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形与隐形——海明威艺术风格侧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海明威论文,艺术风格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摘要】 海明威创作上的“冰山原则”,不仅揭示了文体的结构关系,也表现了现代艺术的走向和审美情趣。物象简洁直观而富有穿透力,具体表现在作品的组合式结构、直观的物象和博动着生命活力的口语中。意蕴深厚开阔而富有多层面性,具有情感的隐蔽性、开放性和超越性诸多特点。显形外观——物象与稳形意味——意蕴,二者共存于同一结构中,构成一座完整而宏伟壮观的艺术大厦。
【关键词】 海明威 冰山原则 物象意蕴
“海明威风格”即“文风简约”,这已为国内外大多数学者所公认。但“简约”的内涵是什么,表象结构下还隐含着什么,却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课题。
海明威是一个极富开拓性的文体作家。英国小说家贝茨称誉他开了一代文风,引起一场“文学革命”。海明威虽未开创一个完备的理论体系,但他的文体风格却推动了现代小说艺术的发展进程。“他的作风,他的‘主角’,他的风格与态度,几乎尽人皆知——不单是在讲英语的世界里,而且在只要有知识分子的地方。也许没有别的小说家比得上他对现代小说文笔的影响。因为凡是知道他的作品的地方,就有人用他的笔法:模仿、改造、或是吸收。”①
对这样一种具有现代意义的艺术风范,仅用“简约”去界定它,似乎不能穷尽其意。因为简约不论是作为文体风格还是艺术表现手段,均古已有之,远谈不上开了一代文风。其实,简约只是表象形态,表象下却稳含着叙事艺术内在结构机制的转换。海明威的艺术世界,在清楚感知、高度明晰的表层文化下,还存在着一个更为深广的隐形世界。只有透过表象而发掘出稳形文化意蕴,才会对海明威的风格结构有一个全方位的理解。
一、简洁的外观形式
为适应现代生活节奏和审美意识的需要,海明威构建一个不同于传统范式的现代叙事艺术模式。“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1/8露在水面上。”②海上冰山实为一体,却因海水的隔断而呈现出显形与隐形。文学艺术一如雄伟壮观的冰山,作为载体和被载体的物象和情感,本是不可分割的有机体,却一个外化为显形,一个内化为隐形。1/8是物象,即艺术情感依存的实体;7/8是意蕴,即物象承载的情感。海明威的“冰山原则”不仅揭示了文体的结构关系,也表现了现代艺术的走向和审美情趣——“越少,也就越多”。物象简洁直观而富有穿透力,意蕴深厚开阔而具有多层面性,表述方式简炼客观而节奏迅捷,力求把无限的意蕴寓于有限的形式中,使作品充满着对有限的超越,对无限的神往。
(一)组合式结构
19世纪末,叙事艺术出现了越写越长的倾向。20世纪初,这种态势愈演愈烈,“长河小说”层出不穷。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高尔斯华绥的《福尔赛世家》、德莱赛的《美国的悲剧》等,虽以内容广博而闻名于世,但却难免有冗长之嫌。尤其是繁复的叙述交代和辅助情节的铺陈,往往使主体被掩映在旁枝侧叶中。海明威有意打破传统小说按情节发生、发展和结局的程序铺衍故事的结构模式,舍弃“全景”文学的笔法,清除繁杂的叙述和过渡,删掉令人不快的议论和抒情,仅截取几组相对独立而又意味深厚的图像——各种方位下所见的生活场景、各种角度下所见的人生图画,按其内在情感逻辑将“散见于各处”的意象组合成有效性艺术整体。这种大跨度、快节奏的蒙太奇式结构,使作品的具象视度强、景度深,能产生强烈的透视效应。“他无疑发现了这么一件事实:从种种解释、探讨、社会难题、哲理言论那一片洞穴般的昏暗之中,呈露眼前而具有永恒兴趣和价值的东西,仅仅是绘声绘影的叙事所投下的点滴光明。”③换言之,具有恒定艺术价值的只是“眼观对所画下的一幅幅鲜明景象”。
