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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B516.5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012(2014)04-0023-04 德国思想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特别在意传统艺术作品的独一无二性、可膜拜性，甚至以此为基础把传统艺术作品的审美特质概括为aura。在机械可复制的现时代，传统艺术作品的这种审美特质却受到极大冲击，艺术作品的可复制性动摇了艺术作品的所谓“本真性”。毫无疑问，aura是本雅明的一个极富魅力的美学概念。 关于本雅明的aura，国内已有多种译法，流传较广的以前主要有“灵光”、“灵韵”。最近博得较广泛认同的，则是“光晕”一译。①这里不揣粗陋，仍然想谈一点不同的看法。以下将结合德语工具书词条、本雅明同时代作家用词、古罗马经典作家用语等内容，论证并指出aura一词的本意是“气”，实意是一种有“光彩”甚至有“色彩”的气。 一、气：aura的本意 关于aura一词，不妨参看耶格尔(Lorenz
)为《德国文学研究实用词典》撰写的aura词条： 希腊语里的aura来自(动词)auō，也就是吹(blasen)，主要的意思是气流(luftzug)、气(luft)、风(wind)，特别的意思有水带来的凉爽的气(kühle Luft vom Wasser her)或清新的早晨的气息(frische Morgenluft)。拉丁语里的aura也是类似的，还有更广义的意思就是气味(ausdünstung，Geruch)以及光泽(lichtschein，Glanz)。自古代晚期起，它还在医学方面有所使用，指癫痫病发作前的整个症状特点。在19世纪，这个词有了现代的意思，指某生命体所造成的整体效果。它也常常与aureole串用，指晕(strahlenkranz)、圣徒的光彩(heiligenschein)。[1] 很显然，希腊语词aura的本意是“气”(风)，并且没有“光泽”之意。关于希腊语词aura在医学方面的词意——“癫痫病发作前的整个症状特点”，则仍然与“气”(风)有关。所谓由“整个症状特点”而有“癫痫病”，约略就是指“症状特点”，好比“气”(风)而把“癫痫病”吹(拂)出来。至于拉丁语词aura，其本意也是“气”(风)，“光泽”是延伸的词意。② 与此同时还可看出，aura与aureole经常混用。但这里必须指出的是，这两个词的词源是不同的。已有研究者明确指出，形容词aureolus是形容词aureus(黄金的)的“微小格”(diminutive)，[2]意为“淡淡的金色的”、“淡淡的黄金一样的”。这样，aureole(aureola)的词根是aurum(黄金)而非aura(气)。 德国学者约阿希姆·里特尔(Joachim Ritter)主编的《哲学史词典》，在学界素享盛名。其中的aura词条，恰由本雅明研究专家蒂德曼(R.Tiedemann)撰写。蒂德曼给这个词条撰写的内容，与耶格尔基本吻合，仍然强调aura是“气”：“aura，希腊词源是aura，也就是气、气息，拉丁词源也是这个意思，还可指光芒，比如荣耀之光。在医学里，自盖伦以后，aura还指癫痫病发作的一些主观症状。喀巴拉信徒们也知道aura(在希伯来语里是ha_Awir ascher sebibaw)是一种环绕着人的气，人直到末日审判前的所作所为都被保存在这气里。这个在秘术里、在神智学里出没的术语，在通灵学里是很常用的。”[3] 众所周知，本雅明的aura概念与沃尔夫斯凯尔颇有渊源，直接关联着沃尔夫斯凯尔(Karl Wolfskehl)《生命的气》(Lebensluft)所说的aura。③值得注意的是，沃尔夫斯凯尔恰好也是从“气”的角度来理解aura的。 沃尔夫斯凯尔是在界定“生命的气”的时候谈到aura的：“我们倒是可以把它(引者按，指生命的气)叫作aura，也可以使用一种不这么诡异的说法来看待它：每一个由材料构成的形体都是散发着它(引者按，指生命的气)的，在一定程度上都有着唯自己所独有的氛围。”[4]很显然，对沃尔夫斯凯尔而言，只是由于aura的意味是“气”，方可与他所着意的“生命的气”的意味相通。 二、有光彩的气：aura的实意 不过，沃尔夫斯凯尔的“借用”也提醒我们，aura固然是“气”，却是一种神秘意味十足(所谓“诡异”)的“气”。那么，aura之为“气”，何以竟是神秘的？ 有研究者曾说：“aura就是气，气流、气息；aura也可指白日和光明，这是因为白日那冉冉升起的光明得以出现，就是由于清晨的气，又或许是明亮的芒和焰，不啻是光明和白日的绽放。贺拉斯就曾用这个词来指甜蜜的气味又或者轻微的香气。aura来自希腊语，是轻柔的风、气流、气、汽，简言之就是aurora。这些意思其实都可归结为一个，那就是富有光彩的气息。”[5] 这番话包含着丰富的信息，略作整理可得：(一)aura的原意是气；(二)aura在贺拉斯那里也是“气”，却是一种微妙的气，可解读为香气等；(三)aura的“光明”之意，很可能与aura的本意“气”有关；(四)aura的确切含义是“富有光彩的气息”。④ 第一点和第三点，是对本文此前所述观点的证实。第二点和第四点，则富有启发性。所谓aura在贺拉斯那里指“香气”，以及aura是“富有光彩的气息”，这两点其实是相通的，均强调aura这种“气”的不寻常。