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查慎行“厚”、“雄”、“靈”、“淡”的詩學觀,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詩學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查慎行(1650-1727),字悔餘,浙江海寧人。初名嗣璉,字夏重,後更名爲慎行,號他山,又號查田。晚築初白庵以居,學者稱初白先生。有《敬業堂詩集》、《周易玩辭集解》、《蘇詩補注》等著作傳世。查慎行是“清詩六大家”之一,是一位有著重要影響的詩人。目前學界對查慎行的研究,主要關注其創作,他的詩學觀一直爲人忽視。個中原因,一方面由於其突出的創作實績掩蓋了詩學理論成就,另一方面在於查慎行沒有系統的詩學理論著作,其詩學觀主要集中在他的評點著作《初白庵詩評》,並零散見于其詩文作品中。
查慎行的主導詩學思想可以用他的一句名言概括:
詩之厚,在意不在辭;詩之雄,在氣不在直;詩之靈,在空不在巧;詩之淡,在脫不在易。須辨毫髪於疑似之間。①
《全浙詩話》謂是言:“誠詞苑之良規,學海之寶筏。”②查慎行將“厚”、“雄”、“靈”、“淡”作爲詩美的最高境界,而實現這一詩歌美學境界的靈魂則是對“意”、“氣”、“空”、“脫”的重視,反對過分追求“辭”、“直”、“巧”、“易”。
一、詩之厚在意
查慎行說:“詩之厚,在意不在辭。”所謂“厚”是指詩歌所表現的雄渾厚重的內藴與博大高遠的品格。“意”是文本所藴含的思想、感情等內容,屬於詩歌的深層意藴。“辭”則指詩歌的修辭、語言等外在形式。相對于外在形式,查慎行更加重視詩歌內在的“意”。他說:“凡讀一詩,必先觀作者命意所在。”③(《初白庵詩評》卷上杜甫《建都十二韻》評語)閱讀過程中如此,創作中亦是如此。
詩歌的“意”與詩人的品格有直接關係,查慎行論詩強調詩人的思想品格修養的重要性,即人品決定詩品。元好問的《論詩三十首》(其六)有雲:“心聲心畫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爲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元好問認爲文章本於心聲。查慎行對此十分贊成,他又補充道:“古來文行背馳多矣,豈獨一安仁哉!此詩主譏諷潘岳文行不一。”他在《紫幢詩鈔序》中說:“古今詩家率言品格,義蓋取乎高也。顧格以詩言而品則當以人言。世固有能詩而品未必高者矣,亦有品高而未必能詩者矣。要未有高品之詩而格不與俱高者也。”④品高方能格高。
查慎行與許多遺民詩人都有密切的聯係,他對遺民的氣節十分敬佩推崇,他稱閻爾梅“眼空江表衣冠族,搖筆猶堪殺腐儒”(《讀白聾山人詩和愷功三首》其一),稱黃宗羲“出處心情三聘後,滄桑人物兩朝前”(《敬業堂詩集》卷四《宿梨州夫子武林寓舍即次先生丙辰九日同遊舊韻二首》其二)。在遺民詩人中,與查慎行關係最密切的錢澄之,他有詩《吳門喜遇田間先生》雲:“文章有品傳方遠,風雨藏山業未終。”查慎行肯定錢澄之詩品,確信錢詩必傳無疑。而對那些變節者,則予以抨擊。如評錢謙益說:“生不並時憐我晚,死無他恨惜公遲。”又說:“錢牧齋出獄後用《試拈》名集,惜末後行止無顔謝天下耳,爲之一嘆。”(卷中)他仰慕錢謙益的學問,而對其失節出降深表惋惜。清人梁紹壬雲:“國初以來詠拂水山莊詩者多矣,總弗如查初白先生‘生不並時憐我晚,死無他恨惜公遲’二句,爲得溫柔敦厚之旨。”⑤《粟香隨筆》亦雲是詩:“語簡而詞婉也。”⑥
遺民詩人論人品詩格的統一,尤其強調民族氣節,隨著清朝統治的日益穩固,這種民族氣節逐漸被淡化,在文網高張的清初,華夷之辨與故國之思已經不必言更不能言。“品”則漸漸轉化爲忠愛仁孝的道德觀。於國表現爲體民愛物、憂國憂民的儒者精神,於家則是孝順父母、愛護兄弟的賢子風範。杜甫的《傷春五首》由感春色到傷朝廷之亂,體現了憂國憂民的儒者情懷。查慎行評其四曰:“身在事外,而忠愛之心惓惓若此。”(卷上)《贈長沙公族祖》“同源分派,人易世疏”,流露出濃重的宗族情緒,查慎行評是詩道:“《生民》之詩追本薑嫄,《思文》之詩郊祀後稷,參之以《常棣》、《伐木》、《行葦》、《鳧鷖》,方知作者用意深厚。”(卷上)所謂“用意深厚”正是儒家文化重視宗族倫理觀念,提倡孝道、親親、齊家、睦族的觀念,詩歌應當反映這樣的內容,才符合儒家詩教觀,深化詩歌之“意”。鄭梁爲查慎行《慎旃集》作序雲:“查子‘慎旃’之意而振之登山臨水、感時詠物、吊往驚離,無往而非,不忘其親之心所寓。楊用修謂詩須有爲而作,蓋自三百篇而降,屈大夫、陶彭澤、杜工部千古俱有同旨,寧謂風雅一道不可自此而復續乎?彼區區以韓、歐、蘇、陸之間,擬之者猶皮相矣。”⑦認爲查慎行念念不忘親人之心,與傳統儒家精神“俱有同旨”,屬“風雅一道”。在新的時代環境下,查慎行避開了觸及民族之思、華夷之辨的話題,而選擇在當時更能穫得統治階層認可的民生疾苦、家庭倫理問題。康熙帝贊賞他:“行者必查某也,其風度如此。”⑧雍正稱他:“查某每飯不忘君,杜甫流也”。⑨
查慎行評價韓愈的詩作:
通篇以文滑稽,亦解嘲、賓戲之變調耳,特失職之望少,而負慝之意多,遂成儒者氣象。(韓愈《瀧吏》評語)
愛人以德,意味深長。(韓愈《送進士劉師服東歸》“攜持令名歸,自足貽家尊”評語)
《瀧吏》中韓愈借小吏之口駡自己,實際上乃駡普天下貪贓枉法、敗壞國家的權貴,查慎行認爲其有“儒者氣象”。《送進士劉師服東歸》中韓愈深切的憐憫劉師服不得重用,對于一個普通的不得志的朋友,尚且懷著一片赤誠之情。查慎行認爲這體現了儒家思想中“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的精神,因而“意味深長”。
劉熙載說:“少陵一生卻只在儒家界內。”⑩查慎行對此深切認同。查慎行評價杜甫的《冬狩行》說:“是時諸將反側不常,章梓州亦非乃心王室者,故公以大義激之,而責望之意隱然言外。”梓州長官章彝在國家危難、天子蒙塵的時局下,仍縱情打獵取樂,杜甫作《冬狩行》責備其行爲,勸誡這位刺史要及早回頭。又如評《送陵州路使君赴任》道:“審時地以立言,忠君愛友之誠藹然流露。”(卷上)詩人關心的不是朋友官位的升遷、仕途的窮通,名利的得失,而是由朋友之愛到對“四海猶多難”的國事之憂。評杜甫《荊南兵馬使太常卿趙公大食刀歌》“萬歲持之護天子”一句說:“必歸正意。”可以看出查慎行秉持“正統”觀念,認爲這樣的詩篇,才真正具有深厚博大之“意”。
“意”不僅要有深厚高遠,還要注重創新,創新是詩歌的生命。缺乏新鮮感的“熟境”,埋沒詩人的“心思智慧”與創造性,最終使詩歌失去生命力。他所說的“熟”,除了“詩境”的熟,還有章法的熟,前者涉及到表現什麽,後者涉及如何傳達。他認爲在這兩個方面都應避熟。
避免境熟,要從兩個方面著手,一方面在語言上、章法等外在形式上,打破詩歌的庸熟套路,擺脫慣性思維,通過詩歌語言的“陌生化”,給人新鮮的審美感受。如其評點白居易《題岐王舊山池石壁》雲:“往往於後半者作轉折,章法貴獨創。”評《宣州二首》雲:“第五句總承上四句,章法奇。”他對陸遊詩歌整體上肯定,但仍然指出:“劍南詩非不佳,只是蹊徑太熟,章法句法未免雷同,不耐多看。”(陸遊《入城至郡圃及諸家園亭遊人甚盛》,卷下)
另一方面,通過詩歌意境的創新,展示出新風貌,發現新題材、開掘新境界。查慎行自雲:“愛山愛水成吾癖。”(《敬業堂詩集》卷二十《緑波亭》)在清代詩人裏,查慎行一生遊蹤之廣,罕有人及。他將所歷山川浪灘名勝土習,悉寓於篇。正所謂“江山神助,詩益富而且奇”(11),山水自然給他提供了難得的詩材。他說:“詩境正以屢見爲嫌。”(卷上,白居易《詠懷》)又說:“詩境平易正以數見不鮮。”(卷上,白居易《村居苦寒》)他不滿足於描寫慣常景致,他對當時千人一面的“金陵懷古詩”提出批評:“孫吳事業荒,南渡衣冠屠。詞客吊興亡,動雲清淚潛。探懷發深趣,此事天寧鏗。如何雷同聲,萬口若是班。”(《龔衡圃屬題攝山秋望圖》,《敬業堂詩集》卷八)他看到了古人詩歌中的庸熟詩境對詩歌審美的影響,查慎行不斷反思,開拓新的詩歌境界。
查慎行在《自題廬山紀遊集後》中說:“仙靈幽秘苦彫鎸,雲霧蒼茫每深匿。忽逢生客一呈露,可惜無才收不得。”(《敬業堂詩集》卷十五)自然山水的“仙靈幽秘”往往是變幻莫測,深匿遠藏的,但它又是無所不在的,關鍵在於詩人要能夠去發現、去開掘。所謂“忽逢生客一呈露”,就是說“生客”對初次遊覽的山水常常能産生新鮮的感受,而新鮮的感受正是詩歌所要著力表現的內容。翻開《敬業堂詩集》,一股新鮮的異域氣息撲面而來,集中展現了黔北地區特異民俗風情。“片石只從開闢在,題詩曾閱幾人來”(《題沈將雲楊魯山遊銅崖》),地處西南的黔地,自古以來詩人足跡少到,查慎行是清代第一位集中抒寫西南邊塞詩並有較大影響的詩人。
除了尋找新的詩境之外,在熟境之中,查慎行仍然注重有所創新。在《琢州過渡》中他說:“自笑年來詩境熟,每從熟處欲求生。”(《敬業堂詩集》卷二十)“熟處求生”是查慎行他創作經驗的總結,體現了他對創新的追求。他批評陸遊“蹊徑太熟,章法句法未免雷同”,主要是從傳達的角度說的。新鮮的境界,需要用貼合對象本身的語言來表現。他講“熟處求生”,推崇黃庭堅的創作,他說:“涪翁生拗鎚煉,自成一家,值得下拜,江西派中原無第二手也。”(卷下)黃庭堅倡“奪胎換骨”、“點鐵成金”,革新詩歌創作,而對其“生拗”、“鎚煉”的風格,查慎行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強調擺脫章法的雷同和蹊徑的平熟。
詩歌僅重視立意還不夠,還要通過作者的搆思將立意傳達出來。詩歌的篇章佈局是詩歌“意”的外化形體,一首詩歌內容的全貌、聯係、層次和發展等,要藉助於篇章佈局得以“物化”和顯現。沈德潛論查慎行詩說:“意無弗申,辭無弗達”。(12)“意申辭達”既是查慎行創作的特點之一,也是他論詩的標準之一。查慎行論詩雲:“須求作者意,勿使本分乖。”(《敬業堂詩集》卷十四《三月十七夜與恒齋月下論詩》)反對詩與意背離,在評詩時,他常常從“意”的角度予以闡發,在創作中更主張充分重視“辭”從而更好傳情達意。如評杜甫的《憶昔》二首時說:“一治一亂,兩邊敘來,瞭若指掌,足爲後王鑒,戒回翔反復,而終屬望於中興之主,作者之心良苦矣。”杜甫在《憶昔》二首分別從回顧與前瞻兩個層面入手,“一治一亂,兩邊敘來”,足見其在構思方面的良苦用心,其立意的成功與謀篇佈局藝術密切相關。
