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焦点重音和语义重音分布的初步实验研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重音论文,汉语论文,语义论文,实验研究论文,焦点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焦点重音和语义重音
1.1 焦点重音
焦点是句法语义学的一个概念,由于语调是其重要的表现形式之一,因此语音学领域也对焦点问题给予了很大的关注,其中得到广泛认可的是焦点-重音理论(Focus-to-Accent)。这种理论认为,在音高重音(pitch accent)语言中,成为焦点的词或成分会以音高重音的形式在口语中表现出来(Gussenhoven,1983; Selkirk,1984:197-198; Ladd,1996:161),即形成焦点重音。
焦点重音是焦点的语音形式,那么不同类型的焦点的语音形式又是如何分类的呢?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语言学领域和流派有不同的看法。曾经产生过较大影响的分类是常规重音(normal stress)和对比重音(contrastive stress)的区分。常规重音结构是指句子在没有任何上下文的条件下表现出来的重音结构,是可以通过句法或音系规则预测的,而对比重音则是不可预测的。在Chomsky和Halle提出核心重音规则(Nuclear Stress Rule,见Chomsky & Halle,1968:89-91)之后,至少在美国,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这一分类都在语句重音的研究中占据优势地位(Ladd,1996:160)。在汉语的焦点研究中也有人采用这样的分类(张伯江、方梅,1996:73-89)。
但是,语音学界对常规重音的质疑是一直存在的。Bolinger(1972)可能是对常规重音理论框架批评最激烈的学者之一。他认为语句重音的分布不是由句法结构、而是由语义或者情感上的突显(prominence)决定的,它与句法只是间接相关的,因此,如果从句法上探寻语句重音的分布,那么只能以统计数据的形式(而不是以规则)进行。其他的一些研究者(Gussenhoven,1983; Ladd,1996:160-163)也反对常规-对比重音的分类,但是观点比较折中。他们承认句法规则与焦点重音之间的关系,但是认为所谓没有任何上下文的常规的焦点重音结构是不存在的,因为任何一个发音人在接触到一个孤立的句子时,实际上都会设想出一个语境。因此,Ladd主张按照焦点的宽窄对焦点重音进行分类,宽焦点的重音形式的标记性较弱,而窄焦点的重音形式标记性较强。这样,Ladd等人的焦点重音分类就是宽焦重音-窄焦重音或者无标记重音-有标记重音的框架了。这个框架对于焦点重音的分类与句法学家有所不同,它将焦点重音的类型看成从最窄的(标记性最强的)到最宽的(标记性最弱的)一个连续统(continuum);与之对应的是,焦点本身的宽窄也是一个连续统。在句子层面,最宽的焦点就是一个句子,最窄的焦点就是只包括句子中单个词项的焦点。如果拿常规-对比框架与宽-窄的连续统进行对比的话,常规重音和对比重音就处于连续统的两个端点上。本文对于焦点和焦点重音的分类采用Ladd等人的观点。
焦点重音与焦点成分并不是一一对应的,除了那些不以语音上的突显为其形式的焦点以外,更重要的是,并不是焦点成分中的所有词项都会重读,换言之,在宽焦结构中,最终获得焦点重音的往往只是焦点域中的某个词项。对于句子焦点来说,Gussenhoven(1983)、Selkirk(1984,197-251)和Ladd(1996,168-197)等人认为,在英语、德语和荷兰语中,焦点重音落在句子的论元成分上。例如,Gussenhoven提出了一个“语句重音分派规则(Sentence Accent Assignment Rule)”,这个规则认为,如果一个焦点域中同时有谓语及其论元成分,那么重音就落在论元成分上,即,如果整个句子是焦点,语句最终的重音形式就是主语和宾语被重读。但是,并非所有语言在分派焦点重音时都使用相同的规则,Ladd(1996:190-191)指出,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就是通过词序而不是通过动词和论元成分的不同重读规则来表现焦点的。也就是说,在讨论焦点与重音的对应形式时,需要具体语言具体分析。也有人对此观点持不同意见,例如,Cinque(1993)提出了一个适用于所有语言的短语主重音的分派规则(a null theory of phrase stress)。他认为,对于所有语言,在没有上下文的情况下,主重音总是位于句法树中内嵌最深的成分上。对于语言事实中出现的大量的违背这个重音分派规则的反例,Cinque认为它们是由于出现了上下文,篇章语法(discourse grammar)对重音分配起作用而造成的,而短语的重音分配规则属于句子层面的语法(sentence grammar)。
