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山有灵,诗文有心——俞平伯与杭州,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杭州论文,诗文论文,湖山有灵论文,俞平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2338(2009)04-0096-05
一
1920年9月,经蒋梦麟推荐,俞平伯来杭州作了“一师风潮”后重振复课的首批国文教师。于杭州,俞平伯似又回复了一些精神,令其能正视第一次留学不果的遗憾与不甘。稍事整顿,1922年7月9日,作为浙江省视学,受浙江教育厅委派出行美国。7月31日,船抵旧金山;10月9日,又决定回国。两次留学皆匆匆折返,确是“负了从前的意”,更有由既往对未来的打算离散而生的茫然。
所幸,他归来的“相熏”之地恰是杭州。朱自清在《〈燕知草〉序》中曾为他辨析:“西湖这地方,春夏秋冬,阴晴雨雪,风晨月夜,各有各的样子,各有各的味儿,取之不竭,受用不穷;加上绵延起伏的群山,错落隐现的胜迹,足够教你流连忘返。难怪平伯会在大洋里想着,会在睡梦里惦着!”仅止如此,自然是不够的。所以朱自清笔锋转过:“不错,他惦着杭州;但为什么与众不同地那样粘着地惦着?”“这正因杭州而外,他意中还有几个人在——大半因了这几个人,杭州才觉可爱的。好风景固然可以打动人心,但若得几个情投意合的人,相与徜徉其间,那才真有味;这时候风景觉得更好。”
妻为杭人,岳父一家居于严衙弄。俞平伯与妻许宝钏,青梅竹马,11岁时订亲即已懵懂情系。说及现代文人,哀告性的苦闷、情之压抑者比比皆是,而如俞平伯夫妇这般以旧式姻亲结64年情深契重的,却令人纳罕。
这杭州的景与人是融合的,俞平伯在杭州憩处的是境,况味的是情。这种“温暖浓郁的氛围气”,足可以解释朱自清对于“终日是喧闻的市声,想起来只会头晕罢了”的城站、清河坊,也能引出俞平伯“那样怅惘的文字来”的惊诧。
自1920年4月从英国返抵杭州,到1924年底迁居北京,俞平伯1925年作文追忆:“在杭州小住,便忽忽六年矣。城市的喧阗,湖山的清丽,或可以说尽情领略过了。其间也有无数的悲欢离合,如微尘一般的在跳跃着。于这一意义上,可以称我为杭州人了。”(《芝田留梦记》)
文人与城的相契相生,俞平伯与杭州的气息同呼,或可与张爱玲之于上海、白先勇之于台北、川端康成之于京都并论。俞平伯于现代文学之成,无论是新诗、散文中精华的绝大半,抑或以红学家身份显身的《红楼梦辩》,皆在杭州孕育催生。
俞平伯是吟着新诗踱入新文坛的,而其新诗与诗歌理论的大部分亦正是写于杭州,这内里的起、转、落、合历程,外部有1920至1925年间的居杭作息相印证。首先的投入,是作为新文学白话诗之先驱的《冬夜》。被诟病的是髓骨里逸出的卓荦古雅,白话的不够新,不够“白”。
关于这一点,俞平伯并非不自知,“我虽努力主张创造平民化的诗,在实际上做诗,还不免沾染贵族的习气;这使我惭愧而不安的。只有一个牵强辩解,或者可以如此说的,就是因为我太忠实守着自由和真实这两个信念”。(《冬夜》自序)如果新诗创作里竟纠结抵牾的话,那么他忠实于自己与新文学的真实信念要到散文里去尽情舒展了。韵格及炼词修句,之后由诗化入文中。在《冬夜》里为了民众所部分“牺牲”的东西,被周作人研入有涩味的“第三派新散文”秉持的具体运作:“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统制”。[1]而这“耐读”的雅致风度,正是由了“自然”。
