球学术上有所表现,肯定不会是“国学”这个概念。

二、中国“国学”产生之缘由与企图

中国古代并没有“国学”这个概念。西方古代有没有相类的概念,笔者不得而知。但是在中国近邻的日本古代,早就有此概念,原是专指一种地方子弟学校。后来到18世纪初叶,僧人契冲在著作《万叶代匠记》中,利用来重新解释古典文献和客观归纳法。继由荷田春满等人加以发展,形成自由的研究方法和学术精神;到本居宣长作《古事记传》,可谓集国学之大成;后来平田笃胤等人又发展,加强了神道的、国粹的色彩,提到思想高度;到明治维新时期,国学作为倒幕运动的理论根据,为草莽志士广泛接受,成为当时实践活动的支柱。只是在“洋学”充分扎根于日本后,日本的国学同儒教、武士道一样逐渐衰微了。日本的“国学”概念针对的是“汉学”概念,而日本的“汉学”概念,恰是他们所讲的中国古典文献学。故而在1902年翻译出版的《日本维新三十年史》中,日本学术界是有所介绍的。在该书中写道:“为讲求神道国学而游学东京者,一时颇盛。然其势力比之于如日中天之欧化主义,固不足十分之一。是犹以只手障狂澜,杯水车薪,其不能见效也固宜。”(注:见《日本维新三十年史》,东京博文馆原编,罗孝高译,上海广智书局,1902年3月,参见第一编“学术思想史”,第4页。)而在更早的1887年,中国驻日参赞黄遵宪发表《日本国志》中,已经提到日本“国学”。(注:黄遵宪著:《日本国志》,上海图书集成印书局,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版,卷三三“学术志”。)可惜当时中国人太忙,没有注意。更奇怪的是到30年代的中国“国学”鼓吹者们,依然茫然于“国学”概念的产生由来,多是以章太炎于1902年流亡日本时,挂起“国学讲习会”牌子,来作为“国学”在中国产生的根据。这样的研究学风,是很不负责任的,其实“国学”概念早于章先生就来到中国了,章先生不过使日本的“国学”概念改变成中国“国学”概念而矣。章先生所力图讲述的是:“一、中国语言文字制作之原;二、典章制度所以设施之旨趣;三、古来人物事迹之可为法式者。”(注:见“国学讲习会序”,原载《民报》七号,1908年9月5日出版,转引自汤志钧导读之《国学概论》,章太炎原演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12月一版,第9页。 )这也同日本的“国学”原则一致。

后来在中国的学者广泛利用“国学”概念,则是各有各的企图,各有各的见解和研究表现。这里不能详细介绍,只能择要略述。

笔者所见较早的《国学讲义》, 是江起鹏出版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他在书的开始就讲为什么要研究国学,他写道:“定教育之方针,为今我国民一大问题。识者谓莫妙於欧化主义与国粹主义相持并进,庶学於人而不至役於人,不失为我国民之教育。信是则研究国学,其亦学者所有事焉。”(注:江起鹏著:《国学讲义》,上海新学会,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3月一版,1906年5月二版,第1页。 )他的方针所根据的是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就是在日本“欧化主义与国粹主义相持并进”。为了“学於人而不至役於人”,为了定当年讨论的中国教育方针,故而要研究国学。在该书最后,则总结出讲述“国学”的目的:“(一)不徒事诵读,而实奉圣训。(二)不专事诂训,而通知大义。(三)广参世界之学说,以阐发微言。(四)实体先圣之志愿,以普救同胞。一言以蔽之曰,实尊我孔圣者。务去二千年下似是之学说,而还我二千年上真正之孔子。毋拘牵,毋颟顸,毋自封,毋自隘,则庶乎为圆满之国粹主义乎。”(注:江起鹏著:《国学讲义》,上海新学会,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3月一版,1906年5月二版,第102页。 )此话同章先生的话,都是发表于满族统治末期,对于当时的民族革命是有大影响的。江先生所讲的“圣训”,肯定不会是慈禧太后的。但是作为“国学”,想“普救同胞”,那也太离谱了。至于“还我二千年上真正之孔子”的尊孔目的,引来后来的“打倒孔家店”运动,已经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了。