《老人与海》是海明威艺术探险的结晶。小说“本来可以写成一千多页那么长,小说里有村庄中的每个人物,以及他们怎样谋生,怎样出生、受教育、生孩子等等的一切过程”④。但作家却毫不吝惜地舍弃这一切,只注目于能唤起读者情感的直觉物象,构思成一部短篇小说。小说开篇是一个简洁的序曲,桑提亚哥84天没捕到鱼。结尾是一个富有寓意的回声,老人又梦见了狮子,全篇突出了桑提亚哥捕捉大马林鱼以及同鲨鱼的搏斗,描绘得细致真切,清晰可见。由景物、事件、人物及人物的动作心态构筑出一幅直观图像,并透过图像透视出“重压下的优雅风度”等多向度蕴意。
海明威的这种组合式结构,突破了“史诗感”结构的框架,一扫铺张虚饰的文风,文体简约,节奏明快,主干突出,具象鲜明,不仅适应现代文学的审美趋向,也为小说艺术的结构提供了一种新型模式。
(二)直观的物象
海明威不是思辩的哲学家,而是感觉的艺术家;他的小说不是对生活理性分析的成果,而是对生活直觉体验的收获。“他的风格是一种特别‘不理智化的风格’。描写事迹,严格地照事情发生的次序;并没有经过一个脑子重新整理它们,或者是分析它们,读者得到的观感没有作者一丝一毫的意见,所以给人的印象是极端的客观;作者只给你刺激,此外什么也不给”⑤。欧洲的思辩文风源远流长,到18世纪伏尔泰时代已走向极端。艺术形象成了作家哲理思考的工具,理性规定性吞噬了人类情感。19世纪此风仍旧盛行,抽象的思辩色彩弥漫文坛。现代的各种文艺思潮,大都反对以冷冰冰的唯理论替化活生生的人,反对将抽象的思辩方式简单地移植于文学创作,提倡以直觉体验去捕捉生活中的意象,描写直观的艺术形象,表现人类的普遍情感。以直觉取代思辩,是现代文学与传统文学在深层文化结构中的分野标志。“一个科学作品和一个艺术作品的分别,即一个是理智的事实,一个是直觉的事实”⑥。
海明威曾接受过意象主义的某些观念的影响,也受过印象派绘画的影响。他认为,“作家理智上的思考本可以写成文章低价出售,但放到人工塑造的角色的嘴里,当作小说中人物说的话去发表,……却成不了文学”⑦。文学艺术要表现情感,但艺术家的情感和人类的普遍情感却是通过对事物的外观创造而透射出来的。与科学符号揭示的对象和范畴不同,文学艺术符号的指向是事物的外观。作家对事物外观描摹越是直接客观,越会产生强烈的视觉真实性,因而能最大限度地缩短读者与形象间的距离,引发读者情感的共震。而外观只能靠直觉感知,却不能凭理智思辩去抽象。海明威深谙这一艺术奥秘,他将视觉、嗅觉、触觉、听觉捕捉到的第一感官印象付诸语言,写出事物具体的形状、态势、颜色、味道、声音,不掺杂任何理智的思考,供读者去自由体验和评断。因为直观物象高度明晰,可视可感,因而读者就可以省略对物象属性的第一判断,思维焦点直接进入第二层次。有如读马致远的《天净沙》,不必先去思索“枯藤、老树、昏鸦”是什么,可以直接去体味物象深层次的丰富情蕴。作者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写道:“男人躺在一张帆布床上,在一棵含羞草树的浓荫里,他越过树荫向那片炫目的平原上望去,那儿有三只硕大的鸟讨厌地蜷伏着,天空中还有十几只在展翅翱翔,当它们掠过时,投下了迅疾移动的影子。”这是一部象征意义相当丰厚的作品。作家从主人公的视野直书对高山平原、阳光阴影、草木动物的官感直觉,物象直观,真切不隔。动与静,明与暗构成深邃的意象,透露着强烈的艺术情绪,刺激读者去体味宇宙运动、生死幻化及生命的意义。不仅是写景状物,就是描写人物的复杂心态,海明威也同样使其感觉知觉化。在《白象似的群山》中写道:“‘那实在是一种非常简便的手术,吉格’,男人说。‘甚至算不上一个手术’。姑娘注视着桌腿下的地面。”“‘因为使我们烦心的就只有眼下这一件事儿,使我们一直不开心的就只有这一件事儿’。姑娘看着珠帘子,伸手抓起两串珠子。”“‘我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不,我们不能’。‘我们可以到处去逛逛’。‘不,我们不能。这世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了’。”这是由视听觉摄取的动作和语言,简单质朴,貌似毫无艺术色彩。然而恰在这未经作家理智抽象的对话中,传达出人物纷乱的心态和情绪。男人的惶乱期待,女人的悲愤绝望,都直“白”于读者,一览无余。