查氏所謂“在意不在辭”,實際上是將於詩歌形式置於內容之下。從對王安石《胡笳十八拍》的評論就可以看出,王安石採用了集句的形式,集蔡琰《胡笳十八拍》十句,其他多用唐人詩句,杜甫、韓愈、張籍、劉商等人的都有不少,多爲七言,有二十多句。後人評王安石集句詩,最津津樂道的就是這首他模仿蔡琰口氣而作的集句組詩。嚴羽《滄浪詩話》盛贊王安石集句《胡笳十八拍》說:“集句惟王荊公最長,渾然天成,絶無痕跡,如蔡文姬肺肝間流出。”(13)對此查慎行不以爲然,他對王安石評價很高,但對于《胡笳十八拍》則認爲:“此種詩不作可也,集句雖工,何所去義。”集句類似“百家衣”,是“以文爲戲”(14),畢竟在“意”上有所缺失,查慎行認爲“不作可也”。“意”是詩歌的靈魂,不能重形式的工巧而忽視內容,詩可以“艷”,但須“艷不傷雅”(卷下,韓偓《偶見》“仙樹有花難問種,禦香聞氣不知名”評語)。查慎行甚至對韓愈《詠雪贈張籍》這樣極盡鋪排、窮形刻骨之作也給予肯定,這首詩堆砌之感很明顯,姚範曾評曰:“餘謂公此等詩無一語佳者,蓋底成堆,凡陋可笑。”(15)查慎行卻道,“有寓意便佳”,仍然肯定其“寓意”。不過查慎行更偏好以平實的語言說明道理的詩作,如《雲居寺孤桐》他評道:“言簡而意盡,不在排比見長。”(白居易《雲居寺孤桐》卷上)可以看出,他對韓愈堆砌排比的詩風並不贊賞,而更傾向於白居易這樣言簡意賅,寓深意於淡語之中的詩作。當然,查慎行並非完全忽視“辭”,他評曹汝弼《中秋月》“衆望自疑別,孤高非異常”二句雲:“意好而辭未暢。”(卷下)“意”雖好,但“辭未暢”亦不能稱之爲佳作,查慎行對此表示遺憾。又如評沈佺期《塞北》一詩雲:“句句用意,對仗工整,可爲長律之法。”(卷下)“辭”與“意”俱佳,可以作爲“長律之法”。
二、詩之雄在氣
“詩之雄,在氣不在直”。“雄”即雄壯渾厚的詩歌境界。達到“雄”的境界,“在氣不在直”。“氣”是指作家的才情、個性反映到詩歌作品中的個體生命意識。“直”則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情感流動不加控制,一瀉如注;一是語言直白淺陋。查慎行認爲詩的雄健感寓於氣,而不在直白的情感與語言中。
從二人對韓愈《桃源行》不同的評價就可以看出:
唐宋以來作《桃源行》最傳者王摩詰、韓退之、王介甫三篇,觀退之、介甫二詩筆力意思甚可喜,及讀摩詰詩,多少自在,二公便如努力挽強不免面赤耳熱,此盛唐所以高不可及。(王士禛《池北偶談》)
通暢流麗,較勝右丞。(查慎行卷上,韓愈《桃園行》評語)
從對《桃源行》不同的審美偏好,可見王、查二人不同的詩學道路。對王士禛所鍾情的王維、孟浩然古澹清遠一派,查慎行並不以爲然,他批評孟浩然詩“無魄力”(孟浩然《臨洞庭湖》評語),轉而取雄渾壯闊之格的中唐詩風,以矯神韻之失。孟浩然和杜甫分別以同題之作《登嶽陽樓》,均堪稱冠冕之作,爲嶽陽樓詩之雙璧。方回曾說:“嶽陽樓天下壯觀,孟、杜二詩盡之矣。”相較二詩,查慎行認爲杜甫的《登嶽陽樓》除了詩歌較之孟作高一籌,“闊大沉雄,千古絶唱,孟作亦在下風。”而根本就在於杜詩“闊大沉雄”的詩歌氣格上。
在查慎行眼中,最能體現“雄”的詩歌境界的當非杜甫莫屬,他評杜詩雲:“隨手俱見風骨。”(《敝廬遣興奉寄嚴公》評語)風骨是一種矯健沉雄、剛正峻切的力量美,是作品內在的精神,查慎行指出“風骨”是詩歌的靈魂與精髓,是詩作的核心。又如評點《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雲:“看老杜手賦物,何曾屑屑求工,通體是風神骨力,舉此壓卷,難乎爲繼矣。”嚴格意義上說,這首詩算不上“工”,如首句“東閣官梅動詩興”,“動”宜平而仄。同樣,“詩”宜仄而平,與最標準的格式要求有出入。頷頸之聯則用二十二虛字,後人以此批評該詩。但查慎行指出詩歌創作不需要“屑屑求工”,重要的是“風神骨力”。
張籍在《祭退之》中贊揚韓愈說“獨得雄直氣,發爲古文章”。(16)要求一氣貫注,不可阻隔。韓詩尚雄直,多表現勁直之氣。作爲一名醇儒,查慎行奉行儒家中庸之道來指導自己的立身行事,這使他在整體的人生態勢上顯得不慍不火,他雖然很欣賞韓愈的雄直之氣,但卻認爲“此種格調只應讓先生獨步,後人不能學亦不必學也”(韓愈《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評語),《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一詩典型地體現了韓愈的風格特點,奇奇怪怪,氣勢逼人。韓愈寫詩時有意採用了鋪陳手法,博喻的排比句式和超越現實的想像,一種強大的力度噴薄而出。查慎行並不否定這種風格特徵,但認爲“後人不能學亦不必學”並不主張後人學習,他更加服膺于杜甫“沉鬱頓挫”的風格。杜詩雖然也有“奇詭”的一面,但是查慎行認爲“使昌穀爲之便墮鬼趣”(卷上,杜甫《元都壇歌》“子規夜啼山竹裂”二句),充分的顯露了其尚“氣”不尚“怪”的審美特點。