在清朝末年张之洞鼓吹“中学”来与“西学”内外有别之后,在严复执行“奏定京师大学堂章程”中取消“哲学”讲述“经学”之后,“国学”仿佛前仆后继地又来到中国书生间,其中以北大在1922年成立“国学研究所”为重镇之一,第二年胡适为《国学季刊》写“发刊宣言”,提出他的见解:“有些人还以为西洋学术思想的输入是古学沦亡的原因;所以他们至今还在那里抗拒那他们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西洋学术。有些人还以为孔教可以完全代表中国的古文化;所以他们至今还梦想孔教的复兴;甚至于有人竟想抄袭基督教的制度来光复孔教。有些人还以为古文古诗的保存就是古学的保存了,所以他们至今还想压语体文字的提倡与传播。……这些行为,不但不能挽救他们所忧虑的国学之沦亡,反可以增加国中少年人对于古学的藐视。如果这些举动可以代表国学,国学还是沦亡了更好。……我们现在治国学,必须要打破闭关孤立的态度,要存比较研究的虚心。……我们认清了国学前途的黑暗与光明全靠我们努力的方向对不对。因此,我们提出这三个方向来做我们一班同志互相督责勉励的条件:第一,用历史的眼光来扩大国学研究的范围。第二,用系统的整理来部勒国学研究的资料。第三,用比较的研究来帮助国学的材料的整理与解释。”(注:胡适文:“《国学季刊》发刊宣言”,原载《国学季刊》一卷1号,1929年1月,后收入《胡适文存》,转引自《胡适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8月一版,第697~711页。 )由此看来,胡先生是清楚国学研究是存在黑暗与光明两种前途,故而提出他的研究条件,以力图打破闭关孤立的态度,存比较研究的虚心。百年过去,我们的闭关态度以及唯我独尊的不虚心,似乎还荡漾在一些人头上。至于当时就有吴文祺评论该宣言道:“这篇宣言,既不说明整理国故的必要与价值,更不说明国故学的性质,而只定了许多整理国故的方法。不过这或许可以说各人的立足点不同,我们倒也不必过事‘吹求’。至于东大的国学丛刊的发刊词,完全是保存国粹者的口吻,尤其没有批评的价值了!”(注:吴文祺文:“重新估定国故学之价值”,载《国故学讨论集》,许啸天编,群学社,1927年1月一版, 转引自《民国丛书》第二编,影引本,第34~35页。)那么,吴先生自己希望的研究原因有五条:“(一)要满足我们的求知欲。(二)我们现在应该用新眼光来研究它,替它补苴罅漏,替它发挥光大,这是谋今后学术进步的必经阶段。(三)历史进化的观念。(四)先须明其学说思想的本来面目,否则赞成便是盲从,反对便是盲抗!(五)一般人对于国故,往往迷信前人附会的传说。”(注:吴文祺文:“重新估定国故学之价值”,载《国故学讨论集》,许啸天编,群学社,1927年1月一版, 转引自《民国丛书》第二编,影引本,第35~40页。)吴先生还有一个好笑的理由,他认为:“国故学的性质,很像数学。数学,一方面是训练思想的最好的方法,一方面又是各种科学的基础。国故学在一方面固然是研究中国的哲学、文学……的基本学问,在别一方面,研究国故学的人,也可以藉此养成我国人所最缺乏的重徵求是的科学精神。一般遗老遗少们,对于西洋的科学,既没有根柢,又不肯研究,国故学的根本精神,虽然和他们的笼统脑筋格格不入,但材料究竟是中国的,不致使他们望之却步。使国故学和他们携了手,便可以慢慢的改造他们的脑筋了。”(注:吴文祺文:“重新估定国故学之价值”,载《国故学讨论集》,许啸天编,群学社,1927年1月一版, 转引自《民国丛书》第二编,影引本,第49~50页。)如此立论,今天看来真有点妙不可言,但也并非是胡言乱语,总是当年的一种愿望吧。