本文把一个句子中为了表达焦点而出现的称为焦点重音。
1.2 语义重音
区分所谓的语法重音和逻辑(对比)重音是国内关于语句重音的一种传统的、同时也是十分普遍的看法,《现代汉语》教材多采用这种分类。语法重音通常与句子的句法结构相关,是可以通过一定的分布规律预测的;而逻辑重音是“在话语交际时为表达特定的语意或情感而有意识地把句中某个词说得响亮些”(邵敬敏,2001:65),因此可以出现在句子中的任意成分上,是难以用规则进行预测的。实际上,语法重音和逻辑重音与西方的常规重音-对比重音或无标记重音-有标记重音的对应性是很好的,语法重音是在常规情况下出现的无标记的重音;逻辑重音则大致相当于常规-对比框架中的对比重音,无法用句法规则进行预测。值得一提的是,语法重音或逻辑重音并不完全等同于焦点重音。焦点重音是指一句话中最重要的重音(the main accent),但是,一句话中除了这个主要重音,还可能存在其他重音(语法的或逻辑的)。Bolinger等人认为,句子中的具有重要意义的词都有可能获得重音,不应该因为句子中主要重音的存在而忽略其他重音的存在。
我们认为,语句重音有节奏重音(rhythmic stress)和语义重音(semantic accent)之分。节奏重音指语句中那些只为了形成语句在节律上的轻重循环,使之产生节奏感的重音,这种重音对语义表达基本没有贡献。语义重音是通过在语句中的突显使得语句中各信息单元的重要程度得以确定的重音。沈炯(1985、1992、 1994)和Selkirk(1984:152-155,198,251)(注:Selkirk(1984)是在讨论句子的语调形式与重音之间的关系时主张区分音高重音(pitch accent)和节律重音(rhythmic stress)的。她提出了一个“pitch-accent-first”的假设(5.1节,198页),认为句子的语调结构首先是由表达焦点的音高重音的位置决定的,而不是由句子的节律重音决定的;换言之,是音高重音,而不是节律重音,反映了韵律与焦点的关系(5.2节,208页)。(见 Selkirk,1984,第4、5章))对重音的分类也有类似的看法。焦点重音、语法重音、逻辑重音等都属于语义重音的范畴。
本文把一个句子中为了表达语义上的相对重要性而出现的都称为语义重音。
所谓语法重音实际上也是与语义相关的重音,因为“句法(syntax)研究的是句子中表达意义连接关系的词的排列方式”(Van Valin & Lapolla,2002:1)。因此,我们倾向于将语法重音和逻辑重音都看成语义重音——与句法或语义相关的重音。从功能看,焦点重音也是语义重音的一种。在自然语句中,特别是在较长的、句法结构较复杂的句子中,除了焦点成分以外,其他的成分在语音上也可能得到一定程度的加重,因此,在自然语句中出现的语义重音的数目要多于焦点重音的数目。
1.3 问题的提出
关于汉语的焦点问题,句法学界已经进行了较为广泛和深入的讨论,其中也涉及到了焦点的语音形式问题。徐烈炯(2001)认为汉语的谓语焦点和句子焦点的语音形式是“零”,即其中的任何词都不需要重读;而信息焦点无论有无标记都倾向于重读。徐(Xu 2004)后来又进一步指出,如果焦点成分已经在句法上处于最合适的位置(在句法树上内嵌最深的分支上),那么,焦点成分是可以不重读的,也就是说,音系实现只是汉语焦点表达中的一种补偿机制。但是,这些研究都是基于研究者自身语感的理论层面的假设。汉语中焦点与重音之间的实际关系到底怎样,还有待进行大量的实证研究。同样,对于无标记的语义重音,即语法重音的分布的实证研究数量也极少。鉴于此,本文旨在通过实验研究的方法考察这两种重音在自然语言中的分布情况。由于这是一个初步的实证研究,因此只能先从句法的角度对这些重音的分布进行观察。我们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同意Bolinger(1972)对于句法分析与重音研究之间的关系的看法,因此本研究试图通过实证的方式对汉语的焦点重音和语义重音的分布进行的数据统计,并基于统计结果进行一些理论分析,暂时不拟给出汉语的焦点重音的分配规则。