经历一场去国还乡,令俞平伯在《冬夜》中投射时代风云的青春激情,被回省内心的理趣所取代。第二部《西还》序跋皆无,自作独语不俟他人评说指摘的心境昭然。于俞平伯,此时已无谓作自锢平民或贵族的新诗来开辟天地,或向漠然不可知的人群乞知遇。“果然不为世所知,殊有求仁无怨之慨,我倒特别的喜欢它呢”。(《〈西还〉书后》)只是他自己作文尚引《庄子》“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诗底自由和普遍》)怎不以此为然!知否,罢手新诗,转入他中去,总也是寓情杭城与知亲唱答。
在杭沐浴人情风物念起儿时童心,于是有了《忆》。1924年回京1925年出版,表面上隐敛的是此刻,韬光养晦。“忆中所有的只是薄薄的影罢”,(《〈忆〉自序》)不尽伤感。对韶光良辰此境流逝无奈何的可奈何,是兼及童年、杭城岁月的追忆不舍,是“梦里自知身是客”醒省而更惘然。通例而论,至早也要人生过半才来番童年返照,俞平伯以22岁便经此项,而至耄耋之年则坚拒任何自传回溯,几番轮回转折映灵台明净,非能以“心境垂暮”一言以蔽之。此后除极零星篇,俞平伯由新诗回转为古体诗词创作。
二
俞平伯以新诗在现代文坛崭露头角,然其散文之名却在新诗之上,其中最为知名的两部文集皆与杭州渊源至深。《杂拌儿》泰半写于杭州,而《燕知草》则是俞平伯居于北京老君堂中对着窗外老槐树怀想杭州的青春风华,全是杭州的景物与人事。但要怎样回味咀嚼才铺展得够?所以《燕知草》亦“杂”,辑诗、谣、曲、散文于一体,更得兼其中数篇由手迹影印,间缀“湖楼”照片、丰子恺《雷峰回忆》插画、曲园所制的信笺样式跟在《出卖信纸》一文后……万种变化不尽一般情绪,“可称五光十色”,[2]俞作新诗中的曲深叠境转入此中来,怡然相得。《燕知草》中十数篇散文最为人称道,可代表其散文的成就。
1936年,多学理论述的《燕郊集》衔《燕知草》而生,题名源自俞平伯“今日燕郊独看花”之句。作为夏候鸟——“燕”,对京杭二地而言无有不同,斯时寓于京畿清华园的俞平伯却生生地止其于郊,比若缱绻顾盼的《燕知草》,寥落寂寞纵蒙尘亦可想见。“小燕子其实也无所爱,只是沉浸在朦胧而飘忽的夏夜梦里罢了”。(《忆》之三十五)作大人语何不是眷念怅惘时?
两次问道于西皆铩羽而归,落定杭州。新诗诗风内转,竟而辍笔。而散文的笔墨也与被鲁迅选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的《花匠》《狗与褒章》迥异其趣,是倏忽之间的颓唐里骤然遁入黑暗之中。旁人看来,这竟比他执以师礼的周作人还要迅捷。①
常有人比较俞平伯与六朝名士的任物随性,甚至拿他两次游学折返说事。举出《燕知草》中《雪晚归舟》等篇来,也是一番乘兴而至,兴尽而返的说辞。其实不然。于他,人生当有所执。他作文评说受刹那主义影响的朱自清的《毁灭》:“在人生的斗争方面:第一个是‘撇’字,第二个是‘执’字……至于执字,却更为重要。我们既有所去,即不能无所取……‘撇开’是专为成就这个‘执着’的。”(《读〈毁灭〉》)这种抵牾成悟不仅是审美智识所在,还呈现了俞平伯秉持的某种传统文人的精神操守。
周作人将俞平伯、废名称为第三派新散文的代表,觉得这隐遁之气适如他所属意的晚明文学。“胡适之,冰心,和徐志摩的作品,很像公安派的,清新透明而味道不甚深厚。”“和竟陵派相似的是俞平伯和废名两人,他们的作品有时很难懂,而这难懂却正是他们的好处。”而“公安竟陵两派文学融合起来,产生了清初张岱(宗子)诸人的作品”,[3]这便是周作人心目中理想的第三派散文。某种程度上,杭州促成了《燕知草》,俞平伯散文小品之成大半要归于《燕知草》,而事实上俞平伯的散文实践又成全了周作人有关于新文学散文的理论。在周作人心中,“中国情形又似乎正是明季的样子”,[1]至于新的第三派代表——呼之欲出的隔世张宗子,周作人属意的人选便是写出《燕知草》的俞平伯。在周作人的鼓励下,俞平伯重刊了张岱的《陶庵梦忆》。