严复在清末霸道的错误之一,就是将京师大学堂的“哲学”科改成“经学”科,并实行数年,严重影响中国学术的进步。这个“经学”概念更曾纠缠在中国多年,本文不谈了。但是在1904年就引来邓实先生先办“国学保存会”;再于1905年办《国粹学报》,以“发明国学,保存国粹为宗旨”;到1908年再成立“神州国学社”,热闹一时。邓先生的观点很多,例如说:“国学者,与有国而俱来,因乎地理,根之民性,而不可须臾离也。君子生是国,则通是学,知爱其国,无不知爱其学也。”(注:邓实文:“国学讲习记”,原载《国粹学报》19期,光绪三十二年六月二十日出版,转引自汤志钧导读之《国学概论》,章太炎原演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12月一版,第7页。 )他的结论是:“国粹者,精神之学也;欧化者,形质之学也。(欧化亦有精神之学,此就其大端言耳。)无形质则精神何以存?无精神则形质何以立?……国粹也者,助欧化而愈彰,非敌欧化以自防,实为爱国者须臾不可离也云尔。”(注:邓实文:“论国粹无阻于欧化”,原载《国粹学报》,光绪三十一年,转引自台湾中研院近史所编《近代中国对西方及列强认识资料汇编》第五辑,1990年12月一版,第1097~1098页。)如此观点,恰与张之洞鼓吹的“中体西用”一脉相承,再加上爱国,真能卖弄一时。可惜这些观念到20年代就落后了,引来鲁迅的评论道:“当假的国学家正在打牌喝酒,真的国学家正在稳坐高斋读古书的时候,莎士比亚的同乡斯坦因博士却已经在甘肃新疆这些地方的沙碛里,将汉晋简牍掘去了;不但掘去,而且做出书来了。所以真要研究国学,便不能不翻回来;因为真要研究,所以也就不能行我的三策:或绝口不提,或但云‘得于华夏’,或改为‘获之于春申浦畔’了。”(注:鲁迅文:“不懂的音译”,原载《热风》,引自《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10月一版,第466页。)

太炎先生于1922年在上海,公开讲演“国学”,再一次阐明他的学问,引来当时新闻界的介绍热潮。而他的高足曹聚仁弘扬其见解,专门鼓吹“国故学”。他写道:“先哲之治国故者,其态度为主观的、情感的、功利的;今后的治国故学者,其态度则趋向于客观的、理智的、批评的。先哲之治国故,犹饮酒者然,神昏志乱,尚嚣嚣然扬言于众曰,酒之味何似,酒之益何似!日诱人以饮酒焉。今后之治国故学者,则犹化学师之谈酒然,其原质为何,其过程如何,人饮之其影响于身体如何,皆为之剖析无余,使人自谋取舍焉。……中华民族思想衰老之过程,由国故学可得其年轮;中华民族精神上之病态,由国故学可明其表里。故国故学非国糟,亦非国粹。一东亚病夫之诊断书,以备用药时之参证也。”(注:曹聚仁著:《国故学大纲》上卷,上海梁溪图书馆出版社,1925年10月一版,第23—26页。(未见下卷))曹先生的研究深刻独到也广泛,在当时影响颇大。

许啸天编《国故学讨论集》,自己作序来说明看法,他写道:“我们中国的有国故学三字的发见,正是宣告我们中国学术界程度的浅薄,智识的破产,而是一个毫无学问的国家。翻过来说,中国的国故学,何尝不是学问?……国故学不能成功一种学问的名词;那国故里面,自有他的真学问在。倘然后代的学者,肯用一番苦功,加以整理,把一个囫囵的国故学,……一样一样的整理出来,再一样一样的归并在全世界的学术界里,把这虚无缥渺学术界上大耻辱的国故学名词取销。这样一做,不但中国的学术界上平添了无限的光荣,而且在全世界的学术上一定可以平添无上的助力。”(注:吴文祺文:“重新估定国故学之价值”,载《国故学讨论集》,许啸天编,群学社,1927年1月一版, 转引自《民国丛书》第二编,影引本,第34~35页。)许先生点明了这样的理想,即是当前的国故学不足成为学问,而希望将来的研究国故,能够与国际学术相接轨。