對於詩歌創作實踐,查慎行認爲要做到“胸次開闊,筆力夭矯”(卷中,王安石《結屋山澗間》評語)。首先提出要“起勢高”,如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首聯“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卷下)。查慎行評曰:“起勢極高,與少陵‘花近高樓傷客心’兩句同一手法。”正如施補華《峴傭說詩》雲:“老杜之《登樓》詩‘花近高樓傷客心,萬多難此登臨’之句,起得沉厚突兀。”(17)正是這種“突兀”的氣勢,創造了雄渾、博大的審美境界。查慎行批評劉禹錫《晨起》的首聯“曉色教不睡,卷簾清氣中”說:“起句輕率無味,試思老杜‘客睡何曾著,鞦天不肯明’是何等手法。”(卷下)同樣是寫晨起狀貌,劉禹錫詩卻遠不及杜甫的雄厚,因爲杜甫的“晨起”包含著心中的百憂千慮,既有對國事民生的憂慮,也有爲自身及家人處境的愁思,這是劉禹錫詩歌所不能比擬的。此類筆法在查詩中屢見不鮮。如“不盡長江萬古流,吳天遼闊倚孤舟”(《敬業堂詩集》卷一《銅陵太白樓同韜荒兄作二首》),“勞落城南賣餅家,空傳形勝控三巴”(《敬業堂詩集》卷一,《初冬登南郡城樓》),“平遠江山極目過,古祠漠漠背城開”(《敬業堂詩集》卷二,《三閭祠》),都起得高遠雄厚,有極強的震撼力。
除了起句之外,詩歌章法亦十分重要。曲折的章法,避免了情感流動的直白和語言的淺陋,正符合他所言的“不在直”。王夫之曾說:“情語能以轉折含蓄者,唯杜陵居勝。”(18)查慎行對杜詩的這一特點更是深有體會,其評點杜詩雲:
中兩聯句句轉。(《寄杜位》)
三句三轉。(《谿漲》“豈唯入吾廬”三句)
一氣轉折。(《重過何氏五首》其五“蹉跎暮容色”句)
先自敍後入題另一章法,去國別所知依戀之懷,曲折盡緻。(《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尚憐終南山”至末)
自遠而近,四句三折。(《破船》“平生江海心”四句)
曲折盡緻,有情有文。(《範二員外邈吳十侍禦鬱特枉駕,闕展待,聊寄此作》)
五首是將歸時情事故多,意擬想像之詞,與到家後有別,細心體會乃知,曲折盡緻!(《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五首》)
查慎行認爲章法應當回環往復,不宜太過直接,他評點杜荀鶴《旅泊遇郡中叛亂示同志》雲:“章法好,通篇語太直,率不足取。”評白居易《小童薛陽陶吹觱篥歌》曰:“節節變、聲聲換、無意不透、無筆不靈。”他推崇那些情感含蓄藴藉,表達委婉曲折的詩作,這類詩作並不僅限於唐人,在宋元人詩中亦有。如評點蘇軾《送岑著作》曰:“一意縈拂,轉換不窮。”(卷中)評元好問《放言》曰:“轉折如意,由於力大。”查慎行反對句子刻板直敘,要求錯綜變化,層層深入。如評蘇軾《寄子由》曰:“一層深一層,字字警動。”評其《答郡中同僚賀雨》曰:“深入一層,地步絶高。”評其《次韻吳傳正枯木歌》曰:“忽從一詩字生出兩層,曲折變幻,不可端倪。”評其《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亨之皆不飲酒詩以戲之》雲:“用兩人事實作兩聯,天成好對仗,首尾一意反復,章法新奇。”(卷下)評王安石《雙廟》:“摶捥轉折有力。”評《張明父至宿明日遂行》:“寫交情前後婉轉深摯。”(卷中)這些詩學技巧很好的避免詩意的同層次重復,“節節變、聲聲換”,情感流動在回環往復、層層遞進的章法中,愈加深沉渾厚,形成了一種雄厚婉約之美。他評點韓愈的《次潼關先寄張十二閣老使君》曰:“氣象開闊,所謂卷波瀾入小詩者。”雖爲應酬之作,但它直中有開合,有跌宕,直而不平,此所謂“卷波瀾入小詩”。
“雄”的詩歌境界還有賴於寄託遙深,查慎行詩《題同年張蒿陸落葉詩卷後》雲:“詩境全從寄託深,開編靜對見君心。”就詩旨而言,詩人崇尚寄託遙深,主張意在言外。通過“寄託”的手法,深化詩歌境界。如其評點杜甫《病馬》說:“仁厚之心隨事發現,一篇之中含多少感慨寄託,令讀者玩味不盡。”正是“玩味不盡”的寄託,提升了詩歌的品格。又如評點陳與義《次韻謝呂居仁》“嶺表窮冬有雪霜”雲:“窮冬雪霜在嶺表則爲異事,亦所以寓遷謫之感”。
查慎行十分重視比興寄託,他強調比興寄託要爲詩歌主題服務,他說:
詩家賦物,毋論大小妍醜,必有比況寄託,即以擬人亦未爲失倫,如良馬以比君子,青蠅以喻讒人,如此不一而足,必欲取一事一人以實之,隘矣!此評能見大意,學者可以類推。(卷下,杜甫《螢火》評語)
歷來論者對《螢火》一詩中“腐草太陽”之句,多認爲譏李輔國,查慎行認爲詩歌應有深微的比興寄託,同時在詩歌的形象中寄託思想,而這種寄託常常是用比喻來實現的。但是如果“必欲取一事一人以實之”則破壞了詩歌的美感,是狹隘的。查慎行認爲寄託、比擬應當不即不離,不能去題太遠,初學者從此入手,則會艱澀費解。
“雄”的詩歌境界還有賴於詩人後天刻苦磨煉。查慎行在《題四明萬開遠〈冰雪集〉後》中說:“孟郊段後千餘載,苦語何人更別裁。風雅道衰無至性,海山地大得奇才。翻瀾涕淚隨聲出,徹骨冰霜煉句來。”(《敬業堂詩集》卷四十)他稱贊萬開遠能繼承韓孟詩派苦吟煉句的精神。他在《贈別郭於宮》中說:“出其囊中什,字字抉肝胃……平生學問力,胸自判徑渭。頗怪窮孟郊,甘稱漂陽尉。”(《敬業堂詩集》卷三十八)也對抉肝琢胃、苦吟煉句的學問功力予以肯定。