关于是否真如晚明小品,朱自清也说到“平伯究竟像这班明朝人不像,我虽不甚知道,但有几件事可以给他说明,你看《梦游》的跋里,岂不是说有两位先生猜哪篇文像明朝人做的?平伯的高兴,从字里行间露出。这是自画的供招,可为铁证。标点《陶庵梦忆》,及在那篇跋里对于张岱的向往,可为旁证。”朱自清是俞平伯的挚友,他指出:“但我知道平伯并不曾着意去模仿那些人,只是性习有些相近,便尔暗合罢了;他自己起初是并未以此自期的;若先存了模仿的心,便只有因袭的气分,没有真情的流露,那倒又不像明朝人了。”[2]晚明小品本是以意趣率性为先,不拘不滞,若刻意取道着了痕迹,反有画虎类犬之虞。而当晚明之倡得到热烈回响,周作人继而上溯推崇起六朝文章。《杂拌儿之二》序中他盛誉此集“以科学常识为本,加上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智理,调合成功的一种人生观,以此为志,言志固佳,以此为道,载道亦复何碍。”既如此,即便“殆犹求陶渊明、颜之推之徒于现代欤”,追慕六朝风仪还要看俞氏。
学步六朝也好,承袭晚明也罢,俞平伯毕竟身处风云际会的现代。周作人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里固然有俞平伯之一席,而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序》里的“自叙传”一说,却更为识者援引,以作明证:“我们只消把现代作家的散文集一翻,则这作家的世系、性格、嗜好、思想、信仰,以及生活习惯等等,无不活泼的显现在我们的眼前。这一种自叙传的色彩是什么呢,就是文学里所最可宝贵的个性的表现。”这翻一翻“处处在写杭州,而所着眼的处处不是杭州”的《燕知草》,[2]原来处处都是俞平伯“世系、性格、嗜好、思想、信仰,以及生活习惯等等”的“活泼的显现”。这便是那个浊世王孙公子的“风流潇洒”与西装革履洋少的“翩翩”。“是那样的旧,又是那样的新”。
周作人单以自己的创作经验不足成明证,当投注到俞平伯与废名时,始三人成林。他认为斯时“中国情形又似乎正是明季的样子,手拿不动竹竿的文人只好避难到艺术世界里去”;又言及“大多数的真正文人的反礼教态度也很显然”,[1]而这小品散文的作者亦是这统系的,出于自我维护,话自然被说尽。即使同陷于周作人所说的类明末背景里,也并非各个文人皆学张宗子辈。俞平伯成此笔意,也是个人气质禀赋使然。言志抒性灵,是文学的必然使命与管径,知堂先生非要强加于所谓必然的政治背景或人文背景之后,便多少显现出它面的计较来。关于反抗礼教,各人有各人的反抗法,激越的有“普罗文人”,照此纠结,此辈岂非亦是另类“统系”传人?那么俞平伯辈的出路,束手就缚或引颈就戮一样不错?其实鲁迅“小品文的生存,也只仗着挣扎和战斗的”的论断,亦是不由衷的执一端维说。[4]而俞平伯说小品文就该以当仁不让的决心用它本来的样子出现,(《近代散文抄·跋》)无非如此。
即便更接近竟陵派的“幽深孤峭”的废名文章,有玄学意味化入诗画断景中的,凝神定格即逸出无限远,宕至不尽深的;亦有拖曳着袖子施施而行的呆气与狂狷。俞平伯是痴气,《燕知草》里与杭州痴作一团。语其色彩光晕,拘于竟陵,实难苟同。漫说这里的锻词造句是其率性为之,其情亦盎然真挚。
试读《湖楼小撷》:怯怯生生的以“春晨”、“轻阴”两篇始,睡眼里的惺忪与新生的韶秀恍若试探着不敢放声的轻啼。而终于忍不住交代:“住杭州近五年了,与西湖已不算新交。我也不自知为什么老是这样‘惜墨如金’。在往年曾有一首《孤山听雨》。以后便又好像哑子:即在那时,也一半看着雨的面子方才写的:原来西湖是久享盛名的湖山,在南宋曾被号为‘销金锅’。又是白居易、苏东坡、林和靖他们的钓游旧地,岂希罕渺如尘芥的我之一言呢?像我这样开头就抱了一阵狂歉,未免夸诞得好笑:湖山有灵,能勿齿冷?所以我的装哑,倒不消辩解得。