郑奠则提出修国学的宗旨,他写道:“以学术大同为言,则趋诣真理,唯是之从。我国国学与异邦相较,诚有谢短者。然所自得,岂少也哉?是故诚欲爱国,宜知国学英华之所存。诚爱真理,亦宜知本国学术之精义。发怀旧之蓄念,以增国人爱国之心,阐明国学之精英,以与世人相见而共趋于真理,必将有事乎此矣。”(注:郑奠文:“国学研究方法总论”,原载《唯是杂志》,引自《国学研究》,洪北平编,上海民智书店,1930年1月一版,第5页。)他再提出方针是:“一,务实求是,利用厚生,以为学鹄。二,解去一切拘挛,无复中外古今之见,唯理是从。三,以自修自悟自证自得为归。四,条理旧绪,使秩然有统。五,剪除杂说,标举大义。六,补苴罅漏,张皇幽渺。七,研精覃思,钩发沈伏。”(注:郑奠文:“国学研究方法总论”,原载《唯是杂志》,引自《国学研究》,洪北平编,上海民智书店,1930年1 月一版,第13页。)这真是20年代书生的文章,读来相当费劲,解开来也没有什么奇特。

到30年代,时代背景上对“国学”的需求减退了,书斋里的“国学”研究倒显现出来多了,约有十多部专著吧。其中笔者最欣赏的为马瀛的《国学概论》,他在批评中国学人的“迷信态度、鄙弃态度、靉态度、盲从态度”之后,专用一章谈研究国学的原因。开始先引胡适的观点:“我以为我们做学问,不当先存这个狭义的功利观念。做学问的人,当看自己性之所近,捡选所要做的学问;拣定之后,当存一个‘为真理而求真理’的态度。研究学术史的人,更当用‘为真理而求真理’的标准去批评各家的学术。学问是平等的。发明一个字的古义,与发现一颗恒星,都是一大功绩。况且现在整理国故的必要,实在很多,我们应该尽力指导国故家用科学的研究法,去做国故的研究,不当先存一个‘有用无用’的成见,致生出许多无谓的意见。”(注:引文为胡适“答毛子水论国故”一文中,见马瀛编《国学概论》,上海大华书局,1934年4月一版,第24—25页。)马先生相当赞成, 故而在纯学术的基础上,提出四个研究的原因:“一、表现民族精神;二、整理先民遗产;三、破除新旧界限;四、沟通东西文化。”(注:引文为胡适“答毛子水论国故”一文中,见马瀛编《国学概论》,上海大华书局,1934年4月一版,第25—29页。 )他的愿望是:“必须有好学深思之士,具有综观世界各系文明之眼光,祛除影响附会之客气,且深知近世科学方法、性质、价值,与学术之历史发达过程,将东西之学术,切实比较研究之,方足使两系文明融合,而在世界学术上,放灿烂之光明。此实为研究国学之最大任务,而一般青年,不容不仔肩者也。”(注:引文为胡适“答毛子水论国故”一文中,见马瀛编《国学概论》,上海大华书局,1934年4月一版,第28—29页。)笔者不敢说, 在六十多年后的今天,研究“国学”的大师们,有几人已经达到他的愿望?恐怕是太少了。

以上几位前辈对“国学”所显示的企图明显不同,今人如果扣帽分派系是容易的,但是这就不是学术了。我们由此可以探讨近代中国人在思考什么?中国学界在做什么?在一个含糊的名词下面安排了中国人的伟大追求?或是治国平天下?或是急功近利?历史已经将之洗涤清楚了,至少,为真理而求真理的学术态度,不再被一棍子打死,反倒是正确的选择了。至于“爱国”云云,其实是与“国学”本身拉不上关系的,因为既然有“国学”,就必然有“非国学”、“反国学”、“乡学”、“族学”等等相应概念,真会叫爱国者难以适从。任何人都会说:要我爱国是正常的,但要我爱一门学科,就要看这学科是否值得我去爱。逻辑就是如此,硬拉中国人去爱“国学”,再上纲上线,也是会被历史所否定。遗憾的是,这些前辈们不同的见解,包括批判中国传统功利主义的见解,很少有能够逃脱急功近利的意图,讲“国学”还是为了饭碗,那就难怪中国的纯学术研究冲不出国门了。再加上仗势欺人,拉帮结派,知识混乱,就更给“国学”旗帜下添加许多历史的垃圾。