三、詩之靈在空
“詩之靈,在空不在巧”,所謂“靈”側重於詩歌的趣味方面,對審美對象來說它是指靈動活脫的具體表徵,詩中應該顯現出來的靈氣飛動、活機脫逸的美感特色,詩具有“靈”的特徵才不至於陷入“滯”。查慎行認爲要達到“靈”的審美境界,“在空不在巧”,對詩歌創作的主體而言,要有“空靜”的心態,不爲言辭與形式的“巧”束縛,如此才能營造出心鶩空明的至境。
查慎行的好友唐孫華道:“吾友查夏重先生,天縱異才,深沉好古,於書無所不窺,而其生平所癖好者,惟於詩、山水、于友朋,而于進取榮利之途,泊如也。”(19)唐孫華爲查慎行作序是在康熙五十六年(1717),查慎行此時已經六十八歲。伴隨著對官場的厭惡,更加體會到了田園生活的寧靜與快樂。沉浸於禪悅詩酒、山水朋友,過一種全身遠害,知足保和的生活。查慎行嚮往閑適、清逸的高士風範。他評韓子蓬的詩曰:“餘聞諸先正曰:詩以品重,顧品必自重然後人重之。先生自滄桑以後,樂志丘園,獨立萬物之表,法遁之上九以肥身,其品高故其詩如星斗在天,嵩嶽在地,令人翹瞻遐跂望不可即也。自爲秉承庭誥,年甫強壯,輒淡於進取,以山水朋友爲性命,其品逸,故其詩如泉之有源,如雲之出岫,可溯其自來,莫窮其所際,令人循環唱嘆而不能已也。”(20)又如其評《自吟亭詩稿》曰:“歸憩林廬,孤吟獨詣。其志潔,故其神清。其品高,故其辭閑。”(21)體現了其追求“閑逸”、“高遠”的審美風尚。
查慎行認爲清雅寂靜、淡泊平和的心境是詩情産生的源泉,他說:“若向此中微領會,詩情原在寂寥間。”(《次韻答凱功二首》其一)、“澄觀得靜趣,會景無停休”(《敬業堂詩集》卷十四,《月夜自湖口泛舟還湓城同恒齋太守賦》)、“清濁具本性,澄觀得其源。”(《敬業堂詩集》卷十九,《古詩五章呈吉水大司空李公》)這種靜觀、晤對的態度,是詩人超越塵俗走向空靈淡雅審美境界的重要途徑。
查慎行的這一理論主張在其詩《徐川疊前韻從餘問詩法戲答》(《敬業堂詩集》卷二十八)有著更加全面的闡發,詩有雲:“唐音宋派何須問?大抵詩情在寂寥。細比老蠶初引緒,健如強弩突回潮。閑來謹侯爐中火,衆裏心防水面瓢。”他認爲,詩情應産生於“寂寥”,即清淡平和的心境之中。這種心境中,詩人才能準確捕捉外界或隱或顯、或巨或細的變化,感悟到大自然和人生感悟,激發創作的靈感與衝動。正是所謂的“爛漫人情沉醉後,寂寥詩味卷帷中”(《敬業堂詩集》《再次芝田韻一首》)。這與宋人楊萬裏的有相近之處,袁枚的性靈詩學亦具有此特點。查慎行將詩之“細”比爲“老蠶初引緒”,將詩之“健”比爲“強弩突回潮”,主張詩人要厚積薄發,千萬要防止像下水之瓢一樣,心情急躁輕浮。又如《過岕老與之論詩》(《敬業堂詩集》卷二十一):
昨日鳩喚雨,今朝鵲報晴。村村桃李花,處處隨浮萍。中流幾千點,著此孤舟輕。故人知我來,一笑門前迎。別來四十日,頗覺太瘦生。苦吟誠乃疲,中有金石聲。子詩人所怪,任意方孤行。自喜正在茲,焉能博時名。引我附同調,背汗顔亦頳。失學事惰遊,東西無期程。古人傳著述,多在名山成。涉獵得其粗,不如閉戶精。子今雖善病,幽居領餘清。物理與天機,靜觀皆性情。願子堅自信,後來有公評。
詩歌先用大量篇幅描繪了友人的生活環境,強調了其生活環境的高雅澹泊,查慎行認爲詩歌的情性來緣於詩人的“靜觀”,所謂“靜觀”就是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與“天人合一”的思想有著高度切合。詩人在自然本真的狀態中,凝神靜觀,會萬物于己,超越個人得失榮辱、時空生死,在心物的衆多二元對峙狀態中求得了一份和諧與滿足,創造出了靈淡閑遠的詩歌審美境界。
查慎行對“空”與“靜”境界的追求,流露出釋家空靈虛靜的禪趣佛理。他對佛教頗有研習,曾說:“年來漸喜識生涯,讀罷楞嚴讀法華。”(《敬業堂詩集》卷二十八《旅壁見錢亮功徐學人唱和詩戲次其韻》)他對蘇軾《送參寥師》中“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等語深有會心,評曰:“禪理也可悟詩境。”(卷中)特別是康熙四十年辛巳(1701)年居家生活時,多年的漂泊,仍然沒有結果,他身心一直飽受煎熬,開始留心內典,皈依禪理。康熙四十七年(1708)查慎行作《次韻答周漁璜前輩見寄》詩雲:“只應借佛論詩境,何法真超色界天。”詩人有“禪”的心境,在閑定自在中享受恬靜,內心閑適,排解焦慮與苦悶,禪理、禪趣精神自然而然地滲入到他的創作中,從而創造出一種靜寂空靈並帶有禪味的藝術境界。
以禪說詩,就“空”、“靜”二字演成妙諦,查慎行論詩偏好“空”境、“靜”境,如:
靜極細極,此段境界他人百舍不能至也。(卷上 杜甫《倦夜》)
靜中微會,方得其神理。(卷上 杜甫《遣意二首(其二)》)
詩境細靜(杜甫《題張氏隱居二首(其一)》)
幽靜(杜甫《崔氏東山草堂》“有時自發鐘磬響” 二句)
詩境細靜,耐人玩味。(蘇軾《雨中過舒教授》“此生憂患中”)
詩境細靜(白居易《送兄弟回雪夜》“寂寞滿爐灰,飄零上階雪。”)
妙句從靜中得(卷下,趙師秀《冷泉夜坐》)