从言语工程的角度来看,对于焦点和语义重音的分布规律进行实证研究也是非常必要的,因为语音合成技术已从过去的参数驱动转变为今天以大规模语音语料库为基础的数据驱动,目前存在的主要困难是韵律处理不够理想,而词语之间的重音关系不匹配是突出问题之一。如果能够从文本层面对语义重音的位置进行较好的预测,必将使合成语音在韵律上的自然度得到提高。
研究方法
2.1 语料
本文使用的语料是从微软亚洲研究院的大规模语音语料库中抽取的300个句子,这些句子的主要来源是报刊新闻,少数来自于小说、散文和天气预报。句子长度为10-30音节。其中将近三分之一的句子是简单句,其余则是至少包含两个单句的复句。所有句子都由一位受过良好专业训练的女性播音员读出。由于句子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语义上的联系,在发音时也没有任何上下文呈现给发音人,我们认为发音人对于多数句子是按照句子焦点,即无标记焦点重音的方式对句子进行加工的。但是,由于某些句子的特殊结构,发音人也可能为其设想一个语境并按照有标记焦点重音的方式进行加工。
2.2 语义重音的确定
由于汉语是声调语言,因此我们无法像对重音语言的研究一样仅仅利用基频曲线上的峰值来确定语义重音的位置。鉴于重音在感知中的表现就是突显,因此,设计了两个实验来判断语义重音的位置。实验 1是由60名普通被试对重音位置进行判断的感知实验。对于没有任何语言学知识的人来说,判断一个重音是为了表达节奏还是为了表达语义是十分困难的,因此,实验1只要求被试对听感上突显的语言单元进行标注。通过对实验结果的计算,我们得到了所有实验语句中各音节的;理论上,一个音节被标注为重读的人次越多,它的重音突显度就越高。但是,由于重音突显度的变化是连续的,我们无法通过这些数据判断哪些音节获得了语句重音,并且无法通过实验结果判断重音类别(即节奏重音和语义重音)。因此,又设计了实验2来标注语句中重音的具体位置及其类别。实验2中标注重音位置和类别的任务是由本文三位作者完成的。每人各自独立完成标注任务,在标注时可以对句子进行反复听辨,进行实验2时。三位标注人对于重音位置和类别的判断大多一致,当判断不一致时通过讨论达到三人的完全一致。最后对实验1和实验2的结果进行对比。统计结果表明,在实验2中被标注为获得重音的音节的重音突显度显著高于普通音节,其中语义重音的突显度又显著高于节奏重音。这说明,实验2中对于重音位置和类别的标注是可靠的,本文的讨论就是根据这个实验的结果进行的。
重音标注实验的具体方法、过程和结果统计见王韫佳等(2003)和Chu et al.(2003)的报告。语义重音是标注在音节上的,本文在对语义重音的分布规律进行分析时,以重音音节所在的词为最小单位。
300个句子中一共6162个音节,其中838个获得语义重音,这些获得语义重音的音节分布在820个词中。平均每7.35个音节中有一个获得语义重音,平均每个句子中有2.73个词获得语义重音,极个别的句子中没有语义重音。
2.3 焦点重音的确定
如前文所述,我们把焦点重音看作语义重音的一种。从理论上来说,一个小句可能会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成分获得焦点重音,但是,在没有上下文的孤立句子中很难找到判断焦点重音个数的依据,因此,我们只能假设多数小句都只有一个焦点重音,并且这个焦点重音就是该小句中若干语义重音中最突显的那个。如果有两个语义重音的突显度完全相同或非常接近,并且都是语句中的最大值,同时这两个语义重音又出现在不同的句子成分上,我们就认为这个小句有两个焦点重音。
本研究的文本材料多数是复句,我们在确定焦点重音时以小句为单位,一些小句中没有出现焦点重音,也有少数小句有两个焦点重音,出现焦点重音的小句共有397个,其中共出现408个焦点重音。
2.4 结构的分析
本文在小句和短语两个层面上探讨语义重音的分布规律。对于语句的句法结构,我们主要采用线性的句块分析法,按照语句中所有成分出现的先后顺序,将语句切分为句首状语、主语(定语和中心词)、状语、述语、宾语(定语和中心词)、补语。在从短语的角度观察语义重音的分布时,选择的观察角度是一个获得语义重音的词所在的“最小短语”,例如:
(1)长在橘乡的,并没有多的橘子吃(注:本文例句中的下划线部分表示语义重音的位置,下划线加着重号部分表示焦点重音的位置。)。
在这个句子中,“我”和“很”都获得语义重音,它们所在的最小短语分别是“长在橘乡的我”和“很多”。短语的结构分为联合、定中、状中、主谓、述宾、介宾、述补、连谓、数量共9种。
三 结果和讨论
本文确定焦点重音的方法是寻找一个句子中的最突显成分,由于我们计算语句各成分中重音突显度的方法比较复杂,因此,即便两个成分都获得焦点重音,它们的重音突显度得分也可能是不一样的,在多数情况下,只有最大的那个进入了焦点重音的统计数据。例如:
这句话中重音突显度最大的音节是“中”,突显度为2.38,因此,根据我们确定焦点重音的方法,“中”获得焦点重音。但是,实际上这句话里“东”的突显度也较大,为2.21,仅次于“中”。如果我们没有实验1的重音突显度数据作为基础的话,仅凭自己的听感是很难判断到底这两个音节哪一个更加突显的(这两个音节在实验2中的标注中都获得了语义重音)。
上述问题很难通过改进实验方法来避免,因为焦点重音是一种非常抽象的、音系层面(phnological)的概念,正如Ladd(1996:202-204)所指出的那样,语音学(phonetics)很难证明语句中只有一个主重音存在,且该主重音比别的重音都突显。Bolinger(1972)在研究焦点与重音之间的关系时,也没有限定重音的数目,他认为语句中的任何一个词只要在意义上充分重要,就有可能获得重音。因此,我们首先对所有获得语义重音的词的分布进行考察。
3.1 语义重音的分布
3.1.1 重音分布倾向系数的计算
语义重音的数目与句法单元的长度有关,总的来说,句法单元越长,出现的语义重音的数目就会越多。由于句子各成分的长度不均衡,因此,某种成分所获得的重音的绝对数目(N)并不能直接反映该成分是否容易获得语义重音,本文引入重音分布倾向系数T作为反映某句子成分获得语义重音的难易程度的指标。T的计算公式为式(1):
T=R/F(1)
其中,R为某种句子成分中获得语义重音的词的比率,由式(2)计算;F为整个语料中获得语义重音的词的比率,由式(3)计算:
R=某句子成分获得语义重音的词的总数/该成分所含的词的总数(2)
F=语料中获得语义重音的词的总数/语料中词的总数(3)
如果语义重音在句子各成分中的分布是均匀的,那么,各句子成分的R值应该与F是接近的,即T≈ 1。如果某个句子成分上的R显著大于F,即T显著大于1,说明该成分比较容易获得语义重音,T越大,该成分获得语义重音的倾向性也越大。
3.1.2 语义重音在小句中的分布
各句子成分中出现语义重音的词的个数N、获得语义重音的比率R以及获得重音的倾向系数T见表 1。有10个获得语义重音的词分布在句子的插入成分中,因此未被计入下表中的数据。
表1 语义重音在各句子成分中的分布
在8种句子成分中,T大于1的有状语、宾语定语、宾语中心词和补语,其中宾语定语的T值最高,宾语中心词次之。这说明整个宾语部分比较容易获得语义重音,而其中的定语获得重音的机会最多。在T小于1的4种成分中,句首状语和谓语获得重音的倾向是最弱的,倾向系数都小于0.6。也就是说,语义重音出现得最为频繁的地方是宾语定语,其次是宾语中心词和状语,语义重音出现最稀少的地方是句首状语和谓语。
3.1.3 语义重音在短语中的分布
本节试图分析语义重音的分布与短语结构的关系,要得到这个关系,需要考察的不是短语本身获得重音的倾向系数,而是短语的前后两个成分的T之比,如果大于1,说明重音倾向于落在短语的前一个成分上;反之,说明重音倾向于落在短语的后一个成分上。表2列出了获得语义重音的次数(注:即短语所包含的获得语义重音的词的数目。)超过 15的七种结构的短语前后成分的重音倾向系数之比。
表2 七种短语中重音的分布倾向
表2中的联合A式指中间没有被任何并列连词或标点符号隔开的联合式短语,多数为四字格;联合 B式的两个成分中间被连词或标点符号隔开。数据表明,语义重音在这两种联合式中的分布倾向不同,联合A式倾向于后重,而联合B式倾向于等重。例如:
在例(3)和(4)中,获得语义重音的“耐劳”和“自在”所在的上级短语都是联合A式,它们前面的姊妹成分都未被重读;例(5)和(6)中的短语“美好而广阔”和“导演、演员”都是联合B式,两个并列的成分均被重读。
联合式中各并列成分的语义地位是完全相同的,照理获得语义重音的机会应该是均等的。联合A式之所以不等重,是由于两个并列成分在节奏上已经紧缩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类似于成语,因此这个整体中并非每个音节都有必要被重读。而联合B式内部两个成分之间节奏关系比较松散(内部有间隔或者停顿),彼此之间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当整个短语在语义上需要被强调时,两个成分就同时被突显出来。
主谓结构和述宾结构的短语后重的倾向都很强,这与前人提出的短语层面的“语法重音”的分布规则相契合(徐世荣,1961;邵敬敏,2001:64-65)。
偏正结构的两类,即定中结构和状中结构中,语义重音都倾向于分布在前面的修饰性成分上,这也与前人的理论假设一致。但是,状中结构前重的倾向弱于定中结构,同时也弱于语句中谓语部分的前重倾向 (1.12:0.59)。导致这个现象出现的原因是状中结构短语的修饰性成分较为复杂,其中有相当数量的否定副词和程度副词,而否定副词和一些程度副词有时不倾向于获得语义重音,例如:
例(7)和(8)中都是状中短语的中心词而非修饰成分(副词)获得语义重音。一些副词是焦点敏感算子,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获得语义重音的,例如“只”。由于句法学界对汉语的焦点敏感算子并无一个公认的界定,因此这里我们不打算讨论焦点敏感算子与语义重音之间的关系。需要指出的是,程度副词获得语义重音的倾向并不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完全决定于它的使用频率。例如,“最”所在的最小短语有10次获得语义重音,重音最终分派在“最”上的也只有3次;“很”所在的最小短语有12次获得语义重音,重音分派在“很”上却多达11次。这两个程度副词在口语中的使用频率都较高,但在语料中被着重的比率却相差很远。叶军(2001:87-90)对于副词在句子层面的轻重音表现有过分析,他认为程度副词“很”常常被轻读,而“最”却常常被重读,我们的结果与他的观点正好相反。这个差别是由于语感不同,还是其他原因造成的,暂时还不得而知。
这里还要指出的是定中结构前重的倾向(1.89)也远远强于语句中宾语部分的前重倾向(1.63:1.20)。这个现象与状中结构的情况正好相反,如上文所述,状中结构前重的倾向弱于全句中谓语部分的前重倾向。但这两种相反的现象都说明,语义重音在短语层面的分布规律与在句子层面的分布规律存在着一定的差异。
述补结构前重的倾向非常显著,但是由于汉语补语的种类很多,因此这种不加分类得到的统计数据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由于样本量的限制,这里不对这个问题进行讨论。
3.2 焦点重音的分布
与语义重音的情况不同,焦点重音的数目与句法单元的长度无关,因为无论句子有多长,都只将其中最突显的词看成是焦点重音的承担者,多数句子都只有一个焦点重音。因此,某研究对象获得的焦点重音的总数的大小就直接反映了该对象获得焦点重音的倾向性,下面一律用获得的焦点重音的总数作为统计量。由于焦点的分布与语句结构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在考察焦点重音的分布前首先需要对句型进行分类,将出现了焦点重音的小句句型分为主-动-宾、主-谓和动-宾句三大类,还有少数既没有主语,也没有宾语的特殊小句,例如“一旦出险”、“统一就餐”等,归入“其他”类。
3.2.1 焦点重音分布的一般倾向
表3列出了焦点重音在四种句型的各句块中的分布情况。在主-动-宾句中,主语、状语、述语和宾语部分焦点重音的出现次数分别为47、39、10和136,焦点重音落在宾语部分的次数远远超过了落在其他句子成分上的次数,也就是说,重音后置的倾向是十分显著的。在主-谓句中,重音落在谓语部分的次数也多于落在主语部分或状语部分的次数,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后置倾向。在动-宾句中,首先,重音落在宾语部分的次数(63)远远超过了落在状语部分或谓语部分的次数,因此重音后置的倾向也是非常明显的。总的说来,三种主要句型中都存在焦点重音后置的倾向。此外,从表3的数据中还可以看到,在有宾语的两种句型中,焦点重音落在谓语上的次数是最少的。
表3 焦点重音在四种句型中各句块的出现次数
3.2.2 主语部分的焦点重音分布
从表3的数据看,焦点重音出现在主语部分的定语上的次数似乎少于出现在中心词上的次数。不过,在主-动-宾句中有23个获得焦点重音的主语没有定语,因此在主语有定语的情况下,焦点重音在定语中出现的次数反而略多于在中心词中的出现次数(13:11)。主-谓句中有7个获得焦点重音的主语没有定语,因此对于有定语的主语来说,焦点重音在定语上的出现次数实际上多于在中心词中的次数(9:5)。但是这种样本的数量较少,还不能就此推断焦点重音如果出现在主语部分,最终倾向于落在主语的定语上。
下面是几个焦点重音出现在主语部分的例子,例(9)(10)(11)的焦点出现在主语的中心词上,其中例(10) (11)的主语本身没有定语;例(12)(13)的焦点重音出现在主语的定语上。
3.2.3 谓语部分焦点重音的分布
这里的谓语包括从状语到句末的所有成分。如2.2.1节所述,宾语部分获得焦点重音的次数远远超过了其他句子成分,因此,这里只分析没有宾语的主-谓句。从表面上看,焦点重音在谓语中心词上的出现次数(39)大大超过了在谓语状语上的出现次数(23)。但是,谓语中心词获得焦点重音的句子中有20句没有状语,因此这两个数字的可比性很弱。如果只看谓语前有状语的句子,焦点重音在谓语状语上的出现次数反而略高于在中心词上的出现次数(23:19)。