再从这个名词角度看,许多中国学人争论的背后,是往往埋藏着各种不写出来的企图。当年柳诒徵就明示道:“余非有意非难此种学术,不过非难此种名词,因此种学术自有其正确之名词。从来误用一种不通之名词,吾人当为矫正,不可再行沿讹袭谬。然今之学者,往往有以此种名词高自期许,互相标榜,或者以此菲薄他人。如曰某人世讲汉学,则尊之为学者;或曰某人所讲是宋学,则有鄙夷不屑之意。缘此种名词,自满清以来,言者所含之意,久有轩轾之见存于其间。故沿用至今,不必问其所讲者若何。”(注:柳诒徵讲演:“汉学与宋学”,见《国学研究会讲演录》一集,东南大学编,商务印书馆,1923年8月一版, 第84页。)所以从传统的“名正言顺”的研究态度来注意,是很有必要的。

三、“国学”之定义问题

“国学”这个名词,20世纪初流传于中国,与它所相类的名词,应该是有“中学”、“经学”、“古学”、“旧学”、“国粹学”、“国故学”等等。虽各有所不同,但总可谓同一战线的朋友。而将之认作假想敌的名词,则有“西学”、“洋学”、“哲学”、“新学”、“世界学”等等。可怜当年的书生,是需要花费许多时光来记住并判断其名词的准确程度;外国学者更不知是怎样去学习和对应英文的。如果再问这个新名词的定义,就会发现有各种说法,这里略举数例。如果再归纳一下,就会发现下定义者,都碰上一个两难的悖论:“国家”是有界的,而“学术”是无国界的。如何才能够让矛盾的双方合理地呆在“国学”这个筐子里?是他们最大的难题。他们并没有解决这个难题,只是留下他们辛苦的痕迹。

邓实主编在《国粹学报》上给出的定义是:“国学者何?一国所有之学也。有地而人生其上,因以成国焉。有其国者有其学。学也者,这其一国之学以为国用,而自治其一国者也。”(注:邓实文:“国学讲习记”,原载《国粹学报》19期,光绪三十二年六月二十日出版,转引自汤志钧导读之《国学概论》,章太炎原演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12月一版,第7页。)这是很糊涂的概念,有地有人就有国? 有国就有学?根本证明不了!因为这几个概念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他再把学习国学来“自治”其国,就更荒唐了。几千年的中国历史证明,一国各个时期内所有之学术内,“国学”仅是占一部分。所以逆推理的“国学”就是一国所有之学,其逻辑是不能成立的;再有中国的自治历史中,“国学”也没有能够挽回几次亡国。应该说,邓实先生的定义在当时就不高明,但是还有号召力。

接着有郑奠给定义道:“学之诂义无过二说:一训觉悟;一训效法。不知则问,不能则学。学问之功,效而后见。此一说也。学非能益,全天所生,自觉自悟,无待於外。此又一说也,两说相反,而其义相成也。……学术以天下为公,初无国界可守,此言取善之资则然耳。学不徒生,必有所因。……趋新博异之士,乃欲尽弃所固有,以为与世相违,理宜屏之。守旧者怒目奋臂,起而与之争。然察所执持,或拘拘文墨之间,以为道在於是。有以知其必败也。……愚谓国学之范至广,凡域内固有之学,无间於心与物皆隶焉。即至方技艺术,有理可究,有法可守,有益於民者,亦得被此称。固非词章之士所能专也。”(注:郑奠文:“国学研究方法总论”,原载《唯是杂志》,引自《国学研究》,洪北平编,上海民智书店,1930年1月一版,第1—3页。 )郑先生强调学问的广泛性,无所不包,并且对于文墨之争很不以为然。但是,无所不包的定义,肯定是很难被利用的定义。