禪定思維特點講“虛空”,“空”、“無”的境界是禪宗追求的最高理想,也是中國詩歌藝術所追覓的最高境界。查慎行說:“極奇、極幻、極遠、極近,境界俱從靜中寫出。”(卷中,蘇軾《舟中夜起》),此評極爲精當,與其“靜觀皆情性”的詩學主張一脈相承。
查慎行的這種詩學觀吸取了神韻派的論詩主張,但在精神實質上,他不主張對現實世界做鏡花水月式的唯美理想主義的描繪,而是一種對自然、社會與人生深刻認真的理性思索與痛苦執著的反省頓悟,這種頓悟就是查慎行所言的“理趣”,查慎行認爲缺乏“理趣”的詩作,依然不能算是好的作品。他批評那些“無趣味的詩作”說:“調雖新,卻無趣味,後人學之最壞手筆。”基於這一點,查慎行並不反對在詩中說理,他對“以文爲詩”亦持肯定的態度,如他評蘇軾《和子由論書》說:“直是以文爲詩,何意不達。”又評《泗州僧伽塔》曰:“說理至透。”對詩中說理議論亦不排斥。但他認爲以理入詩,要有理趣。評《泛穎》詩曰:“游戲成篇,理趣具足。深於禪悟,手敏心靈。”評《題舊寫真圖》“如弟對老兄”一句曰:“妙想妙論”。查慎行認可詩中精警爽利,通脫透闢的議論說理,當然其前提是“理足而辭不費”(卷下葛無懷《郊原避暑》評語)。
詩歌中靈氣飛動、活機脫逸的美感特色,同虛空的襟懷相關,而不在於言辭的巧妙。詩語忌用詞太巧,太巧則會顯得纖細無氣勢,緣情體物,要有天然靈動的特點,不顯彫琢痕跡。查慎行批評吳融《微雨》一詩道:“第一句小巧太甚,粉重黃濃,可以入詞,亦不可入詩。”批評趙師秀《移居謝友人見過》雲:“小巧有餘。”又評岑參《宿關西客捨,寄東山嚴、許二山人,時天寶初》曰:“此等煉字遂開纖巧之門。”查慎行注意到了岑參詩作,已開始顯露出藉求奇警的特色,認爲其開“纖巧之門”,確是獨具慧眼之見,爲後世論家反復採用。
四、詩之淡在脫
“詩之淡,在脫不在易”。平淡的美學境界,是查慎行畢生努力的方向,所謂“脫”即超凡脫俗,不流于“淺易”。既包括詩人心態上的“透脫”,亦包括詩歌境界上的“超脫”,而其核心則是要表達“淡”的美學境界。查慎行說“至味淡乃全”(《初登惠山酌泉》,《敬業堂詩集》卷二十二《中江集》),一句話昭示了其審美偏好。表現在具體的詩歌創作上則是“白描繪景”。
所謂“白描”,是我國傳統繪畫的一種手法,指純用墨綫色描物像,不改顔色。白描作爲繪畫的一種技法,移用于文學創作和批評,則指用簡樸素、精煉的語言描繪對象的特徵,創造出鮮明生動的形象的一種藝術手法。
查詩以白描著稱,他自述自己的詩藝宗旨時說:“偶然興至或留題,聊藉微吟豁胸臆,詩成直達目所睹,老矣焉能事文飾。”(《敬業堂詩集》卷十五《雲霧窟集》《自題廬山紀遊集後》);他認爲白描可以更好地描寫事物、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詩歌應當乘興而發、直書所見,以抒發胸臆爲目的,不需要華麗的辭藻來塗飾。查慎行的詩較少藻飾粉綵,他說:“詩成亦用白描法,免得人譏獺祭魚。”(《東木與楚望疊魚字,凡七章,連翩傳示,再拈二首以答來意》,《敬業堂詩集》續集卷三《餘生集上》)他推崇的白描手法,擯棄綺麗詞句,追求平淡自然,“寧取平易,勿取艱澀生新”(卷下,王建《原上新春》評語)。
在《雨中發常熟回望虞山》(《敬業堂詩集》卷二十《游梁集》)這首詩中借五穀楓自然景物的變化所呈現的不同面貌,表達了自己的取捨:
錢生約看吾穀楓,輕裝短來匆匆。夕陽城西嵐氣紫,正值萬樹交青紅。天工似嫌鞦太濃,變態一洗歸空濛。湖波蒸雲作朝雨,用意不在丹黃中。大癡歿後無傳派,此段谿山復誰畫。老夫新句亦平平,要與詩家除粉繪。
“天工似嫌鞦太濃,變態一洗歸空濛”,正是“豪華落盡見真純”的藝術境界,他要求詩歌創作要去除粉繪,回歸混成天然之美。又如詩《秋花》(《敬業堂詩集》卷四十六《望歲集》)雲:
雨後秋花到眼明,閑中扶杖繞階行。畫工那識天然趣,傅粉調朱事寫生。
詩、畫本身就是相通的藝術門類,作詩要像作畫一樣,達到淡遠高潔的境界,必須追求天然。這種境界並非遙不可及,就在日常景物中。查慎行評點魏野《春日述懷》“妻喜栽花活,兒誇鬥草贏”曰:“眼前景卻成名聯”(卷下);又如評點杜甫《雨不絶》雲:“讀其詩,若人人意中有此景,卻何人能道隻字!”(卷下)不需要追求奇幻、怪誕的境界,“真景即是好詩”(卷下《夜到漁家》“行客欲投宿,主人猶未歸”評語)他評價韋應物《寄李儋元錫》一詩雲:“村學小兒皆能讀此詩,不可因習見而廢也,這首詩純用白描,寫景如畫。”(卷下)又如評蘇軾《初見白髮》“勿言一莖少,滿頭從此始”一句雲:“口頭語寫得透闢”(卷下);評王安石《虎園》雲:“白描高手,精采百倍”(卷下),查慎行贊賞這一類注重自然之美的詩篇。
方貞觀《輟鍛錄》雲:“詩中點綴,亦不可少,過於枯寂,未免有妨風韻,吾最愛周繇《送人尉黔中》雲:‘公庭飛白鳥,官棒請丹砂’。”(22)查慎行則謂:“三、四更工,以刻畫無痕也。”(卷下)可見其審美偏好。查慎行倡導白描,但白描與淺易之間僅是一紙之隔,詩歌用白描稍不留神就會墮入淺易,查慎行所謂“在脫不在易”,認爲平淡與淺易只有一紙之隔,對于淺易,他有著明確的定位,他在評姚合《賞春》一詩曰:“此之謂淺易。”(卷下)方回評此詩曰:“中四句皆工,起句皆散誕放曠,然只是器局小,無感慨雋永味。”(23)方回主要是從情感上批評該詩,認爲姚合重中間兩聯而忽視首尾,所以氣局較小,缺乏深厚的感慨,但查慎行則將其歸于“淺易”。