海明威把作家智性思辩从艺术形象中清除出去,用各种感觉上的意象织成了一张无穷的网——凭直觉体验世界和人生,以直接得令人吃惊的物象表现宇宙和生命,“目的全在于向读者传达每一种感觉、视觉、感情、地点和情绪”。视觉的真实拨动着读者情感之弦,因而产生了巨大的艺术效应。
(三)搏动着生命活力的语言
海明威是语言大师,“他以朴素的词汇,简约的语句和生动的日常用语纯洁了美国语言,并使之充满生气与活力”⑧。海明威认为“散文是建筑物”,但“巴洛克风格早已过时”。语言是建构艺术大厦的材料,也是具有决定性的活力因素。形成于17世纪的巴洛克风格,提倡以典雅的语言表现优雅的风度,它用词晦涩,矫揉造作,虚张声势,句子长得要命,令人难以卒读。虽然巴洛克风格随着古典主义的消亡而消失,但对近代语言风格却产生了恶劣的影响。尤其是矫饰性,在后世文学中仍留有深深的印记。海明威彻底清洗了巴洛克风格的残痕,以自然质朴取代了矫饰虚妄,以通俗的口语取代了典雅造作的书面语,形成了通俗朴实、简洁明快和富于表现力的语言风格。
“海明威所孜孜以求的,是眼睛和对象之间、对象和读者之间直接相通,产生光鲜如画的感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斩伐了整座森林的冗言赘词,他还原了基本枝干的清爽面目。他删去了解释、探讨、甚至于议论;砍掉了一切花花绿绿的比喻;清除了古老神圣、毫无生气的文章俗套;直到最后,通过疏疏落落、经受了锤炼的文字,眼前才豁然开朗,能有所见”⑨。海明威净化语言,终极目的是能有所见,突出物象的清晰度,强化可视可感度。如《雨里的猫》:“纪念碑是用青铜制成的,在雨里闪闪发光。天正在下雨,雨水打棕榈树滴下来。石子路上有一潭潭的积水。海水夹着雨滚滚地冲了过来。又顺着海滩滑回去。再过一会儿,又夹着雨滚滚地冲过来。”这段景物描写,碑树路水,清晰可见;远近深浅,层次分明;动静交融,浑然一体。海明威以简炼的语言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海滨雨景,令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
海明威采用活泼的口语、日常闲语、民间俗语和街头俚语,取代沿用已久、凝固僵化而无生气的书面语,使文学语言返朴归真。这种带有原始主义色调的语言,在高雅者看来,粗俗浅薄,缺乏文采。但它更贴近生活实际和生命实在,因而也就更具有艺术活力。文学要表现人的生命和情感,文学语言就必须最大限度地贴近生命和情感的实际。“口语是一套符号系统,它用来表示已经发生的、可能发生的或正在发生的什么东西。书面语则是用来表示口语的一套符号系统”⑩。口语与书面语都是人自身的延伸物。书面语作为口语的符号,最初极有活力,但在一定的历史时间、空间和一定的意义上的凝固之后,便逐渐走向僵化。而口语更接近人的大脑言语区,具有鲜明的直觉性、新生性和活跃性。海明威多用口语,不仅使文风简约,也使文学更接近时代精神,还从深层文化意义上表现了生命的律动性、情感的实在性。
二、丰厚的内在情蕴