后来对“国学”概念认真琢磨,并竭力给出定义者,恐怕主要是曹聚仁,他先仔细写道:“中华民族所组织之国家,曰中国。故‘国故’之‘国’,乃专指中国而言,非泛称也。‘故’之义为‘旧’;以今语释之,则与‘过去’二字相当。”接着就给“国故”定义为:“中华民族在过去三千年间以文字表达之结晶思想也。”再给“国故学”定义为:“记载此思想之生灭。分析此思想之性质。罗列此思想之表现形式。考察此思想之因果关系。以合理的、系统的、组织的方式述说之者也。简言之,国故学者以“国故”为研究之对象,而以科学方法法理之,使成为一科学也。”(注:曹聚仁著:《国故学大纲》上卷,上海梁溪图书馆出版社,1925年10月一版,第7、4、7 页。(未见下卷))然后还对定义中每一句话详加说明,再加上详论三点:“国故与东方文化中国文化之异点”、“国故与中国学术之异点”、“国故学之独立性”。希望读者能够接受他的主张,莫误解他的主张。可惜,由于立论的先天不足,逻辑上的缺陷,虽被当时一些人接受,但被历史所淘汰。例如他判断的“国故”,就不包括非结晶思想,不包括非文字表达;何况“国故”如果全部归结为思想,哪里还有“国故物质”立足之地呢?曹先生自己也不等同“中国古代思想研究”就是他的“国故学”。

沈亦云恐怕是发展了曹先生的观点,他写道:“凡本国前贤往哲最高思想之结晶,讨论人生必要与人生有趣味之问题,发为有系统之学说,其影响于此国,有极长之时间性;其应用于此国,有极广之普遍性;其代表此国,有极大之显著性;谓之国学。”(注:沈亦云著:《国学入门》,南屏女中印,无出版项,第4页。 )此话今天的读者恐怕眼熟,连“最高思想”都用出来了。可惜无法选举产生,更无法考订“最高”与“最低”的分界线。

当时就有蔡尚思针对曹先生观点,另行下定义如下:“国是一国,学是学术,国学便是一国的学术。其在中国,就叫做中国的学术。既然叫做中国的学术,那就无所不包了;既然无所不包,也就无所偏畸了。乃今之学者:或以国学为单指中华民族之结晶思想(曹聚仁),或以国学为中国语言文字学(吴文祺),还有以史学眼光去观察一切的(如章学诚章太炎等),以及误认国学为单指国文(其人甚多不易枚举)与中国文学的(海上一般大学多以中国文学系为国学系)。……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此皆仅得其一体,而尚未得其大全。在吾却终始以为:中国的固有文化,都不能出此国学二字范围外。”(注:蔡尚思著:《中国学术大纲》,上海启智书局,1931年10月一版,1932年8月二版,第5页。)

到40年代,曹朴就能够较冷静地介绍道:

“和国学相当的名词,还有国粹和国故。国粹两个字,似乎有点夸大中国学术乃完全精粹物的意思,又似乎有点选择精粹部分而抛弃其他部分的意思,所以人们觉得不甚妥当,改称国故。国故,就是本国文献的意思,过去的文献总是可宝贵的史料,……因此大家又想起用国故学的名称来代替它,最后又简化而称为国学。

可是这个名称还不是十分合理的,因为学术没有国界,当代各国都没有特殊的国学,而我们所谓国学,从内容上看,也就是哲学、文学、史学等等东西,都是可以作为世界学术的一部分的,而且事实上外国也已经有研究我国古代文化的人了,我们为什么不采取世界公用的名称,如中国史、中国文化史……等类的名词呢?而且对于具有种种内容的学术,为什么不加以各别的名称而必须采用笼统的总名称呢?这都是值得考虑的。

但我们为了依从习惯,并且因为中国各科学术还没有整理清楚,和世界学术融合为一的缘故,只得仍旧采用国学这个名称。”(注:曹朴著:《国学常识》,桂林国文杂志社,1943年10月一版,第1—2页。)显然,曹朴已经认为,“国学”这个名词接近过时了,采用笼统的总名称并没有什么好处,而仅是一种习惯罢了。