又如其評白居易《不如來飲酒》:“藏鏹百千萬,沉舟十二三。不如來飲酒,仰面醉酣酣。”此種終嫌近俚。
針對如何去除詩中淺易鄙陋之氣,查慎行將書本學問作爲療救寒儉淺易之詩弊的良方。查慎行多次勸導年輕人要多讀書,“閉門更讀十年書,尚冀成章附吾黨”。他認爲學問對詩歌能夠改變詩歌的俚俗淺易之弊。一方面,學問可以雅化性情,滌除利欲世俗的腐陋習氣,提升詩人氣質品味,他評白居易詩句“身兼妻子都三口,鶴與琴書共一船”曰:“有對句則出句不覺其淺易。”“鶴”與“琴”正因承載了書卷氣息,而提升了詩歌格調。又如其贊沈房仲語:“胸有書卷,含英咀華,宮商協奏,皆至性實學所流露,非世之耳食拘墟者比。”“學問”對詩人的影響應是潛移默化的。另一方面,廣博的學識是深厚的詩文功底的基址,學問能直接豐富詩歌的表現形式,九經三史之學皆可充備詩資。正如他稱沈麟洲之詩雲:“探源於《騷》《選》,氾濫于杜韓蘇陸諸家,非特才情俊拔,而學識又有以副之。”(《今雨集序》),又如他評點陸遊雲:“句句鬥簨,字字合拍,可見胸中有書。”(陸遊《後寓嘆》)他勉勵後生晚輩說:“天資必從學力到,拱把桐椅視培養。”(《酬別許暘穀》)認爲年輕人要“閉門更讀書十年,尚冀成章附吾黨”(《酬別許暘穀》)。在先天的“才”與後天的“學”中,查慎行明顯的更注重“學”,沒有後天的積累,“天資”就無從談起,年輕人應當通過努力讀書,提高自己的學識修養,才能找到正確的作詩門徑。查慎行在創作上提倡白描,但正是基於對“學”的重視,使其詩並未流于淺易,他的這一主張實質上就是針對清初趨騖宋詩所表現出的“淺率”、“俚俗”之弊的一種扭轉。
查慎行對平淡的追求,是以“老境”爲最終目標的。康熙二十八年己巳(1689)春,尚在京城遊太學的查慎行同朱彝尊一同出遊,拜訪友人朱恒齋,有詩《雨中同竹垞兄過恒齋飲,次竹垞韻》雲:
僦居長喜接京坊,但約相過便對床。數點忽飄天外雨,十分初透竹間涼。詩貪老境甘如蔗,醉覺香醪味似糖。還有持螯餘興在,隔廚燈火聽鳴薑。
寫這首詩時,查慎行剛剛四十歲,時值壯年的他,在審美取向上卻向“老境”靠攏,第一次提出了“詩貪老境”的詩學觀。“數點忽飄天外雨,十分初透竹間涼”、“還有持螯餘興在,隔廚燈火聽鳴薑”暗暗透著寂冷而不衰颯、清淡而不跳躍的詩心與情境,這是否是查慎行所言“老境”的審美特質?紀昀說:“淺語卻極自然,熟語卻不陳腐,此爲老境。”張毅在《宋代文學思想史》一書中對老境的美學特徵作了如下闡釋:“從藝術表現來看,老境美是一種絢爛之極歸於平淡的美。就更深一層次的情感表達來看,老境美所反映的是一種人世滄桑的淒涼和強歌無歡的沉鬱,它源于當時作家心裏感情中普遍存在的憂患意識。”“老境”的精神已融入到了中國古代多種藝術門類中,這與西方藝術的形態更注重青春的激情和創新的願望相反,中國傳統審美心理認爲隨著年齡的增長,飽經憂患之後,逐步達到最終的藝術境界。少而工,老而淡,少時是逞才任氣的豪情崢嶸,老時則是甘於淡泊的自然流露。
“老境”和“淡境”有頗多關聯與相似之處,或者說“老境”一定具有“淡”的特徵。二者都平和不張揚,都需要一定鍛煉方能具備。但是二者又不同,梁章钜《退菴隨筆》引蘇軾語:“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采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平淡,是絢爛後的極緻,而這種絢爛後的極緻,需要逐步年少輕狂的外殼,回歸平淡溫雅的境界,查慎行審美趣味和詩人創作心態逐漸發生變化,日常生活的隱逸化,使他能夠潛心于自然萬物的細微變化,以這樣一種心態進行詩歌創作,其創作心理便自然地經歷了由體驗寂靜到享受閑適的過程,審美趣味也轉而以追求平淡爲最終境界。
查慎行欣賞體現老境美的詩篇,他評白居易《夏日與閑禪師林下避暑》:“磊落夷尤老境獨得。”評陸遊《麥熟市米價減鄰裏病者亦皆愈欣然有賦》“鄰翁瀕死復相見,村市小涼時獨遊”雲:“瘦勁非老境不能到。”評陸遊《暮春》“江山妨極目,天地入孤吟”二句曰:“老勁。”查慎行說:“老境詩無格。”(《敬業堂詩集》卷十三《衰至》)超越了現實壓抑,達到的無拘無束的境界,“老境詩同啖蔗佳”(《敬業堂詩集》卷十八《塘西訪張介山病》),平淡卻意味悠遠的老境,是一種超越了雕琢絢爛的老成風格,一種爐火純青的美學境,是查慎行詩美的最高理想,亦是他詩歌創作的終極歸宿。
查慎行登上詩壇之際,正是“神韻”詩風盛行之時,查慎行雖爲王士禛的學生,卻並未步其後塵,與“詩在初盛唐之間”(王時翔《書精華録後》)的王士禛表明不同立場,他認爲王、孟的詩風“無魄力”。他改變神韻派以王、孟沖淡空靈的詩為宗,轉而為以杜雄厚高渾的詩歌神理為本,其所謂“靈”與“淡”結合,並非是要強調神韻詩派所倡導的含蓄藴藉、虛無縹緲的境界,而是更多的強調詩歌表達技巧上,注重白描,摒棄堆砌典故的創作方法。強調運用簡單平淡的手法,創造出意境深遠的空靈脫俗畫面。