3.2.4 宾语部分焦点重音的分布
表3中的数据表明,在有宾语出现的句子中,焦点重音总是倾向于出现在宾语部分。同时,不管是在主-动-宾句还是在动-宾句中,焦点重音落在宾语中心词上的次数都超过了落在定语上的次数。但是,与主语和谓语部分的情况类似,在主-动-宾句中有59个小句的宾语没有定语,在动-宾句中有28个小句的宾语没有定语。这样,排除了这些没有宾语定语的情况之后,两种句型中焦点重音在定语和中心词上的比例分别为61:16和25:10,显然,焦点重音倾向于落在宾语的定语上。
下面是宾语部分获得焦点重音的一些例子,其中例句(14)和(15)的重音落在中心词上,而这两个句子的宾语都没有定语;例(16)(17)的重音落在宾语定语上。
3.2.5 语义重音与焦点重音分布的对比
如果将本节的结果与2.1中的结果进行对比,就会发现语义重音的分布与焦点重音的分布有着很好的对应性。首先,在句子层面,整个宾语部分获得语义重音的倾向性最强,而在有宾语的句子中,焦点重音也倾向于出现在宾语部分。第二,在主干句块中,述语部分获得语义重音的倾向系数最小;而在有宾语的条件下,焦点重音述语部分的出现次数最少。第三,在宾语部分内部,定语获得语义重音的倾向性比中心词获得重音的倾向强,而焦点重音也是倾向于落在宾语的定语上。
以上对应性表明,焦点重音出现比较频繁的地方,语义重音的分布就比较密集,这在一定程度上暗示着,焦点的语音实现形式可能是焦点成分在语音上突显度的整体加强,而不是在某些重音分配规则的制约之下,仅有焦点成分中的个别词项被重读。
3.3 重音在短语中的位置与焦点的宽窄
在上面的分析中,我们假设发音人在总体上是按照句子焦点的结构来分配焦点重音的,我们也发现了焦点重音在语句中的分布有着一定的倾向性。Ladd(1996:163)曾经指出,在已知焦点的情况下预测焦点重音的分布规律和在已知焦点重音位置的情况下推测焦点域的范围是两个完全独立的问题。对于本研究来说,由于焦点重音的位置是已知的,因此实际上我们面临的应该是Ladd所说的第二个问题。而即便按照句子焦点的假设来分析,一些更细节的问题在上文中也没有得到解决。首先,尽管焦点重音在整体上倾向于后置,但是在不同的句型中重音在句末成分中的最终分派倾向有所不同,例如在主-谓句中的谓语部分内的分布倾向和在主-动-宾句中宾语部分内的分布倾向不同。其次,焦点重音在非句末句子成分和句末句子成分中的最终分派倾向不同,例如在主语和宾语中的分布倾向不同。第三,同时也可能是最重要的,在句末短语中,重音有时落在修饰成分上,有时落在中心词上,这是否表示焦点的宽窄有所不同?因此,本节拟转换观察角度,从焦点重音的实际位置出发来分析它可能表示何种焦点结构。
3.3.1 宽焦与窄焦语音形式的重合
这里首先需要交代的是重音形式与焦点结构的一对多的问题,一些研究者认为,在某些情况下,宽焦和窄焦的语音形式是重合的(Selkirk,1984:208-213; Ladd,1996:199-201),例如:
(18)他给了我五。(注:这个例子源自Ladd,见Ladd(1996:162-163)。)
这句话的重音形式既可能表示宽焦“五法郎”——是对“他给了你什么”的回答,也可能表示对比性的窄焦——是对“他给了你五法郎还是五美圆”的回答。当然,并非所有成分的重读都存在焦点理解上的歧义,本节主要关注那些有可能表示宽焦的重音形式,着重讨论这些宽焦在句子中的范围。
3.3.2 短语中的重音与焦点的关系
Selkirk在讨论焦点结构与韵律结构的关系时提出,焦点实际上是层层内嵌的,一个成分获得焦点重旨意味着它的上级短语可能也处于焦点域中,她提出了一个短语的焦点规则(Phrasal Focus Rule,PFR):“一个短语满足下面两个条件中的任意一个,它就可能是焦点成分:Ⅰ.这个短语的中心词(head)是焦点;Ⅱ.在这个短语中,中心的论元(这个论元必须在这个短语之中)是焦点。”(Selkirk,1984:207)
按照这个规则,对于一个VP来说,无论是动词还是动词的宾语获得焦点重音,这个VP都有可能处于焦点域中。这个规则同时也隐含着另一层意思:如果一个NP或VP中的附加语(adjunct)(注:附加语指NP或VP中的修饰或限制性成分,大致相当于中心词分析法中的定语和状语。(见Selkirk,1984:231)。)而不是中心词获得焦点重音,这个附加语就应当是一个对比性的窄焦点,中心词就不在焦点域之内了。显然,使用这个规则可以从焦点重音的位置反推焦点域的范围。
但在应用PFR时,Selkirk也注意到了一些反例的存在。例如Bolinger(1972)的例子:
(19)It is a GERANIUM(注:按照原文的体例,这里用大写表示英文例句中的焦点重音,下同。)plant.