任何一种风格都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一件优秀的艺术品所表现出来的富有活力的感觉和情绪是直接融合在形式之中,它看上去不是象征出来的,而是直接呈现出来的。形式与情感在结构上是如此一致,以至于在人们看来符号与符号所表现的意义似乎就是同一种东西。”(11)海明威的“冰山原则”正是“有意味的形式”的形象化。1/8是显形外观,7/8是隐形意味,二者共存于同一结构中,构成一座完整而宏伟壮观的艺术大厦。
在海明威的小说中,隐化于简约的外观形象中的意味,就是态度和情感,即作家的情感,读者的情感,人类共有的普遍情感。归根结蒂,文学艺术不是别的什么,它是人类自身的延伸物,是人类情感的升华表现形态。“艺术作品作为一个整体来说,就是情感的意象”。一件艺术品就是一件表现性的形式。这种创造出来的形式是供我们的感官去知觉或供我们想象的,而它所表现的东西就是人类的情感”(12)。古往今来一切优秀的文学作品,无一不是在弹奏情感的乐章。海明威的小说,外观物象简约而不动声色,内在情蕴却丰厚深远而炽烈。他善于以有限的形式表现无限的意味,透过他所致力描摹的具体时间、空间中的物象投射出超越时空的永恒情感。
(一)情感的隐蔽性
海明威曾被人贬为“哑牛”,认为他的作品情节单调狭窄,人物蠢笨粗俗,文体枯燥无味。其实,批评者意在指责作家态度不够明朗,缺乏典雅的风度和情趣。这种批评是不公正的。其原因在于只流目于作品表象。海明威是个感情充沛的人,但作为作家,他深深懂得,他们可以为自己的小说哭泣呻吟,可以跟自己的主人公一块儿痛苦,可是却不应该让读者看出来,“态度越是客观,所产生的印象就越有力”。海明威程度不同地受到过弗洛贝尔客观主义的影响,与直抒胸臆、情溢于表的方式相反,他采取冷静客观的叙述方式,力求把作家影子从作品中抹掉,最大限度缩短读者与艺术形象间的距离,使读者能自由感知艺术意境。情感来自直觉体验,作家凭直觉捕捉到激发情感的意象并清楚写出来,这瞬间感觉的意象中就必然隐含着作家的情感。只要写得真实,读者也会从意象中体味到那种情感。“如果你在鱼跳的时候兴奋起来,你就回想一下,使你产生这种情感的确切动作是什么。……找到当时产生感情的东西,找到使你激动的行动。然后写下来,要写清楚,叫读者也看得见,产生与你同样的感觉”(13)。换言之,“一种感情在找到它的表现形式——颜色、声音、形状、或某种兼而有之之物——之前,是并不存在的,或者说,它是不可感知的,也是没有生气的”(14)。海明威将无形的情感隐寓有形的物象中,使情、物叠加为一,颇有“道是无情却有情”之妙。如《永别了,武器》:“我们站在雨中,每隔一会儿拉出一个人去,先是受审,然后枪毙。到目前为止,他们审问一个枪毙一个。审问的人态度优雅超然,他们手操生杀大权,执法如山,而自身并没有死亡的危险。”这貌似不动声色的叙述,隐含着怒不可遏的愤懑情绪,浸润着强烈的嘲讽精神。作家对战争的否定,源于直觉感知,在“死”的恐惧中,什么“神圣”、“光荣”,都是骗人的谎言,战争不过是一场有组织的疯狂和屠杀。优雅的杀人者与无辜的被杀者便是直觉意象,既是客观实在,又是表现情感的形式。
(二)情感的开放性
《海明威访问记》中有这样一段对话:“记者:据说,一位作家在他的通篇作品中只涉及一种或两种思想,你说你的作品只反映了一种或两种思想吗?海:那是谁说的?这话太简单了,说这句话的人可能只有一种或两种思想。”文学艺术要表现人的情感,而人的情感却是多向度的。同一感知对象,会同时触发人的心理或生理上的多种情绪,有的分属不同感知领域,有的表现为不同感受程度。作家将感知对象转化成艺术符号时,符号所承载的情感就会呈现出多层面性。尽管人的情感非常复杂,但大致可分为两种模式,即理性化的和非理性的。理性化情感是自觉意识的结果,因而明晰显豁。非理性情感是迷狂的产物,表现为无规则性和模糊性。物象进入作品成为表象符号,便相对凝固了,而被承载的情感却在不断“运动”延伸,形成无序的开放性。简言之,形式是定型的,意味是开放的,海明威小说中的情感蕴意,就颇具这种多层面性、模糊性和无限延伸性。或者说,这就是冰已隐没在水下的7/8的显要特征,也是海明威小说的艺术魅力之所在。