——辩解可是真糟:说是由于才尽,已算谦退到十二分;但我本未尝有才,又何尽之有?岂非仍是变相的浮夸?一匹锦,一支彩笔,在我梦中吗也没有见,只是昏沉地睡。睡醒了起来,到晚上还依旧这么睡啊。”缠缠绕绕地解释一通亦可当丑话在前,无非是清清嗓子“不要再学往常那么傻睡了”、“我准备好了”。接下来仍旧有点放不开的小心翼翼,按着顺序说说苏堤上的桥总是没错的吧?什么“渐行渐远渐生”、“凭阑”之类的也用了。有些气馁,说到“‘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这样八个字。即此一端,才思恐决不止八斗。但我若一字不易的以移赠西湖,则连一厘一毫的才思也未必有人相许的。”但少年这回“拿定主见,非硬抄他不可,实因西湖那种神情,除此以外实难于形容”。
而之后文字,豁出去的挥洒欲滴不漏的重墨兼细勒,所有感官的前呼后拥简直是与前人较劲的使才逞气了!
少年心性在杭州俯仰皆是蕴着童真的趣致:嗅清河坊的气息;城头巷里打桔子;跑到城站卖信纸,本来一个铜板一张的信纸,因有人还价便说三个铜版两张竟做成了生意!你说费解不费解?好玩不仅因青春,还为有人作伴,“僭越”了长幼威仪规矩有什么要紧呢。看侦探小说的时候,内弟以福尔摩斯自居,俞则乐为华生相从。[5]假托“赵心余”作《重过西关园码头》,残稿里还有调侃辨毒探案的桥段。
杭州筛网滤去了时代浮表的血与火,峥嵘了底里的生气。《红楼梦辩》应学理处都意气:“第二类‘红学家’我们叫他消闲派……心目中只有贾氏家世的如何华贵……这种穷措大的眼光,自然不值一笑;不过他们却不安分,偏要做《红楼梦》的九品人表,哪个应褒,哪个应贬,信口雌黄,毫无是处,并且以这些阿其所好的论调,强拉作者来做他的同志”;(《作者的态度》)甚或自己极冲口的断想:“我因此有一种普遍的感想,觉得社会上行为激烈的都是些老实人,和平派都是大滑头啊”;“《留东外史》的作者,简直是个东洋流氓,是借这部书为自己大吹法螺的……《广陵潮》一书全是村妇谩骂口吻”。(《红楼梦的风格》)
1925年回京定居,文中颜色杳然淡了。气势是素朴,却不是精蕴涵内的敛光,而是随大城之宕置而散了。但凡后来“京派”“海派”之论争,这城与人的属性以“言志”来拿捏亦妥。俞平伯前时分明与四季皆鲜明的杭州相附丽,“杭派”颜色,而非大片灰里偶或扬起尘黄的北京。
俞平伯的“杭州散文”并不能尽然贯通起“冲淡和平”。“冲淡和平”一述,也许本就合适周作人本人自期的中年心态。知堂先生喝的那盅茶自然早非明朝色香,苦的现代,备足抑郁顿挫的涩味。俞平伯的文字,时有情境(这境往往还是现实意义上的恍然间的)与玄思相融,他在《眠月》里即浸没在被月光所笼的半梦,与被半梦所罩的月光相绝与相汇之间。“不必我特意赏玩它……即使闭着眼或者酣睡着,而月的光气实渗过,几乎洞激我意识的表里。它时时和我交融,它处处和我同在”。这不是刻意营作幻化的,而因文者本身心智冲淡,气息低徊间出入几层。这份驭驾反倒显得是年少的颖悟。
除却玄境几层,还有朱自清所谓与吴山酥油饼一样入口即化的朴质。一句“虽说不上什么‘六代风流’,但总使人觉得身在江南”(《西泠桥上卖甘蔗》)就值够认作钱塘解人。里面的懂得、维护,绝不是积年累月就可修得。
解人说:“我们与一切外物相遇,不可着意,着意则滞;不可绝缘,绝缘则离。记得宋周美成的《玉楼春》里,有两句最好:‘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这种况味正在不离不着之间。文心之妙亦复如是。”(《重刊浮生六记序》)这话令人豁然开朗,唯情致中人知情宁着意。俞平伯的文章果然滞呢,强作离的也不能绝缘。单末一句“您到哪儿去?杭州城站吗?”(《城站》)闻者无语凝噎。
有晴者亦如必然有晦。风物四时如杭州,欢会即离之感悟不曾着意,如何绝缘?