(20)Those are CRAWLING things.
Bolinger认为重音的分布与词义的可预见性(predictability)或者词的相对语义重度(relative semantic weight)有关,可预见性强或者相对语义重度弱的词不会获得重音。以上两个例子中,“plant”可以从“ geranium”得到预测,“thing”类似于代词,其相对语义重度很弱,因此它们都不能被重读,而它们的附加语都得到了重音。Selkirk认为,以上两个例子既有可能是窄焦点(分别为“geranium”和“crawling”)的语音形式,也有可能是宽焦点的语音形式(分别为“geranium plant”和“crawling things”)。但这里的重音分布显然不符合PFR中的条件Ⅱ,因此从中应该推导不出两个获得焦点重音的词所在的上级NP是焦点。对于这些反例,Selkirk(1984:234)增加了一个羡余焦点规则(Redundant Focus Rule,RFR)进行解释,即:“如果一个成分在句子中的语义地位是羡余的,那么它就可能处于句子的焦点域之中(注:这个规则用于焦点重音落在附加语上的短语,原文为“If a constituent is redundant in ,it may be a focus in .”这里是根据原著中的上下文进行的意译。)。”
语义地位羡余是指句子中这个成分的意义对句子的意义没有贡献。在增加了RFR之后,对于一个附加语被重读的短语来说,只要其中心词在语义上是羡余的,这个短语整体上也可能是一个宽焦点。例如2.2.4节例(17)中宾语的中心词“灾害”是可以从谓语动词“遭受”和限制性成分“洪水”中得到预测的,即“灾害”在语义上是羡余的,因此,尽管是“灾害”的限制性成分而不是它本身获得焦点重音,但根据RFR,也可以认为“灾害”处于焦点域之中。同理,例(19)(20)中的“plant”和“things”也可能处于焦点域中。
3.3.3 重音的分布与焦点结构
根据Selkirk的PFR和RFR,以及Bolinger提出的语义可预见性对重音分派产生影响的观点,现在再回头看2.2节中的结果。按照在句法结构中内嵌的深浅顺序,我们首先分析落在宾语部分的重音。如前文所述,焦点重音倾向于落在宾语NP的附加语上,但是这些焦点重音未必是对比性的窄焦点,它们很可能是整个宾语部分处于焦点域的语音表现,原因有二。一方面,有些宾语的中心词在语义上可以通过谓语动词或者宾语自己的附加语进行预测,上面已经分析过的例(17)就属于这种情况,下面这个句子也是如此:
(21)我国核物理研究获成果。
(21)中的“成果”尽管未获得重音,但是由于它在语义上是羡余的,因此,根据RFR可以认为整个名词短语“重大成果”都处于焦点域中。另一方面,即便宾语中心词在语义上不完全是羡余的,但是如果它的相对语义重度轻于附加语成分,而且由于附加语出现在前,中心词的可预测性相对来说比附加语强,那么焦点重音仍然会派到附加语而不是中心词上。例如:
至此,可以认为无论是宾语NP的附加语还是中心词获得焦点重音,都有可能表示整个宾语NP处于焦点域中。根据PFR,在一个VP中动词的论元处于焦点域中表明VP可能也处于焦点域中,因此,宾语部分获得焦点重音意味着整个谓语部分有可能都处于焦点域中,例如从例(21)的重音位置可以逐步推测这句话中谓语VP“获重大成果”都处于焦点域中。不过,语句中的谓语VP处于焦点域中是否意味着整个句子有可能是焦点,PFR不能进行预测。最后,我们可以说,根据PFR和RFR,本研究的发音人在处理主-动-宾句子的重音结构时,有把整个谓语部分都放在焦点域中的倾向。