《太阳照样升起》被认为是“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但并不是单调的“迷惘”的倾诉。小说表现了被战争摧残的一代青年的苦闷迷惘情绪,但伴随着彷徨又有执着的追求意志,在绝望的身旁又同行着希望。迷惘悲愤蕴含着对战争的否定,在对战争的谴责中又折射出对美好人性的向往。而整部小说始终跳跃着一个主旋律:对人与命运的直觉体验。小说是由多重情感织成的无穷意象之网,时明时暗,时隐时现,多向投射。无限开放。
(三)情感的超越性
情感的超越意指从对现实时间空间中的具象的直觉体验所产生的诸种情感里,升华出表现生命流程的普遍情感,创造出跨跃时空界限、超越个别现象的永恒情感。海明威致力创造一种风格,使散文达到“第四度和第五度空间的境界”。维度,这被移植到文学艺术领域中的物理学术语,确有一点玄奥神秘色采,却是理解海明威风格的至要关键。美国文学批评家考利说:“说实在的,我并不确切地明白海明威说的具有‘第四度和第五度空间’的散文是什么意思。依我看来,一篇好散文原应具有四度空间,也就是说,应是一个随着时间而移动的坚实物体。而第五度空间在这里则是一个神秘的或无意义的词令,但是,尽管我不理解他所选择的词汇,我却知道海明威最优秀的散文给人以深度感。……我至少还有一点模糊的概念,感到应当怎样解释他作品的这种特性。”(15)从文学的角度说,二度指平面形象,三度指立体形象,四、五度指超越现实世界、超越时空界限的形象。但作家直觉体验的具象只能存在于特定的历史空间中,绝不能超越,能够超越的只是物象所负荷的情感,跨越一人、一事、一时、一地,表现出人类亘古至今恒定的情感因素。这也就是海明威致力于达到的艺术境界。
《永别了,武器》中志愿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亨利,躲在后方医院里与凯萨琳日夜欢爱;《丧钟为谁而鸣》中志愿走上西班牙前线的乔丹,在生命的最后三天里抓紧时机与异国姑娘玛丽娅在睡袋内尽享春光;《太阳照样升起》中的杰克因战争失去性爱能力,虽然一度将女友布莱特从自己的怀抱中赶走,但最终还是将她接回自己的身边,海明威三部主要小说中的三个主角,在极其残酷的境遇中,一味泛舟爱河,恰是人类古今共态的情感——阿佛洛狄忒精神的投影。不论在任何时代或任何场景中,人对爱都有一种不可抑制的追求精神,因为爱就是美、就是创造,在美的高峰体验中创造了生命的无限。海明威正是借助这些个别而又具体的直觉意象,升华出超越一般,随着时光而移动的情态。
人类伊始,便面对暴力、灾难、痛苦、失败和死亡,伊甸乐园是神话,流放到苦难的大地上是实在。对死的恐惧和对生的欲求构成人类两大基本情感。两大情感的对立撞击,是贯穿海明威全部作品的主调。海明威塑造的“硬汉子”,那些拳击家,斗牛士、渔夫和士兵们,无一不笼罩在死亡恐怖的阴影下,他们的经历遭遇不尽相同,但感受却是同一个:“这太可怕了”。但人毕竟是富有创造力的生灵,在生存意识这个根本动力的驱使下,敢于与死抗衡,并在抗衡的过程中创造了有限生命的无限价值。“海明威式英雄”尼克、亨利、乔丹、桑提亚哥等,正是人类生存欲望的超现实表现,你可以打死他,可就是打不败他,因为他在搏斗中实现了自我的生命价值。在海明威的情感意象中,人类的本能冲动力演奏出了生命的最强音,它属于这个特定的时代,也属于永恒的世纪。
注释:
①⑤菲力浦·扬《欧涅斯·海明威》,载《美国现代化七大小说家》第195、239页。
②④⑦(13)《海明威谈创作》第4、50、85页。
③⑨(15)《海明威研究》第132、133、123页。
⑥克罗齐《美学原理·美学纲领》第9页。
⑧兰·鸟斯比《美国小说五十五讲》第268页。
⑩E·霍尔《超越文化》第28页。
(11)(12)苏珊·朗格《艺术问题》第24、13页。
(14)叶芝《诗歌的象征主义》,载《现代西方文论选》第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