⑤ 关于aura的“富有光彩的气息”意味，这里愿意引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第6卷的文字为例证。埃涅阿斯要想进入地狱就必须摘取“金枝”(黄金的树枝)。关于埃涅阿斯看到金枝的场景，诗人使用了“discolor unde auri per ramos aura refulsit的说法。一般都把这里的aura auri理解为“黄金的光芒”，洛布版本就译作“the gleam of gold”。⑥中译本也作“金光”，并把这句话译作：“在枝叶丛中，有一枝金光闪烁，颜色与其他枝叶不同。”[6]拉英词典的aura词条，也收入aura auri，以说明aura的光芒、光泽之意。[7]但在罗伯特·布鲁克斯(Robert A.Brooks)看来，宜自“气”而非光的角度来理解discolor aura auri里的aura。 罗伯特·布鲁克斯的论证思路是：既然《埃涅阿斯纪》其他地方出现的aura是“气”，譬如第6卷第128行的superasque evadere ad auras，⑦便有理由首先从“气”的角度来理解这里的aura；其次，把“discolor aura auri”的aura理解为“气”，更有益于对作品本身的理解：“亮度方面是discolor(引者按，意指颜色奇怪的)，这不是纯净的光芒，而是另外一种很奇怪的色彩，在这深绿阴郁的森林里，aura则是更奇怪的。维吉尔当然指的是对黄金的感觉，但这还不是完满的解释。一般而言这个词(引者按，指aura)不是视觉层面的意思，它就是指氛围的一个特点，指一种放出，指一种气。诗人很有可能是在关联着前面第128行西比尔所说的superasque evadere ad auras(引者按，意指逃到上面的空气里)；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树枝的aura就也是在暗指着地下世界，也因此确可谓与树林那鲜活的绿色相比是discolor(引者按，意指颜色奇怪的)的。无论如何，如果维吉尔只是想描写黄金的光芒，这么写就实在是有些躲躲藏藏而且不令人满意了。实际上他不是这样想的。”[8]这里基本赞同罗伯特·布鲁克斯的诠释⑧，唯一需要补充的是：aura之为“气”，固然以触觉为主，却并不完全排斥视觉。也正由于aura不完全排斥视觉，discolor与aura的结合便不至于是突兀的。 三、有色彩的气：施坦纳的引申 《德国文学研究实用词典》的aura词条，列有多种在aura理论方面富有原创观点的文献，其中有阿多诺《美学理论》，本雅明《摄影小史》《经验和贫乏》《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品》，舒勒(Alfred Schuler)《遗作残篇和讲稿》(Fragmente und
aus dem Nachlass)，施坦纳(Rudolf Steiner)初版于1904年的《神智学：超感觉的世界认知与人的使命引论》(Theosophie.Einführung in übersinnliche Welterkenntnis und Menschenbestimmung)(这里简称《神智学》)，以及沃尔夫斯凯尔的《生命的气》。[1]施坦纳的aura理论，还特别强调aura的色彩特点。这很显然是从aura之为有“光彩”的气这一点里引申出来的。 在《神智学》一著中，施坦纳用“蛋”的形式讲解aura：“唯有精神之眼方能察觉到的那些色彩效果，是在环绕着那由于活动而被察觉的肉身之人的周围而散发出了光彩，覆盖着这个人有如一片色彩(类似于蛋的形式)，这便是人的aura。不同的人，这aura的大小也是不一样的。倒是可以想到，正常而言人的完整大小其实是肉身的模样的两倍长和四倍宽。”[9]141-142 在施坦纳看来，aura因色彩的差异而透露出被察觉者的心灵的消息：“在aura里面潮汐般涌动的色彩会是各种各样的。这种潮汐涌动就是人的内心生活的真实写照。具体的色彩也像潮汐涌动一样地在变化着。不过，一些稳定的特点，比如才华、习惯、性格特点等，已然通过稳定的基本色彩而透露出来。”[9]142 综上所述，aura的本意是“气”，且主要是指一种有“光彩”，甚至有“色彩”的气——其神秘意味，便由之而来。于是，翻译aura，宜首先着眼于“气”，并要尽可能地把“有光彩”的神秘意味容纳进去，或可将其译作“霞气”。 本雅明关于aura的著名文字——“到底什么是aura？这是空间与时间的一种奇特的编织：有某个远方一次性地出现了，纵然这远方非常地近。某个夏日的下午，静静地扫视那地平线上的山脉，又或者一根把影子投到这静静观望者身上的树枝，这就是在感受这山的aura、这树枝的aura”，⑨若代以“霞气”，便是——“到底什么是霞气？这是空间与时间的一种奇特的编织：有某个远方一次性地出现了，纵然这远方非常地近。某个夏日的下午，静静地扫视那地平线上的山脉，又或者一根把影子投到这静静观望者身上的树枝，这就是在感受这山的霞气、这树枝的霞气。” 诚然.如何翻译aura，终究是需要艺术灵感的工作，还需继续摸索。只是依本文所言，诸如光晕、灵光抑或光环之类侧重于“光”的译法都是不合适的，须以“气”为重心。⑩ ①参见张玉能《关于本雅明的“Aura”一词中译的思索》，载《外国文学研究》2007年第5期，第151-161页；方维规《本雅明“光晕”概念考释》，载《社会科学论坛》2008年第9期，第28-36页；田明《解析“光晕”：本雅明经验建构的原理》，《学术研究》2010年第11期，第20-24、32页。 ②当然，由“气”(风)延伸到“光泽”，这并不就意味着必定结缘于“气”和“光”的通感，毕竟气并不全然是触觉的，气也能够关联着视觉。 ③参见赵勇《整合与颠覆：大众文化的辩证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90页；Momme Brodersen，Spinne imeigenen Netz.Walter Benjamin Leben und Werk，Darmstadt:WBG，1990，S.237。关于本雅明对沃尔夫斯凯尔《生命的气》的欣赏，则可参见本雅明1929年7月5日写给沃尔夫斯凯尔的信：“尊敬的沃尔夫斯凯尔先生，我给您寄了三本《文学界》，里头有我的关于普鲁斯特的文章，敬请您别只把这看作是对您关于超现实主义给我写的东西的充满感激之情的铭记，这其实还是一种愿望，想酬谢我从您的有些作品里所得到的，我是偶然间又或者通过文学的交往而得到您的这些作品的。但我还是要在这里感谢一下黑瑟尔，是他把《法兰克福日报》上您的《生命的气》寄给了我。”(Walter Benjamin,Gesammelte Schriften Bd.Ⅱ.3.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1999 2 Aufl.,S.1020)，以及本雅明1929年9月17日发表于《法兰克福日报》的文章《贺卡尔·沃尔夫斯凯尔六十大寿：忆旧事》(“Karl Wolfskehl zum sechzigsten Geburtstag.Eine Erinnerung”)，另见Walter Benjamin,Gesammelte Schriften Bd.Ⅳ.1,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1991,S.367. ④但这位研究者在探讨aura和aureola的时候，误把这两者的词源混同，殊为遗憾。 ⑤关于贺拉斯诗句里的aura，学界的理解并不统一，但总体上，譬如就英译而言基本上都作breeze、gale、odour之类，诚如这里所言，亦即“气”。当然也有一些不同意见，比如关于Odes 2.8.23-4的诗句tua ne retardet I aura maritos，Clarendon版注释就认为这里的aura暗指“a female animal in heat”而非“smell”或“perfume”，参见R.G.M.Nisbet & Margaret Hubbard,A Commentary。On Horace:Odes BookⅡ，Oxford:Clarendon,1978,p.134。但大多数译本或注释都从“气”的角度来理解。实际上，就连Clarendon版注释，在如此标新立异之前，仍要大费周章地谈别人从“气”方面关于aura所作的理解，参看上书第133-134页。 ⑥该段译文为："Whence，with diverse hue，shone out amid the branches the gleam of gold." Virgil,Virgil I,trans.by H.Rushton Farclough,London:William Heinemann Press,1924,p.521。 ⑦这是西比尔与埃涅阿斯谈话时所说的话：“安奇塞斯的儿子，下到阿维尔努斯是容易的，黝黑的冥界的大门是昼夜敞开的。但是你要走回头路，逃回到人间来，这可困难，这可是费力的。”维吉尔《埃涅阿斯纪》，杨周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年，第143页。原文是Tros Anchisiade,facilis descensus Averno:noctes atque dies patet atri ianua Ditis; sed revocare gradum superasque evadere ad auras,hoc opus,hic labor est。“逃回到人间来”就是superasque evadere ad auras，其中“人间”即superasque auras，直译则是“上面的aura”亦即“上面的空气”。洛布本的译者也是这样理解的。 ⑧国内有学者把布鲁克斯这篇文章的主标题“Discolor Aura”译作“褪色的光环”(王承教选编《〈埃涅阿斯纪〉章义》，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第173页注释1)，这显然背离了布鲁克斯的意愿。在布鲁克斯这里，discolor并非“褪色”，而aura也非“光环”。 ⑨此段译文据王炳钧、杨劲译本(本雅明《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载《经验与贫乏》，王炳钧、杨劲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265页)改动。 ⑩如此说来，在既有的各种中文译法里最为可取的，恐怕是“灵韵”。于闽梅《灵韵与救赎：本雅明思想研究》(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年)等便取“灵韵”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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