查慎行對于清初趨騖宋詩者所流露出的“淺率”、“俚俗”之弊,查慎行亦有所察覺。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雲:“明人喜稱唐詩,自國朝康熙初年窠臼漸深,往往厭而學宋,然粗直之病亦生焉。得宋人之長而不染其弊,數十年來,固當爲慎行屈一指也。”(24)正是指出了查慎行的這一特點。歷來學宋詩的人總不免受到這種宋詩特徵的誘惑,欲變本加厲以求似,查慎行則對,那些在蘇軾、黃庭堅手中發揮到登峰造極的宋詩的特點,在他筆下並沒有繼續發展。他的注意力不在詞句的翻新出奇,技巧的精進別致,不在玩弄典故,相反他致力於白描,追求平淡詩境,同時又重視學力,因此他的詩平淡但並不流于淺易。
查慎行以詩人身份論詩評詩,他獨特的見解,在清代詩壇有不可忽視的重要意義。“厚”、“雄”、“靈”、“淡”是查慎行詩歌審美思想的集中體現,也是他在詩歌創作中所追求的境界,可以看出他不偏於一端、不拘守一格,以中和爲美、居中不偏的詩學理想和審美趣味。這四種風格看似矛盾,實際上,又有不同側重。“厚”與“雄”側重詩歌內藴層面,主要針對詩歌內在的品格與氣勢,以及詩人的情感與底藴而言。“靈”與“淡”則針對詩歌風格,傳達了他追求平淡、自然的審美觀念。既反對雕琢、綺麗之風,主張空靈超脫。在當時詩壇,“厚”、“雄”更加側重於針對神韻流弊,“靈”“淡”則更加側重于趨騖宋詩者所流露出的“淺率”、“俚俗”之弊。在這其中,“淡”是查慎行的最終旨歸,“老境”是查慎行詩美的最高理想,亦是他詩歌創作的終極歸宿。“厚”、“雄”與“靈”、“淡”這種外表與實際矛盾又統一的風格特徵,正是查慎行的藝術追求,在其詩學體系中完美統一。
①查爲仁:《蓮坡詩話》卷上,王夫之等撰,丁福保輯録:《清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482頁。
②陶元藻:《全浙詩話》卷四十四,清嘉慶元年怡雲閣刻本。
③本文所引查慎行詩歌評點悉出自《初白庵詩評》,乾隆四十二年,涉園觀樂堂刻本,以下只注明卷數,不另注出處。
④查慎行:《敬業堂文集》卷中,四部備要本,上海:上海中華書局據古杭姚氏鈔本校刊。
⑤梁紹壬:《兩般秋雨盦隨筆》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204頁。
⑥金武祥:《粟香隨筆》《栗香二筆》卷三,清光緒刻本。
⑦鄭梁:《敬業堂詩集序》,周劭標點:《敬業堂詩集·附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1758頁。
⑧昭梿撰:《嘯亭雜録》,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412頁。
⑨同上,413頁。
⑩劉熙載:《藝概》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59頁。
(11)鄭方坤:《敬業堂詩鈔小傳》,程千帆,楊揚整理:《三百年來詩壇人物評點小傳匯録》,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244頁。
(12)沈德潛:《清詩別裁集(下)》,長沙:嶽麓書社,1998年,582頁。
(13)嚴羽:《滄浪詩話》,何文煥《歷代詩話》,北京: 中華書局,1987年,698頁。
(14)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引《西清詩話》雲:“集句自國初有之,未盛也。至石曼卿人物開敏,以文爲戲,然後大著。”又引《後山詩話》曰:“荊公暮年喜爲集句,唐人號爲四體,黃魯直謂正堪一笑耳。”
(15)姚範:《援鶉堂筆記》卷四十二集部,清道光姚瑩刻本。
(16)張籍:《祭退之》,《全唐詩》卷三百八十三《張籍二》,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4301頁
(17)施補華:《峴傭說詩》,轉引自顧青:《唐詩三百首名家集評本》,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331頁。
(18)王夫之:《薑齋詩話》,丁福保輯録:《清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14頁。
(19)唐孫華:《敬業堂詩集序》,《敬業堂詩集·附録》,1758頁。
(20)查慎行:《鳳晨堂詩集序》,《敬業堂文集》卷中。
(21)查慎行:《自吟亭詩稿》,《敬業堂文集》卷中。
(22)方貞觀:《輟鍛録》,郭紹虞編選:《清詩話續編》第四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1938頁。
(23)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上)》卷十評姚合《賞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364頁。
(24)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15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