邵祖平更是说得简单,他写道:“国学一名,称号不旧。盖以西学随海通而来莅吾土,吾土文字所记述之学不得不名为国学也。然则国学者,国文学而已,表里精粗,津梁阃奥,……”(注:邵祖平著:《国学导读》序,商务印书馆,1947年6月一版。)好一个“不得不名”, 就将什么都通融过去了。

笔者翻查近代中国的百余部辞书,发现仅有少数几部辞书有相关条目,录如下:

《辞源》中“国学”条目定义为:“一国所固有之学问也。”

《辞海》中“国学”条目定义为:“本国固有之学术也。亦称国故。”

《辞海》中“国故”条目定义为:“谓本国故有之掌故与学术也。对于外来科学而言,故又有国粹、中学、国学之称。”

《中华百科辞典》中“国学”条目定义为:“本国之学术思想也。指本国史学、文字学、社会状态学、古典考释学、艺术鉴评学等项而言。章太炎分国学为经学、哲学、文学三部。”

《法律政治经济大辞典》中“国粹”条目定义为:“国家之精华,无论其为物质上精神上,足以表扬国有之文彩与特长者,为国粹。”(注:见《辞源》,商务印书馆,1915年10月一版,1935年5月25版, 丑第128页。见《辞海》,中华书局,1948年10月再版,丑第66页。 见《中华百科辞典》,中华书局,1930年3月一版,第697页。见《法律政治经济大辞典》,长城书局,1932年12月一版,第474页。)

现代人都知道,辞书条目内容是比较平和稳重准确的。但是近代中国的辞书对于“国学”概念表现出来很不热情,查清末的辞书就根本没有这个条目,民国时期本应该收此条目的《哲学辞典》、《教育大辞典》等,也视而不见。这只能说明当时人们对于此概念的疑惑。再看此几条条目内容,显然也是简单编写,含糊不清。反过来说,也就是读者们没有什么急切需求,不想查个水落石出。

综观近代中国人所给出的“国学”定义,依然不能清晰地给读者一个科学的没有异议的定义。这不是中国人笨,而是画蛇添足所至。硬把国家同学术绑到一起,以希望作为抵抗外来传入的新人类知识的武器,这种徒劳的努力,历史已经将之废弃了。

四、“国学”之分类问题

一门学科想建立,就自然有个分类问题,从中可以看到此学科的一些基本状况,以及能力之高低。而在中国几千年封建文明史中间,学术分类创立虽早,但自唐宋以来,四部分类法就成为历代公私目录的主要标准,严重地窒息着中国学术精神的发展。清代的《四库全书》总目分类,恰是集“经、史、子、集”四部的大汇合。虽有人私立书目,打破四部框架,另外尝试立分类体系,但主流是四部的死架子。问题就出在当西方新知识来到中国后,当时西方的知识分类,是没有办法装进中国四部分类里面。而相反的是,中国传统知识则能够在西方传来的新分类体系中安全地安排。所以中国学术分类体系,在近代恰是协调接轨的转变过程,从思想到图书目录,都有一个漫长混乱的转变过程。“国学”正好产生于这个时期,它既然是东西两大文明碰撞的中间产物,它的分类系统就有了五花八门的特色,说成稀奇古怪都不过分。而且让今天的年青人看的话,颇觉其分类之难以适从,如果拿近现代各种知识分类去套用,确实很难。

太炎先生在日本讲“国学”时,其内容为:“一、中国语言文字制作之原;二、典章制度所以设施之旨趣;三、古来人物事迹之可为法式者。”(注:见“国学讲习会序”,原载《民报》七号,1908年9月5日出版,转引自汤志钧导读之《国学概论》,章太炎原演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12月一版,第9页。)当时日本户水宽人博士著:《汉学》,其内容为:“殉死与作俑;中国人种即汉族;中国古代之开化;古今文尚书考。”(注:户水宽人著:《汉学》,新中国民译,东京秀英社,明治36年(1903)12月一版。)两相比较,所写的都是中国古代文化内容,但是分类和思想区别很大。