再来分析整个谓语部分(状语、述语和宾语部分)的情况。由于谓语VP的下级短语NP获得重音的情况在上段已经分析过,因此这里只需观察两种成分获得重音的情况,一是谓语VP中的附加语(即状语),一是谓语VP的中心动词。根据PFR,谓语部分如果中心动词获得焦点重音,那么,整个谓语VP(包括宾语NP)都有可能处于焦点域中。由于谓语VP中的动词V在语义上的羡余性不及宾语NP中的N那么突出(V的前面只有主语和附加语),因此如果焦点出现在附加语上,该焦点一般都是窄焦点。如2.2.3节所述,在没有宾语的句子中,焦点重音出现在中心词上的倾向与出现在附加语上的倾向没有突出的差别,也就是说,对于这种句型,发音人没有表现出显著的按照谓语焦点或者按照窄焦点的结构来处理句子重音形式的倾向。在有宾语的主-动-宾句和动-宾句中,焦点重音落在谓语中心词上的次数都远远小于落在附加语上的次数。也就是说,在有宾语的情况下,如果焦点重音不落在宾语部分,那么通常倾向于落在状语上,形成窄焦点。总体情况是,在有宾语的条件下,谓语焦点的主要语音表现形式是宾语NP的重读而不是中心动词V的重读。需要指出的是,PFR所表达的焦点与韵律之间的关系与其他学者的分歧主要就是VP中V的重读问题。多数学者认为在SVO语言中VP的无标记重音形式应该是动词的论元重读(Ladd,1996:162-197; Gussenhoven,1983),如果按照Cinque(1993)“内嵌最深的成分重读”的规则来推理,结果也应该是动词的宾语NP重读,而PFR认为动词与论元获得重音的机会是均等的。
最后来讨论主语的问题。首先需要指出,RFR在主语NP上的适用性要弱于在宾语NP上的适用性,这是因为主语的中心名词前面没有动词,其语义上的可预测性自然要略微弱于宾语的中心词。2.2.2节中的数据分析表明,重音在主语中心N和主语附加语上的分布倾向不是很显著,根据PFR和RFR,那些落在N上的重音有可能表示整个主语NP都处于焦点域中,而那些落在附加语上的重音表示宽焦的可能性就稍弱一点。这里最重要的问题是,主语是动词的论元成分之一,它的重读是否意味着谓语VP也有可能处于焦点域中?根据PFR,回答是否定的。这是因为主语不在谓语短语VP之中,因此不满足PFR中的第二个条件。与谓语VP的情况相似,主语NP被重读是否意味着整个句子都处于焦点域中,PFR同样无法回答。Selkirk(1984:206-225)认为,主语NP的重读只表示主语处于焦点域中,它不可能是句子焦点的形式,而宾语NP的重读则有可能表明整个句子都处于焦点域中。汉语的情况究竟怎样,有待于设计实验室语句来进行专门的研究。
四 结语和余论
本文通过实验研究的方法,得到了300个汉语自然语句中焦点重音和语义重音的分布,分别从全句和句子的局部观察了两种重音的分布情况,发现汉语语句重音的分布和表现形式具有以下特点:1)句子中的焦点重音具有明显的后置倾向,即在主-谓句中倾向于落在谓语部分,而在有宾语的句子中倾向于落在宾语部分。2)在宾语部分,焦点重音倾向于落在定语上。3)焦点重音在谓语部分内部的分布受到谓语之后是否有宾语的影响:在谓语动词带宾语的情况下,如果焦点重音没有落在宾语上,那么它就倾向于落在状语上;如果没有宾语,重音在谓语部分内部的分派没有表现出显著的倾向性。4)根据焦点重音层层内嵌的观点和本文的数据,可以认为本研究的发音人在总体上是按照谓语焦点来对句子的重音结构进行加工的。5)倾向于获得焦点重音的句子成分中,语义重音的分布通常比较密集,这说明焦点的语音表现形式很可能是使焦点成分的整体都比较突显,而不是只将其中的某个词项突出。6)语义重音在短语层面的分布与在句子层面的分布存在一些平行现象,但在细节上还是有一定程度的差别。
本文所研究的句子没有任何上下文,因此我们认为这里所得到的焦点重音的分布倾向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代表句子焦点的重音分布规律。但是,由于本文的语料是从语料库中随机抽出的自然语句,并且未对发音人的语音加工进行任何干预,因此,我们从语料中得到的只是重音的分布倾向,对于一些问题的深入讨论还有赖于更多的、专门的实验研究,例如:1)主语部分获得重音是否是句子焦点的表现形式之一?2)焦点重音在定中结构中的分布规律在主语部分和在宾语部分是否的确有所不同?3)制约焦点重音在偏正结构中的分布的因素有哪些?4)当重音的位置相同时,宽焦重音和窄焦重音在感知和声学特征上是否存在显著差异?我们之所以没有先从实验室语句入手来考察这些问题,是因为如果按照现有的理论去设计实验室语句,可能会得到一些能够很好地证明这些理论假设的数据,但是问题的复杂程度也可能会被简单的实验室语句所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