三
俞平伯与梦甚有渊源,集齐一百个,成一书,名《古槐梦遇》。书里自道“九十九处于伪造”,废名却言此为诳语,在小引中交了底:“于是我就告诉你们曰,作者实在是把他的枕边之物移在纸上,此话起初连我也不相信,因为我的文章都是睁开眼睛做的,有一天我看见他黎明即起,坐在位上,拿了一支笔,闪一般的闪,一会儿就给一个梦我看了,从此我才相信他的实话。”
俞平伯这造梦叙梦的本事绝非一般。溯本逐源,或可在通本全赖杭州的《燕知草》中找到因头。自序当头就是“‘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真一句老话。然而不说是梦又说什么呢?”集子里光浅入名的就有《芝田留梦记》《梦游》《眠月》篇,别说具体文字中的梦呓梦意了:《冬晚的别》里“我俩有一晌沉沉苦梦”;我写我的“中夏夜梦罢。有些踪迹是事后追寻,恍如梦寐,这是习见不鲜的;有些,简直当前就是不多不少的一个梦,那更不用提什么忆了。这儿所写的正是佳例之一”。(《西湖的六月十八夜》)
这杭州,原来就是个多梦之地、生梦之地。俞平伯被人说似极晚明名士的张岱,亦是一本说梦言梦的《陶庵梦忆》,更不多得的一本《西湖梦寻》。“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西湖梦寻·自序》)《梦寻》即张岱于西湖“无日不入梦”,“未尝一日别”的心衷。俞平伯并未着意模仿张岱风致,而是与其心有戚戚。
张岱好曲,俞平伯最爱《牡丹亭》,戏里几回梦里人间,出入生死。柳生问丽娘,为何梦里能纵恣欢会,醒来却要端坐凝然?丽娘答:因梦是梦。废名在《古槐梦遇》小引中称俞平伯非是深闺梦里人,众人便以此为其清醒之明证。只是,柳生没有继续问,深闺梦里人何尝不知是客,方才贪欢?
“若同梦之人,则茫茫今世,渺渺他生,岂可必得乎。此书作者亦逢人说梦之辈,自愧阅世深而童心就泯,遂曰‘燕知’耳。仍一草草书也,亦曰‘燕知草’耳”。(《燕知草·自序》)他年经月,俞平伯早已转入古典文学研究。随手翻开他的《唐宋词选释》一页,[6]见注苏轼《南乡子》平平一句“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这杭州东北一塔竟引出编者絮絮缀缀作一番《入蜀记》《老学庵笔记》《茶香室丛钞》《次韵杭人裴惟甫诗》的参差考据。
“《燕知草》的名字是从作者的诗句‘而今陌上花开日,应有将雏旧燕知’而来;这两句话以平淡的面目,遮掩着那一往的深情,明眼人自会看出。”朱自清如是说。
收稿日期:2008-12-26
注释:
①“周作人的小品,虽是对暗之力的逃避,但这逃避是不得已的,不是他甘心的”,“俞平伯的倾向,则是根本无力要奋斗”。阿英《俞平伯》,《夜航船》,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