曹聚仁的“国学”分类标题则焕然一新:

“甲、文学:平民文学、贵族文学、平民化文学、病态文学。

乙、史学:

丙、哲学:道家、儒家、墨家、法家、佛学、宋明理学、东原哲学。

丁、人生哲学:

戊、政治学:

己、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

庚、论理学。

辛、心理学。

壬、天文学。

癸、算学。

子、其他科学。

丑、宗教。

寅、美术。(注:曹聚仁著:《国故学大纲》上卷,上海梁溪图书馆出版社,1925年10月一版,第六章“国故学之分类”,第5—7页。(未见下卷))

如此分类,曹先生的意图倒是明确了,但是读者可就苦了,把五四以后的时髦词揉在一起,包罗万有,简直是一锅烩的“国学”。

王易的分类是:“经学、小学、哲学、史学。”(注:王易著:《国学概论》,神州国光社,1932年4月一版,1936年3月五版,第5—7页。)

汪震、王正己的分类是:“经学、史学、哲学、自然科学、文学、文章的派别、文字学、清代学术史。”(注:汪震、王正己编:《国学大纲》,北平人文书店,1933年10月一版,1937年7月三版, 目录第1—9页。)

黄毅民的分类是:“语言文字学、文学史、经学、史学、哲学史、科学。”(注:黄毅民著:《国学丛论》,北平燕友学社,1936年4 月一版,上目录第1—4页;下目录第1—4页。)

钟泰的分类是:“六书篇、声韵篇、章句篇、六艺篇、诸子篇、目录篇、汉宋异同篇、文章体制篇。”(注:钟泰著:《国学概论》,中华书局,1936年6月一版,目录第1—2页。)

李笠的分类是:

甲、哲学部:群经哲学、诸子哲学、释氏哲学、哲学史。

乙、史学部:别史、通史、史志、史论。

丙、文学部:总集、专集、小说、文评。

丁、小学部:形义、声韵。

戊、类书辞典部。(注:李笠文:“国学用书择要”,转引自马瀛《国学概论》,引文为胡适“答毛子水论国故”一文中,见马瀛编《国学概论》,上海大华书局,1934年4月一版,第17页。)

吴文祺的观念中的“纯粹的国故学”,是由“一、考订学;二、文字学;三、校勘学;四、训诂学”组成。(注:吴文祺文:“重新估定国故学之价值”,载《国故学讨论集》,许啸天编,群学社, 1927年1月一版,转引自《民国丛书》第二编,影引本,第42页。)

马瀛的分类是:“(一)经学;(二)哲学(诸子学、理学、佛学);(三)史学;(四)文学;(五)其他学术(神秘学术、美艺学术、应用学术、自然学术。)”(注:引文为胡适“答毛子水论国故”一文中,见马瀛编《国学概论》,上海大华书局,1934年4月一版,第19页。)

曹朴的分类是:“语文、古物、书籍、经学、史地、诸子、佛学、理学、诗赋词典、散文和骈文、新被重视的文学、科学及艺术。”(注:曹朴著:《国学常识》,桂林国文杂志社,1943年10月一版, 目录第1—13页。)

略观以上的分类,恐怕无需解释分析了,反正当时和今天的读者都是梳不清、理还乱。这些先生是连当时的图书目录学家的分类见解也很少理睬,各自自行其事,自以为指导人师,随意将古今中外的知识概念乱为组合,使得读者更难判断“国学”是何方神圣,这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然,他们有他们的难处,因为还是如何将“国”与“学”搅拌到一起的问题,因为“国”与“学”并没有化合成为新物质产品,而仅仅是他们主观指导说其中应该有什么样的分子,这当然是枉费心机的主观分类。

再补充注意一下,他们的分类互相差别如此之大,既不同于传统的四分法、七分法;也不是近代西方传来的在近代中国图书馆内已经应用的十进法等,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只能说明他们是走在时代的后面,并且还互相斗气较劲,在应该“国家一致”的地方各成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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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近代中国的“中国学”研究(一)_国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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